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与情思交融的画卷
——评高洪雷长篇新作《楼兰啊,楼兰》

2019-11-13 19:50石立燕丛新强
山东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楼兰作家历史

石立燕 丛新强

楼兰古国曾经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在存续了800多年后,于公元6世纪消失在历史的浩渺烟波中。消失了的楼兰仍然活在文人骚客的笔下,“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雄心壮志,“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的豪迈之情,根据墓中女尸还原的“楼兰美女”眼波中的缠绵悱恻……这颗被大漠沙尘掩埋的明珠寄托了人们的情怀,带上神秘的色彩。当中华民族在“一带一路”的顶层设计之下,渴望接续古老文明、再现历史荣光之时,我们怎能不去细数它在历史退场时留给我们的经验教训呢?高洪雷的《楼兰啊,楼兰》运用历史典籍和近代考古的零星记载,融合考古学、地理学、人类学、宗教学、民俗学等各类知识,饱蘸充沛的情思,用优美的文笔向我们揭开楼兰古国传奇而神秘的面纱。黑格尔曾说:“史诗就是一个民族的‘传奇故事’、‘书’或‘圣经’。”《楼兰啊,楼兰》正是一部适时写就的史诗,它不仅用史料重现楼兰出现、发展、兴盛、衰落、消失的前生今世,而且深入到历史的细部,用故事演绎各色人生,以忧思完成古今的对话。

关于楼兰最早的文字记载是在西汉,然而,在此之前,楼兰已经存续了上百年。楼兰人是如何来的?楼兰国消失之后,楼兰遗民又去了哪里?《楼兰啊,楼兰》没有囿于楼兰几百年的历史,而是在反复查阅史料、借鉴考古成果的基础上将历史分别往前延展和往后拓伸,以大气磅礴的视野讲述了近两千年的历史。作品共分三章,第一章《月亮般荒凉的地方》梳理了近代以来,英国、俄国、荷兰、美国、日本等国家的考古探险队对楼兰的发现、挖掘及文物劫掠的过程,并展现了建国后中国考古队在罗布泊区域的考古成就。神秘的太阳墓地、根据铁板河女尸复原的“楼兰美女”、在小河墓地发现的“小河公主”木乃伊,这些考古发现与其使得楼兰呼之欲出,不如说更为其神秘增加一重鬼魅色彩。它们昭示着楼兰的前世,促使我们进入3800年前遥远的梦境。在第二章中,高洪雷先对楼兰人种的由来做了一番考证,从地壳的变动、自然环境的变化到古印欧人的迁徙图景,以严谨的笔法和恢弘的气魄描绘了古印欧人东南西北八路纵队的迁徙之路,解开楼兰先祖之谜:“战国、秦汉之际,塞人的一支越过帕米尔高原,沿着塔里木盆地南缘向东推进到罗布泊地区,成为汉代楼兰国的主要居民。如果楼兰国仍有古墓沟、小河、铁板河原始欧洲人——吐火罗人后裔,人数已经不占优势,并渐渐被新来的欧洲人种东部地中海类型——塞人所稀释。”之后从汉朝、历经魏晋,直到北魏,楼兰如何迁都并更名为鄯善,如何在匈奴与中原政权以及西域其他国家的夹缝中发展、兴盛与衰落,又是如何亡国的,作品都作了清晰全面的梳理。“楼兰——鄯善”之后的历史构成第三章的主体。楼兰的替身鄯善为何在唐代突然消失?鄯善遗民去了哪里?他们又是如何在消失千年之后重新回归中华民族的队列?鄯善国的准确地理位置在哪里?这一系列问题,作品都以考证的严谨态度作了回答。

中国史传文学的传统源远流长,自《尚书》《春秋》,到《左传》,再到《史记》,史传文学创作达到高峰,它们既是文学作品又是历史著作,展现了社会漫长的历史进程和发展规律。《楼兰啊,楼兰》正是这一文学谱系中的优秀之作,它以严谨科学的态度,继承并发扬传统史传纪实文学的“实录”精神,还原了一个古国的历史。作品的“实录”精神主要体现在文献性与在场性上。

