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立鹏
诗,是一种动作,一种精神与语言的姿势,精神和语言姿势通过诗得以显现。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诗是一种道说的姿势。在诗的道说中,存在的真理与秘密得以澄明。因此,我们是否可以说,诗包含着一种存在与生命的姿势,诗人通过姿势来敞开自我。事实上,每个诗人的写作中都包含着其独特的精神姿势与语言姿势,二者二位一体,或者说是道说的两种形式。对于简明而言,同样如此。当我们从“姿势”入手进入简明的这组诗时,或许能获得进入其诗性存在的源头和精神始源地。这组诗名为“山水经”,《诗经·雍也篇》有云:“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水构成古人认知自我与世界的重要方式。在此,这种体验与认知方式以“乐”的精神姿势呈现。这一点对后世诗人处理个体与山水世界之关系同样具有重要启示。具体到《山水经》这组诗,这种精神姿势可以从三种姿势加以概括:其一,回溯的姿势;其二,折返的姿势;其三,平衡的姿势。这三种精神姿势确立了简明诗歌的基本精神路径和图式。
简明将这组山水诗命名为“经”,可见,山水在他这里并非一种简单的抒情承载物,而包含着他对山水的一种更为哲学化和整体性的认知方式。“经”包含着对事物的某种永恒性和真理性的认知,反映了人与自然之间一种朴素的伦理关系。人们通过对自然永恒性的体验与认知方式确立精神存在的标准。因此,简明在对山水的观照与打量中往往包含着对这种源头性的山水之“善”的追索。在这里,“善”并非人际社会关系层面的伦理善,而是人与自然世界之间最朴素的启示性关系,是“道”之善。自然山水,以其本真性,启示着人对自身与世界的认知。山水之善,是自然之道的本性,善良的事物是显现本性的事物,是人与事物之间朴素的伦理关系。因此,这里的善,包含着天人关系的真与和谐。例如《入世之水》中,“遇到小石头就穿行,遇到大石头/就蜿蜒绕道。/入世之水,与已升空/脱俗的水,天壤分明”。在此,水因为顺势而行,变成一种入世之水,自然之水变成了一种人生之水、精神之水,进而与升空的“脱俗之水”加以区分。入世之水、凡尘之水、大地之水和天空之水、脱俗之水的区分更是一种文化精神的区分。携此“入世之水”,诗人开始了朝向水之“善”的追溯:“这些水,今生今世/再无法回归源头了”。水的义无反顾,无法回头,恰恰是人对水的道之善的回溯,对水的精神法则的领悟。正因如此,那些精彩的譬喻才能直抵水的源头之善:
濗布溅起的水柱,戴着碎银镀边的头饰
它们跃起,停顿,这一幕——
多像一群羊,瞬间啃光了草地上
所剩无几的黄昏
此时,视觉的流水转化为一种时间性的体验,入世之水转化为时间之水,空间之水转化为历史之水。这是诗人从水之善中领悟到的真理。这一点在最后随着水的流淌与远去,让诗人彻悟:“岸上的冷漠/有别于水中”。“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入世之水正是以这种义无反顾的顺势而为区别于脱俗之水,区别于岸上的冷漠。它以“无为而无不为”的姿态确立自身与世界的区别。入世未必是积极有为,而是顺势而为,不刻意、不乖张、表面冷漠却内有深情,富有创造的无限潜能。
