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真人

2019-11-13 15:17殷允岭
山东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南极

殷允岭

身为第三十次南极考察队队员赴南极考察,我见过这样的南极真人。

一、“南极女”笔记

我讲一个真实的女子,

她家隐于泉城的绿柳。

因这角儿玲珑剔透,

谁和她都能交成挚友。

她坐在省政协会议主席台上,“瓷娃娃”一样晶亮,代表科技界,与我的文化界,隔行如隔山的距离。这是十年前的周慧敏,青春洋溢,意气盎发,惹得台下人阵阵热议:好厉害啊!刚从南极回来,她发明的高氯化油漆,装饰的中国长城站、中山站像她一样光鲜靓丽了!

她稳步走向讲坛,带着一点调皮的笑,以充满磁性的声音,演讲了她的《南极考察做贡献“长城”“中山”换新颜》:

我叫周慧敏,省冶金科学研究院的高工。为了科研的实用性,我钻过锅炉,爬过塔架;为了新技术推广,我两下被90%冰封雪盖的南极大陆。承担了南极长城站、中山站的科学防腐工程,收获了祖国的信任和国际的荣耀……

会堂里掌声轰然而起。她抬起头来望着大家,当我确凿感到她望向我时,我的眼前掠过一道彩虹:迷人的“雪龙”号,玉砌的长城站、中山站!写过航天壮举的我,能写航海、探极吗?俏丽的“南极女”可做金桥吗?但是,我与她的接触碰上了一百次的不恰巧。直到去年3月,我才在省九三学社常委会上与她并肩而坐。当她得知我的《焦裕禄》改成30集电视剧的时候,竟然大惊小怪地问:“为什么不写写‘雪龙’号和南极?写中国30年极地科考?”

正中下怀的幸运!2013年5月,她领我到了国家海洋局,专家说:“先采访你的乡亲慧敏吧!”6月,杭州海洋研究所所长说:一定要先采访周慧敏。7月,我采访了她,读到了她富有浪漫气质的文采飞扬的日记,也读到了《中国冶金报》那篇用语准确、字字珠玑、不乏溢美之辞的《编者按》:

继1893年米克尔森夫人成功地登上南极大陆,成为第一个征服那块神秘土地的女性之后,女性在进军极地中渐露头角。在我国冶金系统就有这样一位女性,她连续两次赴南极考察,成功地设计、组织、指挥完成了建站以来两次最大的防腐工程,创造了我国女性参加南极考察的又一项纪录,填补了我国冶金系统在南极考察中的空白……

智慧而聪敏,也懂真情的“南极女”,她在那个神奇的世界写下了一篇篇日记,亦像从月亮上带回了一粒粒宝石。

2013年5月15日,是这个小精灵引领笔者跨过命运的金桥——外高桥的日子。我登上“雪龙”号参加海试,听到了她随船两赴南极的不少故事。

二、“雪龙”号的红珊瑚

1995年11月18日,第12次南极考察的“雪龙”号在上海码头起航。送行的人群渐渐远去,船上还呆立着一位女子。清冽的海风吹拂她的红风衣,婷婷袅袅。长长的睫毛和口唇在海光中眨闪、噏动,泪珠在闪闪滚落。人们和着她的情绪,想着天涯的寂寥、妻儿的温柔、父母的难舍……惹人怜爱的女子,成了征人倾情赋诗的引子。

能够佐证她那时心情的是这一篇日记:

1995年9月12日 周二

国家海洋局同意我去南极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协议书拿给爱人,他久久不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签字啊!一张生死状!南极考察是一项探险性的壮举,要有为祖国献身的精神,会有随时而至的不测。直到晚上,他才终于颤抖着手,签上了他的名字,抱起我大哭……

海岸线远去了,美女转过面来,望着看她的人们说:“战友们好!”她竟然朗笑,甩飞两滴眼泪。

“你好!”男人们错落回答。

“你是……”总领队王胜利想问她大名,她快口抢答:“周慧敏……”

群人便露出早知道的神态:“山东好汉啊,女科学家,你也会流泪?”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答道:“知道山东的风俗吗?闺女出嫁时流泪,是给娘家掉金豆豆!”

故意的山东土话逗乐了大家,夸她的“鲁普”动听!她笑:“孔子是我乡邻。春秋时期的普通话,是由他的三千弟子推广到各国的!”她的谬论如此有据,夸她还没演出,就已经贡献了快乐。她高兴了,开始夸耀表妹刚写的小诗,彰显出“山东多才女”例证:

清晨,我打了一个喷嚏,

鸟儿飞了,鱼儿跳了,

太阳红了,浪花笑了,

我还没有作诗,

就已经活跃了海上的空气!

“哈!多高的诗才!”“多足的霸气!”群声鼎沸。一个腼腆的小伙偷声问道:“她现在哪儿?”

慧敏答:“养鱼呀!”

又大声道:“小二宝,只要你干好长城站的活儿,回家我介绍你俩见面儿,表妹比我漂亮……”

天苍苍,海茫茫,雪龙永远航行于一口天锅之下,这寂寞的漫漫日月,因慧敏的戏演而热闹了。她成了《林海雪原》中“千军万马一枝花”的白茹,慰藉着二百名离家男子的心田。在伙房面点间,她灵巧的手中飞出一只只小鸟,鸟肚里包上糖、苹果、小橘子。吃它的人分别得到的是幸福、平安和吉祥。她说“因为你,打了我,破了你的肚皮,淌了我的血”的蚊子谜语惹人笑。她扮出大姐、小妹、侄女或小阿姨的样子,总是那么适宜。在妈妈生下她的那个日子里,她把幸福分给了每一位战友!谁能有这样的幸运,这样的荣光,能够像女神一样,到赤道上过生日?她的日记记述了精彩:

1995年11月29日 周三 晴

永生难忘的日子,在赤道上过我40周岁生日。

赤道的海,如缎面一样在船下柔动,垂直照射的太阳吝啬地不给甲板上的人留下一寸影子。上午9:30船到达纬度零度,汽笛长鸣停船。人们穿草裙、戴面具,举行狂欢仪式。我也穿上草裙,跳起了迪斯科,考察队员把我围起来表示生日祝贺,东方女性不惑之年生日在赤道上度过!

她看上去只像“而立”芳龄。她模仿北科大老教授刘树林敲着拐棍夸她的南方话:“小慧敏!我们的技术,不管花多大代价,都要申报世界专利!”

“雪龙”号成立起一所“海洋大学”,各方的专家都讲出自己学问的经典:气象、海洋、生物、环境、水产、冰雪,真乃层次最高、专业知识最为密集、丰富的科技盛宴。慧敏声情并茂地演讲“涂刷型钢铁表面磷化技术在极地环境防固化应用”的课程,并在欢呼声中招兵买马,求各方大仙、各路君子、各位好人,学山东英雄秦琼为友两肋插刀的义举,一到极地,要为她的工程队帮工。人们纷纷应征,并承诺动员战友在撤离之前助战,慧敏的眼前似乎柳暗花明!但是,波诡云谲的大海,正为“雪龙”号设计着一场严峻考验。

“雪龙”一进入可怕的西风带,便遭遇13级台风。2万吨级的巨轮顿成沧海中的一片树叶,大浪像卷云一样,直扑六层楼高的驾驶台。大涌像山岭奔驰,将“雪龙”举上阴云,摔进浪谷。“雪龙”号关封所有水密门,各就各位的船长、大副、驾驶员、轮机长如临大敌,扬声器里呼出各种命令,船体单摆达到30多度。

慧敏的床在滑动奔突。透过飞掠的舷窗,一眼是压顶的乌云,一眼是阴森的黑水。盆花被发射过来,砸到人头刚离的枕上。假如击中,定会血花灿烂!她躲闪着翻滚的箱包,爬出舱室,去看集装箱里的宝贝油漆若何。她忘了一切规定,学一只猫儿钻进机舱底层通道。在可以仰望货舱的小窗里,她发现一只集装箱的钢筋绊扣竟被狂风撕断,红色漆桶被发射出去,击中六米外的箱体爆裂,喷涂出一朵怒放的焰火!

在这个命定的翻天覆地的时辰,她的日记记述了险情:

1995年12月16日 周六 阴

今天白过了一天,19:00以前1995年12月16日,19:00以后又成了12月15日,按照船上的惯例,每进入一个新时区,都在这天19:00拨表,昨天船已穿越国际日期变更线,却忘了变更,今天补上。

半夜风12级,海上的涌浪高达10米多。船大幅地摇摆,单摆近40°。房间里所有没有固定的东西横冲直撞。船处于险情之中。难道我的生命就要在这里终结吗?我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善解人意的丈夫,聪明伶俐的儿子,疼爱我的公婆,还有与我共同度过艰难岁月的哥哥姐姐,我的朋友们,还有我的事业……

清晨6点电话铃响了,刘书燕站长用听了让人发毛的声音告诉我:防腐工程涂料洒了……啊!没有了涂料,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啦!我急忙套上衣服鞋子……

她攀上了甲板,踩踏着满地溜滑的油漆爬向集装箱,假如她被吹飘,就没有机会将红漆焰火看成一棵红珊瑚。此后屡现的梦境里,她都常见一棵粗枝大叶的珊瑚,燃烧着洇染开来的狂放大写意。她真的被风吹飘了:不是落入大海而是飞上货舱,并能握住钢筋的绊扣,借助风力关上铁门,借着秋千的浪荡锁严绊扣……那一刹,她在秋千上美到了极致:红队服吹鼓成饱满鲜亮的灯笼。在强光灯的直射里,艳红的灯笼湍急旋转飘扬撞荡。无数人奔涌过来,无数双手将她捧托下舱,夸赞、歌颂着她。她成了王杰、雷锋、赵一曼。会拍马屁的二宝播放起一支天作之合的《珊瑚颂》:

一树红花照碧海,

一团火焰出水来。

珊瑚树红春常在,

风波浪里放光彩……

这首歌儿是提前五十年替她写的,竟像她的嫁衣一样合体!

缓过气来的慧敏以山东快书的腔韵,和徐剑英一起合唱描写人在风浪中狼狈不堪的段子:“一言难发、两眼无神、三餐不进、四肢乏力、五脏翻腾、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九翻九覆、十分煎熬!十一分想娘、十二分想死……当哩个当哩个当当当!”

