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元素进入儿童小说的尝试

2019-11-13 15:09唐晋张鹏远
黄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搜神童话小镇

唐晋 张鹏远

以诗歌的思维进入儿童文学

唐晋

(作家、诗人、画家,以下简称“唐”):二十多年前,宋耀珍在他的不少诗作中——作为某种趣味和手段——展示出了他的童心以及童话架构的潜在能力,例如《噩梦》《广场上的聋子》《坏心情》《土豆》《果子狸》《有人》,甚至《一个牙疼的人》,以及最为传颂的《西里峡谷的夜》中的这几句:“西里峡谷的夜/寒冷,没有风带来响动/一把空椅子摆在对面,上面坐着尘土。”直到几天前,宋耀珍将其新出版的三卷本童话《小镇的秘密》拿给我,我也并无多少意外之感。一位诗人作家写童话,不算鲜见,因为诗与童话、传说的诞生同源。在此之前,我曾拜读了宋耀珍根据《搜神记》再度创作的作品集《奇枝怪叶》,我把它归为童话的一类,尽管出版社的编辑更愿意认为是其他。正如博尔赫斯习惯做的,对既定作品的重新解读本身便是乐趣,《奇枝怪叶》所偏重的正是这一点。《小镇的秘密》至少有两个来源,其中之一仍然是《搜神记》,特别在第三卷内,作者于现实语境中还原了数篇干宝的故事。所以,在从诗创作转而走向童话创作前台的第一步,宋耀珍以其诗人的敏锐,抓住了古典笔记小说中所谓神怪内容——尤其是那些煞有介事的部分——基于幻想的离奇魅力;它们恰好符合儿童的心理特征。当然,宋耀珍有其第一读者,他的女儿同时也是他创作的动力和起源。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不算华丽但却轻盈自在的转身,借助古老文本,作品有了神秘甚至怪异的调子,就像推进器一样,在前人面对未知世界依靠想象取得合理解释的层面,消除时间影响,以今天的认知力而给予更为广博的可能空间,既是叩问,也是探索。宋耀珍甫一上手童话,就切中了关键。童话的关键是什么?一个字:谜。写作的目的便是寻求谜底。

张鹏远

(诗人、青年评论家,以下简称“张”):以诗歌作为切入点来谈童话作品《小镇的秘密》,也是一个独特的视角,并能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按一种观点,诗是人类文学领域中的成人童话,它优雅而高贵,又如婴孩般纯洁,以诗歌打开文学的人,诗歌情节将伴随其一生,作为诗人的宋耀珍当然也不能回避这种潜在的规律,我们甚至可以据此来猜测并发现宋耀珍在创作《小镇的秘密》时的一些内心隐秘。诗歌在《小镇的秘密》里面是一个潜在的线索,它起源于一件神秘礼物,即泰戈尔的诗集《吉檀迦利》,《吉檀迦利》引发了主人公对诗歌的无穷向往和探索,并卓有成效,在《小镇的秘密》里,主人公的诗歌作品是以“飞”为主题的一首童诗,这首诗贯穿第一卷《飞行人》和第二卷《梦想家》,是对主人公文学身份最初始的模糊定位。从《飞行人》和《梦想家》中不难看出,童话的主人公身上有很多宋耀珍对个人童年生活的自我映射,《吉檀迦利》不仅完成了童话主人公的文学启蒙,并穿出童话世界与现实中的宋耀珍隐秘地互相对接,成为宋耀珍和主人公之间的一个身份纽带。到第三卷《叠世界》时,《吉檀迦利》消失不见了,但这消失仅停留于表面,事实上我以为它所代表的诗歌发生了进一步的扩散和放大,比如它衍变为一本由各种奇怪符号所构成的羊皮封面手抄本,羊皮封面手抄本是一个多维世界的目录索引,能够自动更新,并摒弃目录世界的作者本人,仅阐述其指向内容的伟大和神秘。到这个时候,宋耀珍从文学薪传角度成功地突破了以诗歌为指引所形成的单一效果,在干宝《搜神记》中几个故事原型基础上的不断还原和再创作,让这部童话作品进入了更广阔的天地,完全充盈起来。以童年回忆、《搜神记》为来源,再加上奇妙的幻想、诗人在作品中隐秘的诗歌情节,无疑让《小镇的秘密》这部儿童文学作品靓丽很多。

