邓国飞
(新疆石河子大学师范学院,新疆石河子 832000)
《北极光》是张抗抗新时期反思文学的代表作,相较于注重“从政治、社会层面上还原‘文革’的荒谬本质历史经验教训的反思”的其他反思小说,张抗抗更注重将视角转向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当下。她在小说中讨论面对新时期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大潮青年一代各自的精神状态。十年浩劫带青年们带来了不同的精神创伤,灾难过后有的青年选择了各自的生活方式。如沉湎于平庸物质满足的曾经的知青现在的小市民傅云翔,理想信念崩塌之后陷入个人主义和虚无主义泥淖的费渊,屡受生活打击却依旧对社会主义现实以及未来充满信心,以饱满的热情迎接新生活的社会主义新人曾储,还有渴望理想与美好,在现实中努力寻找“理想精神引领者”的寻找者陆岑岑。
“潘晓讨论”正是《中国青年》杂志社企图引领一代青年人走出困惑寻找共同的理想而发起的一场讨论,而这场讨论最终的不了了之也证明了在八十年代初语境下社会思想的混杂和引领社会思想的难度。《北极光》创作与1981年1到3月,在时间上与“潘晓讨论”发生的时间1980年前后吻合,并且作者在创作谈中坦言:“我去年在文学讲习所学习时,由于席卷全国的人生观的讨论,以及我周围的青年朋友们对这场讨论的态度,使我萌生了要写一部探索当代青年如何生活更有意义的小说。”或许是碍于“潘晓讨论”最终受到批评的情况,张抗抗没有点出这场讨论的名称,但是从作者的创作谈中可以明显看出,《北极光》的写作是对“潘晓讨论”有意识的回应。小说多次出现了不同类型的青年类似对于人生问题的思考和讨论。比如费渊有着明显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倾向的观点,曾储极强的社会性观点。这些小说中所表述出来的对于人生的疑问和不同意见与“潘晓来信”文本出现了惊人的相似。在情节细节方面“潘晓来信”所涉及的问题在《北极光》中都有对应的文本表述。
《从“潘晓讨论”看当代中国大陆虚无主义的历史与观念成因》一文对署名潘晓的长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进行文本细读,提出文革后期潘晓依次从亲情、组织、友谊、和爱情中寻求人生支撑的深层内在逻辑,贺照田先生为我们理出了:“八十年代上半叶中国大陆关于爱情对人生提供着最根本支撑性意义的热烈赋予与想象,亦是与此前中国革命的历史遗留下来的历史心理结构条件密切相关”《北极光》中陆岑岑对于爱情的追求只是文本的表层,在这里寻找理想的结婚对象具有象征的意义,对理想结婚对象的追求实际上就是对“理想男子汉”的追寻,对新时期社会主义新人的寻找。细究《北极光》文本的深层叙事表述,通过陆岑岑在三个男性中的选择,实际上是陆岑岑完成了对于理想人生道路的选择。
贺照田先生指出了潘晓讨论所显露出来的一代人的精神问题,对于潘晓们来说相比于生活条件的艰苦,更严重的打击是心理和人生意义感的。曾经真诚相信的绝对真理和绝对正确被证明是一场巨大的荒谬。生命毕竟还需要理想,信仰已经浸入一代人的灵魂当中,对于陆岑岑和她同时代的青年来说,文革结束了,“四人帮”被打到了,但是从小接受的高度革命的理想主义教育一下子被证明是错误的,而这理想主义已经深入这一代人的潜意识当中。如果说生命的意义不是“革命”,那,那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潘晓们面临着两难之境——一方面毛泽东时代的理想从此不再可信,而另一方面,在这一理想之下形成的精神结构又需要新的理想来填充。潘晓是绝不愿意退回‘个人主义’这种毫无理想状态的,潘晓急需新的理想来重新填充人生意义。
《北极光》是张抗抗对于潘晓讨论的有意回应,它讨论了当时社会上的许多年轻人关心的问题。它的出现与社会现状与思想情况密切相关。同时,作者在思考问题的同时尝试着给出了解决一代人思想危机的方案,这套以追随新时期社会主义新人为核心的方案实际上存在诸多问题。随着主流文坛上社会主义新人写作概念的提出,张抗抗尝试着用塑造社会主义新人来解决青年人信仰崩塌后的重建问题。