苦泪、苦汗、苦笑、苦撑、苦吐、苦吃、苦干,学慧敏女子振作起来。那时节,“雪龙”的每一块骨头鳞片,都因刚刚遭受过狂摔狂荡、大扭大摆、猛冲猛撞和强震强颠的折磨,而使主机、齿轮、变速箱、离合器经历了超强多倍的挫折。当它带伤终于进入南极长城站的时候,辅助发电机组输油管破裂的漏油与电缆接头溅起的火花相遇了,引发了机舱的冲天大火。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十一次队的勇士带上长城站的灭火器,和十二次队战友合成一支灭火铁军。军中有“南极女”尖锐的呐喊,临阵不乱的沈阿坤船长下达了最英明的命令:密闭机舱的全部门窗,大量喷射二氧化碳,使大火缺氧窒息自灭。

大火救下了,“雪龙”却因电信系统的全毁,需开赴智利大修。原先宣誓帮她涂漆的人,只得怀着悲壮心情离去。“南极女”谈起此节,凄婉之情仍溢于言表。

三、南极情结

2013年12月2日,笔者自北京飞往智利,转南极长城站。这曾是慧敏赴南极的路线。7月访她、10月的船上和飞行中闻知的她,逐渐丰满成大枝的红珊瑚。

初入南极的我像慧敏一样,被冰天雪地、琼楼玉宇照晕。海风像凉水一样倾来,浮冰的寒光刺目耀眼。乔治王岛上,俄罗斯考察站的尖顶教堂矗立于冰盖高点,神态肃穆。

世界银光闪闪。蓝色的长城湾里,冰山破裂的浮冰顺着海流冉冉漂过。它的上部被日光霞影映红,下部却是呈现出海洋蓝色的厌氧冰。有海豹或企鹅乘冰游乐,好不痛快!这便是丹麦童话中的仙境。神魂飘忽的慧敏,被这奇异美景或别的灵怪弄得哭起来。像初嫁新娘,她穿上缀有国旗的红队服,率她的精兵爬上吊塔,开始为长城站的钢骨铁瓦除锈刷漆。她将暖调的红色装扮生活楼,宝蓝色配给科研楼,翠绿色搽抹发电楼,加上金黄的车库、储油罐,给玉宇冰原镶嵌了五色宝石。在最美的遐想里干最苦的活儿,且须在12月至3月前的夏季完工,以保证使用“涂刷型钢铁表面磷化技术”油漆的温度不低于零上5度,避免“固化”或“成膜”现象。为此,高空作业便成为高寒、高危、高强度、高粉尘的玩命活儿!

正所谓,看景不走路、走路不看景。承负重担的人一旦挑上了担子,则无论多美的景观已不在胸中眼下,经受过一路天磨的慧敏已将天真和浪漫抛入了大海,她的日记是一篇恨铁不成钢、恨家不发起的焦心诗行:

1995年12月27日 周三 雨

凌晨两点的雨暮中,我终于登上了魂牵梦萦的长城站。破旧的建筑使我兴奋的心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抚摸着满目疮痍、千疮百孔的铁屋,我的眼睛模糊了,心都快碎了,它哪像那让我自豪了多年的祖国的南极考察站啊!它怎和一个13亿人口的泱泱大国相称啊!房外墙上布满了腐蚀空洞,锈水从洞中流出,支架被厚厚的锈皮覆盖,屋梁三个厚的钢板都穿透了。油罐大面积溃疡腐蚀,特别是罐下积水的地方,更硬的锈皮达5mm厚,等待着我们的将是一场恶战!

她率领自己的部将,像花木兰、穆桂英一样披挂上阵了。但是,这儿不是柳暗花明的泉城,不是一呼百应的大本营,连鸟儿也耍起欺生的性子!更加措手不及的是:油漆卸不下船……

1995年12月29日 周五 雨

海上的风很大,“雪龙”船脱锚了,无法卸货。油漆班的几个人都来油罐区除锈。雪燕一个劲地在我们头顶上盘旋吵叫,不时俯冲下来啄我们。这是它们的领地,怎能容忍侵犯?油漆的怪味儿、榔头的敲击声破坏了它们的宁静,它们动怒了。干活休息时,我捡了几块石头包在手帕中,转身的工夫,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贼鸥正故意往上面拉屎做记号,令我哭笑不得,贼鸥啊,真不怪别人喊你贼,我贼喊捉贼!

由于环保要求,使用的工具和方法受到限制,我们只好用榔头敲,海洋腐蚀形成的氧化物很坚硬,一榔头敲下去只掉一小块。几个小时下来,我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

由于“雪龙”船提前离开,原可参加前期工程的人员走了。留站的36名考察队员除2名做饭,1名管理员和3位电工外,还有3名要完成全站下水道改装。27名主力队员要完成一座600平方米二层楼的建造,完成5栋楼房、8个油罐的防腐工程,还有房屋堵漏,清理站区建筑垃圾,完成科考测试任务等,真是天难!最后分给防腐工程的只有4个人,包括我这个当初被允诺当现场指导的指挥官。这么大的工作量!这活没法干!我去找老刘要人,他说,等科考的人交接完了,让他们来帮忙。算了一下,最多再有五六人能部分参加,比在国内讲好的14个人差多了:我急了,老刘也急。吵归吵,任务得拼了!

要拼命的女帅爬上脚手架,登上了长城大楼的顶层,在这一览众山小的高处,她的境界也得到了飞跃的提升,不怕虎、不知死的小女子啊,她只知干一切事业都要有点“二杆子”气!她的日记写道:

1996年1月25日 周四 雨

连续几天雨雾,我们只好转移到房下干活。戏称:搞地下工作。房屋由钢架支起来,人在底下站不起来;蹲下又够不着。地面还积着雪水,只好半蹲半站,练“马步蹲裆”。练功能蹲1个小时,我们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全站的房屋和油罐都要搞,要蹲多少小时?

这不是命令而是命定!“二杆子”女子一旦上了天,便要抓龙玩儿了。天空是她的舞台,她想起老家爷儿们充满豪气的民歌:

老汉今年七十三,

踩着麦垛上了天。

撕片白云擦擦汗,

凑着太阳弄袋烟……

哈!咱怕谁?谁怕咱?无数的燕鸥、贼鸥、巨海燕翱翔于头顶,来看这千年未见的稀罕,企鹅们列队来了,一律的黑风衣、白衬衫,挺胸凸肚、昂首阔步,十足的绅士派头。这群天真、好奇、玩心十足的鹅孩子,观看并议论这群没有翅膀的动物怎样飞上屋顶?也奇怪像领队企鹅一样漂亮的慧敏女子,为什么戴上墨镜面罩?它们不承认紫外线会灼伤人脸,因为它们的祖祖辈辈都不怕!看着小小的企鹅,慧敏眼圈儿微红:“我的小心肝小宝贝小乖儿哟!”她在一瞬间想起儿子……企鹅们拍开了短翅,叽叽叫“姨”!大群的男子却说:“快叫姨父!”她指着哦哦叫的一只回击:“你听,是叫哥!大姨哥!”

吊车、房梁、钢瓦上都传来笑声。在天涯的孤男们,眼中心中,漂亮女角儿是盘好菜!多么赏心悦目,多么养眼养活耳朵啊!人们看她像企鹅一样爬上爬下的样儿,认定她是可爱的企鹅托生。有人玩笑地震专家吴斌、王德胜像小羊一样听她的话,那二人就唱“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队医陈山白天干活,晚上发药,很多人都因手腕除锈累伤,储备几年的膏药全发空了。站长刘书燕成了大工头,到点就敲门,唤人干活儿。南极的夏季没有黑夜,只有日日日日的极昼,休息不好,腰酸腿痛的小伙就唤他“周扒皮”——一个半夜学鸡叫,骗长工早起干活的老地主。

老地主干上瘾忘了看表,一干十几个小时。慧敏的亲兵二宝哭了:“人不是机器,想俺妈……”大家笑道:“别想妈啦!慧敏的表妹来看你了!”慧敏擦一把他的泪眼:“二宝,咱可不能哭,任务是咱的,别人是帮工。我们申请的专利,俄、日等四国都批准了,我们的明天更美好!”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放着光,参禅之后的神采。慧敏公司对国家的贡献和美好前景,已使万众称奇了!

那一天雨夹雪,人们像杂技演员一样弄险于钢筋铁檩。狼狈不堪的慧敏站在一口吊起的箱子里,上下牵绳,左右晃荡,放风筝一样,防寒服遮盖了头脸。一工友误为吊顶的男伴,拿锤把戳她屁股玩儿,说像一头母海豹。她一笑真是母的,男不敢笑了。然而,危险不在天上,而在海上,去码头取料的她一脚陷进海面上雪盖的冰裂,立仆在地一旦进入裂隙,生还的可能便是“零”。等挣扎上来,已是海水浸润,汗水淋淋。惊惶的人群又一次捧起了红珊瑚,她却抹抹满脸的雨汗,唱出一段《回娘家》:

一阵大风起,一阵大雨下,

脸上的胭脂变成红泥巴。

左手跑了鸡,右手跑了鸭,

摔哭了怀里的胖娃娃,

哎呀!俺怎么去见俺的妈……

这样的女英豪,别说见爹妈,见习总书记也够了格儿。她唤起了人心怜爱,就像一首民歌的情感:

小妮儿河边洗衣裳,

两腿跪在石头上,

俺的小乖蛋……

山东大妞似幽似怨的日记,透露出性情的另一面:

1996年2月23日 周五

这里的天气太无常了,一会儿晴,一会儿雾,一会雨雪,一会儿暴风。我们照样爬油罐!工程在关键时刻,老队员讲:进入三月份就没有好天气了。大家都像上足了劲。李宝才胃疼直不起腰,站长老刘患有肾病,专挑重活,手已经疼得握不住机器了,高速旋转着的角磨机几次从他手中掉落……尽管所有的人胳膊疼,手疼,但没有一个退却的,在这里我真正体会到了南极精神——一种融爱国主义、集体主义、革命英雄主义在一起的科学、团结、拼搏的精神。

下午到了吃饭的时间,大家都浑然不知,餐厅的钟声特意又为我们敲了二遍,也未能把我们唤回——今天刮东南风,逆向,听不到。

下午上工时,我一人走在海边的小路上,忽然脚下一声闷叫,吓我一跳,原来有一头足有两吨重的大海豹张牙坐了起来。如不是它的吼叫,我就踩到它的鼻子了!我的心怦怦直跳,但见海豹的屎尿都流出来了,我也吓了人家一跳!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谁不害怕?两吨重的胖小伙子绝对怕美妞儿!”远离媳妇的帅小子们,在这天涯海角,全凭嘴皮子泄火。正像卖茶的小妞揶揄年轻茶客的唱词儿:“你喝茶便喝茶,哪来那么多话?”哪里来的?心里出的。人们在整个的下午议论海豹,咒骂贼鸥,说它们肯定是男流氓。

