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梅
“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清·郑燮《楹联》)。相对于中国当代诗歌发展史上的“简明现象”而言,郑燮之楹联更像是对大道至简的“简明现象”的预言。一个诗人的不幸在于看世界过于真切,一个诗人的伟大在于他敢于站在众人的对面,提出对这个世界言简意赅的忠告。简明的诗指出了你的伤口在哪里,真理在哪个早晨的哪片树叶上。充满智慧的诗歌,需要有智慧的人去读,去体味。简明用真正严肃、高贵朴素的诗歌创作,一面拒绝功利和平庸,一面在断裂和突围中勇毅前行。他强调“自我的虔诚”,他傲慢又睿智、尖锐又坦荡:“一直往低处走,反而成为高度/我从未超越过别人,只完成了自我/我走了相反的路”(《卡夫卡自传》)。简明“只完成了自我”的绝对自信,与希腊神托所入口处石刻的神谕“认识你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妙,仿佛是跨越时空的应答。这是一种“回溯”,也是一种“反方向的叙述”。简明以诗歌为神启,以诗歌为使者,从而形成独具鲜明个性的“简明体”,即:气象超拔,风骚独标。
进入事物的内部需要明察秋毫,而进入诗歌的内部则需要真知灼见和非凡的想象力。2016年简明的200 行长诗《草原跋》凌空问世,简明将一场浩荡的生命历程和人性体验,大写意般泼墨挥洒而出,情怀阔大恢宏,情感奔腾激荡,《草原跋》可谓笔下生风,力透纸背,读来快意酣畅,淋漓尽致。仿佛简明心头的那匹烈马,只属于这浩瀚无疆的生命场,只属于意气风发的自由心。
《草原跋》使简明无论是生命还是诗歌,都上升到一种崭新的高度,这首长诗当之无愧获得了“第三届陈子昂诗歌奖”。从简明的怆然之姿,回溯他四十年的创作历程,可以惊喜地发现,简明这种奇俊、孤高的气质是以一贯之的,就像一匹烈马永远等待着草原最好的骑手,永远等待着草原最瑰丽神秘的太阳。当他独自一人在伊犁河畔徘徊,当电闪雷鸣滚过生命之河和苍远的地平线,他的内心会重新深入到一种生命的坚韧和持久、坚贞之境,那是信仰,那是力量:“我总是独自一人爱上一条河流/在上游爱上浪花,在下游/爱上泥沙。我独自一人/远行,沿岸牛羊肥壮/证明河流的忠贞//(《我是一个热爱浇灌的男人》)”!
“独行”是思想之魂,“远足”是行动之魂。在简明的笔下,他的山水和所有人笔下的山水没有不同,都是那样雄浑辽阔却又跌宕起伏,浩瀚壮美却又深邃灵动,粗犷大气却又悲悯柔情,磅礴峥嵘却又细腻通透。在简明的笔下,他的山水又与所有人笔下的山水截然不同,不是来自于观照的眼,而是来自于孤高的心。简明之所以敢言:“敢为山者,无需海拔/福泉山自带气场/上不封顶,大地兜底//(《平越驿:造化正好》)”,是因为他有着不同凡响的灵魂,他不是一个旁观者,他是洞察者,是箴言者:“盐,给了大海筋骨和爱憎/一些忘恩负义的水睡着了,还有一些/正在醒来。盐,是彻夜不眠的/海面,每天都在翻天覆地/新旧交替,它不一定新如初生/或许它,源自昨天的一场/革命,或许一次分娩/像自己身上的病灶:源自身体//有人设法,逃离现场/海水,击溃了一些人的意志/在连云港观海,如翻晒一条干鱼/前有明暗句,后有阴阳人//(《在连云港观海》)”。
“绝尘”,是简明诗歌创作的终极梦想,自喻之中有着深邃的生命体验和人类宿命: “从未有人倒叙过九寨沟的/夏秋冬/春天本身就是倒叙的/风雅颂//最美的景色,不提供美/而提供想象//(《反方向的叙述》)”。反思与反观,辽阔与微妙,精准与鲜活,古今纵横,大化至简,构成了简明生命哲学和诗人美学的筋骨和力道。
如果说简明的诗歌“不是为了绽放,而是为了绝尘”(简明《读诗笔记》),那么这个“绝尘”足够力拔千斤,简明内心的傲慢、强大、自信也一览无余。简明印证了威廉·詹姆士生命哲学的主张:“把生命定义为是继续向前的东西”,这是个体生命价值的构建,是“存在的价值”(马斯洛语)。简明洞悉和了悟了生命的永恒进程,他懂得和明了生存要活出的意义,他参悟和拥有了精神的蓬勃生机,他将他的生命宽度和深度通过诗歌全力实现超越,成为获得别一种诗意的永恒进程。他自信:他获得了这样的进程。
简明诗歌在生命的理解和参悟中,更多是一种审慎的态度,他并非只是关注日常生活中生命活着的本身,而是以此为进口,他即便在民族、国家、人伦等关注现世的主题之中,也从不缺少探索精神、心灵和宇宙的思辨能力。在日常的现象中,他往往是以实写虚,简明的发力点始终是精神的高度和品质,或者说是始终在经营着一种深邃的宇宙情怀和有容的精神气象:“一粒远离地面的尘埃/它只能飞往天空,那是一种/执意的修行!一只远离同类/卓尔不群的鸟,它一定是/刚刚翻越华山//”、“杨贵妃的肥臀,坐住了华清池/老皇帝李隆基却未能坐稳江山//”(《 所有的人间大事都发生在山上》)。这种贯穿着精神性的,超越性的追索,是对生命活力的承载和宣讲,在简明的灵魂深处,存续着鲁迅先生一样的傲骨和俄罗斯文学家深厚的精神遗存。
