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六一
一
看完龙门石窟,洛阳作协赵主席笑着说,牡丹是有傲骨的,当年川妹子武则天想一睹它的天姿国色,都不曾给面子。花期还有几天,牡丹不开,留个念想,你们去看看魏家坡吧,一个古村落。
每次听说古村落,我自然会想起老家黎冯湾。泛黄的族谱上记载,祖辈在洞庭湖上驾船的多,经济活泛,老屋场门窗雕花,青砖砌到顶,几重几进,回廊弯转,连成一大片,下雨天东家窜西家,西家窜东家,鞋子都不会打湿。想想,祖辈们也算过得自在滋润。但是这座耗费祖辈们心血和资财,在新墙河边历经一百多年风雨的屋场,1940年被长沙会战的炮火焚毁,变成了一片废墟。
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村庄不仅是旖旎的田园风光,更是渗透了骨血的情感,衍生精神气质的源头。不论南方北方,不拘丰裕还是贫瘠,所有的村庄都是。村庄总是散发着身体汗渍的气息,氤氲着泥土的湿腥,弥漫着稻粱的芬芳,流窜着家禽牲畜的味道。去魏家坡,我感觉是去探访既熟悉又陌生的邻居一样。其实,我心里也知道,如今很多地方的古村落,清除了犄角旮旯里的芜杂,收敛了日常光景的随性,很少听到一唱天下白的鸡鸣,也难看到在陌生面孔脚后跟汪汪汪叫的土狗子了。甚至有的村民都被搬出了世代居住的老屋,旅游开发公司重新修葺一番,将村庄囚禁起来,隔断了地脉、文脉、人脉,圈成收取银两的景点。那种混杂的生活味道逐渐消失,村庄像工艺品的毛坯,被打磨得越来越精致,蜕变成了所谓的乡村文化符号。
魏家坡地处邙山腹地。所谓邙山,实则只算得大丘陵。我们南方的丘陵,绿意葱葱,起伏有致,大多像男子绷劲耸起的宽厚肩胛骨,或者如丰腴妇人慵懒挺起的浑圆胸脯。而海拔才两百多米的邙山,沿黄河南岸绵延一百多公里,像条伺机扑腾起来的土蟒蛇,也像个彻底超脱安然静卧的人王。生于苏杭,葬于北邙。人生祈求的美和满,总是关乎奇妙的山水,暗合着自然的道统。邙山到处是帝王将相名士贤人的墓地,说不定哪一个不起眼的土包包,里面归葬的就是当年威仪凛然八面朝觐的魂灵。我们来魏家坡的路上,看见一座荒草覆盖的大土丘,边上一座簇新的小石碑亭子。当时,太阳正在缓慢升起来,荒草和石亭子,还有露出纹理的泥土,好像镀上了柔软的金属液体,发出橘黄色光泽。我们走近碑石一看,原来是北魏孝文帝陵。陵园没有任何栅栏,就这样兀自独处麦田之中,简朴而又宁静。他们千年的帝王身家,现在也不过是一介野夫罢了。
视线中粗厚的线条,沿着平缓的地势起伏延伸,我们恍惚仍然置身在大平原上。已经是仲春了,邙山的桃花开得还是那么粲然。这种粉色的红晕,没有南方的湿润,像高原红一样,透出几缕细密的纹丝,染上了村庄的脸颊。它们既重复着往昔平淡而饱满的时光,又开放出新一轮艳光耀眼的生命。而北方男人一样棱角挺拔的杨树林,萌生出无数嫩叶,紧贴蓝天的空白处,涂抹星星点点绿色,风儿一过,有哗然之声,像乡村举起了盛典的旗幡,张扬着古老的仪式感。
到处都是青翠翠的春麦,上苍遗落的碧玉般,随意镶嵌在原野上,泛出油然而又沉静的光色。一株麦子也许微不足道,显得那么弱小卑微。可是一群麦子、一大片麦子、整个麦田呢,谁人又敢轻视它们的能量,谁会与粮食为敌,践踏它们的高贵呢?麦子作为农耕文明的主要标识,在流逝的时光里,它们的形态和种植方式几乎没有改变。麦子体内渗出的淡淡清香,温润而绵软,就这样顺着微微的风儿,溢满中原大地,溢满邙山沟沟壑壑,溢满古老魏家坡,溢满魏家坡历代每个人的心底。他们的面容和麦子交错闪现,麦子和他们融为一体,他们也与麦子融为一体了。
二
魏家坡与一个梦有关。