这种朝向源头之善的回溯在《所有的人间大事都发生在山上》《雪把雪传染给了雪》同样得到很好的体现。在《所有的人间大事都发生在山上》一诗中,简明是在山、水的对比性中观照和理解二者的。山,被与人间大事关联起来;水,被所有的传世之谜纠缠于中。山与水在此被转化为某种抽象性的标准。山代表凸出、明确、权力、简单、醒目;水代表阴柔、混杂、包容和永恒。二者的这种差异性决定了其确立了两种不同的认知世界的方式与尺度:“山上一寸光阴,水下百年苍生”。“山上一寸光阴”,暗示了一种鲜明的、快速的、超越性的精神视角和时间尺度;水下百年苍生则是另一种具体性、隐秘的、丰富性的时间尺度。这种充满鲜明对比的价值尺度或者说自然山水的“善”,在下文中得到了更为具体的说明:“水掩盖了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水的隐秘性和流动性恰恰更加衬托出山的超越性和飞升维度:
一粒远离地面的尘埃
它只能飞往天空,那是一种
执意的修行!一只远离同类
卓尔不群的鸟,它一定是
刚刚翻越华山
此时,山与水似乎构成世界的两个垂直的坐标轴,共同建构起一种独特的空间秩序,“藏进天下奇观”。而山与水的区别也进一步变得显豁:“真正的山,只有一条通天路/而水,任何出口都是入口”。而这一点在诗人对于华山、杨贵妃、唐诗、长安等历史的想象中得到进一步的呈现。人间事物还原到一定高度上,亦即山上,才能看得更清楚,更能从整体上把握其真相。但是,达到这一高度又很难;而水的浩茫、芸芸、开放、包容则承载了更多的时间经验,但却容易遮蔽存在的真相。同时,二者之间的共生、相辅相成的关系既带来了多灾多难,又是一种生机的表现。这是简明在逼近山水的源头之善所领悟到的。这种超越山水本身的精神视野让山水获得了永恒的真理性价值,成为事件的经书。
如果说《入世之水》《所有的人间大事都发生在山上》对源头之善的回溯还主要从想象和诗意的内容经营层面展开,那么《雪把雪传染给了雪》则是从语言层面,呈现了对事物的源头之善的追问。雪,作为水的变体,提供给诗人的不再仅仅是一种本真的源头性的善的精神启示,而是水本身的生成、运动、演变过程。雪似乎成了诗人认识世界的媒介,雪在其内部的封闭循环中建构着另一个世界:
跟随一朵雪和另一朵雪
爬上神农山。雪把自己分成了
我和我们,它和它们
低处或者高处,近景或者远景
在雪的飞扬中,雪不指向任何外在世界,而是按照自身的标准,界定外在世界。它在对自我边界的持续突围中界定了世界,也界定了自身,从而证明自己的强大。因此,雪在此不是一种功利性的、实用主义的象征,而是一个自我持存的价值空间:“一朵雪只需要/一朵雪那么大的地方/安置善良和故乡”。雪落下和不断爬坡的过程,就是雪之善不断播撒、塑造世界的过程,它的力量来自于由内到外,由雪的善之源点向世界的传播,而非与世界的冲突性关系。“雪把雪传染给了雪”这一话语修辞本身即暗示了事物本源之善对世界的介入和言说方式。对雪的这种存在方式的观照与追问,构成诗人回溯事物源头之善的美学实践。
如果说,朝向源头之善的回溯构成简明观照山水的精神方式,那么在肯定与否定之间不断折返则是这种精神方式在思维层面的重要表征。简明似乎有着一副天生“反骨”和认识与表达上的叛逆性。正向的抒情言说,在他这里转化为一种逆向的智性反思。老子道,“反者,道之动”,强调的正是这种辩证思维的秘密。正是在否定性与肯定性的不断折返中,事物的秘密和想象的空间才被充分打开。例如《反方向的叙事》:
风光,不是由四面来风
而是由下泄之光
叙述的