历时5年的时间,作家查阅了大量的史料,仅作品后列出的重点参考书目就近300部,可以说,对史料的参考构成本书的基本骨架。“为完成这本20余万字的纪实文学读物,我参阅了几乎所有涉及楼兰、罗布泊、丝绸之路的书籍。可以说我是站在前人和同行的肩膀上重塑楼兰的。”这些史料中,既有正史,又有民间传说;既有探险家的旅行日记和书信,又有对出土文物的实录与考证,可谓驳杂而丰富。仅为了澄清“古楼兰人如今居于何处”这样一个问题,作家就考证了《会奏新疆增改府厅州县各缺》《旧唐书·地理志》、法国东方学家的考证录、吐鲁番墓地出土的唐代文书以及地理信息考证等各种史料。

除查阅史料外,作家还采用实地考察方式。译经大师昙无谶是楼兰历史转折中的一个关键人物,为了考证他的遗迹,高洪雷专程前往武威,走访了鸠摩罗什寺、大云寺、天佛寺、白塔寺等地,并询问当地的僧人和导游。此外,历史人物和地理图片也不时穿插其中,如从近代探险家的回忆录中还原西汉时期楼兰道经过的每一个地点,并画出楼兰道的示意图。图片信息则涉及人与物的真实照片、画像、平面图、复原图、塑像、卫星图片等多种类型,图文并茂的叙事方式将读者带回遥远的历史现场。

司马迁在《史记》中主张“考而后信”,意思是重根据、重文献,文献不足不可主观臆断,要“实地考察,以核对、纠正和补充错误的或不足的史料。”正是基于“考而后信”的实录精神,《楼兰啊,楼兰》披露了诸多历史细节,如鄯善灭国之后,躲藏在历史褶皱中很少被人提及的流亡政权:末国;如据近代学者回忆录披露的“鲁迅参评诺贝尔奖”背后所潜藏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阴谋。《楼兰啊,楼兰》是一部梳理楼兰历史的重要著作,具有史志、史传、史鉴等多种价值。

在先秦的典籍中,文与史融合在一起是史传纪实文学比较突出的特征。有人形象地将纪实作家的写作比喻为“戴着镣铐跳舞”,它不是简单枯燥地编排历史,而是要用鲜明的人物形象和生动的情节来阐释历史,既要尊重事实,也要讲出精彩的故事。从这个意义上说,史传纪实作品除了具有史志、史传的价值,美学价值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楼兰啊,楼兰》既真实再现历史面貌,又做到了叙事的波澜起伏和张弛有度。

从结构上说,《楼兰啊,楼兰》呈现出有意味的形式。作品从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在罗布泊区域的考察探险开始,从他的探险手记中,我们知道了罗布人,进而慢慢揭开楼兰的神秘面纱。在细数楼兰兴衰的几百年历史之后,时间仿佛画了一个圆,又回到起点,近代国外探险家的造访使消失了千年的楼兰再次亮相于世人面前。这是一种圆形的倒叙模式,可以看出作家在文本结构上的匠心独运,它给我们传达出历史轮回的审美理念。当我们一层一层揭开楼兰的神秘面纱,当楼兰慢慢向我们走近,又落寞地离去时,仿佛一切都回归原点,但是一切又都发生了改变。历史不也如此吗?科学技术的发展似乎带来人类的进步,然而也可能造成地球生态的后退。在这样的叙事结构中,作家的警醒更加震撼人心:“不客气地说,楼兰之死、鄯善之死,罗布泊之死不是开始,也不会是结束。弄不好,也就在未来的某一天夜晚,当人们沉入甜蜜的梦乡,一场‘妖风’伴着‘沙暴’来袭,大漠边缘的某个美丽城镇就再也不能从沉睡中醒来,从而成为当代文明长埋于茫茫沙海的一个最新范例。”历史轮回的警醒之语与文本的圆形结构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与结构相对应的则是那些让人唏嘘感叹的人生故事。“社会契约不给纪实文学以虚构——造假的权力与自由,却不要求它的描述与现实完全一致,达到‘无差别境界’,而给它以虚构以外的表现与创造的艺术自由,包括某些不可或缺的合理想象。”在20余万字的篇章中,《楼兰啊,楼兰》根据史料合理想象出的人物故事多达30多个。在汉朝做人质,因行为放荡被阉无法返乡继承王位的楼兰二王子;年老垂暮盼东归的班超;班勇与鄯善太子尤还的惺惺相惜;人生大起大落的赵破奴;鄯善王安归、尉屠耆、安童格罗伽与国家命运同构的跌宕人生;译经大师昙无谶与鄯善国公主曼头陁林的风月事件;弃城逃走将儿子留给敌人的鄯善国王比龙……

