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向日葵

2019-11-13 19:50王离京
山东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参军向日葵故乡

王离京

行将步入老年之际,我依然会常常梦到爷爷,虽然他已经故去了三十多年。

梦中的爷爷,肤色黝黑如泥土。沟壑纵横密布的脸庞上,挂着孩童一般明亮灿烂的笑容。他的身后,是一片连天接地的耀目金黄。那片绚烂的色彩,我虽然无法分辨出究竟源自何物,但是我知道,那一定属于怒放的向日葵。

儿时的我,非常非常崇拜我的二伯父,因为他是一位为人们所敬仰的抗日烈士,是一个英雄。争强好胜,是少年儿郎的天性。就像金色的向日葵,一定要迎着太阳开放。在我的小学、中学,乃至大学时代,班上总有三两个军干子弟。他们的老爸,有的是师长副师长,有的甚至是军长副军长。看着他们神气活现的样子,我就会忿忿不平地想,牛什么牛,要是我二伯父还在世,肯定比你们的老爸牛多了。

并不擅长农活的爷爷,离休回故乡定居之后,每年都会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种上一些向日葵,照料侍弄得十分认真仔细。金风吹来的时候,满院一片蓬勃热烈的金黄。在这样的时节,爷爷喜欢坐在小马扎上,眯着眼睛,一言不发,久久地凝视着盛开的向日葵。

在向日葵成熟的时分,有时爷爷会摘下一个脸庞大的葵花籽盘,满脸期待地问我爱不爱吃。明白事理,尤其是知晓了爷爷的向日葵情结之后,我不由为自己小时候的不懂事而深悔不已。要是嘴里不差零食的我,欢欢喜喜地多吃几个爷爷的向日葵,那该有多好,哪怕是假装欢欢喜喜也成啊。

我的故乡,在以种植大棚蔬菜而闻名全国的山东寿光。这里没有雄奇的崇山峻岭,没有汹涌的大江大河,也没有秀丽的森林草原。这里所有的,只是平淡无奇、浑厚朴实的黄土地。儿时回故乡,我曾经为这里的平淡无奇,而感到有些单调乏味。故乡的孩子们,也对远方的大山,充满了向往和好奇。就像歌里唱的,他们不知道,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女儿刚上初中的时候,我带她回故乡参观过那里举办的国际蔬菜博览会。看过之后,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也没怎么回过故乡的她,有几分天真地对我说,自己过去对故乡没什么感觉,今后可以为故乡而自豪了。我告诉她,即使没有这样一个蔬菜博览会,故乡也是值得我们为之自豪的。

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在寿光这片原本没有山的土地上,挺起了一群山一样的脊梁。一群普普通通庄户汉子的热血,汇成了一条义薄云天的河流。全面抗张爆发几个月后,马保三在寿光北部牛头镇,组织发动了抗日武装起义,这就是著名的“牛头镇起义”。马保三拉起的抗日队伍,后来被命名为“鲁东抗日游击队第八支队”,简称“八支队”。在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八支队”东征西战,为国为民立下了不朽的功勋。这支队伍的名头,在寿光一带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八支队”,马保三和寿光,也把自己的名字,深深刻进了中华民族抗日救国伟业的丰碑。

牛头镇,距离我故乡那个村子,只有十几里路。那是一个很大的村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回故乡插队的时候,人口已经过万。那里民风淳朴彪悍,人们崇武尚义,马保三揭竿而起的时候,村子里很多乡亲跟他走上了抗日救亡之路。这些人,跟着马保三、跟着“八支队”出生入死,有的血洒疆场,有的成长为我军高级将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担任军师级干部的,多达二三十人。县团级的,那就更多了。

我的外祖父也是牛头镇人,他还做过我军著名将领杨国夫的房东。儿时过年走姥姥家,我曾亲眼目睹过如今大城市司空见惯的堵车盛况。各色各样的小汽车,把村子里的大小胡同塞得满满当当——那都是回家探亲的将军高干们的座驾。堵车现象发生在四五十年前的偏僻乡村,也算是一大奇景了。看着挤挤挨挨的小汽车,我在羡慕之余,不禁会如是想——如果二伯父在世,一定会跟这些人一样风光。

读过几年私塾的爷爷,在乡亲们眼中,是个比较“洋货”的人。在故乡,“洋货”这个词并不那么褒义。爷爷的父亲,死后给他留下了几亩薄田。但是爷爷不善打理农活,家里孩子又多,还比较爱玩一些。比方说,乡亲们曾经告诉我,爷爷是村子里第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还曾经耍过钱。因而,到后来家里也就变得一穷二白了。