:搜集理想图书,建立一个自我专属的阅读谱系,是我们喜欢做的事情。不过从我的角度,尚未有过像宋耀珍在《叠世界》里的想法,就像你的准确归纳——“羊皮封面手抄本是一个多维世界的目录索引,能够自动更新,并摒弃目录世界的作者本人,仅阐述其指向内容的伟大和神秘。”这个意图——不同于计算机储存事实——其实有个基础,就是博尔赫斯的“繁殖”。博氏的“繁殖”是消除了人这一因素的,而宋耀珍设想的“自动”“更新”“摒弃”仍然摆脱不了“选择”。谁来选择?细思极恐。

张:

由“羊皮封面手抄本”引发,对话刚开始难度就在不断增加,但这也让我们的对话有了更多的纵深。借用对博尔赫斯做出最准确赞誉的卡尔维诺的说法,博氏的作品具备“宇宙”模式和“民间文学”形式,在我理解,博氏所营建的迷宫和繁殖的世界,如果换到更为广阔的时空背景来理解,只能是通过时间来选择吧,幸运的是这个时代选择了博尔赫斯。作为疯狂的博尔赫斯迷,宋耀珍在《小镇的秘密》写作上特别是时空切换角度方面,无疑受到博氏的影响,甚至卡尔维诺的影响。

:卡尔维诺在整理创作《意大利童话》时,用“就像从跳板上沉着地跃入大海”来比喻自身状态。他认为,只有那些被海洋深深“吸引”的人才可跳入其中。接着,他用“召唤”“拯救”和“消失”三个连续的词语表述这类写作的重要性。卡尔维诺指出,这些人是“受到了自身血液的召唤”,而去“拯救一件在海洋深处动荡起伏的东西”,否则它就会“消失”。对于漫长历史中口口相传的童话以及民间故事,记录无疑是首要的事情,然后是不断地解读、扩张、消减、修整甚至异化,最终成为新的源泉。事实上还有一种长期潜伏在讲述者头脑中的童话故事,仅仅为他自己或极少数人所知,并不被确定,不停地变化着。它多半是讲述者经历和梦想的混合体,当然会有孩子截然打断里的某种纠正以及指向——他只把这种童话故事讲给他的孩子。也许与老奶奶不同的是,他的讲述属于回忆,属于一种操劳——他会停顿甚至卡壳;想到往事,他会出现尴尬。所以,有些作品的诞生未必是卡尔维诺所说的“文学的时尚”与“科学的热情”的产物。宋耀珍的《小镇的秘密》就具备了这样的特殊性,它介于童话和现实之间,想象和回忆之间,过去和现在之间;它是他的女儿宋子奥了解父亲的一扇门。追述、记录并富有变化,或者是宋耀珍“拯救”童年的最好方式。

张:

卡尔维诺所说的“文学的时尚”与“科学的热情”,是否意味着隐含的西方现当代文化主流意识在儿童阅读层面的教育启蒙目的,不得而知,毕竟《意大利童话》也来源于老奶奶们的口述和民间积累,有着意大利式的民族传统叙事方式。近百年来,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家也积极创造了很多优秀作品,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本土传说在文学再创造上的空缺被有效填补,我孩提时读到的童话作品有限,读过叶圣陶的《稻草人》,启蒙时代就很快过去,等到我儿子的童年时候,他就偏爱沈石溪、杨红樱等人的作品,这些儿童读物太多了,类似《搜神记》这样的故事,在孩子们的阅读故事中并不多见。事实上,基于口口相传的中国传统儿童文学素材更多,奇诡又有寓意,那些美妙的故事更多流传于乡间里闾,大多数时候,那真是“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或者几个小朋友晚间坐在大槐树下听几个奇诡的传说,在月亮西挂树梢蛐蛐唱歌连成一片时,一脸担心害怕地回到家中快速钻到床上。遗憾的是,这些美妙的故事因着旧时代认知上的缺陷,加上缺少文学性的创作性总结,形成了儿童文学在传统文化层面的缺失,更遗憾的是,快速城镇化时代的到来,让这种启蒙的场景和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那些原初朴素的情感和趣味发生了大面积遗失。这种情况下,宋耀珍要给他的女儿讲一个迥异他人的奇妙童年无疑要困难很多,但《小镇的秘密》做到了,他把时代背景模糊化,并与中国古老的传统文学进行了无缝对接。

