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维璨,1931年出生在长沙城易家巷。外祖父周立樵擅长书法,晚年以写字为生。易维璨的外婆去世早,其母由哥嫂抚养到19岁,长得清秀美丽,知书达礼,嫁给易家巷易家老大,夫妻恩爱。易维璨两岁那年,家里把易家巷的房子卖了,先后在东庆街、东长街、崇圣里等街巷租房居住。
1937年冬,为躲日机频繁空袭,易家寄住城外40余里的河西真人桥罗家大屋。随着武汉沦陷,湘北告急,1939年5月20日,湖南省政府迁往耒阳县城。易维璨的父亲是省财政厅职员,全家因此去了耒阳,这一住就是5年。
省政府在耒水河畔的杜陵书院附近。那时,日机频繁轰炸衡阳,威胁耒阳,因此耒阳天天有空袭警报。每当警报响起,人们不得不四处躲藏,名曰“躲警报”。
易维璨家住筒子巷不远的三角坪,离县城中心街道和省党部都很近。有次飞机来得快,在头顶上丢下炸弾,易维璨的哥哥机智地把她和妈妈按在菜土上卧倒,炸弹掀起如雨般的泥土落在身旁,那一刻她都吓傻了。后来听说这颗炸弹本来要炸省党部,落到空坪炸了一个大坑,所幸未炸伤人,周边房屋亦无损。
易维璨的父亲那时在财政厅管理档案,办公地点在距县城十里的城郊。此后,每天清晨妈妈就带她到父亲那里“躲警报”,直到天黑才回家,天天如此。
易维璨到耒阳后,先后插班民众小学、兴文小学读完二年级。在民众小学,班上一个北方妹子与她玩得最好。女同学的母亲靠卖炒蚕豆为生。炒蚕豆是耒阳的风味小吃,别名“穷朋友”。街头巷尾中年妇女、老奶奶以炒蚕豆为生的不少,多是从河南那边逃难来的。
女同学每天到校总是装满两口袋的炒蚕豆,一袋专门给易维璨吃,香了口又果了腹。她穿着很差,易维璨问她怎么不见你爸,她垂下头细声说:“我不记得爸爸的样子了,听妈说他当壮丁打鬼子一直没了音信。” 易维璨很同情她。
兴文小学有位年轻女老师经常读白眼字,比如把“梳妆打扮出了房”的扮字读成“分”字音,“打扮”变成了“打分”。后来,耒阳县教育局来了一位先生,专门纠正她教的错别字。
上课时,如果敌机来了,大家就躲警报。奇怪的是,省政府机关从未被日机炸中过。这期间,日机对衡阳的轰炸没停过,在衡阳烟厂谋生活的姐姐也来到耒阳与家人一起生活。易家搬到托得李家大屋,租房住到1944年才离开。
1941年秋,易维璨插班到精忠七小读三年级。据载,精忠学校是薛岳倡办的,建在青麓山的青麓书院旧址,凌云塔附近。学生都是政府官员、部队军官的子女。薛岳和省银行行长丘国维是广东乐昌同乡,他俩的夫人是亲姐妹,姐嫁薛、妹嫁丘。
省银行驻在城关神农殿内,并以玉皇殿作为职工宿舍,职工有100多人,大多数是广东人。精忠七小的学生,以省银行职工子弟为主。易维璨告诉我,她能够进入这所学校读书,是因为姐夫在省银行就职。
她至今记得,学校有栋砖瓦老屋,并不宽大,安排做了四年级的教室、教师办公室、宿舍。穿过老屋往里走,其他各年级的教室、学校礼堂都是临时新建的织壁墙,用竹子编织,两边用杉木支撑扣紧,然后敷上泥巴,外刷石灰,装上玻璃窗,屋顶是稻草覆盖。那时,耒阳城郊增建了很多这样的简陋房屋,以解决战时人口激增造成的住房紧缺问题,虽明亮但冬天不保暖。
精忠七小的教职员工不多,每个年级的班主任包揽了主课,一位姓谌的老师包教各年级的劳作手工课,张丽君老师和一位潘姓女老师分别负责各年级的美术、音乐教学。教师来自长沙、安徽、广东。
那时,早上到校要做朝会,唱朝会歌、校歌,升国旗,下午放学要做晚会,唱晚会歌,降国旗。朝会歌晚会歌的内容是教育学生们要感恩老师教诲,易维璨最记得“学好本领赴沙场杀敌寇”这句歌词。
学校到了礼拜一清早还要做纪念周,唱国歌,读孙中山遗嘱。易维璨至今能背诵《十二条守则》:“忠勇为爱国之本,孝顺为齐家之本,仁爱为接物之本,信义为立业之本,和平为处世之本,礼节为治事之本,服从为负责之本,勤俭为服务之本,整洁为强身之本,助人为快乐之本,学问为济世之本,有恒为成功之本。”
1942年下半年,易维璨读四年级,班主任是位女老师,叫姚志慎,教语文、数学和常识课。她重视写毛笔字,要求学生每天必须临帖写一张大字、一张小字,次日同学们互相争看姚老师给谁的评语好,谁的字是甲等,谁的红圏圏多。易维璨热爱书法,就是得益于姚老师的严格要求。
四年二期易维璨患了一场大病,缺课数日,落下一堆作业,她硬是利用几天时间恶补,将所缺的作业认真做完上交,得到姚老师喜爱,还在课堂上受到了姚老师的表扬。
从四年级开始,易维璨就担任班组长,要负责检查同组同学的作业。那时省银行行长丘国维的两个女儿和她同班,老大叫丘孔昭,老二叫丘灼昭。丘孔昭座位总是被安排在易维璨旁边,因此丘孔昭的作业能不能“过关”,首先就要经过组长的检查。