回顾张抗抗在八十年代以前时期的阅读史和写作经历,可以更好的理解《北极光》对“潘晓讨论”和青年精神信仰问题的关注,解释张抗抗选择运用社会主义新人理论进行创作和曾储形象失败的原因。张抗抗出生于1950年,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她的阅读史可以概括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67-1669学校停课后到下乡前,主要阅读现实主义苏联文学。这个阶段的阅读奠定了她以后创作的文学基调,追求理想崇高,忽视对灵魂的自审:“在我整个一生的文学信念中,打下了崇高与壮美的柱子,建立起对真诚的笃信,将人类的自审之光拒至于外。”1975年张抗抗出版典型文革文学长篇小说《分界线》,文中两个阶级两种路线的思维模式是社会思潮在张抗抗身上的具体表现,几年之后当她创作《北极光》时长期以来固有的思维模式仍旧对创作有极大影响。知青探亲假是张抗抗阅读的第二个阶段,开始阅读英法古典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包括左拉、狄更斯、巴尔扎克、哈代等。第三个阶段张抗抗进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学习,进一步阅读大量人道主义文学名著。在这个两个阶段的阅读过程中,她不断对当前“革命现实主义”感到困惑并开始思考,对现存秩序进行怀疑发问。于是有了《北极光》陆岑岑对于生命意义与美的追求。应该说,阅读史和创作经历对《北极光》有重大的影响,甚至这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一直延续在张抗抗以后的创作之中。
80年代政治规训和50-70年代文学相比,隐藏在了人性的复苏和解放的话语之中,也即是说,对于人性人权的提倡本身就是八十年代显性政治语境的一部分。文学不再是被动地被政治绑架,而是与政治共谋:“人文知识群体和国家政权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密切的协作和共谋,分享共同的现代化想象”。新时期文学与政治配合默契,显性政治语境所需要的“人道主义”和“文学性”的出场,恰恰符合了文学自身的要求和人们的心理期待,于是文学与政治双方皆大欢喜。这种并非强制“规训”而是隐形“认同”的局面让我们不想“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中的文学那样能清晰的感受到政治的存在,此时政治成为了一种自愿的、隐形的、非强制的认同。《北极光》在一定意义上讲也是80年代政治规训的产物。这种规训与作者对于“人”的思考纠针织在一起,形成了《北极光》矛盾而天真的文本。
新时期,在批判地继承“新人”理论资源基础上,从变化了的现实出发,邓小平对“新人”形象的具体含义进行创造性地补充和改造。社会主义新人形象作为专有名词首次出现是在1979年召开的“第四次文代会”上,邓小平正式提出在文艺建设方面要塑造符合我们改革开放时代精神和“四个现代化”建设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社会主义新人既有坚定的革命立场又有科学精神,他们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和实现四个现代化服务。
但实际上,社会主义新人这一概念本身就存在着多重理论困境。首先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对道德层面要求极高,希望通过塑造积极向上的“社会主义新人”来实现“来对整个社会进行价值取向的示范和教育,并推动社会主义新人的形成和壮大,使其投身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但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和改革开放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客观上为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提供了生长的社会环境,理想中道德的至高点所作出的努力恰好成了缺失道德、沉溺享乐思想的源头,这不能不说是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的悖论之一。并且市场经济的发展已经阻断了理想主义从理论到现实的实施空间,经济的飞速发展和过去的历史经验给人的伤害让我们警惕每一种高大的说辞,历史和现实赤裸裸地将那些大道理可能的践行空间撕裂。
