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记及创作谈

湖南/刘年

1

至少

还有一条路

尾巴一样

默默地跟着你

2

买辆摩托车

可以追上青藏的季风

追上怒江

如果路足够好

可以追上

轻狂的少年

3

好的路

健康而有野性

有石头

水坑和蜥蜴

有暴雨和彩虹

会往人烟稀少的地方钻

不停地加减档

不停地变向

好的路，能让驾驶变成创作

好的路，有细节

有悬念

还有惊喜

4

好路上

你能找到多年前

在草籽花的田埂上

开铁环的快乐

5

好的路

会保佑行人

好的摩托车

会保佑骑手

好的骑手

会把摩托车

停在樱花树下

6

一万公里后

摩托车产生了意识

两万公里后

产生了情感

巴青的雨夜

洪水涨到了油箱

它驮着你冲过激流的样子

像极了

冲过鳄鱼河

也要迁徙的角马

7

你的旅行

其实就是迁徙

是大地在召唤

所以你告诉她

可以祝福

可以祈祷

但不要阻拦

8

路，穿过椰树林

把你从阴森的乱坟堆里

接了出去

9

三万公里

就得换车了

修车的樊世忠说

摩托车被你买走

是不幸的

他从后胎

拔出一颗两寸的钉子

10

三万公里后

摩托车产生了意志

风雨中

铝合金的意志

驮着虚弱的你

一路向南

你所需要做的

只是控制方向、速度

和思念而已

11

摩托车也分雌雄

女式的是雌性

体质纤弱一些

然而，一个女子骑着女式摩托

轻易地超过了你

没牌照，没头盔

长发散乱

在莺歌岭

像山鬼骑着她的雌豹

怎么也追不上

12

一个动人的目的

能让一条不好的路变好

13

五十多公里后

当车灯变成注视

当你以为

会发生故事的时候

她转入人民北路不见了

你停在董棕下

发现人海

比太平洋还要辽阔

还要荒凉

14

路，渐渐老化

渐渐僵硬

开始顺从围杆

摩托车慢了下来

尽量避开

裂缝和坑洼

那是路的伤口

15

把你送到木兰湾

路，一头扎进了太平洋

16

虚无感

像暮色一样

吞没了沙滩上那对

并肩而坐的恋人

也吞没了

你和摩托车

17

羡慕起玄奘来

拥有那样一条动人的路

能让自己

走十七年

死八十一回

《摩托车赋》的创作谈

摩托车，无疑是人类发明的最理想的交通工具。

它有马背上才有的风雨、阳光、江湖、跌宕、流离、狂野和壮烈，却没有马的贪婪和泪眼。

它会一直等在楼下半个月，直到后座落满鸟粪和樱花。

马诗有了无数，应该有一首诗，向摩托车致敬。

第一辆摩托，是三轮的，不知多少手转到我手里，拉客赶乡场，一块钱一个人。总坏，没赶几场就跑不动了，常在半路要退别人的车钱。焦头烂额的我，根本没想过写诗。第一辆两轮摩托是女式的，2008年，八百块买的，后视镜缺了一个，也经常坏，我称之为犟驴，毕竟驮着我看遍了永顺的山水，于是为它写了一首深情的诗。过了一年再看，所谓的深情，其实是矫情。扔掉，连同犟驴一起。后来，环行湖南，穿梭黔鄂，深入乌蒙，穷尽湘西，因为想说的情绪，积累得不够充分，一直没写出满意的摩托车诗，我不急，对于诗歌，我会像猎人一样地等待和追寻，我有恋人一样的热爱和耐心。