每一次历史转折的褶皱里都藏了太多的故事,作家的笔墨落在那些令人唏嘘感叹的细节上,也落在被历史遗忘的人性角落里。

当皇帝刘肇看到班昭为哥哥班超乞求回乡安度晚年的上疏后,作者的笔墨大胆地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那应该是刘肇上任以来少数几个吃不下、睡不香的日子。他闭上眼睛,体味着焦虑、疑惑、担心、沮丧混杂在一起的那种复杂感觉。是啊,班超去西域时自己还没有出生,如今已经过去了30年,人生有几个30年啊,况且这位老将已经年近70。”这样的心理描写在作品中经常出现。高高在上的历史符号般存在的皇帝,在作家笔下获得“人”的定位、情感与特性。讲历史其实是在讲人,也是在寄托一种情怀,当作为俘虏的末代鄯善王真达在异乡伴着回忆终了此生时,那种亡国的卑贱怎能不让人为之心颤!

在《班超东归》一节,作家引用了叔本华关于欲望的一句话:“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其实这句话也可以作为历史的注脚。欲望,成为人与历史发生关系的隐秘通道。楼兰二王子放纵欲望被阉,无法回国就任改变了楼兰的历史走向;楼兰王安归膨胀的欲望结出恶之果,直接导致了楼兰的噩梦;佛教徒昙无谶风花雪月的性欲放纵惹来了杀身之祸,而他的被杀产生“蝴蝶效应”,让楼兰的替身——鄯善国再次经历战火;索劢将军在楼兰修筑河坝引水开荒,对大自然资源的无休止占有使楼兰生态每况愈下,最终被沙漠吞没……遍布风云的浩瀚历史与摇曳多姿的渺小人生构成诸多微妙的对话关系。恩格斯说:“有了人,我们就开始有了历史。”通过人来展现历史,从人性的角度观察历史,我们似乎更接近了历史的本质。这让整本书焕发出人文情怀的光芒。

《楼兰啊,楼兰》的美学特征还体现在语言上。文本由两种风格的语言组成,真实简洁质朴与灵动飞扬诗意,这看似矛盾的语言风格在作品中和谐地统一在一起。当梳理事件、进行考据时,作家往往直书其事,语言真实、简洁而质朴。如描写傅介子刺杀安归的场面,简洁而生动;考证索劢经略楼兰的时间问题,作家提出不同于《水经注》的见解,以出土的魏晋文书作为考据对象,语言严谨而简洁。而当以史寄情时,作家又灵活运用比喻、排比、象征等手法,文本情感饱满又诗意灵动。如描写商旅在沙漠艰难跋涉之后看到罗布泊的心情:“沙漠尽头的罗布泊,就是上苍从袖口里撒落在大漠戈壁中间的一泓蓝得让人眼亮、美得让人心颤、大得让人瞠目、神秘得让人窒息的湖泊。”楼兰人离开楼兰,举国南迁扜泥城,作家用风格迥异的两种语言叙述这一历史事件。首先从水利优势、地理位置、军事意义等方面,作家用准确简练的语言并结合大量数据对迁都的优势进行条分缕析。然而面对混杂了眷恋、不舍、无奈、迷茫、期待等复杂感情的事件,这显然是不够的。当聚焦历史细部,进入楼兰人的情感世界时,作品的语言又充满灵动的诗意:“从此,一个容纳了世界文明交汇之精华的城市,一个寄托着商旅们梦之亮翼的驿站,一个承载着武将们力之彩练的堡垒,一个流淌着雅士们诗之灵犀的乐园,为了躲避无常而惨烈的战火硝烟,慢慢枯萎在朔风黄沙之中。如昙花,如彩虹,如流星,如再也回不去的童年。”两种语言的和谐统一,让整本书既科学严谨又激情飞扬,感性与理性交织碰撞,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格。

独到的文本结构、鲜明的人物形象、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兴味盎然的细节描写与心理刻画、感性与理性交织碰撞的语言,这些都让《楼兰啊,楼兰》的历史书写带上较强的审美色彩。

如果将纪实作品比喻为一个生命体,史料为骨,人为血肉,那么作家的主体诉求就是其魂魄所在。一个优秀的纪实文学作家一定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楼兰啊,楼兰》从民族大义、家国情愫、生态保护等多个层面贯通古今,展现了作家深沉的忧思与强烈的责任意识。