对着这无畏的女子,青岛海洋所的吉鹏装哭,然后又学企鹅的声韵“啊啊”大叫,四面八方的企鹅围拢过来,一看是恶人作剧,那骂骂咧咧散去的神态,与人无二。小女子天上干活,不敢喝水,长城站雪野连天,一目千里,到哪里小便?好容易找个僻地儿小解,企鹅却围拢来了,歪头看稀罕的眼神,竟也与人无二,谁知哪只是男?说罢了,笑够了,晚间日记又成了真人儿:

晚饭后,我又到医务室找随队医生陈山要止痛膏。他告诉我:“膏药都让你们油漆班要光了!”是啊!防腐工程是一项既单调又枯燥的工作,榔头敲——角磨机打——涂磷化液——谁胳膊上没有几块膏药?胳膊疼得不知往哪放才好,手指肿得又红又亮,夜里疼得睡不着,直想哭。

墙上儿子碰碰的照片,一次又一次给我安慰,丈夫一封封的家书给了我战胜困难的气力,每通一次电话,劳苦的情绪就得到一次安慰,感情的投入就是充电,就是动力。

四、蓝眼睛诗情

大概上天特想完美慧敏的人生传奇,才将神奇神妙、千奇万巧的戏眼都发生在她身上吧!一只漂亮但声名不佳的贼鸥,引逗她合演了一场好戏!几只贼鸥来抢正入库的食物,叼跑了葡萄干牛肉干等,慧敏边骂边赶,一只贼鸥却向她报复,叼起她的纱巾便盘旋绕飞,使整个的乔治王岛人,都看到一抹红霞飞翔高空的奇观。

当时的慧敏惊惶了,为这感情的信物牵魂不舍,追逐着贼鸥边哭边骂:“臭流氓,你给我放下!你人模狗样……为么做贼,抢人家的……”然后,她换了哭腔哀求:“还给我吧小弟弟(她感觉它是男的),我给你糖……哎!香肠……”贼鸥心软了还是笑了?在高空应声扔下纱巾,纱巾随风飘扬,九曲十八弯,竟落上了泊于长城湾的智利军舰。一看是女子的宝物,会来事儿的一群年轻军官便送宝上门,讨一杯感谢酒吃。酒酣耳热了,便跳交谊舞,唱汉语、英语、西班牙语歌曲。一军官恰是诗人,喻舞中的慧敏“像风中的玫瑰”“长城站的小尤物”!

“周扒皮”站长很懂外交,但要派男士陪送她访问,还嘱咐再三。当智利朋友了解慧敏几何之时,他们颠覆了对中国妇女的固有看法,认为“小尤物”代表的中国妇女,是智慧、美丽、勇敢、高雅的化身。爱慕引发了乔岛九国对长城站“宝石图”的观赏,一批批,一伙伙。“都是贼鸥惹的祸啊!”俏皮的慧敏幽默感叹。她充满魅力的一举一动,如表妹的“喷嚏”一样,活跃了这里的空气!

那一年,春节联欢会在长城站举办,“南极女”的日记如此记述:

1996年2月18日 周日 雨

今天是大年三十,下午大雨,雨中智利站、苏联站、乌拉圭站的站长都来与我们一起欢度春节。在南极过年,大家都很兴奋,卡拉OK每支歌都一齐唱;拍子,几个人一齐打;调都跑到姥姥家了,还扯着嗓子喊。当唱到“家中的老妈妈”时,许多人又流下眼泪,是啊,有谁不想家……

接下来的节目是动人、诱人的。无论是中国的公海豹还是外洋的男贼鸥,都想在慧敏和各国美女的面前显显能儿:舞蹈、歌唱、诗朗诵……大厨朱宗泉打起了少林拳,获得“功夫朱”美称。医生乒乓球获“南极王”雅号。武汉女教授获“南极最佳主持人”称号,慧敏成了九国联欢会上的白雪公主。她朗笑着告诉笔者,当联欢散会,百鸟归林之时,一位年轻帅呆的智利军官,神秘地塞给她一个“回家才可看”的纸团儿,上面赫然书写的竟是“俺莱芜有”!

智利小贼鸥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莱芜在我们山东,你够得着吗?

让我们也想叫一声“俺莱芜有”的理由是:长城站壮丽的美化工程竣工了,“南极女”的日记如此感叹:

1996年3月14日

工程全部结束了。历经艰苦,我们超额完成任务,共进行了大小9栋房屋,15个油罐的防腐。长城站已焕然一新,金光闪闪。很快就要回国了,望着整洁美丽的长城站,真是恋恋不舍,这是我们经历了多么“艰苦卓绝”的努力换来的呀!

“艰苦卓绝”,可以去掉引号。从春干到了秋,那“春种一粒粟,秋成万颗子”的诗句,亮丽地映照出远征女将的春华秋实。

1996年7月5日 周五

我们在长城站的工作得到国家海洋局领导的赞扬,评价我们是南极精神的再塑,庆功会请我到主宾席上,葛有信副局长亲自举杯说:“向为国争光的巾帼英雄敬一杯!”奖给我院的一面锦旗上写着:“南极考察做贡献,长城旧貌变新颜”。并庄严决定:把中山站的防腐任务继续交我院承担。

这叫好戏连台!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不如男?看罢“长城”美景,听罢“长城”赞歌,笔者沿着“南极女”交谊的足迹访问了智利、俄国、乌拉圭站,发现“南极女”与科考英豪们所表现的南极精神、中华文明,不但感动中国,而且影响了世界!跨国的友情,似有着缠绵的韧力。

慧敏谈起与外国朋友的交往,眼神儿优柔。她对许多洋朋友充满了好感。人是感情动物,善恶可辨啊!暖流如苏,爽风贯林的友情,难道不值得俏妙女子永记吗?

她说她还会到智利、南美和南极去寻找那些朋友,和他们洋腔洋调、狼腔鬼调去唱那些跑调的歌:“人嘛——唉!”她说,眼神儿仍是优柔。

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接触过智利人的同胞,不管是男女,都觉得智利人温厚可亲,用山东人的话说:很是地道!个中的缘由,不得而解。直到请教了见多识广的南极办老资格朱增新,他于2014年8月11日,将一份《太平天国与智利》的资料送到我手之时才知端的:

二战结束后,智利与当时的中华民国国民政府达成协议,两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1947年3月18日,智利驻中华民国大使奥斯卡·布朗克向中华民国总统蒋介石递交罢国书讲话时,代表智利政府承认,中国人在智利反抗秘鲁和玻利维亚联军侵略的太平洋战争中对智利人民曾有过的帮助,他盛赞中国人在1869~1873年这场对智利而言意义重大的战争中的英勇表现。

这批中国威武之师源于哪里?原来他们是幸免于清政府屠杀,被流放到秘鲁充当硝矿契约劳工的一支太平天国部队,初始有三万人。工作环境之恶劣,工作强度之巨大,生活待遇之残酷,逼迫契约劳工病死和很多人自杀,同时也对秘鲁监工产生极大怨愤与仇恨。1869年,爆发于智利、秘鲁和玻利维亚之间的争夺硝矿和鸟粪的太平洋战争让这支太平天国部队找到了翻身解放的机遇,他们自成编制,加入智利部队,继承太平天国惯于制造假象、敲山震虎、诱敌深入、巧设伏击等战略战术,帮助智利军队扭转了战争局势,最后逼迫秘鲁和玻利维亚政府,签署划定今日智利与秘鲁、智利与玻利维亚之间边界的《安孔条约》。这样,智利的北方疆土就从原先的科跟波上移到了伊基克。为感谢中国朋友的帮助,智利政府把位于圣地亚哥市中心、距离智利总统府三四个街区的一套豪华别墅赠送给了太平天国,而这套珍贵的别墅,就是今天中华会馆的所在地。

正因为太平天国军人武术高强,骁勇善战,再加今天李小龙影视作品的影响,给智利朋友留下了中国人个个都是武术高手、侠肝义胆的英武印象……而对中国人亲而近之,敬重有加的举动。

哦!怪不得我见了圣地亚哥觉得亲切,说不定那三万同胞里,有我殷姓爷儿们和周慧敏的祖先呢!

五、中山五味录

大船多载,能人多劳。但凡爬山之人,一旦登上一个峰顶,便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贪高,也正像有了蛋想孵鸡,有了鸡想多下蛋,循环往复。将一只蛋繁殖成鸡群,将一棵竹盎发成林,把长城站装扮成一颗明珠的慧敏,多么想好事成双,明珠成链呢!她向往中山站,想让那座建在冰盖上的水晶宫,像一朵雪莲花开放在冰山上。

哭红过双眼的慧敏笑起来,真是变脸比翻书快啊!水样灵秀的俏女子,升华为汽,凝华为冰,人生的五味装在心底,还会闪现在脸上,那才叫女子。若不然,脸上的那24块肌肉作何用场?文人的笔墨如何描写女人?但是,此航不是彼航,对于“得一”而足的中国人心理定式,她的举动是一次不同凡常的冲击——女人难得静!浪漫——或疯狂一回还不行吗?女子无才便是德啊!

在国家利益需要的时候,伯乐的眼睛紧盯着骏马。在众人如荃、慧敏如花的时候,迷恋南极的女人挥去浮尘,向天、向海而歌。她被批准油漆中山站——那座南极内陆的奇寒宫殿。略去一切的描述,以“蒙太奇”手法直接切入的,是慧敏女子那篇文采奕奕、情商至高的日记:

1996年11月8日 周一 晴

今天,我又一次踏上了远航南极的征程。船顺黄浦江而下,雄壮的杨浦大桥在头顶掠过,斜拉的一根根铁索,平直的桥身与桥上向我们招手的人影,在西斜的阳光下,构成一幅优美的画面。招手的人是我爱人和齐鲁台的记者们。夫送妻征——不合常规的悲壮啊!

当我决定再去南极时,得到的是一片反对声,亲友心疼,也不理解,你明明知道那里更苦更险,为什么还去!不是去过一回月宫了么?但我想,我对南极站的技术把握大。会组织协调,在大家极度疲劳的时候,把更多的人感召起来是一个关键的能力,我去是合适的!