“飞”的轻盈理想与“杀狗”的残酷现实

唐:

城镇化或许只是一个借口,童心的变异才是需要我们警惕的。即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的幼年时代里也曾读到不少放在今天都是堪称优秀的童话读物,包括那些更早时间里翻译进来的苏联、东欧其他各国的作品,像《唉呀疼医生》。国内至今记忆犹新的像《大鲸牧场》,当时那种构想非常难得。现在童话的写作的确出现了一些问题,我觉得还不是想象力的问题,而是一种——定位上的困惑。电子时代,特别是以日本为源的动漫、游戏的风靡普及,直至成为现状,童话的存在空间一方面受到压缩,一方面被其影响,悄悄发生着变化。在动漫自身兼有童话性写作、游戏又不需要童话母本的背景下,童话写作无形中趋向成人化,那种纯粹、传统、带有幻觉色彩的文本变得鲜见——不写“幼稚的童话”似乎成为时下王道。莫说格林、安徒生,就连爱丽丝、格列佛渐渐都成了一块块时间飞地,在“创新”和“变化”甚至“时代性”口号下,我们看到的东西大多出现同质化情况。其中一个最明显的标志是,儿童过早地涉入成人的世俗生活中。近些年就我闲暇所看到的好的童话作品,比如张炜的《海边妖怪小记》系列,其中一些书名如《蘑菇婆婆》《卖礼数的狍子》,一定是符合儿童内心的讲述。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小镇的秘密》与《海边妖怪小记》有某种共同性。

张:

大家成长环境毕竟不同,你所见到的童话读物,于我当时正是稀缺,即使中间有晚了十年的时间间隔。或许我的看法有些偏颇,童话读物的市场在进一步变窄,现在开始启蒙的孩子们喜欢的还真是动漫和电子游戏,特别是智能手机的出现,让这些信息的传递更为方便,这些童话读物逐渐被影视动漫作品占领,能安静看书的可能越来越小。从更广义的童话角度来讲,以流传进来的国外儿童作品为例,如果说日本动漫作品《多拉A梦》还算有些童趣的话,那么类似美国漫威系列作品就已经进一步打开了新视野,因着故事的连续性、媒体传播的便捷性,儿童接受到的童话教育迅速转换到了成人童话模式,事实上,这些作品不仅孩子喜欢,很多成人也喜欢。反过来看再说一部分童话读本,更是向科幻玄幻转变,反应到教育机构就更复杂,你很难想象,我家孩子在小学六年级时,语文老师推荐的读本中甚至有《盗墓笔记》,这种现状对现在的儿童文学作家无疑造成了各种挑战。所谓童心的变异,我觉得不仅仅是定位上的问题,在工业文明时代甚至后工业时代、互联网时代时,受到生存生活环境变化的影响,加上商业原因的大力宣传推广,那些传统故事的逐渐流失也成了必然,在这种情况下,类似《海边妖怪小记》《小镇的秘密》等童话读物也就显得弥加珍贵,换句话说,儿童文学市场对童话作品的内容来源上有了更高要求。

唐:

刚才说《小镇的秘密》至少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搜神记》,另一个就是宋耀珍自己的童年记忆。这一点在第一卷《飞行人》里体现得十分明显。比如小镇的格局,街巷方位,各家家长的工作情况等,具有典型的地方特征。比如孩子们的外号,以狗为玩伴,为兔子打草换土,夜里钻山洞冒险,乃至一些日常行为,不经意间都带着过去时代的痕迹。作为长篇童话的开篇,宋耀珍一方面要寻找语感,一方面要“缩小”自身进入情境,从自身记忆挖掘也是一种必然。由于《搜神记》这个前提,过去童年经历的时间性差异模糊起来,甚至自然转化为一种空间的丰富性体现——那些原本存于经济、文化发展落后时期以及偏僻乡村地域“窄门”的孩提活动在这里反而有了新鲜感,从而扩张了童话“场”。

张:

在我以为,这种新鲜感正是上面所说的大面积城镇化所带来的体验缺失所造成。《小镇的秘密》有强大的虚实转换能力,具备多维时空特征下的新奇感。首先是作者塑造的故事主人公本身所在的主世界——姑且这样定义,这个世界的特征是新旧杂糅,旧,指各种活动空间与生活习俗、传说甚至各种奇妙的经历;新,是完善的学校教育环境和各种现代性的文明活动,这种时空也意味着无限大的故事场景,以至于各种奇妙的事件发生都是理所当然,这种特征在《飞行人》中比较明显,到了《梦想家》《叠世界》里面则成了故事成立的必然背景;其次是传说及依赖于神奇能力和道具所形成的新世界,这些世界与主世界有交叉又若即若离,比如《梦想家》中所塑造的梦世界、《叠世界》中依赖铜镜所穿梭的历史时空,甚至《叠世界》中夹杂的各种小场景,这种新世界是主世界的延伸和放大,为各种更加离奇故事的存在提供了合理性;再次,就是读者所在的现实世界,这个世界并非作者主观创造,而是真正的现实世界,在这里作为读者的孩子们需要丰富的猎奇体验,与童话故事对比交叉后,由于经历的差异,产生各种想象,这种想象,是童话里面的“场”在现实世界的映射效果。

唐:

从第一卷来看,宋耀珍并不是展示他的经验或才华,从叙事中,恰恰能够看到由陌生感带来的那种激动,一种难以遏制的诚恳与热情。作为一位非同寻常的诗人,语言、修辞、结构、意象、表述等等,几乎成为本能。就文本而言,这部童书的营造无疑与诗创作的内在遵循相逆而行,它尽力繁殖一个眼下的空间,而非头脑中的。日常写作中所习惯排斥的很多东西,在这里要奉为上宾。然而,这种尝试自有其神秘性,充满了未知,道路纷呈。事实上,如果不是女儿这一重要因素,对于自身童年的印象,宋耀珍不会有如此细致的反顾,像建立一份档案那样,事无巨细地打捞出来。正是女儿这一活生生的童年存在,令他对“过去”生发出回味的兴趣。通过人物设置、环境设置、道具设置等,他于瞬间的沉思或许容易被我们读到——他是多么怀念那条狗啊,他是多么怀恋在山顶看星星的那个夜晚,甚至,与父母、同学、玩伴等之间的关系都令他无法释怀。所以,在我的阅读过程中,这部童话的动机以及开篇其实具有一种散文倾向,仅仅是第一卷便承载了作者几乎全部的情感钩沉。如果我们忽略了“飞行人”这个源自古籍的故事根本,这一卷其实就是往日重温,连同年少幻想。

张:

大量的童年生活和学习玩耍场景成为《飞行人》这一卷的主题元素。对于诗人来说,在诗歌写作中要求抛弃虚假修辞通过精准化的叙述直击目标,但转到其他文体自然有不同的要求,也必然是一种挑战。具体到作品里,对童年印象的打捞和反顾,借助飞行人说出并实现年少的梦想,间杂其他碎片性的故事,各种场景不厌其烦地反复勾画,人物的性格、语言、心情、形态等等,描述细腻,甚至可以说“行文枝蔓”“拾事琐屑”,这也正是宋耀珍刻意为之,这种风格在《飞行人》里显然是成功的,更为几个特殊事件作了铺垫。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小镇杀狗事件,小镇的狗被全部杀死了,概无幸免,包括老虎和豹子,孩子们的保护形同虚设,这也意味着年少的幻想也不可避免地要面临一种悲情,之后的第一个的转折点是,孩子怀着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给了杀狗者后脑勺一个砖头,第二个转折,杀狗者给了孩子脑袋上一拳头,孩子昏迷到第二天才醒来,之后的转折,则是杀狗者原谅了孩子。杀狗事件迥异于整篇童话的欢快风格,达到了一种特殊效果,作为儿童文学,我们没必要探究杀狗后面的深层次意义,但孩子们玩伴的死亡,是不是也意味着宋耀珍的童年回忆在个人情感意义上的结束?作为童话当然要继续展开,孩子们必须去面对更复杂的世界。