对“风光”一词的智性拆解,刷新了对“风光”的进一步认识。因此,对“花海”的认识也就不能仅仅局限于确认色彩和名称的肯定性的正向叙事,而是“我需要找到三原色/不曾提供的方向”。在这种思维方式的主导下,九寨沟的时间叙事被诗人从反方向重新打开,进而拓展想象的空间。反方向的叙述是对既定的思维与叙事的解构,也是新的经验空间的敞开。叙述在这里不是一种表达方式,而是一种思维方式和经验方式,包含着诗人自觉的、个人化的想象方式。有时这种辩证性又体现在叙述的虚实层面,如《非虚构的叙述》中,诗人用固体与液体区分了人与水,欲望、谎言、肝火、鬼胎与流水、抚慰、普渡、神仙两个秩序空间。这是在叙述中实现的,叙述本身就是一种虚构,但是通过这种叙述,诗人恰恰确认了这种虚构性的可信性和真实性。在虚实的二律背反中,诗人敞开了人间烟火与自然山水之间的对话空间。九寨沟的风景通过一种非虚构的美,实现对人间烟火的净化,同时也构成对人间烟火的反思。诗人没有陷入对自然景观的单纯的歌咏,而是将其作为一种生活感知的个人化叙述,抵达对“道”的领悟。
简明的这组诗还表现出在诗与思之间展开主体性的危险旅行。这既需要很好的语言控制力,又需要哲学层面的精确和深入抵达,在二者的平衡互动中,语言的秘密才能被“道说”(海德格尔语)。因此,不管是朝向山水源头之善的回溯,还是在肯定与否定之间的不断折返,都是诗与思之间的危险旅行,都需要在诗与思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稍有不慎,则会造成诗与思的互损,使其丧失有效性。例如《我是一个热爱浇灌的男人》一诗,表面上看,整首诗是在“我”、河流和“你”之间展开的,三者在互动中完成诗与思之间的微妙平衡。首先来看第一节:
我总是独自一人爱上一条河流
在上游爱上浪花,在下游
爱上泥沙。我独自一人
远行,沿岸牛羊肥壮
证明河流的忠贞
在这里,诗人对河流的爱不是一种单纯的抒情性的歌咏,而是包含着对河流内在精神质地的体验与沉思。正因如此,“我”从河流那里获得的是一种关于“浇灌”的生命意识。“浇灌”构成河流与大地之间的基本伦理关系,这种大地之思确立了诗人对河流的基本体验方式。所以诗人才能自豪地说“我是一个自由流淌,热爱/浇灌的男人”,将流水与精神主体统一出来,将诗与思统一起来。这种融合与统一,通过“你”的引入,进一步深化:“你必须像爱河流一样,爱我/爱一个男人绵延富饶的胡须”。在此,生命与河流完成了新的统一与互文。从河流到生命与时间的转换,使得诗与思获得双重的澄明。诗人对幸福的理解,正是基于对这种平衡关系的领悟与诗性言说:“一百年后/你们也会独自爱上这条河/上游妖娆,下游沧桑”。《在连云港观海》《戒台寺》《五连瀑》等作品同样体现了简明诗歌的这种自觉。例如《在连云港观海》一诗中,借观海展开的关于人类精神存在的反思。观海就是翻晒一条干鱼,就是去除多余的水分,就是辨析明暗、阴阳的关系,在二者之间切换,在爱与恨、罪与救、新与旧、睡与醒……等等之间的精神拉锯,观海最后看到的是存在的秘密。大海,暗示的是人内在的精神特征。人的最大的困境不是处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而是自我与自我的关系,自身的罪与罚的关系。西方的基督教处理的正是这种体验,你无法摆脱自身宿命的特征,永远无法逃离自己身体上的病灶。大海翻涌的明暗,对应的是人存在的阴阳面。阴阳之间、光明与黑暗之间总是相互依存的。所谓“前有明暗句,后有阴阳人”正是对诗与思平衡的精准概括。
总体来看,这组诗中表现出简明自觉的智性意识和对诗与思的自觉探索。现代汉诗中的山水题材司空见惯,但是简明以“经”来概括他的山水书写,足见其对山水的态度。这一点在他的诗中也得到了进一步验证。山水在他的诗中不再停留于一种对象化的抒情媒介,或者说不仅仅是一种言说和叙述的对象,而成为认知与反思的场域与方式。他通过对山水的内在洞察,实现的是自我精神世界的敞开,惟其如此,其山水书写就变得境界阔大、气象雄浑,内蕴丰厚。山水,在他的诗中从一种远方的景观,变成了手旁之物和思想精神的动作承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