我不知道多少人有如此的体验:当你借助潜海工具,潜入深深海底与鱼虾为伴的时候;当你随升降机深入千米之下的矿洞,在缠蛇般的曲径里摸索,感觉黑暗无边的时候;当你航行于海天苍茫、无边无际的大洋,不见船影、不见飞鸟,发现乘船已变成沧海一粟,而又日日夜夜驶向虚空的时候,你的孤独、焦灼、恐惧感便会油然而生。所幸身为作者的我,这样的体验全经过了。当我写下“雪龙”号朋友以及文中慧敏的时候,我的感觉像她一样细腻和微妙。

就在慧敏那一篇日记之后,“雪龙”号进入了南印度洋。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波诡云谲,别说掉一架飞机,沉一条轮船,便是搬一座山填入,也不会冒出顶来。风暴来了,浪涌十米,白浪被扯成条状,饭碗从台上滑落,杯盏从台上发射,船大颠大簸,像簸箕簸粮一样颠来倒去。这是偏顶风浪航行的效果,船体纵向和垂向的颠簸虽大,幅度要比横向小得多。如此才能避免油漆集装箱,车辆、雪橇等体重货物挣脱铁链的束缚而移动。1993年,“雪龙”从乌克兰开至南非外海,遇到了特大风浪,单侧摇摆幅度达到35度,一旦超过最大值的35度,船身将无力回摆,而直接倾覆。当笔者在2013年10月17日面对11级狂风,经历了排山倒海的大浪大涌,眼望着2万余吨的巨轮如沧海一粟的时候,我感觉人、连同他的所造,在大自然的面前真是太渺小了,渺小到掉入海中捞不着,像“马航”的失联飞机杳无音讯一样……“南极女”又该有多宽的心量!

六、冰灵雪魂

当“雪龙”跨越了西风带到达南冰洋的时刻,“南极女”始有心思以散文的笔调写她的日记:

1996年12月18日 周二

冰山越来越多了。船舷两侧形状各异的冰山,列队欢迎我们来自北半球的客人。晚11点钟了,绸缎样柔亮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座座冰山。子夜的太阳像耀眼的灯笼,高高地挂在天际,天海一片金色。考察队员们不约而同地来到甲板上,陶醉在迷人的景色中。

冰山泛着七彩的光华,美艳无比。再走几海里就会和它亲近。她备好了照相机、摄像机,找好了伙伴。终于更近一些,连冰坡上的海豹和企鹅也有模有样儿的时刻,“雪龙”却拐弯儿了。她愤怒地质问驾驶员为什么避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年轻的驾驶员,却像老于世故的百岁老人一样宽厚地笑了:“你敢向冰山走?没看过泰坦尼克号吗?”

看热闹的同志也接腔道:“你唤个企鹅姑姑或海豹叔叔驮你到冰山上,我们拍照,没准能上了‘好莱坞’。”气急的她退回了船屋去写日记。在冰清虹艳的安抚下,笔调如水平静:

1996年12月23日 周一

进入南纬60°后,遇到了九成冰。根据澳大利亚极光号科考船发来的电报,“雪龙”船不得不改变航线,退出冰区进入普里兹湾,有两道十几海里长的冰坝横挡在面前。“雪龙”以它巨大的身躯撞击着1.4米厚的坚冰,艰难地来到距中山站12海里的陆缘冰边缘。

周围分布着一座座四五十米高的板状冰山。日光和风暴在它们的脊背上刻下了一道道沟槽,就像一段段城垣。它们是从南极冰盖上分离下来的。

昨天是南极的夏至,子夜12点,太阳仍挂在天边,茫茫冰原一片灿烂。今天傍晚,天气骤变,一个强大的气旋袭来,天昏海暗。巨大的风力推着冰山向船逼来,陆缘冰在暴风雪中迅速塌陷,夹在冰中的“雪龙”受到了威胁。船长沈阿坤下令破冰前进,脱离险境。

冲撞着玉莲叶般的陆缘冰,听着叮当作响的乐声,再往前走便是冰原,不见边际。“雪龙”开足马力冲上,只能撞破几米冰凌,后退一截再冲上前,船头却径直蹿上了冰面,冲撞力加上巨轮的压力压塌一块厚冰。如此再冲,船体却卡在了冰缝,动弹不得了!

船停下来,人走上甲板,这才发现,四镇八乡的企鹅们都聚到船边来了。它们欣赏这千年不见、万年未闻的稀奇,有新奇、好奇、惊奇、疑惑、迷惑的一类;有欣赏、闲议、激动、看热闹、看笑话的一类;也有替沈阿坤等人焦急、遗憾、鼓动、支招的一类;还有类人的一群,带着怪笑、坏笑、嘲笑、鬼笑,专看红装的慧敏、白山杉,看得女同胞满面尿意,却不敢小解。

屈指算来,距离伊丽莎白公主地的中山站只有几公里了,“雪龙”破冰却只进3000余米。“马逢到夹道内难以回马”,假如能从夹缝脱身,再以船艏顶撞冰层,则无异于好马与牛抵架——保不住脸面。撞坏、割伤船体是不科学的举动。船长与站长联系协商:协调澳大利亚的直升机来助卸货。等待西风一起,荡裂了陆缘冰再作计较。

热情奔放的慧敏突然发现,三头蓝鲸来了,喷出了一股股冰柱!它随船不知多少日子了,趁着破冰的水道,有吃有喝,还终于有机会看这场热闹儿、看这群美女子了。慧敏唤来了《人民日报》的记者孔晓宁、四川电视台记者白山杉,拍录像、拍照片。欣赏它钻下、浮出、鼻孔儿张开合上,如蛟龙翻天倒海,兴风作浪,呼风唤雨,精彩至极的妙象!

她兴奋了,开始学企鹅叫唤。果然是一鸣惊人,那清脆温润的银声,比之青岛的小伙姬鹏的狼嗥更养活耳朵。远远近近的企鹅围拢来了,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几百只集齐,才发现它们也有“我的团长我的团”:它们聚群列队,头尾有序,晚间在船边休息休整,还派出几个岗哨,分立四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因为它们已经发现了敌情,几只海豹游过来了。海豹虽然不是冰上的灵物,想吃企鹅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卧于榻边的老虎,还需要提高警惕。

困在冰中,很晚才入舱房的慧敏拿起笔来,写下了这一段较长的文字:

1996年12月27日 周五

船停止了破冰前进,等待30日澳大利亚的直升机来卸货。

我们跑到船尾甲板上看光景,不知耗掉多少胶卷!

三条鳍鲸已尾随我们多日,每隔一刻多钟,就会一连数次从破开的碎冰中浮出换气,喷出一束水柱。

好奇的企鹅也来到船边,左瞧瞧,右看看,不时扇动几下翅膀,大大方方地仔细“参观”。企鹅“啊,啊”的叫声为空旷、寂静的白漠带来了活力,引得在船舱中憋了一个多月的考察队员们也“啊,啊”地叫起来。这叫声又唤来了远处的企鹅,它们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腆着大肚子,像幼儿带着白肚兜急急忙忙、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奔来,样子非常可爱。嚯,这一回有一千多只。忽然企鹅一阵骚乱,原来有几只贼鸥俯冲下来,想吃船上的东西,还袭击企鹅。企鹅群起而攻之,有几只特别勇敢,拍打着翅膀,尖叫着扑向贼鸥。贼鸥远远地躲在了一边。企鹅就要成群地生活,孤零的企鹅是敌不过贼鸥的。

水中的鲸鱼又出来换气了,“噗”的一声,几只集中精力看船的企鹅吓得几处逃散,鲸鱼是水世界的霸王。从哪儿又游来几只海豹,它们在船侧的碎冰中转游着,不怀好意,而毫无收获。

站在“雪龙”船楼顶,远眺天上世界。冰有多厚?天有多高?甚时出极光?都是慧敏关心、等待的答案。长城站的太阳,盛夏子夜时分在东南,正午却在北方,永不落地。当年唱毛主席是“鲜红的太阳永不落”还以为是一种理想,现在看来,确实有了这样的实景。还有中山站海蓝冰绿的仙景,还有关心人的糜文明站长、陈立奇总队长。这些人帮助慧敏的时候,肯定没想到她会将心得叙述给一位作家,作家懂情致,笨拙而诚实地记下这一切。倘若心理的写照也活了,那便帮她了却了心愿,还了人情之债!

第二天,澳大利亚直升机来了,开始卸货。队长派她手拿一条竹竿,驱赶前来偷窃的贼鸥。这不是一桩憨差,那贼鸥与你前世无怨、后世无仇,偌大的个中山站,能被稀世的鸟儿偷穷?你这实心眼儿的外地女子,得罪当地恶鸟儿,被抢走纱巾岂不活该?

七、生命的元旦

1996年12月30日 周一

早饭后,把站上急用的物资从船上吊下来,在冰上摆成堆,等待直升机用网筐吊到站上去。大家满头大汗,好不痛快!渐渐地,我一点劲都没了。就我一个女同志,大家让我负责赶贼鸥,因为贼鸥一个劲地捣乱,不是偷鱼,就是抢鸡蛋。

中午11点多钟,我们匆匆扒几口饭,乘直升机上站。越过茫茫冰山,一座座冰山点缀其间,前面是黑白相间的丘陵,暗的是陆地,白的是冰雪,啊“中山站!”一簇橘黄色集装箱群出现在眼前。

直升机一批批吊来货物,每次降落,螺旋桨造成的气流都会将地面的砂石吹飞,打得人缩脖子捂脸。飞机一离开,我们迅速冲上,把货物急速移开,另一架飞机又来了。

在紫外线强烈的照光下,十几个小时,脸晒得黝黑,火辣辣地疼。12次队的医生戚勇把他的“鼻子”摘下来送给了我。

爱脸面又爱鼻子的美女子啊,下面的日记里竟写上一句“家中过新年了”的人话,真叫你的父母、丈夫、儿子哭笑不得。但有这样的一句,就足以证明“瓜子儿不大,是颗人心”:

1997年1月1日 周三

家中过新年了,而昨晚新年钟声就要敲响的那会儿,我们却在冰山丛中的海冰上拉油管。趁陆缘冰尚未化裂,通过输油管输油,比用船运油方便得多,经济得多,安全得多。船拱到了离中山站3000米的地方,站上的人将油管往船的方向拉,船上人往岸上拉,对接起来。油管像条黑蛇,在礁石、冰山中蜿蜒前进。脚下的海冰已经松软了,不时有人陷下。冰下有水,水下还有冰。我前面的糜站长掉到水里,衣服湿透了。不好,我陷下一只脚,立即躺下!减少压强,抽脚,角度不顺,又不敢太使劲,别别扭扭地把脚抽了出来了!快滚!快滚蛋!几个侧滚翻,离开冰裂,妈啊娘呀,我脱险了!对“如履薄冰”有了真真切切的体会,那就是“时刻都有灭顶之灾”!