唐:

小镇杀狗事件可以说是整部作品里唯一体现残忍的部分。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是宋耀珍曾经经历过的,令他挥之不去。杀狗、虐狗行为现在还在发生。这一事件属于成长的过程,与童年而言是一次大的跌落,心理、情绪、性格包括爱本身,都是一个狠狠的跌落。有的孩子就此也许就学会了残忍,有的孩子则明白了什么是消失,什么是掠夺,什么是疯狂。当然,宋耀珍将杀狗事件背后所体现的“权力意志”轻轻带过,因为孩子们无法理解一个人怎样会做出如此决定。换一个角度看,这样一个叙述过程中营造的反差,或许更加衬托出“飞”的现实意义与价值——如果人可以飞,那么狗也可以飞——“飞”的自由表征于是加上了“逃离”的沉重渴望,而变得非理想化。至于杀狗者与孩子的和解,仍然出于童话的善意本质,事实上不可能留不下阴影,否则宋耀珍不会将这一幕重现。我记不清楚是在《搜神记》还是其他笔记小说里读过一个故事,一个孩子攀索偷桃,结果被四分五裂地丢回人间,最后证明只是一个戏法,一个障眼法。卡尔维诺整理的童话里面也不乏死去的人被神物救醒的例子。不过,宋耀珍显然没有如是打算。与狗这一童年玩伴的关系终结,无疑预示着和小伙伴们必然的成年离散。正如你指出的,孩子们必须去面对更复杂的世界,尽管复杂还不能被理解、被原谅、被忘却。另外,我还想到,《奇枝怪叶》里面有不少杀戮故事,虽然宋耀珍作了弱化乃至修饰,杀狗事件也不排除某种写作心理的延续。

张:

因为杀狗事件在《飞行人》乃至童话体裁中的特殊性,我们或许要在这方面多讨论一些。特定受众群体的限制即意味着创作的约束,它迫使作者必须去回避一些东西,善意的美化也成了童话里面必须要完成的事,而且这种约束也相对限制了儿童文学的想象力,只能依赖于故事本身,不能盲目放大,合适的时候必须完美回归,不能赋予它太多太复杂的象征和政治寓意。事实上就我的看法,如果对狗的怀念是成长过程中必然的遗憾,杀狗者原谅了孩子这种描述甚至就比较牵强了,因为孩子本身对这个事件是不必要原谅的,随着认知的完善,这种遗憾就会变成对生活的感叹——虽然这未免沉重。这种情况下,每个人孩童时代所幻想的“飞”就成了一种常写不厌的内容,但怎么“飞”出新花样,怎么通过更多有趣的故事吸引孩子阅读,就成了作者需要重点营造的内容。反过来拿宋耀珍《小镇的秘密》《奇枝怪叶》甚至干宝《搜神记》作对比,在内容攫取、故事再造、成文风格等方面,我们也能看到这种因为童话体裁本身的需要而形成的创作差异。

《搜神记》的志怪故事如何转化

唐:

宋耀珍的《奇枝怪叶》据我判断应该早于《小镇的秘密》的创作。就童话这一体裁的写作历史,西方落实得比我们更具体、直接。在神话传说的大背景下,古代、近代中国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话出现。这与当时儿童的教育目标、教育途径、社会地位各方面因素有关。“子不语怪力乱神”,在约束想象的同时,规范的是儒学的纯粹。这也是越来越多成年人在后来的诗词歌赋写作之外,热衷、迷恋、盛行笔记小说搜集、记录、撰写的一个重要原因。浩如烟海的历代笔记中,筛除野史部分,更多的内容被神异之事、奇怪现象乃至梦境囊括。《奇枝怪叶》选择了《搜神记》,当宋耀珍用他的智慧对其进行一番矫正之后,就像栗子,我发现剥去长有恐怖、荒唐、离奇、色情以及今天读来过度唯心和模糊的那些尖刺的外壳,暴露出来的却是清爽甘甜的内核。神怪,梦境,一定延续着童年的影子,即使当时被禁锢而不能讲述、记录和解读。人心有一致的趣向,在内心阴影和外部未知之间,有一个大得离奇的“物”空间。因其“物”的存在,内容会有不断的重复——在口口相传中、在对前人文本的阅读整理中,特别是生活环境、行为习惯甚至气质多方面文人的惊人相似,当然,一定有想象力的制约,所以会有无数的花妖树妖、鬼怪鱼人、天法惩罚、因果报应;因其大的事实,这些内容的走向又会变化无穷,《奇枝怪叶》便是一个成功的例证。宋耀珍将《奇枝怪叶》视为自己迈向童话创作的开端,然而不仅仅是童话尝试,事实上在文本操作的表象深处,有一个“转换”的问题。宋耀珍或许未加意识这种“转换”的价值。所以我分析,《奇枝怪叶》的最终走向是写作者在操持过程中的某种烦恼和厌倦,一方面是相似的材料越来越多,寻找面临艰难;一方面是“时间”的先天性制约,很多东西不合时宜;更重要的一方面仍是空想的终极局限。空想走到最终,是要实现对材料内容的逻辑性推理,以做到扩张、延伸、填补和纠正,直到提升。可以说,能够提供给写作者的理想材料并不多,一个根本原因就是重复。《小镇的秘密》应该是一种“余韵”的结果。新文体的创作介入并未给他带来“饱腹感”,或者意犹未尽,或者《奇枝怪叶》干脆就是一道桥梁、一个过渡、一次准备,《小镇的秘密》因此有了两个来源的结合机缘。

张:

通常认为,中国的儿童文学作品起源要晚太多,直到近现代才有所发展。儒学的约束迫使中国古代文人跳出窠臼,涌现出各种版本的奇谭异闻录乃至神魔小说来填补人类的好奇,区别于西方的国王公主魔法森林海妖伏地魔等元素,古代文人写的是各种神仙鬼怪,有碎片化的集锦,有长篇巨幅的演绎,比如《山海经》既是荒诞不经的奇谭录,也是毫无依据的地理志,各方面都有所涉猎,比如《搜神记》,“有谶纬神学、有神仙变幻,有精灵物怪,有妖祥卜梦,还有人神、人鬼的交通恋爱等”,比如神仙志怪皆有的《聊斋志异》,比如神魔小说《西游释厄传》《封神演义》。这些作品是古代的民间传说的记录、合集与再创造,而《山海经》《搜神记》等作品,更成为志怪乃至神魔小说的源头。粗浅读过宋耀珍的《奇枝怪叶》,确如作者自言,取自志怪小说的最高成就作品《搜神记》。这种再创作大家熟知的就有不少,比如鲁迅就以《搜神记》的《干将莫邪》为故事平台写了《铸剑》,比如蒲松龄的《种梨》不排除受到《搜神记》中的《徐光种瓜》的启发,类似《徐光种瓜》,宋耀珍就在《奇枝怪叶》进行了重构,而到了宋耀珍《小镇的秘密》第二卷《梦想家》的第八章“一封石头信”时,就成了两个孩童离家出走时半路所见的种瓜故事,通过故事向孩子们揭示了简单的善恶道理。《奇枝怪叶》与《小镇的秘密》尽管本质上一脉相承,但从儿童文学的特点和故事结构来看,又有了新变化,因此这种逻辑性推理扩张乃至提升,也是理所当然,另外从文学创作角度讲,理想的材料尽管有可能重复,但在此基础上进行大胆的创新,也能开出芳香馥郁之花,而以志怪小说为源头和启发开辟儿童文学的一条新路子,适应这种体裁,就是一种大胆的尝试。