易维璨对同学不分亲疏贵贱,一视同仁。丘孔昭背书经常卡壳,易维璨从不讲情面,要求她反复读,一直到背出才罢。
丘孔昭也不娇气,经常利用下课活动时间补读。她家富有,请有专门的高级缝纫师傅做衣服,而且身上的用品从祙子皮鞋到头发夹子,都是来自香港等地。
五年级的班主任刘老师是广东人,住在对河的水东江。每天早上,她乘筏子来学校上课,下午放学仍然坐筏子回去,风雨无阻,哪怕是遇到涨大水季节,一样按时到课。刘老师性格温和,注重仪表打扮,常常卷发搭肩。她把学生当自家孩子一样爱护。
有次星期天,易维璨和同学去刘老师家做客,她煮了一大面盆的五香花生,买来一包高级糖果招待学生。
元旦来临,刘老师发动学生花最少的钱自制礼物互送,并采取以纸片编号抽号的方法,易维璨很幸运抽到第一号纸,领到的是刘老师制作的一本精美的童话书盒,盒内有高级糖果和一封祝福信,勉励收到礼物的同学品学兼优、前途光明。
易维璨还提起班上有个东莞籍的同学叫李国基,个头矮瘦。他随母亲逃难到耒阳,从私立梅桥小学跳级入读精忠七小。他写得一笔好字,还会画画,信手几笔就画个日本鬼子,胸上插一把刀。
每逢纪念日,班上的对联、标语、抗日宣传画,都是李国基写的画的。他们家和易维璨家都住在托得李家大屋,他家住前进院,易家住后进院。那时很封建,男女同学同班不说话,易维璨与他没什么接触。
晚年的易维璨住养老院,天天练书法,脑子里常常泛起李国基在班上写对联、画抗日宣传画的样子。李国基从耒阳回到东莞后,读完了中学、大学,后在香港艺术设计学院当教授,成了著名的肖像画家,2016年病逝于香港。
耒水河岸一条不宽的路是在薛岳主持下新修的,易维璨上学必走这条路,往凌云塔必经薛岳将军的公寓。说是公寓,其实就是茅草盖的土房子。
一天下午,易维璨跑着去上学,半路遇到薛岳将军的轿子,于是赶紧立正,恭恭敬敬地向薛岳将军敬了个礼。薛岳将军在轿子里向她挥挥手,指着她,笑着一字一顿地说:“迟——到——了——!”
易维璨说,薛将军有一子一女在精忠七小读书,但比她高两年级,兄妹俩都是小脑袋,小脸蛋,跟薛岳很像。有一次同学们排队打秋千,易维璨发现站在身后的薛家公子也老老实实在排队,没有因为是省政府主席的儿子就抢前面插队。兄妹俩的穿着都很朴素。
易维璨还见过薛岳的妹妹,穿着朴素但又很潮流,用灰色棉军上装稍加改制成双排扣的外套,罩在长旗袍上面,非常英姿飒爽。易维璨说,看来国民党倡导新生活运动,薛家人是带了头的。
易维璨读六年级的班主任老师叫魏修润,住在学校老屋的单身宿舍。魏老师国文功底深厚,课讲得生动形象。他为了让学生分清“巳己已”“戌戍戊”,用顺口溜教:“巳闭己开已半口,戌横戍点戊空心。”这个方法易维璨很受用,一辈子也忘不了,说这些文化功夫,都是搭帮童年时代在耒阳精忠七小读书打下的好基础。晚年在老年书法班,她还把魏老师的教诲传授给班上的老朋友。
抗战时期的耒阳城很繁华,有“小南京”之称。街头巷尾,车水马龙,冠盖云集,商贸繁华。每到夜晚和周末,麻石小街人挤人,人声鼎沸,热闹得很。在薛岳的治理下,社会治安秩序较好,很少有偷扒打抢事件发生。城里有几家南北风味餐馆,都是有钱人在吃。穷人也有便宜小吃,到处是叫卖的粑粒、饺粒、油炸薯条、化龙桥的米粉,这些都是老百姓的“奢侈”美食。
那时食盐奇缺,易维璨的父亲、哥哥都在政府机关上班,买点盐什么的方便。每次家里新买了盐,父亲总是尽量匀出包成几个小包,分送给周围的一些邻居。哪家有病人无钱就医,父亲常常热心帮人家看病,还贴补药费。
易维璨手脚利索,从不贪睡,一大早起来到隔壁老乡家,帮着烧柴火,剁猪草,很招老乡喜欢。乡邻们有什么好吃的,经常送给她吃。有时候早餐吃的是红薯煮冬水泡的糍粑,冬水存放在阴凉处,夏季也不坏,吃时配上坛子菜,味道好极了。
1944年6月18日,长沙沦陷,日军分三路南进,直指衡阳。省政府被迫南迁,辗转桂阳、嘉禾、临武、蓝山等县,直到次年抗战胜利最终迁回长沙。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易维璨参加了工作,直到退休。抗战时期在临时省会耒阳读小学的岁月,那些可亲可敬的老师和同学,常常浮现在她的脑海,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回首那几年时光,虽然很短暂,生活也清苦,但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