梦是我们自身携带供奉的神灵。当面对真实存在而又无法言说清楚的物事,我们往往会用梦来自圆其说,阐释它的合理性。魏家坡真有一道土坡,邙山固有的灰黄色土坡,望过去,像到处泛滥的黄河。风飞扬兮起尘埃,尘埃沾粘在墙面和屋顶,雨又来浇淋,太阳又来烘烤,月光又来沉淀,魏家坡青砖青瓦的房屋,像从灰黄土地里长出来一样,染上了麦穗秋天开始饱满的颜色。从某种形而上的意义来说,魏家坡就是一株硕大的麦子,一株生长在邙山上的麦子。其实,所有的村庄都是生长在大地上的水稻或者麦子,它们是大地的粮食。
如果卫天禄不来,魏家坡也许就是李家坡,王家坡,或者张家坡什么的坡了。有说当年卫天禄是遵循官府人口迁徙的吏政而来。也有说卫天禄是羡慕名都洛阳的繁华而来,毕竟这里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它蕴藏的仕途和商机更多。还有第三种说法,卫天禄是反清复明的将士,为了躲避朝廷追杀,从济源枳城,南渡黄河而来。总之,卫天禄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一面靠着土岭,三面环绕溪沟,岭上地势平缓开阔的魏家坡。也许是梦多么神奇,世界就有多么神奇;也许是世界多么神奇,梦就有多么神奇。梦醒之后,卫天禄在邙山腹地真寻找到了几乎是复制梦中版的魏家坡。
阳光从村口古槐树浓密枝叶间透过来,挂满细碎的金珀,闪闪烁烁有些晃眼。我们从古槐树斑驳的光影里进入了魏家坡。在洛阳的几天,我们时时处处感受到古都呈现的王者之气,那些气势煌煌的建筑不说,就是城墙根下的街巷,散落的普通民居,厚朴和繁复的细节都透出了一种底气十足的范式。魏家坡有一条贯穿村子的古街道,东高西低,南边为五进院,是兄长魏应升的敬慎堂,北边为三进院,是弟弟魏应拔的执德堂。魏应升魏应拔都是乾隆年间的正六品官员,不知是他们当初在哪个视角看出了地理形胜,还是将先祖卫天禄的梦延续到了魏家坡,以后两侧逐渐修建的房屋,好像遇到尊者自觉避让一样,微微弯曲顺势排列,使人能品出几分恭敬的意味来。兄弟两人种植的两棵槐树,村头的称为龙头槐,村尾的叫做龙尾槐。在起伏的街面上,照耀的天光,被两旁的屋顶遮蔽,明明晃晃地跌落青石板上。村里的老人说,每当邙山风来,槐树舞动起来,顺着古街道,魏家坡上空会隐现出一条银龙的影子。到底是十三朝古都的地盘,见过大世面,连村里的街道和树木都“卑下者将升高”,自喻为潜藏的神龙了。
古村落的载体是房屋建筑。风光迥异的自然环境,缤纷多姿的地域文化,主人的眼光和学识以及对世间事物的理解与表达,都融入了世代寄身的房屋建筑风格。魏家坡的房屋,和北方大多数房屋别无二致,以院落为主,外墙没有方正透光眼睛一样张望的窗牖。外墙上不修建窗子,据说是为了防范土匪和盗贼,也有说是阻挡肆虐的尘土。厚实的双扇门也算不得威严高大,插在两块青石臼里,石臼的边沿明显扩大了许多,散发白光,透出青石自然的纹路。石臼被木质的门磨蚀,这其中门的动与石的静,像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儿的天作之合,历经几百年还在延续。我轻轻地推拉,褐色的木门顺溜关合。那微微的呀呀之声,恍如从幽闭的深处传来,把时光刺出了几个细小窟窿,有古意的律动。
当我们从卫氏祠堂边进入院落之内,才发现简朴仅仅是表象,里面竟然深藏着一座富丽繁复的迷宫。从房屋的设计布局可以看出,也许主人是个不事张扬、性情内敛之人;也许主人是为了避免奢华招来妒忌和灾祸。其实,古村落除了呈现建筑技术的精巧和独异的风格,还会漫溢出时代的信息和个人的气味。而这种信息和气味,像粮食酿造的酒,窖藏愈久愈发醇香。