马保三率众起义不久,爷爷就去参加了“八支队”。爷爷是个坦诚的人。读大学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关于爷爷的文章。其中对于爷爷参加抗日,不乏一些想当然的拔高溢美之词。文章写成后,我寄给爷爷征求意见。爷爷回信告诉我,他之所以投奔马保三,动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崇高。除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因素的驱使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全家的吃饭问题。因为马保三承诺,凡是跟他打鬼子的人,家属每月可以领到一斗高粱。可是爷爷参加队伍之后,奶奶一次高粱都没有来得及领,马保三就按照上级的指示,带着队伍开赴胶东山区打游击去了。从那之后,爷爷就跟家里断了联系,直到全国解放。

爷爷的回信,很淡然、很朴实。我读得出,语气里没有丝毫抱怨,更没有后悔的成分。因为参军,因为抗日,血与火、生与死的洗礼,把自己从一个众人看来有些吊儿郎当的不正经庄户人,锻造成了一个受人尊重的坚强战士。对自己当初的选择,爷爷言语间充满了自豪。比方说,在乡亲们眼中曾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爷爷,八十多岁的时候还行走如风,让我们这些小青年紧跟慢赶都撵不上。

爷爷参军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家里的七个孩子,除了出嫁的大女儿之外,其他六个,大的不满十六,小的还不到四岁。在故乡,流传着马保三马司令在起义时,将不满十二岁的孙子扶上马背,一同参加抗日队伍的感人故事。而我不到十四岁的二伯父,也跟着爷爷一起投靠了马司令的队伍。跟着我饶有兴味地参观蔬菜博览会时的女儿,恰巧也是这样的年龄。原本大伯父也是想跟了去的,但是奶奶死活不同意。当时家里的农活,一多半要靠大伯父来做。如果他再走了,家里的生计就没有办法维持下去了。

据父亲回忆,二伯父是个调皮胆大、遇事敢出头的孩子王。他那么小就去参军,其中自然会有争强好胜凑热闹的成分。听了父亲的话,少年时的我,就常常把二伯父想象成小兵张嘎式的人物。二伯父报名参军的时候,人家见他年龄太小,本不想收他。但是看他人挺机灵,胆子又大,再加上有马司令孙子的先例,就勉强把他留下了。爷爷说,参军之后,二伯父还时常会尿炕。

在参军的前两天,二伯父还被爷爷暴揍了一顿。因为他领着一帮孩子,偷吃爷爷预备过年的一些葵花籽,结果给爷爷发现了。我想,老年时期的爷爷,之所以那么爱种向日葵,一定是出于对二伯父的缅怀。自感不久于人世的他,一定是在为自己多年不见的儿子,准备一些他喜爱的礼物,以弥补当初未能来得及表达的愧疚之情吧?

刚参军的时候,二伯父被安排在队伍上的宣传队。不到一年,他就像小兵张嘎所期望的那样,被挑选去做了一个小侦察兵。从那以后,爷爷就再也没有见过二伯父,包括他牺牲之后的遗体。所以,那些二伯父没有吃过瘾的葵花籽,以及那顿暴打,大约也就成了爷爷心中永远的痛。

出生入死的战斗经历,也把二伯父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磨炼成了一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

从故乡亲友熟人的口中,我听到过不少关于二伯父传奇般的战斗故事。这样的故事如果搬上银幕,不用怎么加工就能精彩异常,比如今的一些影视剧,那可是强太多了。比方说,他曾在熙熙攘攘的大集上,当众把一个作恶多端的汉奸乡长,一枪崩得脑浆四溅。再比方说,他曾化妆成一个小跑堂,在一个饭馆里,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特务队长一枪毙命。又比方说,他曾被二十来个敌人包围在野外的一座孤立破庙里,手持双枪的他,指东打西,使敌人摸不清虚实。跟敌人周旋了一个下午、打死打伤六七个敌人之后,他趁着夜色毫发无伤地安然脱身。参加抗战七年多,死在他枪下的鬼子汉奸,起码得有三四十个。一个在当地令人不寒而栗的特务暗杀队长曾经承认,那一带最让他惧怕的八路,就是二伯父。

过于胆大之人,有时往往会丧失必要的警惕性。抗战刚刚胜利的时候,只是二十岁出头的二伯父,已经是一个区中队的中队长了。有天晚间,他参加完一个会议后,带着通讯员就要往驻地赶。上级领导劝他说,现在日本鬼子刚刚投降,残余的汉奸特务,活动出没还很频繁。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等天亮以后再回去比较好。但是二伯父却不以为然,还是带着通讯员上路了。

在返回驻地的路上,二伯父遭到了汉奸特务的伏击。据后来捕获的特务分子交代,这是他们蓄谋已久的一次报复行动。事件的主要策划者,就是那个被二伯父击毙的汉奸乡长的儿子。头部负伤的二伯父,在坚持打完所有子弹、陷入昏迷状态之后,方才落入敌手。而那个软蛋通讯员,吓得一枪没放,就丢下自己的首长,钻进青纱帐自顾逃命去了。

