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碧
过去母亲熟悉娘家的路和田地
后来高石村的路和田地熟悉她的语音
她播种,翻土,拔草,挑粪,犁田,点豆子
这一生,她重复这样
把影子和麦捆扎在一起背回家
它们高出母亲很多,但母亲并不觉得
那时母亲的脸上山清水秀
那时身体里的山峰百折千回
母亲在桉树下,在冬日的晒坝里
给我们的生活打补丁,膝盖上的补丁尤其好看
母亲在屋檐下观察天气
在一炷香里为病中的我祈祷
她想我行走,想我奔跑,想我不被类风湿打垮
有一回母亲在扬州抬头看月亮
月亮把我们的村庄倒进她的眼睛里了
母亲和十六岁的弟弟在那里做过两年泥瓦工
母亲瓦工做得好,篮球也打得好
多年以后,她仍在回味
奖状下面那个一手好字
已模糊,江津县的津被划去了偏旁
多年以后,我把她的奖状翻了出来
那一天肯定是晴朗的
晴朗的日子蚂蚁不搬家,我们搬家
我一直后悔晴朗的日子里丢失过许多东西
庭院在缩小,小到一只睡眠
小到鸡鸭鹅没有声音
整个夜晚,仿佛黑猫的黑睡着了
夜和新劈的柴火睡下了
只有墙缝斑驳的秘密
悄悄向屋顶蜿蜒
苞谷像裹住一条条河流
灯光小如发丝
但终归没有晕倒
鞋上落脚的小飞虫,老茧皮如尘
关节里辗转的城池
磕碰出胸怀
菜板上一滴血迁怒我的手指
像一尾鱼说话
彻夜的睡眠贯穿不了死
生和安静是这里
最难弄走的两件东西
一片波浪,让你刚看见
它又转身去吹落叶
落叶是它的脚印;无比沉潜的横断山脉
南山是,北山也是
昨天的高楼林立在那里
大白菜被生活挑剔,大白菜是。风吹上马的人
马上的鞍辔也是
我们举起一杯酒,酒喝干
酒杯也是
一座城,被大雾的狮子比喻一回
被草尖的光阴花红一把
有人惦记,一条路突然会掉头回来吗
风一边遥远,一边后悔
风向上吹看见一群羊
向下吹时可能还会遇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