我们慢慢在魏家坡院内穿行,到处是墙,到处是门是窗,到处是回廊是巷道,到处可以随意穿梭往来。微微飞扬的洁净泥尘,在院墙和树木阴影遮掩的光线里,时而漫散,时而聚集,变幻着不可言喻的形态,恍如一些灵敏而亲切的小面孔,于一种模糊的光影里无声地跃动。当年魏氏兄弟在南方做过官吏,他们在水榭楼台,曲苑幽径之中浸润太久,柔软了心情,归乡后依然眷恋着江南繁缛清丽的美学,把自己心中勾勒的草图,变成了实打实的立体建筑。
村庄空朗的天上有只大鸟,石头般纹丝不动。我想,它看见的魏家坡民居,一定像某位民间工艺大师精心制作出来的微雕,占据了整个向阳山坡,一条溪水像轻纱飘飞出来,使静止的村庄充满了动感和活力。五进院、三进院、单层天井窑院、土天井窑院、簸箕窑院、将军院,魏家坡共有厅堂楼阁567间,窑洞78孔。
由于靠着土坡,三面环绕溪沟,魏家坡整个建筑囿于狭长地带。厅堂,厢房,楼阁,月台,花圃,影壁显得有些局促,但是设计者用另一种奇妙的路数,化解了这种拥塞局促。众多毗连的房屋之间,被那些看似随意的巷道和小径、门和窗顺畅地贯通了,使庭院光影熠熠,显示出了敞亮和阔达。房屋的木门木窗,花纹全是横竖格式,既有北方的厚朴大气,又有南方的细密雅致。整个院落空间的布局,像高明的木匠切割材料一样,那些各种形状的边角细碎,都没有浪费掉。不经意处,栽种一株祈望多子多福的红石榴;墙角落里,置放一具石头凿出寓意富足有余的鱼池;拐过弯道,也许就有一面青石雕刻鲤鱼跳龙门,或者花开富贵的影壁:门槛边,蹲伏着顽皮的小石猴,或者精致的小石鼓。魏家坡的房屋和小院落,除了看它的规模和气势,更值得看的是它这些细节。这些丰富而又精致的细部,使人感觉到,他们对财富的认识和精神向度紧紧融合在一起,他们将平实琐碎的生活更加接近艺术的精神情趣。置身这样器物祥瑞的环境里,每日里好心情,做什么事都顺达舒畅。魏氏家族仅在清朝,先后出过几十位官员、秀才、举人、进士,一派家运兴盛气象。
院子里的阳光随着房屋进伸,或长或短,或方或圆,有的划出了弧线,有的削成了薄片,恍如儿童手中玩耍的积木,看似不断变化,实际几百年就是几片木块;看似几片木块,又能使人不断堆出新的花样。二楼上的雨檐,一排弯曲的木撑,像一列舞者。方木撑往外支立,那道弯恰似舞者柔软的腰身,用轻盈飘逸,演绎着暗藏心底的激情。方木的形状,有棱有角,蕴涵力量。那个制作的木匠,不但手指灵巧,而且心地充满智慧,举重若轻,把笨拙的木头,赋予音乐的呼吸,让静止的木头,自信地舞动流畅的身姿。这种复活一种生命的方式,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虔诚的宗教仪式,轮回着整个自然不息的生命。
三进院到底后还有几间窑洞,里面摆放着只剩下骨架的纺车,一些残破的农具。这些老旧物件在暗淡光线里,布满了灰尘,挂着几张小蜘蛛网。乡村随着年青一辈进城务工,以及农业工具的进化,现在人们和这些遗存的老物件距离越来越远了。细细端详,又慢慢走近,轻轻用手抚摸,仿佛才发现,这些熟悉不过的老物件,竟然有些陌生了。人们不断辨识着它们的名称和用途,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有的稀罕物件甚至成了一道有趣的考题。过去的老物件以及浸透的体味和倾注的情感,渐渐被岁月的尘埃遮掩,需要重新擦拭和认识。它们曾经是村庄的一部分,那么活跃那么丰沛,又是那么具有智慧具有美感。而现在只得借助老辈人的述旧和零星回忆,这些老物件才能重新返回各自在大地上的位置了。
我见过许多古村落,房屋建筑或独成院落,或者自开门径,或者房屋之间多少间隔了距离。在农村,房屋就是地盘,地盘就是土地,而土地就是命根子。土地与生命与财富无法割裂,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历史,就是土地的历史。虽然是一个大宗族,有血脉之亲,但是我想,魏家坡连片的建筑,日日烟火,事无巨细都纠缠在一起,历经几百年,在漫长修建过程中,不知道要化解多少心中块垒,才能将相邻的寸土空间利用得如此精巧。他们对魏家坡是热爱的,也是认命的。他们把那些复杂的心情,细微的感知都融入建筑之中了。当他们承受命运安排时,在庸常的柴米油盐、酸甜苦辣咸中,感受着情愫和自然的美好。这样的宗族,一定具有某种隐秘的凝聚力,他们抱团取暖,一同应对生活的磨难,延续宗族的血脉,留存了一部宗族生活简史。