唐:

志怪多怪,想要转化成今天孩子们能够理解并喜欢的东西,需要下一番苦功。不少我们认为糟粕的也需要写作者反复琢磨。毕竟,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下,会有不合时宜、匪夷所思甚至不好接受的地方。《奇枝怪叶》这方面做得还不错,至于究竟理想到什么程度,还得写作者自己去反思。

张:

如何去芜存菁,如何对内容进行甄别和转化,如何将志怪故事切换到童话中适应儿童文学,其实面对的是这一类写作中不可回避的现实:如何确立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微妙关系。正如卡尔维诺在整理民族传说时所言,“我甚至要去面对它们神秘的特性:无穷的变化和无尽的重复。”对一个苛刻的作家而言,其中难度显而易见。

唐:

其实,重复无法避免,与其说是儿童的思维方式和理解能力有限,不如说写作者(搜集整理者)乐于去挑战变化的丰富性,就像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卡尔维诺《命运交叉的城堡》。即使卡尔维诺对意大利地区的民间传说、故事及其他作家写的童话进行了大量的筛选、整理甚至改写,仍然避免不了重复。比如故事的核心一定会围绕国王、王子和公主;一个国王如有女儿那多半是三个,最小的那个最为漂亮并且善良,而那两个姐姐一定会加害她最终必然受到惩罚;王子或公主都会遭受诅咒而变形,一定有人来解救他们,那个人一定会受到神奇力量的帮助,最后一定会嫁给王子或娶了公主,等等。固然,重复的一定是重要的、典型的,要使孩子们牢牢记住,但我们更敏锐地看到作家自身的挑战意义,正如堂吉诃德每次都要找风车大打出手。风车一定有弱点,那么大的空间。因此,从《奇枝怪叶》到《小镇的秘密》有其叠合的一面,也有破解、开放的一面。第一卷对飞行人的讲述,其中已经很少可以看到古典笔记的遗留,飞行结合、反映了一种普遍的童年幻想,同时又象征着一种命运的不确定。在童话中,宋耀珍以其诗人的超常感觉和缜密心思,将“会飞行的人”与“外地人”之间建立起唯一的联系。这样的设定绝非为古籍元素引入童话而强求,它有着某种认知必然。小镇在书中被描绘得很大,有山有河,视野开阔,有交往密切的亲友同学。实际上这样的布局正好显示了一个“点”的凝聚感。外部环境的辽广,人际关系的亲近纯粹,包括那些地理元素的讲述,反而显示出小镇之小:这里,所有的人都彼此知根知底,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很快会变成无数;人们淳朴简单,藏不住秘密,甚至藏不住一条狗;人情至上,连孩子们都懂得说情走礼;没有世仇,没有隔阂,即使被孩子打了一砖头,大人也会很快忘掉这件事;包容。孩子们发现了飞行人的存在以及秘密,拥有飞行能力的恰好是小镇上鲜见的“南方人”一家——最后他们都飞回了南方。个中有候鸟意味的重叠,但主要是作者孩提时代想象力和理解力的真实反映。这并非一个孩子的臆想,童话融合了好奇、追踪、判断、直面、介入种种发现要素,展现了在作者孩提时代——顶多加入一些现代印象——西部中国偏远县城小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种封闭状态,那种伙伴至上、团体唯一的群体意识:他们将一个人的发现变成群体的发现,将一种偶然变成必然,正像他们将一个人的饼干变成所有“伙计”的,包括狗在内。南方这个概念对于他们没有多少真实意义,只有遥远的距离感和出自乡土血缘本能的陌生感——或许候鸟是他们理解南方的唯一渠道。从逻辑上,候鸟与飞行人自然形成关系,如果进一步作现实还原,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南方人因此在课余课上被群体想象成为飞行人。不过这不是全部意义,甚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悲哀”的基调亦因此出现,首先反映在“飞行人”拿给主人公一本泰戈尔的诗集后,孩子写下的第一句诗:“鹰飞向天空/我到哪里能找到翅膀?”其次反映在孩子牢牢记住的泰戈尔的一句诗:“鸟飞过/天空不留痕迹”,接着有“飞行人”带着孩子们飞行的尝试,最后是南方人一家都飞走后,孩子回到家中一头扑在妈妈怀抱禁不住地抽泣。这就触及“成长”的核心。