又一次陷进去了!还练了侧滚翻。还知道:“快滚蛋”不是骂人的话。这在家人、亲人、同志、朋友、队友的心中出现过一万遍,谁也不敢出口的最令人担心的事故,终于轮到她了!那是1997年的元旦,全世界欢度新年的日子,假若那绵软的海冰良心丧尽……岂不疼杀人也么哥?悔杀人也么哥?

南极是冰雪做的,中山站建在了冰盖上,没有那么多的纸短情长,没有那么多的哼哼牙疼、怜哥惜妹!她的日记写出了情节、人物、性格和形象。小心眼儿的我,庆幸她选择了科学,而未抢走我的文学创作饭碗。同在山东,同在政协,又同在九三,远交近攻的惨剧谁保不演?

八、周扒皮转世

1997年1月13日 周一

今天开始搞发电栋侧墙的上部了,离地八九米高,我们用吊车吊着铁筐,人站在筐里操作。在南极特殊的环境中,许多在国内违章的事,这里却是正常。看着他们一脸的疑惑,我第一个跳进筐里,小伙子们也上来了,吊车缓缓地把我们提起……

中山站纬度更高,比长城站寒冷许多,房下的冰终年不化,不得不躺在冰上干活,紫外线强烈照射,我们的脸皮剥了一层又一层,嘴上也起满了泡。

站长老糜几次跟我说,让我悠着点,别把大家拖垮了,要不,后面的活就没人干了。我说,只要我不倒,他们就没事,总工程量两万多平方米,不得松一口气。我把在长城站学来的“中午不休息,下午干满点”的满负荷工作法用到这里。晚上加班的人多,充分利用“人才”,安排“整活”,使每个人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2月中下旬必须撤,不争分夺秒,根本完不成!在长城站我们喊刘书燕“周扒皮”,到了中山站,大家叫我“真周扒皮”!

超负荷运转,把小伙子们都累趴了,上工就挨个叫,还用托儿所阿姨般的口吻鼓励:“坚持住,顶住;再坚持一下,胜利就在眼前了。”别人告诉我,参加我们工程的人,一听见我的声音,就发颤,尽管十分温和。不是我心狠,我也不是铁打的,中午打出饭来,胳膊疼得端不起碗来。旁边的孔晓宁关切地问:“怎么了?”我的眼泪流下来。女记者白山杉也掉下了泪安慰我。她也很累啊!50多岁了,每天要拖着瘦小的身躯,爬几十里路拍片,还要参加我们的劳动。我将胳膊撑在桌上,费劲地吃下了这顿饭。一桌人陷入了沉默。午后我又像阿姨一样,去叫醒他人。

12次队越冬队员一走,记者们帮了大忙,孔晓宁、白大姐、马中欣、薛冠超都出了大力,地质学家赵越更让人于心不忍。他每天翻山越岭几十里野外考察,晚上来工地加班,赶都赶不走……

除了共产主义思想、南极精神,慧敏女子的号召力、魅力可以忽略吗?“规定情景”中的“人性的证明”可以忽视吗?

1997年2月2日 周日 晴

南极的冰障也是考察的一大险关,曾发生过“极地”号考察船被围困在普里滋湾长达22天的险情。中山站下的中山湾中,终年聚集着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冰山。大量的站需物资,是靠小艇在陆缘冰与冰山的裂隙中,像走迷宫一样,艰难地穿插送到站的。冰山浮山的体积仅是水下体积的1/6,埋在水下的冰山对小艇是个很大的隐患。下降风与冰山间狭拐效应(就像过堂风)造成的涌浪,随时会将小艇推向冰山。

一场难得的西风把中山湾的冰吹散,一昼夜了,两艘小艇在“雪龙”船和中山站之间穿梭,把运来的货搬下,把运回国的物资装上。

凌晨5时许,当我们把最后一块运回国内的南极冰搬上小艇时,发生了可怕的一幕:一座长约0.7海里,宽约0.5海里,露出水面有40多米高(总高应有300米左右)的大冰山突然翻身滚动,原来龇牙咧嘴凹凸不平的冰山,顷刻间变成了平滑光洁的馒头山滚动自如。恶浪的动荡,使普里兹湾就像发生了海啸一样,波涌在岸边形成几米高的大墙。考察队员奋不顾身地紧紧拖住缆绳,摔倒在冰上,被巨大的冲力拖出好远。小艇终于没被回头浪卷走。我迅速录下了这惊险的场面。它成为我国南极考察史中又一组珍贵的资料镜头。

我由衷地钦佩慧敏了,在太多的危急关头,我们的男子汉多有失急慌忙,踢坏临门一脚的时候,我的老乡、亲密同仁能在关键时刻,随机抢拍下并不属于她专业的珍贵的一组镜头,真乃女中豪杰……更有所幸这位情商满满的才女日记也越写越好了。

九、雪莲并蒂的日子

1997年2月14日 周五 晴

中山站的防腐工程,昨天竣工了!三个男主力队员昨天高兴得喝醉了酒。站长同意我的建议,放假一天,我们几人也有幸一起去看看周围的风景,要不就没机会了。结果三位先生的酒劲太大,早晨起不来了。于是我一人随着“向导”赵越、“陪同”郝晓光一起上路了。

绕过纳拉湖,在纳拉半岛的一处山坡上,见到了赵越和生物学家们谈起的“植物园”:一片沙石地上,长满了黄黄绿绿、高不过寸的蓝藻和苔藓、黑色的地衣。这在不见树木,没有半根小草的拉兹曼丘陵是多么珍稀:这绿色的生命,滋润着我久不见花草绿树干渴的心田。

翻过几道雪岭,来到我久闻并一直惦念的“大滑梯”——这是一处百多米高、非常陡峭的冰坡。赵越很熟练地坐在边缘,一伸脚,哧溜溜滑了下去。看着赵越那越缩越小的身影,我胆怯了,浑身发软,往日的勇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身后的郝晓光冷不丁推了我一臂,啊……顺着陡坡,我坠了下去,越往下,感觉越好,开心极了!不过瘾,我再爬上去,又来了一遍。带着孩子气的满足,我直想,如果我家碰碰能来,该多么开心啊!

山峰上,奇形怪状的岩石像奇石的展馆。有的像天狗,有的像大龟,有的像拱桥,像巨大的蜂巢。一个个孔穴布满了岩壁。许多洞穴是相通的,大大小小层层叠绕,有的洞壁薄如蝉翼,可以透光。这是南极大陆一种特有地貌——蜂巢岩,它是受强烈的极风侵蚀形成的。

这是一个冰川的入海口,巨大的冰舌以排山倒海之势,似万马奔腾,就要冲向冰海,我被这浩荡的气势震撼着,它卷走了我一路走来所积的心中所有的苍凉。我有幸饱览了拉斯曼丘陵的壮丽风光,不会带着遗憾离去了。

这是一篇文气饱满的游记散文,她的思想性、高境界和写景状物能力,都有着高尚的尺度,这女子真是有才!俺莱芜有!

十、回家

《回家》!我多回品赏过一支萨克斯管的独奏曲,吹奏出情软血柔的乐感。也亲耳听到过俄罗斯站站长,和会做烧烤的大胡子抱起张国强来,像饿狼一样铜声铁气地嗥叫:“回家啦!回家啦——回家……抱老婆睡觉!天天睡觉……”

我们的慧敏从天涯而回,也有梦中的温柔之乡……她完成一位指挥员、工程师、科学家、外交家的结晶,完成了长城站、中山站并蒂莲工程的英雄壮举而衣锦还乡,又变得柔情似水,想要回到母亲、丈夫、儿子的怀抱!她不能大声呼喊“回家了”,只能有贼鸥偷得纱巾那样的窃喜,孔孟之乡的女子!要装个文静,扮个矜持。还有几万里的惊涛骇浪、云月混沌的漫漫长路呢!“雪龙”号上的每一位帅男靓女,正把思念、思恋的激情,转化为撒气、诙谐淘气、凉腔二气的胡扯八连,胡修乱改的流行歌儿:

你说我潇洒,

我说你漂亮。

现在的人,不要脸,

有老婆,还要偷腥,

没老婆,又心慌,

海路有多长?

笑出眼泪,笑出鼻涕的小子们、女子们又要去值班啦!突如其来的警报声却回响在大洋之上,人们火速地持枪上岗,一场老八路没见过、解放军没遇过、雪龙人首次摊上的大事儿来到眼前:海盗船出现了!当天晚上,全无怯意的小女子,以平心静气的笔调如此记叙:

1997年3月11日 周二

昨晚再次穿过龙目海峡,防海盗值班又开始了,值班的小伙子们吵嚷着,一定抓个女海盗!他亲自夜审。随队医生说,要由他先行体检……

突然间,两艘海盗船出现了,其中一艘开得非常快,围着“雪龙”船绕圈,在对讲机问话不答,而且咄咄逼近的情况下,“雪龙”将船尾飞机库和飞机降落平台上的探照灯同时打开。保卫队持枪上岗,对讲机大声警告!海盗一看有飞机,慌忙逃窜了。这是一出精彩的《空城计》——飞机库是空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经磨历险的慧敏女子,有着冰山的瑰丽与沉稳,回到上海的最后一篇的日记,亦有冰峰观景的从容:

1997年4月20日 周日 上海

中国第13次南极考察结束了。

考察队总领队、国家海洋局极地办陈立奇主任拿着中山站涂装一新的照片说,他要带回北京去,给中央领导看看,给国家计委看看,在经费有限的情况下,把南极站装扮得多么好!他送她一本精美的台历,上面写道:“作为女同志,两次赴南极,承担两站改变站容站貌的重要任务,使人感动。愿你把对南极的贡献和我国南极考察事业的深厚感情,在你的一生中永远发光发热。”

“南极女”笔记缱绻录之,产生了打动人心的效果。

日上三竿,她的光热还在勃发。我的描述却要打住。因为能够更美更好地描述她后续之章和精彩一生的,一定会是文采飞扬的她自己!