落入敌手的二伯父,依然无愧于英勇战士的称号。后来他被敌特残忍地大卸八块,便为明证。牺牲的时候,正值青春年华的二伯父,尚未婚娶。在这样的年龄,我还无忧无虑、舒舒服服地在大学里读书。

大卸八块,是个异常血腥的词语。我懂事后头一次听到这个词语,竟然就是用在自己崇拜的二伯父身上。当时的我不知道,爷爷对我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心中会是怎样的痛。听大伯父说,当奶奶看到二伯父用白布包裹着的尸块后,立马就昏厥了过去,大半天都没有醒来。我不想再多费笔墨,渲染奶奶醒来后悲痛欲绝的情状。但是我想说,在这世间,没有哪一种惨烈和残酷,比得上离别多年的儿子,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自己的母亲身边。跟奶奶在一起的时候,我只要问起二伯父的事情,她的情绪都会近乎失控,难以自抑。

二伯父牺牲的时候,爷爷正跟随部队在胶东沿海集结,准备渡海去抢占东北战略要地。自己儿子牺牲的噩耗,他是在全国解放后才知道的。而我的父亲,当时还不满十六岁。当自己多年不见的二哥,以白布包裹着的尸块的方式,回到他面前的时候,大伯父说,他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待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随后,父亲猛劲跺了一下脚,扔下一句“我要给二哥报仇去!”说罢,连头都没有回,就离家去参了军。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世的时候,他没有对我讲过自己的往事,一次也没有。村子里跟父亲一起参军的战友们说,看上去矮小瘦弱的父亲,打起仗来却非常勇敢。部队冲锋的时候,他总是瞪着血红的眼睛,端着刺刀冲在最前面。比起抓俘虏,他更喜欢把刺刀扎进敌人的胸口。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做法有些残忍,不够人道。但是我知道,在这世间,也没有哪一件事情所激起的仇恨和愤怒,比得上一个多年不见的亲爱哥哥,以那样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弟弟面前。更何况,参军时的父亲,严格说来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参军后,父亲所在的部队归属三野序列。他先后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上海战役,以及震惊世界的抗美援朝。即使不能说是身经百战,起码也是屡经战阵。有些诡异的是,一上战场就勇往直前、不顾生死的父亲,身上却纤毫无伤。除了在朝鲜战场被美国鬼子的炮弹震坏了耳朵,留下了比较严重的耳聋症。有一次,我听到父亲在和爷爷聊过去的事情时,父亲说过这样的话:“也许这事儿在别人看来有点迷信,但是我就是觉得,我打仗的时候,是二哥一直在保护着我,就像他小时候老护着我一样。”

人世间的因缘际会,有的时候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一次我回故乡看望爷爷。在故乡期间,我舅舅家一个刚结婚的表哥,带着新媳妇来拜见爷爷。他的岳父,也一起陪着来了。一进门,表哥的岳父就冲到爷爷面前,紧紧拉住他的双手,满脸堆笑,万分热情地说,“王老好,王老好!这可真是缘分呐,想不到咱们又成了亲戚!”没想到,爷爷面如冰霜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说,“你走吧,我们家没有没骨头的亲戚。”表哥的岳父灰溜溜地走了之后,爷爷才告诉大惑不解的我,那个人,就是二伯父当年的通讯员。

爷爷所说的“骨头”,如今人们更习惯于称之为血性。血性的生成,离不开信念、教育、民风和家风的滋养。就像向日葵,生长要靠阳光、雨露、肥料和大地一样。只有向着太阳绽放的向日葵,才能发射出炫目的光彩。只有昂扬不屈的血性,才能孕育成灿烂的生命之花。因为富有血性,原本是普通人的爷爷、二伯父和父亲,也就成了顶天立地的人。

行将步入老年的我,依然像少儿时代一样崇拜二伯父。当然我也懂得了,还应该崇拜爷爷和父亲。但是我自忖,对他们崇拜的内容和层次,已然跟少儿时代大不相同。一个看似平凡普通的人,如果能让人感觉高山仰止,才会引发真正的崇拜。所以,每当我看到五星红旗,都会联想到爷爷、二伯父和父亲的血性,联想到爷爷的向日葵。每当跟爷爷、二伯父和父亲心灵相对,我都会感到自己一直都没有长大,虽然他们所读的书远远不如我多。

我很后悔,爷爷和父亲在世的时候,我没有用心从他们口中,多了解一些关于他们、关于二伯父从军征战生涯的细节。因而,我不能还原真实、生动、丰满的他们,虽然他们是我的至亲。从写作的角度看,无论多么高超的文字水平、多么娴熟的艺术手法、多么充分的渲染加工,都比不上当事人亲历的细节,更加具有说服力和感染力。

爷爷的向日葵,永远都会绽放着夺目的生命光华。我没有自己能够使用支配的土地,不能为爷爷、二伯父和父亲,种下一片纪念的向日葵。但是,我可以把这样的向日葵,深深地、牢牢地,种植在自己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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