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渊
庭院近河,出门走几步路
即可浣衣、垂钓,无所拘束
有数人在岸边,试图给河水带去一些喧响
一垄垄油菜花从两侧发起猛攻
小外甥手持一根枯木,无线无钩,伸在河面上
他是在模仿他的爸爸。他爸爸握着昂贵的鱼竿
用一声长叹回应整个下午空空如也的鱼篓
我坐在板凳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
且以柳芽为饵,垂钓过河的春风
我们一行三人,都是徒劳者
庭院中走出妻子
她抚动流水之琴,洗去一块砧板的杀心
忽然,水面上浮现几尾小鱼,像是一种晚来的慰藉
古镇临水,不难想见
她年轻时顾影自怜的模样
我试图用一颗石子
去探问湖水的名字
你看,涟漪是风做的宣纸
蜻蜓们集体临帖,兴致正浓
入口处有一些吸引游人的老手艺:
捏泥人、揉年糕、缝制虎头鞋
这不禁让我想起来
从周朝开始,写诗这门手艺
传到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
已经古老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所传承的流派亦李亦杜
东流水、万古愁、人间草木
它们共同构成我的师承
而你,一直是为我
指点迷津的那个人
何时,也容我在这古镇上
摆个小摊,铺纸写字
当一个落寞的手工业者
我会把我听到的鹤鸣声
全部誊写到湖面上去
生前,祖父和父亲都当过渔夫和村长
他们一辈子跟大海打交道
在咸腥的海水中感知彼此
现在,他们一个在山冈,一个在平原
两地离大海都不算远,清明节
我去县城的东边为父亲扫墓
去县城的西边为祖父扫墓
在尘世的尺度中
这是属于他们两父子的距离
那时的八塘江笔直、细小
一直延伸到村庄的尽头
退潮时,弹涂鱼在浅滩上
暴露出调皮爱动的性格
水库边上是狭长的棉田
一路白到了海岸线
它们曾把多余的棉花
偷偷贩运给蓝天
屋后有一小片橘子林
戴胜常来光顾
辣椒也有两三垄
长势总是那么好
红到极致时
便匀一些给落日
在海风的吹拂中
芦苇像个幸福的傻小子
我在屋前逗着一只河豚
并一度以它的肥胖为美
母亲煮好了海鲜,解下黄昏的围裙
她不知,我将一只青蟹放归滩涂
也不知,我将一颗泥螺命名为流星
有微风和喇叭声
有云朵,像一群熟睡的羊羔
视野中,还有一个小巧的警务室
它墙面的颜色比天还要蓝
或许,它所捍卫的价值中
也囊括了:天真和无邪
傍晚时分,天空中会有大鱼出现
孩子们得趁早爬上树梢
活泼的,就负责唱歌,活跃气氛
手巧的,就带来亲手绘制的鱼竿和鱼篓
缘木求鱼的事儿,美就美在徒劳
我也曾醉心于此。只可惜
如今,我已过于笨重和清醒
只能滞留在低处的阴影中
夏至日,晚风贴切
我忽然有点走神
反复拨弄着
一支即将枯竭的钢笔
差点忘了,它也曾以江河为墨
父亲既是电工,又是渔夫
他说:你是我从海里打捞上来的
我哪会那么轻易地相信他
直到他提供了更多的细节:
那天,行船在黑夜中,速度越来越慢
我和你阿龙叔叔还以为有大鱼落网了
刚把你打捞上来的时候
我们从你的耳朵里
倒出了一斤多的小鱼
起初,你拼命挣扎
你现在头上的伤疤
是当时磕到木桶的缘故
带你上岸的前三个月
你缺水缺得严重
我们把你养在水缸中
还不断地往里面倒盐
父亲,你已经离开我二十二年了
今年我也将为人父
我开始相信你说的话
相信天上的星星掉进海里
有的淹死了,还有的变成了小孩
丁酉年,三十而立
分水岭,忽然就显露了真身
我手持圣贤书
已误读光阴许多年
忽然就不情愿再去计较
阴阳,虚实
在朝,在野
三十而立,立志从俗
作揖,领命
遵从南来家书的旨意
——退,一退再退
退回到出生的海边
与海鸥争辩黑白
与芦苇讨论
一辈子,顺从于风的意义
当然,最重要的是
回来继承祖传的家业
——看管落日,倒卖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