简明的诗中总有令人拍案叫绝的惊人之悟和惊人妙语:
浩浩荡荡的水,远走他乡。掉队的水
在两岸枯萎。这足够让我彻悟:岸上的冷漠
有别于水中
——《 入世之水》
纵观简明大量的山水诗,比比皆是诗人尚简美学的现实观照。他在高扬着“高贵”之后,又强调着“朴素”。这是哲学的辩证,在向上和向下之间,是源自于生命信仰和上下同德的感怀。古希腊有一句格言:向上之路即向下之路。赫拉克利特说:“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高贵基于朴素之上,而朴素则从高贵中走下来:“上山,你只管举目/下山,你必须把姿态和心/沉下来”(《在华山上,与徐霞客对饮》)。故而《朴素》中的首卷即是《高贵》中的一些原诗和新作的集大成:“最高处,永远是一个人的舞台”,这是醒觉,更是诤言,因为诗人内里的血是热的,甚至是沸腾的。
简明的“高贵”与“朴素”共同构建了他的“山水经”。
“山水经”是简明对生命美学的哲思性表达,朴素与高贵呈现了生命美学的多维与繁复,如生命体的阴阳两极。悖反中有通融,对峙中有和解,这将人生的大格局和“朴素人间”通融一处,山水即人,山水经即心经。简明将天下与民间,地理与人文、视野与胸怀做了悠然心会,呈现出物我交融的艺术境界:“一动不动的飞翔,/才是真正的/飞翔!”。
《所有的人间大事都发生在山上》,是简明山水诗中的杰作。山上与山下,宽腚与宽怀,高处与低处,远山与近水,简明在无限藐远的时光中,在华山之巅俯瞰人间的大事小情,兴衰更替。这是巅峰之人对巅峰之地所进行了哲学观照和诗意洗礼:
山与水的区别在于
真正的山,只有一条通天路
而水,任何出口都是入口
君子之交,相交于高处
顶天立地的华山,正是江湖客的
好去处!古人占山头
仿佛坐天下:山上的女人
必然宽腚,山上的男人
必然宽怀
——《 所有的人间大事都发生在山上》
“山”是哲学的高度,“水”是诗心的深度: “ 在巨石上,留一挂晶莹剔透的冰凌/比一滴水大不了多少,这临终的/最瘦小的冬天!在沿途,流水还会遇到/更多的石头和更多的水/直到遇到悬崖绝壁——/在它们奋力一跳,跌入深渊时/我知道:这些水,今生今世/再无法回归源头了//”(《入世之水》)。
“简素”而“澄明”构成了简明的诗歌美学和赤子情怀,他在出奇的意境和独特的情感体验中,灌注着一种人道主义的精神回归,有浓郁饱满的觉醒意识和献身精神:“天空从来就不是/雪的故乡。雪一边舞蹈/一边飘落,谁能够让雪/重返高空?正如凡夫俗子们/只是神农山的过客/他们的庸碌幸福近在眼前/而一朵雪只需要/一朵雪那么大的地方/安置善良和故乡/它们远行,它们路过天空/抵达朴素的人间//(《雪把雪传染给了雪》)”。“雪”以舍生取义的宗教特质:“它们路过天空”,以心灵救赎和精神涅槃的方式,被真实地打上“朴素”的底色,抵达自然淳朴的“人间”大境。
简明的可贵正在于他总是能够真实的面对,这看似是冷酷,冷漠,甚至傲慢,尖锐的表达,但同时也是骨子里的血性,他打碎了平面化、格式化的抒情套路和以传统道德名义的绑架,他关注的是内在的本真和自由。他忠告我们,惟有本真和自由,才能够从善的原则而动,从美的规律而行。从而与终极、与精典、与永恒、与形而上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具有了无限的生命力,并永远在向生命本真的路上前行:
行者思。亲临道场,方能抵达
灵魂深处,正如善良的事物
一生都在回溯源头
片刻欠下的,都是一辈子的债务
亡命天涯的人,何曾有过
真正的行走?
贫富者的内心,分藏着不同的流水
水声,无法清点财富的来路
正如闪电,无法击中蒙昧
——《平越驿:造化正好》
寻根溯源,简明诗歌让我们领略了诗人性情深处抱朴守真的人格特质和灵性光辉——而这正是简明选择诗歌之旅的核心动力源泉,也是简明价值判断的心灵坐标原点。同时作为优秀的诗评家,简明建立起“高贵与朴素”的诗学体系,显露了他在多元文化冲突中坚持传承与创新的学者风范。他将诗歌谕指为“精神之手”。简明从本色到妙悟,从哲学到诗学,从理性到诗性,简明从未放弃其中一翼,他适度地掌控着调配的比例,深藏着艺术规律的真谛,成功印制了一种叫做“简明体”的诗学文化名片。简明借《遗产》道出了卓尔不群的“大家气象”,自信心和忧患、独处和皈依相互涵容的魄力之美,藻思犹壮,气度犹酣:“守住这个秘密,像骨肉一样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