三
在中原这片历史深厚的土地上,时间显示出足够的耐心。它冷静地看着,无数生命轰轰烈烈演绎宏图大业,挣不脱恩怨情仇,而留下的无非是几尊剥蚀的青铜器,几块风化的石碑,几座青砖青瓦的建筑,几堆草荣草枯的墓丘。在这漫长过程里,人们寻找选择一些自然界具有威猛神力,象征祥瑞的动物植物来陪伴自己。因为他们知道,人最终还是会回到自然,与这些动物植物一样。魏家坡房屋翘檐、青石影壁上,大多雕刻着花卉和瑞兽。匠人们在坚硬石头上刻画深浅粗细线条的时候,有对自然和动植物掌控的自信,也有内心深处柔软渴望的显露,同时隐藏着对自然和动物植物神性的敬畏。每一座古村落,都供奉着自己的神祇,都暗藏着自己的精神通道,都弥散着自己身体的气息。
排名十大名贵牡丹之首的魏紫,被誉为牡丹皇后。牡丹皇后是有姓氏的,它诞生在魏家坡,所以姓魏。千年之前,当阅人阅物无数的欧阳修看见魏紫时,眼睛射出一种异样的光来。这是花吗?这是花神啊!花朵丰满曼妙,花瓣叠叠流韵,花形耸立状如皇冠,而紫中泛青,青中有红,红中带粉,粉中透白的花色,宛若云衣霓裳,炫耀着一种品质的天成和高贵。欧阳修的惊喜,在《洛阳牡丹谱》里流传至今,衍生出一种精神源流里的美学标准。
有花的地方,总是弥漫着芬芳,多了些温馨和亮色;而爱花之人,因为和花耳鬓厮磨,懂得了花的语言、花的心思,也定然会成为有情趣之人,也更具有爱人之心。魏家坡村头耸立着一座高大的青石牌坊,记载了卫天禄三世孙赈灾施粥的义举。当时中原大地连年荒灾,饥民到处乞讨,卫家在路边搭建棚屋施粥。有一天,卫家老太太来到粥棚查看,发现熬煮的粥尽是汤水,她顿时小脚跺起尘土飞溅,将熬粥的晚辈狠狠训斥了一顿。以后,粥熬好了,卫家老太太都要亲自去察看。粥是稀还是稠,卫老太太拿根筷子,往大锅里一插,就知道了。如果筷子稳稳不倒,老太太脸上绽出笑容,如若筷子倒了,或者歪斜厉害了,老太太的脸立马板起来,粥必须重新熬煮。
不料,这次卫家赈灾的义举,却将卫姓衍生出了另一种魏姓。卫天禄的三世孙与当时的洛阳邑侯魏公是至交,魏公也将其视为同宗同姓,在表彰卫氏家族赈灾功德的奏章里,他将“卫”写成了“魏”。朝廷就依此奏折,对卫氏多次恩赐皇封。有机会接近天子的臣民容易感受到所谓的皇恩浩荡,但他们也就更容易遭受到各种潜在危机。无奈之下,卫氏家族只得屈从认同魏姓了,并在嘉庆十八年修建了魏氏祠堂。
后来魏氏家族人丁兴旺,出了不少人才,一部分人又恢复了卫姓,修建了卫氏祠堂。但是魏家坡一直是卫魏并存,直到1999年,魏家坡所在地孟津县专门发了红头文件,将魏统一改成了卫。但是由于在外地工作的人员无法更改,所以魏家坡不少家庭里父亲姓着卫,儿子姓着魏,兄长姓着卫,弟弟姓着魏。卫魏同音,叫起来没有区别,白纸黑字写出来,还是大不相同。现在村名是卫家村,地名是魏家坡。我们刚进村,也有些迷惑,到底是魏家坡还是卫家坡呢。后来在一面墙上看到“卫魏一家”字样,还以为相互通用。看来卫氏家族纠结了几百年的姓氏,还会延续下去。
在氏族繁衍生息中,姓氏嬗变有的是帝王赐封,有的是为了躲避官府剿杀,有的是为了依附强势。像卫氏这样将错就错改了姓的,应该仅为个案,说是荣耀,其实更多是无奈。不过,魏家坡卫与魏的纠结,倒也给他们后辈人留存了家族故事。有家族故事的古村落,也许正好呈现了社会学一个情感丰满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