有话要说，是我写诗的初衷。

我需要理解，因为平时的话那么少。

我需要更多的人理解，理解往往意味着分解、分享和分担。

那一路的孤独、惶恐甚至绝望，实在太过庞大。

这路，既是国道、省道、县道、水泥路、黄叶路、炒砂路。

也是前途、归路和活路。

我不能控制诗歌的好与坏，长与短，不能控制人生的浮与沉，冷与暖。可是一旦骑上摩托车，方向、速度、去留，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中。在北京突然觉得参加会议浪费时间，于是订了票。第二天，也就是2017年7月3日，到了拉萨。走出机场，还是短衣，短裤。第一件事，就是去劳保店买东西保暖。第二件事，就是买摩托车。第三件事才是重度的高原反应。我拥有了第一辆男式摩托车，青藏加油站稀疏，男式摩托才有足够的续航能力。我是挂着一档离开售车店，边出城，边练换档。原本想骑新藏线，高原反应让我心生怯意，改回老家，行程5340 公里。写了摩托车的诗，写着写着就离题千里，便改名叫《穿越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的雨季》。

禁摩，是城市对摩托车的误解。

骑着摩托车故意轰大油门，带着女朋友走之字路，是少年对骑士精神的误解。

征服，是世人对骑士的误解。

有了摩托，你不必像候鸟一样长难看的羽毛，也可以去追逐温暖。湘西的冬天，体感温度非常低，无法写作。2018年1月8日，怕路上结冰，骑车一路往南狂奔，竟然到了海南岛。慢下来，沿着海岸线，边走边看边写。回来，3月14日，完成了初稿《摩托车赋》。凭我资质，这么长的作品，肯定不能一步到位。暑假，换了一辆雅马哈飞致150 型摩托车，往西北偏北，走四川盆地，柴达木盆地，塔里木盆地，准葛尔盆地，回来，再看这首《摩托车赋》，缺点一目了然。再改，年底定稿。语言，终于有了我想要的灵动，像条好路一样，自然，流畅，而带着生机和希望。长诗的气韵我很看重，而气韵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信息量，信息量不够的诗，很难一气到底，会不自觉地用炫目的语言来掩盖虚弱，如同往酒里掺水，会稀释诗歌的感染力。因为走得足够久，足够远，一路的故事和细节很多，我需要做的是筛选，做减法则像蒸馏一样，反能增加酒精度。希望我的倾诉得到共鸣甚至回响。这些共鸣和回响，像空谷的晚钟一样，虽然只有一个单音，但似乎比和弦和交响更加宽广，更能安慰我，而安慰能让我安静，安于贫乏，如一辆停在楼下落满鸟粪和樱花的摩托车。

回过头去才发现，这首诗从计划写到去年完成，断断续续用了十年。

或租，或借，或买，换了七辆摩托（那辆环行大理怒江的电瓶车不算在内）。

行程六万多公里，相当于赤道一圈半——地球，比想象中的要小得多。

有时间的时候，没有钱，有钱的时候，没时间。有了时间又有了钱，又发现，其实路也容易缺乏。时间可以挤，钱可以借，而路的缺乏，让人束手无策。经常骑着摩托出城，拐几个弯，又回来。几乎所有的出路，都已背得，几乎所有的远方，都在急剧拉近，都在丧失吸引力。我知道，这不是路和远方的问题，而是迅速让自己衰老的时间所致，是迅速冲淡麻醉一切的高铁和微信等高科技所致，它们像两个砂轮一样，正在大幅度地磨损我的知觉、好奇心和激情。唯一还很想去的是印度，喜欢恒河、纱丽、不管不顾没心没肺的歌舞、又脏又乱又吵又慢的集市、见人也不怕的野鹿和蓑羽鹤，尤其敬仰玄奘的方向感，但签证的繁琐、语言的障碍、驾照的不通，又让出行的决心，苍白而乏力。问题是去了印度之后呢？是我最担心的，我还有什么用来证明、期待、幻想？还有什么用来逃避磨损和麻醉？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对抗一个人的黑夜和白墙？

暑期要到了。

保险已经续交，链轮已经换新，油箱已经加满。

我需要一条路，让自己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