可以得知,社会主义新人这一概念先天存在着诸多理论困境,既然塑造出完美的新时期社会主义新人存在理论困境,那么作家在写作创作社会主义新人这一角色时难免感到为难和无力,作品中社会主义新人产生的积极效果也极有可能大打折扣。令作家难堪、评论界不快、读者产生质疑的社会主义新人就这样产生了。《北极光》中的曾储,是张抗抗努力塑造的一个典型的新时期社会主义形象。曾储形象实际存在两个层面的问题。第一是社会主义新人本身就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超凡高蹈的贤者,打着现实主义的旗号却远离生活真实的文本必然出现理念化、类型化、扁平化的问题。其次,曾储这个社会主义新人的先进性和引领性并不能使人信服,使曾储不再具有震撼人心的引领效果。
《北极光》通过女主人公陆岑岑对爱情的追求隐喻对理想生活的追求,爱上曾储意味着她选择曾储代表的“理想生活”。问题是,岑岑真的爱上曾储了吗。“再看成为她最终选择的曾储,则始终远远地徘徊在芩芩的生活之外——单就小说所提供的有限情节来说,它实在无法让我们在陆芩芩最终爱上曾储这件事情上心服口服。”
文中一场重要的冲突是岑岑与傅云翔决裂后和曾储在大榆树下的一番对话。从这一处细节描写我们可以看出诸多问题。
“要我送你回家吗,”一个声音从榆树的树心里发出来,不不,是树干后面。她吃惊地回过头,恍然如梦——面前站着他——曾储。“……很对不起……刚才,我听见了……”他低着头,不安地交换着两只脚,喃喃说。“从冰场出来,看见了你们,好像在吵架……我怕他揍你……所以……”他善意地笑了,露出洁白而整洁的牙齿。
“……你……不会见怪吧……我这人……好管闲事。”他又说。
岑岑脑子里闪过了夏天松花江沿的小房子。
“天太冷,会冻感冒的。你……总不比我们这种人……抗冻。”
“你都听见了吗?”岑岑抬起头来冷冷地问。
“听见一点儿,听不太清……我想,你一定很难过……。”
岑岑没有作声。
作者在曾储说出的短短的148个字中竟用了14个省略号,曾储吞吞吐吐?那个与费渊辩论“自我”还是“社会性”的侃侃而谈口若珠玑的曾储去哪了?岑岑幻想着曾储能带她去童话里的世界,去看纯洁梦幻的北极光。曾储居然要送她回家。试问,曾储难道不知道岑岑回家后将面对什么吗?曾储和傅云翔费渊之流又有何异。同样是张抗抗早期小说代表作的《淡淡的晨雾》,五七战士,代表着老一代回归政治家和持有最先进社会理论的荆原在女主人公枚梅离家出走后同样三番五次地想送女主人公回到那个没有生机的家。仅这一句话,曾储就太让我们读者失望了,更让岑岑失望。岑岑哪里需要曾储送她回家?
“也许,想死?”他又笑了,却笑得那么认真,丝毫没有许多年轻人脸上常见的玩世不恭的神情。“我给你打个比方吧。”他爽快地说,轻轻敲了敲那棵榆树的树干,“比如说一棵树,它既然是一棵树,就一定要长大,虽然经风雨、电击、雷劈、虫蛀,但是它终于长大了。长大了怎么样呢?总有一天要被人砍下来,劈下来做桌子、板凳或其它,最后烧成灰烬。一棵树的一生如果这样做了,也就是体现了树的价值,尽了树的本分。人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生来就是有痛苦有欢乐的,重要的在于它的痛苦和欢乐是否有价值……。”
呵,榆树,这半死不活的冬眠的树木,在他那儿竟然变成了人生的哲理,变成了死的注释,揭示了生命的真谛。他怎么能打这样好的比方,就好像这棵榆树就为了我才站在这里……可你是什么?你是一棵白桦,还是一棵红松?或许是山顶上一株被雷劈去一半的残木……你看起来那么平常、普通,你怎么会懂得树的本分?也许你是一棵珍贵而稀有的黄菠萝,只是没有人认得你……
人生的意义难道就是像树般被利用被摧残,人生只有为社会牺牲自己的一切才合格吗?如此看来,岑岑的境界的确要比曾储高得多。岑岑并没有拒绝人的社会性,但她也追求灵魂的栖息之地。曾储用这个拙劣的比喻让岑岑看透了他的无能懦弱虚伪。
“要我送你回家吗?”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睛却看着别处,显然是下了好大的决心。
送我回家?怕我挨揍?怕我晕倒?谢谢。我不要怜悯。我要人们的尊重、理解和友爱,而不要别人的怜悯。何况,你自己呢?你满怀热忱地向别人伸出手去,好象你有多大的能量。我向你诉说我心中积郁的痛苦,可你所经历过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苦难又向谁去诉说?水暖工,你这个卑微而又自信的水暖工,你能拉得动我吗?我不相信,那些闪光的言辞和慷慨激昂的演说已经不再能打动我的心了,我需要的是行动、行动相信……