我讲了一个真实的女子,

她的家隐于泉城的绿柳。

因这角儿玲珑剔透,

谁和她都可能交成挚友!

……

十一、“南极男”笔记

南极北极又冰川,

早与冰雪结良缘。

久经风浪成巨蛟,

生死离别铸铁汉。

“稼”字本是“农耕”意,

却向探极谝志坚……

我得以南天采访,极地办公室书记兼主任秦为稼是通天金桥。2013年5月,同乡、九三学社同仁慧敏女子,带领手执中国作协推荐信的笔者走入了国家海洋局极地办公室,见到了秦君。他豪爽的毫不客套的“天王盖地虎”式的追问(一出戏文里的追问抢答),令我大呼痛快。他要了我的《焦裕禄传》《雷锋传》《孙家栋》三部长篇传记文学“学习学习”。仨月后,我获准采访北京、杭州、上海极地单位的科考勇士。10月15日,我与他同登“雪龙”,接受他快刀快斧的采访安排和大风大浪的快乐。他推荐我读几本海洋、极地的书,比如《白鲸》,那是勇士与大自然肉搏的经典,我发现了他文化艺术底蕴的深厚,而后得知,他曾编辑中国探极经典之籍,得知他铁硬的外壳下,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佛性文心。

关于采访何人,他提出一串闪光的名字:张炳炎、秦大河、魏文良、曲探宙、杨惠根、袁绍宏、郭琨、孙波、武衡……

他长着铁塔样的身材,四梁四柱,方方正正。大号旅行包背在身后,竟全被身体挡住。刷子样的板寸头,有着铁的棱角,一双不大的眼睛闪闪发光,冷静、近乎冷酷地盯着你……我发现他是一个严格而严厉的人,问我为什么写探极,了解不了解两极,问我是想投机游一次南极,还是真想写一部全景式的南极科考众生相;是准备好了吃苦,还是只为浪漫的猎奇。他谈到英国的极地电视剧《沙克尔顿》《帝企鹅日记》《南极大冒险》和美、日合拍的《南极物语》。遍闯天涯的侠客却充满儒雅情趣,四书五经、孔孟礼教、先秦文学、老庄哲学皆在爱中。30岁爱读善思,40岁天马行空,经风历雪,造就了他能经天磨的个性品质。

秦为稼,祖籍安徽芜湖,1980年毕业于青岛海洋学院海洋地质专业。1989年10月20日,被批准参加中国第6次南极科考,开始了“达摩跨海”的苦征。这是长城——中山“一船两站”的行程:越冬1年任管理员。56天的永昼,白白亮亮没有尽头。秋分是黑、白的对称点。到了秋分,眼前就没有任何活物了。上海科技电影厂的摄影师名高翔要拍帝企鹅的科教片,秦迷上了,敢去远离中山28公里的“阿曼达湾”帝企鹅栖息地探秘。此情此景中的帝企鹅,让他的心灵感受了巨大的震撼:大片的海滩上,大群的(三四万只)帝企鹅,以奇异的生命力抵御着酷寒。它们在鬼哭狼嚎的风声里挤成一片乌云,背对风雪,昂首挺胸,即便死去,也僵立不倒。那时节的一天,只在短短二小时里出现一缕曙光,在天边冰盖的弧线处融成黄金赤金的辉煌。天宇雪原、冰盖鹅群都凝固时,那汪金水像熔红的铁汁流泻下来,烧灼、融蚀着冰峰雪坨,灿灿漫漫,滔滔湍湍,波光盈盈。默立的帝企鹅剪影,在华光的映照下显现出一派肃穆。当黏稠的夜色浸沐了一切之时,鹅群形态出现了一种不易察觉的渐变:它们以一种缓慢的、细微的踏步动作,逐渐地完成着从边缘到中心,从群内到边哨的变换,这种动势不会乍起,也不会休止。是天性还是自觉,永远也无从解释。秦为稼在这样的思悟里,深化了自然哲学的意念,积蓄了人格的力量。这是8月中旬的阿曼达湾风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在这样的时刻里,任何一种活物都成了朋友,成了同类。人的感情变得冷峻而真诚。在第21次南极科考中,一队员盲肠炎发作,化脓性感染,抗菌药压不住。一旦穿孔,脓液进入腹腔,此人必死。中、俄、智利站医生中,没有人真懂麻醉,在杀人一般的手术中,没有人婆婆妈妈,没有人刀下留情,任凭哭嚎声在长城湾回荡,术后的队友瘦了10斤,却保住了一命!

在中山站上,陈站医发烧持续一周。秦主张送澳大利亚考察站抢救。当时的队长董兆乾听到有人猜疑,秦为稼大胆而负责地压住了一切琐谈:“人的生命第一。送澳站查,不是急病,放心了;是,就治!”秦一生强势,并非个性张扬,而是有主见敢负责的精神。7点30分,两架直升机来到了中山站,秦陪飞到澳站。陈自己有个判断:疟疾。抽血化验后,果有疟原虫。真是天大的幸运:因澳站女科学家研究海豹疟疾,正有此药,不然就是跑遍南极,亦不会有救!

精通南极合作的秦为稼,曾在澳大利亚戴维斯站学习一月,以掌握生活管理、运行、考察、野外活动等经验。澳站长问他介入的方式,秦答:“帮厨!”而澳站大厨却回绝道:“没有可帮处,我能胜任工作!”

聪明的秦立即改口:“学习厨艺!”澳厨仔细询问:“学哪样技术?”秦怕再答错问题,考虑后说:“学做面包。”哦!澳厨竟高兴起来:你来学我的本事!好呀!于是认真教学,一丝不苟。业余想多做一些,不准。厨房分工精细,自劳自责。看他学得奇快,澳人称赞:“中国人神奇!”

期间有欧美记者采访为稼:“世界应怎样看待中国南极考察?”这位有思想有准备的儒将答道:“中国是欠发达国家,却干出了先进工业国才能干成的事,负起南极科考的重任,为世界贡献力量!”记者问中国人为什么干得又快又好?秦答:“中国人是智慧而勇敢的,又出了英雄人物:武衡是帅,郭琨是将!他们超常、超人的努力,推动了中国科考历史性进程!”

为稼没忘提及自己拜访中国冰川大师的时候,大师曾怎样难为他,考验他,让他到无法到达、无法寻觅的境地寻人。但他找到了。也牢记他曾经开着1号车,过冰裂隙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还有一事便是因考察南极大冰盖的需要,秦为稼和野外机械师王新民要搭国际合作的便船,到我国的中山站。秦记录了澳船“北极光”号上的花絮,其文化差异,行为意趣的故事,娓娓其中。这日记体美文,题为《茫茫天涯路——中国南极考察队首次南极内陆冰盖考察摘记》。连同他到达中山站的故事,也玉成了我要作的《南极男笔记》与《南极女》对仗成联。

1996年9月26日

10点半左右,南极局租用的大客车准时接人,大家鱼贯而入“极光”号。送行的澳考察队家属下船,等待和亲人分别的时刻。9月下旬的夜晚,海风还带着阵阵寒意,送行的场面十分感人,亲人之间尽情地拥抱、亲吻,一切一切的祝福,这种感觉只有南极人才能体会到。寒风中的纸飘带已看不清颜色,一个小男孩手里紧紧抓住的纸带断得最晚,“极光”号已离码头20余米,这条纸带终于断了的时刻,船上、码头一片唏嘘……

船进入西风带,经一周颠簸,明天就到冰区了,意味着大浪滔天成为过去。虽然我们是世界上见到冰雪最多的人们,但每到晶莹的冰区,仍少不了激动。

1996年10月5日

船到凯西站冰外缘的第二天。

昨晚,副领队Jenny通知我们做好准备,今晨第一班飞凯西站,这是我在南极局第一次见领队时提出的愿望,因为知道到凯西站是完全的飞行作业,所以我一再声明“如果可能”,“如果允许”。

今天天气非常好,澳大利亚人个个精神抖擞,他们是一有好天气就来精神,9点半,S76直升机升空,飞行了近50分钟,到达凯西站。站长Mark在直升机坪边迎接我们,并领我们参观了考察站。世界是银子做的,时间是金子。我仔细看了冰川断面用的8个乘员舱,收获不小。

1996年10月10日

马丁是中等个头,肤色有些发红,白发白胡须,年55岁左右,有绅士风度,却不傲慢,身材略胖。马丁已是第三次当领队了,两次是在“极光”号船上,一次是在“冰鸟”号上,在“冰鸟”号那次,也就是郭琨带队建中山站的五次队,所以他认识李占生等人,也清楚地记着当年中国船“极地”号遇冰崩的一些情况。

按照安排,上午全船进行紧急遇险训练,10点半拉响了三声汽笛,全体人员身着澳大利亚南极考察队连体棉服,我和王新民当然穿中国南极考察队的羽绒服,套上救生衣,到直升机平台的右舷侧集合,马丁念花名册,当念到我的名字时,迟疑了一下,老外总是把字母Q读成[K],露一下洋腔调。

我问冰区驾驶员,船前一千米处那条冰缝是怎么回事?他说是昨天船来造成的。原来船在冰区转了一天,去南天的人,都有登天之难。

1996年10月16日

今天继续在一片白茫茫的海冰中航行,在我作了有关西藏见闻的讲座后,与Bernny聊到快12点。他们对西藏的迷惑超过南极,我讲解了无数问题,他们仍感到神奇。

1996年10月22日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上午10点,船插在浮冰中,开始又一个站位的海冰和海豹考察。海豹是憨小子,可爱而多福。晚8点,由Melissa Giese作关于5年来人类活动对企鹅影响研究工作报告,非常精彩,很多材料都是数字化、定量化地说明了人类活动,如何影响企鹅的一些具体问题。晚上在驾驶台又碰到她时,我向她要材料,以便今后向中国南极考察的人员讲解为什么保护企鹅,和怎样保护企鹅的科学根据。Melissa非常高兴提供这些材料,作为我对西藏描述的回报。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知音了,不大想分手。