首先,民族大义与家国情愫。经过细致的梳理,《楼兰啊,楼兰》将外国探险家在近代中国长达半个世纪的文物盗窃行为展现在我们面前,如今这些文物去了哪里?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供的数据,“在全世界47个国家的200多家博物馆中,有中国文物164万件,这还不包括各国私人收藏的几倍于此数字的中国文物。”英国、法国、德国、俄国、日本、瑞典、美国都有大量中国文物藏品,更令人痛心的是文物盗取手法的恶劣使很多文物遭到空前绝后的严重摧残。这是文物之殇,更是国家的耻辱。正是基于民族大义和家国情愫,高洪雷疾呼:“我想,所有心怀梦想进入或者已经有幸进入哈佛这座世界一流大学的中国孩子们,有机会都要去福格艺术博物馆,瞻仰一下本该静静地躺在中国敦煌的那些文物,并牢牢记住中华民族这个醒目的伤疤。”不仅如此,高洪雷还针对“拿走”中国稀世珍宝的外国人是拯救文化遗产的“英雄”还是掠夺文物的“强盗”这一问题进行辩证地分析,发出振聋发聩的反问:“我还忍不住设问这些曾经派出探险家的国家:对于永久地剥夺中国人民的文化遗产这件事,无论当时的西方探险者提出的‘拯救’遗产的动机如何‘合理’,如今您还这样心安理得吗?如果你们国家像伊拉克、埃及、阿富汗一样偶然发生了战争和动乱,您能允许别国探险家前去锯下你们的壁画,搬走你们的雕塑,运走你们的博物馆吗?”谴责盗取行为的背后,是作家对近代中国落后、软弱、腐败与无知的深深反思。

其次,生态环境的忧患意识。从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以防重蹈前代的覆辙,这种以史为鉴的史学意识自古以来就存在于史传文学创作之中。梁启超曾说,中国史学“经世致用”的根本观点传自孔孟。的确如此,孔子作《春秋》重视的是劝惩原则,司马迁著《史记》也是要“通古今之变”。这一思想在《楼兰啊,楼兰》中有着更为明确的表达。

楼兰为何由一颗丝绸之路上的明珠城市变为荒漠中的断壁残垣,为何由一个天堂般的绿洲变为一座布满黄沙的孤寂的死城?尽管原因有很多,但高洪雷着重阐释其中的生态破坏的问题。“在其他的诸如战争、瘟疫、天灾之类的原因中,最重要、最不容忽视的因素就是气候。”屯田戍边的士卒丰收的粮仓是以牺牲罗布泊的生态环境为代价的。因此作家感叹:“世界上的坏事主要是好人干的,坏人只能干小的坏事。”历史在不断地轮回与重演,建国之后,人们为了灌溉新垦的土地,继续修建大坝,罗布泊成为继楼兰、鄯善消失之后又一个被风沙占领的地方。从人造地球卫星拍摄的地貌图上,干涸的罗布泊酷似一只风干了的耳朵,每一圈轮廓都记载着它逐年干涸的过程。而这仅仅是地球生态危机的窥豹一斑。从干涸的罗布泊出发,作家以更为恢弘的视野和让人触目惊心的数据为我们描述了地球面临的生态危机,对人类中心主义与科技革命带来的弊端进行深深的批判与反思。

浓浓的生态忧患意识、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与责任意识构成了作家敏锐的主体诉求。《楼兰啊,楼兰》借古观今,在史传与审美价值之外,又别具现实的警醒意义,值得反复品读。

楼兰,这个被埋于黄沙尽头、大漠之下的古国,这个曾经承载了多少人金戈铁马和远足梦想的地方,这个寄托了多少文人墨客情怀的地方,当穿过千百年的沙尘向我们风尘仆仆地赶来时,它已不再是一个蒙着神秘面纱的审美符号,它在《楼兰啊,楼兰》中复活了。这是一段充满硝烟的历史,也是多种文明碰撞融合的历史,更是一段寄托了作家个人情怀的历史。情理相通、文史兼容的恢弘画卷既得益于对传统“实录”精神的继承,又得益于精湛的文学笔法,更离不开作家带有鲜明历史担当意识和责任意识的主体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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