“要不要我……”他又问,裹紧了大衣。
“不要!”芩芩的嘴里突然崩出两个字来:“不要!”她又说了一遍。
他默默转身走了。棉胶鞋踩着路边的雪地,悄然无声。是的,他穿着一双黑色的棉胶鞋,鞋帮上打着补丁……
关怀一个正处于困境的姑娘竟然还需要极大的决心和勇气吗?我们可以看到曾储的行为愈来愈猥琐,信心和勇气也越来越小。从开始张口便问“要我送你回家吗?”到“眼睛却看着别处,显然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说出口,到最后需要靠“裹紧大衣”来增加信心,而且连话都只说了一半。被岑岑拒绝以后,他竟然就默默转身走了,悄然无声。留下岑岑一个人在天寒地冻的户外。
“曾储!”芩芩在心里轻轻呼唤了一声,紧紧闭上了眼睛。
冬天傍晚的夜雾正在街道两边积雪的屋顶上飘荡、弥漫、扩散。西边的天空,闪现着奇异的玫瑰红……
芩芩睁开眼睛,忽然发疯似地想去追他,但他那粗壮结实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那一所童话般的小木屋后面了……
这一部分的最后,张抗抗竟然设计了情节的逆转,岑岑看着曾储的身影居然又产生了“发疯似地想去追他”的念头。“这实在是充满了戏剧化的转折——尽管曾储的表现如此不令人满意,但是芩芩最终还是想投入他的怀抱。聪明的读者自可读出这其间的‘牵强’与‘做作’;但是,尽管这两段话之间的“焊接”“牵强”而且“做作”、丝毫不能显出曾储的风采,但作为小说的理想人物、芩芩的最终归宿,他却不得不继续存在,并且以其并不能服众的‘吸引力’来‘导引’芩芩。”曾储实在太令人失望。站在曾储的角度看,他只是家徒四壁、自身难保的一个水暖工,他对岑岑的现实处境实际上无能为力。我们和岑岑给予曾储的希望太多,对曾储的要求已经超出了他的实际能力的限度。可以说岑岑是以自己的标准去对照生活中遇到的青年。岑岑迫切需要这样的人来拯救自己于庸俗的生活,尽管曾储的行为不尽人意。她只能将这个标准勉强安放在曾储身上。
曾储这个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由于社会主义新人自身的理论缺陷不可避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作者极力想表现曾储对于岑岑的影响,可是这一影响“仅限于一次修管道和一次大谈当今经济形势”。所谓的社会主义新人引领召唤的功能自始至终都是作者的一厢情愿。
《北极光》是八十年代初思想激变的产物,是作者对潘晓讨论的有意回应,它受到了张抗抗自身写作惯性的影响,同时也受着政治的隐形规训。指导曾储这一形象的社会主义新人理论本身存在着先天理论缺陷,曾储对陆岑岑精神引领和爱情召唤的失效也意味着意识形态对新一代青年引导作用的失效。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桥梁被社会思想状况的变化和市场经济的发展阻断,曾储们只能大发议论而无法将理论操作与实践。在文学创作中,尽管政治的隐形规训永恒存在,但造神的时代结束了,造人的时代开始了。作者也在这而这之间挣扎,“心有余而力不足”。
林道静“她的引导者卢嘉川所代表的,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而对于这一大写的“历史”的自信和确信。”而陆岑岑和曾储所处的环境,人们对“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这一套大道理显然已经失去了当年的“自信和确信”,当人们曾经真诚信仰过的被证明是荒谬,不可能在极端的时间内恢复人们的信心。《北极光》带着美好的理想塑造了一个不那么成功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虽然由于张抗抗写作模式惯性和社会历史条件的作用,这一次尝试过于理想和天真。我们还是应该对《北极光》持有历史的同情,毕竟在八十年代,曾经有一批有良心和正义感的作家真正忧虑并思考过作为个体的人的价值意义问题。在当今社会,如何保证人民对理想信念的确信,依旧是一个重要的现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