1996年10月23日

下午天气又转多云,“极光”号在冰天一色的白色世界里继续向南。钢铁与冰雪的摩擦声不绝于耳,现在离中山站不到300海里,下个星期就要结束这一个多月的海上生活,重返1990年我在那儿度过整整一年的中山站。一晃5年过去了,中山站!我清楚地记得,1990年2月26日那一天,二十名越冬队员站在中山站面海的最高处,呼喊着与“极地”号告别时,人人眼里闪着泪花,当我目送着“极地”的身影消失在冰天雪海转回目光时,发现只有你,三代中国南极人的血、汗、泪的结晶——中山站沉着地屹立在我们的身后。舷窗外是我熟悉的冰天雪地,中山站,我期待着与你重逢!你是南天的一座中国山峰,或是一位中华伟人。

1996年10月28日

仍是大好天,8点30分,第一架从“极光”号飞往戴维斯站的飞机便腾空而去。马丁和戴维斯站的站长John,还有Lee Belbin和我们同飞中山站。冰天一色,云天一色,光怪陆离,琳琅满目。我看着窗下一幕幕熟悉的景色,仿佛又回到了难忘的1990年。脚下闪过磅礴的冰川,闪过我熟悉的企鹅岛,馒头山和拉斯曼丘陵……飞机仍停在老地方,中山站也仍然是中山站,不动才叫真山。

此次中山站越冬站长王耀明,率11名越冬队员,于1996年5月13日才辗转到达,他们挥手送别了11次队创下在中山站越冬最长纪录的同志,记下了他们的口眼鼻眉,南腔北调,哭笑故事。

我吃惊地发现,站上一切井然,维持着最良好的运行状态,队员的组合优化是主要原因。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信号不好,只是报了个平安。但仍然一身轻松,一心清爽。

下午薛振和带领我们前往俄罗斯进步一站,查看我们的三个新雪橇,进步一站距中山站步行45分钟。是原苏联的站址,几年前,这里就只剩下一个木板房,其他东西被运往离中山站1公里多的进步二站去了。三个雪橇,两个是15吨、一个是8吨。默默卧在雪里,大部被雪埋着。到11月中旬,我们还得将雪橇挪挪地方,方可往上装东西,弄不好老雪橇也要用上,枯木朽竹齐努力吧!

1996年10月30日

和王耀明说,想趁早去一趟企鹅岛,王耀明答应,须选一个好天气。

在仓库里领服装时,无意中发现了我在1990年越冬时带过的皮帽,心里一阵感触,马上拿过这顶皮帽,但愿这是此行南极顺利完成任务的吉兆。人熟了是个宝,地熟了是个宝,“衣帽”取人的现象并不少见,它可以扮出人的大致形象。

1996年10月31日

早晨起来后,天半阴半阳,气象预报员薛振和说,可以去企鹅岛,王新民、王亮(越冬队员)和我三人便匆匆出发了。

所谓企鹅岛实际是Amanda Bay,帝企鹅栖息地的俗称,帝企鹅栖息地距离中山站约28公里,是被沿岸的大陆冰盖和少量露岩以及深入海里约5公里的冰川半包围的固定海冰,根本就不是岛。此称呼的形成原因,是因长城站附近有一个阿得雷岛,中国南极考察队将其称为企鹅岛,长城站的人来中山站时,便把此称从西南极带到了东南极,名牌效应吧!

企鹅岛之行有趣得很:自制的小雪橇乘两人,王新民驾车牵引,摩托和雪橇之间拴一根挺长的绳子。没走2里地,雪橇座位支撑断裂,我和王亮摔倒在雪地上,开车的王新民竟丝毫不知,仍以高速潇洒前进。大约想回头问路时,才发现远处的两个小黑点,又回头来。我们乘着雪橇的破铁架子,坚持回到中山站,讥诮无数,自嘲而归。

企鹅岛依旧让人心醉。帝企鹅不愧是南极最漂亮的企鹅。它们好像还认识老友,比王新民还要客气。从企鹅岛回来后,脸被强烈的紫外线晒得火辣辣,心里却是热乎乎。企鹅的眼神是友好的,平静的。真的君子之交,都是清淡如水。

1996年11月2日

今天天晴,珠光万道,玉气千条。

下午,戴维斯站的直升机来了,除一些信件外,去年和今年在霍巴特买的冰盖考察用品都送来了。随飞机来的有飞行员Peter、研究海豹的女队员Karen,将在中山站附近进行海豹研究。

昨天为传真中的措辞,与王耀明发生争执,今天又收到陈永福的传真,声称配件与配件表一致,没有错误。下午打电话给他,称如果错了再订货就来不及了。讨厌的是,今天与北京间的短波信号不好,讲起话来十分吃力,陈永福最后答应,明天再核对订货合同。实在不放心,只好又给王德正副主任打了个电话,强调此事的严重性。

这两天脸上开始脱皮,嘴唇也脱皮干裂,上嘴唇还上火起泡,一碰就疼,鼻子上的皮肤干脆就脱了个硬壳。(海豹也在脱皮。)南极的阳光确实厉害,皆因它的成分和国内不同,这儿是神仙的领地,天也是不一样的。

昨天把第一辆雪地车开到了进步一站,将三台雪橇拖到了积雪较多处,放水养鱼。

1996年11月5日

晴,早晨的下降风比昨天略小。上午收到李军从澳大利亚CRC发来的传真,又给北京打了个电话,问陈永福我们所提出的雪地车机油滤清器一事的结果。陈说:已与美最时公司联系。我又再三强调了此事的严重性,陈表示尽力解决。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从今天起,一天一个电话催问此事,直至有结果!

(笔者眉批:这就是秦为稼,犟劲儿来了,为了科学探测,决不含糊,这是国家承担!)

妻从北京拨来电话,女儿给我念了一遍她写的作文,信号质量不好,基本上没听清楚,只知道内容是美丽的小山村,能听出来的是词汇比以前多了。听着女儿稚嫩的声音,像又回到了家中。听到妻的声音,心里好像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必说心里也明白,感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次到南极来和五年前已大不一样,我当时是在癫狂中,什么都说,而现在无言的激情中,享受感情的醇美。

(笔者插诗:此处无声胜有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为稼的道业深了。)

这两天,在读医生给我的《金乃千赴南极》的日记,确有几处火花,让人感到他和她的真情表露,每到此处,都让我深有感触,南极这个地方太遥远了!想问题也有“延时”的感觉。

京剧(《龙江颂》唱段:近在咫尺人隔远,远在天涯心相连。)

1996年11月7日

今天一早收到北京的传真,美最时公司补充的配件果真有误,正确的配件将空运至弗里曼特尔,然后上船。虽然此事总算有了一个好的结果,但让人感到,松口气之余的,是一种莫名的压抑和悲哀。(秦的担心被证实了!那一遍遍的追问为什么没起作用?)

今天,第二台雪地车的轮胎、履带保养基本完成。下午开始进行第三台雪地车的检修。这台车的主要问题是漏液压油和方向严重跑偏。另外,1号车在方向右转时,不时产生强烈顿挫的问题,仍未解决。

下午协助王新民,调整带吊雪地车的方向调整工作,换了个新配件,试了一下吊车,非常漂亮,这家伙上冰盖,可省很多人力,这才真正体现机械化,在南极,多么的需要科技意识和机械化啊!

1996年11月12日

中山站被一层薄薄的新雪覆盖,空中还飘着细碎的雪花。虽是阴天,雪面的反光仍然刺眼。今天没到发电房修车,一是车辆的维修资料不全,无法和德国方面联系上,要暂时等待,二是明天戴维斯站的科学家要到中山站来,站上安排大扫除,礼貌迎客。

下午,妻来电话了。家里一切都好。又听见妻和女儿的声音,心里暖洋洋的。亲爱的妻,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们,你知道在南极想人的力度有多大吗?电话里无法说多,但愿我在“极光”号船上写给你们的信,能早点收到。能在无字处读到我的爱意。亲爱的妻,我精神世界中的情人,我现实生活中的妻,我的“纳莉妮”!女儿说她的琴又有进步,心中甚是欢娱。尽管天各一方,一切都是那么美满。

(笔者眉批:读到此处,这钢铁般的汉子,大丈夫、父亲、诗人、骚人的面目一一显露了——癫狂了——有情何必不丈夫!何况父亲?)

1996年11月14日

今天上午转晴,从早到晚风没停,二十多秒米。上午到气象山看卫星天线选址时,风刮得人站不住脚。

下午王新民称,只能向北京发传真,询问德国方面的联系地址了。几天来,王一直想绕着陈永福,不过是一个愚蠢的自尊心在作怪,在京时我曾提醒他带说明书,而他却没有,似乎总是自信。自信的人应有最周全的准备。

1997年1月1日

上午开始安装雷达,下午去进步一站取另一台雷达的天线。晚上拉管开始卸油,累得贼死(贼亮,贼准,贼狠,极致之词!)。

上午开始安装另一台车的雷达和高频。午饭后站上的油管破裂,一场惊慌。下午3点多钟重新开始输油时,被头儿叫去监管输油。

由于12月31日的卸货中,没能将冰盖的物资全运到站,因此,房屋工程无法开展。下午开会,发一顿脾气。上午得到戴维斯站的通知,直升机1月5、6日两天为中山站运货,但愿还能有好天气。计划全打乱了!

(笔者眉批:有火就发,有情就抒,有事就干、就记。一个鲜活的人物,真实的角色——命运是人物性格的发展史。)

1997年1月5日

早晨6点起来,因为戴维斯站的飞机又来卸货。7点才离开站区,第一架飞机已经飞往进步一站。李军和王新民按计划去了戴维斯站,到站就忙着协助卸货。中午11点,物资已全部卸完。安装拖斗时,天开始阴,一会竟下起雪来,蝴蝶纷飞。白山杉女记者跟了整整一天,中午给我们做饭,同时拍了不少片子。康健成和汪大力今天也上了站,人不分男女,在进步一站装发电房,累得贼死。今天发电房的四面墙已装起来,但还得两天才差不多完工,“工”就是功夫和力气。

1997年1月9日

今天,陈主任到进步站现场帮忙。一天工夫,两个房子的墙板都基本上完成,晚上收工回站,王新民驾驶的雪地车又陷到湖边的一个雪坑里,车的右边已完全在雪面下。前后花了40分钟才拖了出来,好在履带还没有损坏,陷车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千万别出人命,人陷下就找不着了!1997年1月10日,房子继续安装,汪大力等人拧了一天螺丝,李军装了一天铝合金条,王新民还是一会这个,一会那个,唠叨个没完。忙碌和疲劳,使所有人的情绪变得很坏,同时不愿意掩饰,越发直截了当,我说:“你干活不许唠叨!”

1997年1月11日

今天早晨上了路,才听李军说是星期六,是我与妻电话联系的日子。但这几日实在忙得什么都忘了。东西上来的太晚,准备工作十分紧张,越往后天气越坏时,就会六亲不认了。下午还没回到中山站,就听见马青春在高频里告诉我,妻今天来电话了。我听了后从忙碌的昏头昏脑中又变得心乱如麻。我的妻,晚上静下来的时候,你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我爱你,这感觉,塞满了度过漫长南极越冬生活的1990年。这一年贼长!

(笔者评:爱意又来了,喷泉一样,有点项羽的味道了,那叫作白燕的夫人,也有着虞姬的委婉与娇美,我亲眼见过。更何况,她是情人眼里的西施啊!)

1997年1月14日

上冰盖的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把36桶“航煤”固定在雪橇上。短波天线已经安装完毕。乘员舱的装修工程已基本完成。下午,拉着装满油桶的雪橇上冰盖,一是试试拖载的感觉,二是找寻出发起点的第一根杆。清森森的海冰,沉默不语。一队队的企鹅,呆在那里,等着千年不见的热闹。

准备工作期间,三台发电机坏了一台。目前只能再带一台汽油发电机备用。明天请陈主任行前训话,如果省时一些,就能修好一台机器。晚上开会。陈立奇作了行前指示,讲的语重心长。李忠勤、李军、赵建虎也谈了自己的感受。出发时间定在18日上午10点半。

十二、出发:中山站──DT003,茫茫天涯路

1997年1月18日

车队、物资已经就位。这是中国南极考察队十几年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野外考察,所以准备的东西很多。3辆雪地车,各自牵引1台大型雪橇,物资约15吨左右。为保证冰盖考察中与中山站的通信联络,冰盖队配备了2台150瓦短波电台,电台工作由中山站无线电技师袁亚平负责完成。为万无一失,小袁还准备一根用来连接双极天线的馈线。出发那天的凌晨3点钟,我被小袁叫起,两人步行了50分钟走到进步站。走在路上我困得直想坐下,连日来的疲惫,实在有点招架不住了。到了进步一站,小袁干他的活。我找了条睡袋,倒头便睡。鬼子来了也不知道。晚上,在连日紧张劳作造成的极度疲劳和对发电机工作状况的担心中睡去,却梦见了妻女,两张脸的埋怨。我告诉她们:我在前线,真正意义的前线啊!

1997年1月19日

天晴。上午10点又出发,晚上在LGB72宿营。早晨一觉醒来,队伍就遇到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辛辛苦苦就位了的发电机组,在排烟环节出了问题,发电机一夜的工作,使排烟管穿过墙壁的部位被烤煳。为了不出火灾,要把发电机组抬到室外发电。

下降风夹着吹雪,给动车很多困难。一路无话。我仍与李忠勤同车,李忠勤是中科院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研究员,35岁,博士学位,现担任冰芯开放实验室的学术秘书和中科院天山野外开放站的站长。他沿途每4公里挖1个60公分深的雪坑采样,4个2.5米深雪坑采样,50米浅冰芯钻采样。这次考察,负责冰雪工作的共5人,还有中国极地研究所的康健成研究员、澳大利亚南极局冰川室的李军博士、中科院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的高新生工程师和中国极地研究所的汪大力助理研究员。下午6点30分,到达703458,行程36.9公里。晚上与中山站的通信联络信号很好,工作时间重新约定为上午9点和晚上10点。晚上因一号发电机的油门没开,拉着后一会儿就开始喘,以为是发电机坏了,一场虚惊!马克思毛主席,保佑我们不出那样的洋相,咱们都见过冷冻海鲜的模样。

1997年1月22日

从LGB70点出发,温度很低。下降风吹着雪,地平线白茫茫的。行进中,队伍出现了分歧,焦点在于车队怎么走。发电机组到了高原后,功率下降情况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出现了原本50小时左右换一次机油,现在20多个小时就要换。计划中,机油的备份一是供发电机,二是供雪地车。由于这个变化,使我们的备用机油数量没有了余量,带来的压力,更多是心理上的。分歧的起因,还是个别队员对每2公里停一个点,产生不解甚至烦躁。我们的科学任务的确是饱和的,把断面的折返点打钻,看得很重,而没有强调断面花杆的观测工作,在冰川学研究上,工作的确是非常枯燥,常人又更难理解。但我们十分明白:到南极为了科考!

1997年1月23日

今天的行程,是从LGB69点到LGB68.5点宿营。早上一出发,李军又测了一根杆儿,我气得在对讲机里大声喊:“李军不许再测杆儿了,赶紧走!”李军很不情愿,但还是服从了。昨天决定,此次考察断面线路不变,昨天与中山站通信联络得知下起了雪。LGB69点距离中山站200公里,也许我们会在野外赶上暴风雪。晚上,康健成他们挖一个雪坑。4人连挖带采样,干了一夜,脸色到早上都是青的。谁见过雪青颜色?那是青与白的间色,无光无影。

1997年1月25日

上午从LGB66出发,下午4点到达LGB65。沿途吹雪厉害,下午3点半,行程为333公里,这里的海拔2320米。因一路上3台车的高频电台一直保持着联系,所以大家都有一种到达终点冲刺的感觉。把车队的三台车摆在上风头挡风,开始挖雪坑支帐篷。我扛着摄像机录下这带有历史感的镜头,边录边对着麦克说着:今天,应该是中国南极考察队创史的日子,因为中国南极考察队和澳大利亚南极局派员参加的南极内陆冰盖考察,到达了预定地点……这里将是新的起点,我们还会回来的!我的声音嘶哑,喘得厉害。一到中山站就开始沙哑,一直也没缓过来。我们在采样帐篷和居住车之间拉起了一根绳子,绳是红色,白色背景下很扎眼。花了4个小时,帐篷总算架好。

1997年1月26日

康健成等一整天都在雪坑中打钻分样,飞珠溅玉。这两天他拉肚子。中途钻机的控制部分出了几次问题,但都解决了。在冰芯钻取过程中,钻机出问题。凌晨2点又拉肚子,康、高、汪3人便回撤。排在后面取样的李忠勤,以为是高新生坚持不住,便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提醒高新生,“你必须给我顶下来!”那么好顶?任何人在南极的风雪中解开裤子拉一回××都是三级英雄,也许二级。

晚上开始第二根冰芯的钻取。我接替汪大力的角色,操作控制箱,给高新生当助手,到第二天凌晨5点实在干不动了,躺倒睡觉。想起妻经常嘲笑我最怕熬夜的话,我可以回答,你睡过南极的觉吗?那才叫享福。

再爬起来接着打钻,直到下午2点,完成了第二根五十米冰芯的钻取,两支冰芯共用22小时。高新生的脸因牙疼肿起来了,还是忍痛坚持下来。你不喊疼谁也不知你疼,你喊疼也没有一分钱的用处。

我将只穿了一天的一双Muklucks──雪地大白鞋送给高做奖励。他连个谢谢也不说,只翻了一下白眼。

完成这个点的钻孔,等于任务完成了一半。高新生个人累积南极打钻进尺正好达1000米,我们称他“中国南极第一钻”。王新民、李军开着雪地车又向Dome A方向走了4公里,因为从LGB65点开始,中国人要开始走我们自己的路了。为此,在LGB65点有了一根新标杆,它的编号是DT001,并在Dome A方向的2公里和4公里处插上了DT002和DT003。为了这3个点,我们整整准备了3年;为了这条断面,我们的科学家做梦10年。在这样的地方有人嘟囔两句,我会忠实地记下来,但是无语,一个个憨子一样,只盯着那里出神。

1997年1月28日

天仍不好,蜂蝶狂舞,车队向LGB67点返回。

今天凌晨我难梦难醒的时候,王新民“哐”的一声推门而入,大声喊我:发电机漏油了!我一惊,问:现在怎么样?王答:已经处理了。笨蛋,那还报告什么?制造恐怖,我心里骂着,又昏昏睡去了。

1997年1月29日

从LGB67点到LGB69点,除了天际线外,其余一片白。看不见车前雪地的起伏,戴墨镜看不清地面,不戴晃眼,没有参照,人行在虚空里。

路上停车吃中午饭时,王新民扯着嗓门喊我出来。原来乘员舱由于安装工艺粗糙,里面烧水做饭产生的蒸气,居然从墙板的缝隙往外冒。这个乘员舱还有很多的问题,在使用中处处感觉不如意。国内可以的设备拿到这里可以害人。

今晨起床后,感觉不很冷,2300米时感觉到的那种高原反应也消失了。10点钟,我们出发了。一路上,就是半天风雪、半边白化。晚8点,在LGB70点吃了晚饭又启程,10点临时停车,与中山站联络。有时间想东西了,可脑间被白白亮亮灌满,像灌了冰水。人的灵魂亦被陶冶得清清亮亮!

1997年1月31日

天气晴朗,凌晨1点到达LGB72点,下午即向俄罗斯机场前进。路上康健成和李忠勤将继续按四公里一个点进行采样。只要能干,为什么不干呢?人生难有几回搏,何况钻井在南极?

1997年2月1日

早晨起来才和中山站联系上。我们一行8人吃完饭往中山站赶,因为冰盖边缘的气温高了,我们担心珍贵样品的保存:100米的冰芯,1000多个雪样,我们必须赶紧回中山站送宝!

到站后先把11个箱子抬进冰库。晚10点,小艇运货上站,回“雪龙”时,李忠勤、康健成护送样品上了大船。这是从西天(南天)取来的真经,不要碎不要化不要被妖风卷走,阿弥陀佛!

1997年2月25日

天下起鹅毛大雪。船已过西风带。连日来思家心切,只想着早日回家……想……(此处删去100字)。有人乱开身体的玩笑。弗洛伊德说:任何脱口而出的话都是真实意识的泄露。什么玩笑?

为稼日记,到此休止。

笔者看见了一组图景:一队冰雪塑就、钢铁铸成的探极勇士,冰甲雪衣,眉目凝霜,胡须染白,肩扛着玉柱样的冰芯在雪中蹒跚而行。湍旋的雪花,宛如白色的幔帐缠裹了他们。凄厉的风声鬼嚎般回荡在无垠的冰盖,无际的夜空……

2015年,秦又担任了2次南极科考的“总领队”,率队出征,那位“雪龙”号的大副邢豪小侄心好,想乘随行之机挖他一点新材料给我,拟助我再版“雪龙”添金,但秦“总领队”曰:“不添热闹”了,有点“大隐隐南极”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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