张:

这段话信息量非常大,我按自己的想法把我关注的内容简单总结一下。首先是素材的处理。卡尔维诺在《意大利童话》的序言中也说了:“现在,所有的童话被集合在一起,处于不断的重复之中,却又以不断变化的方式解决着人世疑难的问题,这是对生活的全面阐释,它产生于远古,在农民的意识中被缓慢消化,一直存留至今。”素材的处理是每个作家要严肃对待的问题,而作家对重复素材的创造性处理也可以归结到博尔赫斯的观点上:作家应凌驾于时间和空间之上。就像《小径分叉的花园》中始终冀望解决的,还是时间问题,《小镇的秘密》则意味着时空交叠中的各种不确定性,童年的幻想,对飞行的期盼,包括飞行人的飞走,正是命运的偶然性在《飞行人》中的体现。其次,是场景的构建。场景的构建依托于故事中涉及的人物来源及各种相关事件及背景,飞行人何来何去何从,构建了一个平面上宽广的场景并随着时间逐步推进。事实上这种场景在第一卷只是一个开始,到第二卷第三卷,就进入了一个更加复杂的多维场景。第三,事件的处理。所谓的事件,在大人眼中确实是琐屑之事,这里面有简单二元的善恶认知,比如考试作弊及后续处理,有在孩子眼中对重大事件的反抗,比如父子矛盾、杀狗事件,有快乐的琐事,比如捕鱼比如过索桥等等,有对未知事物的猎奇,比如对飞行人、梦世界、铜镜世界的侦查和研究结论,高妙的是,所有的事情只做叙述,没有道德层面的结论。第四,故事的外延。《飞行人》中的故事外延作者其实没有讲,但唐晋做了简要总结,如群体时代的盲从意识,小团体的共享意识等等,作为童话,考虑受众群体的特殊性其实也没必要多讲。第五,回到了诗歌。如果抛弃诗歌作为所谓线索这个可能,单纯考虑梦想的放飞和情感上的失落,诗歌在这里就不是简单的道具,而是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纯朴而懵懂的思考。

唐:

所以说,“成长”是童话这一文体的特质,所有童话都是讲述成长。如果稍加留意,时间在童话中很少有具体体现,一般就是“很久以前”“许多年过去了”“七年过去了”或者是“老”人、头发胡子眉毛“变长”等,连死亡都是突发的、一笔带过的。童话以空间的表述为主,一般都是讲一个人的远行,无论什么原因,比如出去散散心、出去做买卖、出去航海看世界、被父母驱逐、受命受托去冒险、拯救被困的王子或公主、被强盗抓走甚至梦境等等,都有一个相对阔大的空间出现。据我猜想,这种根源一定在于行吟的历史习惯,行吟所代表的、所陈述、所传播的一定是一个较为悠长的时空,当空间地域的局限制约明显重于时间,特别于人生的丰富性体验,生死这种时间性概念尤其模糊,并且相当一部分与人生的丰富性重叠,人们对空间特别是他人空间的探索了解热衷成为唯一。尤其到了大航海时代。空间的变化似乎更加直观一个人的成长,每个置身其中的人他的经历和经验几乎都是教科书式的,空间虽然变化,走向是一致的,男人终究要成为男人,女人也终将会成为女人;而且在魔法变化之后,经历了自身之“大”也经历了自身之“小”,一个人的成功成为普世价值。即使《小镇的秘密》,也有如是交织。小镇,是空间指向;秘密,是时间指向。因为秘密,所以这部童话并不过多体现时间,这很符合童话特质。至于小镇,只是空间的一个衍生点,更加宏阔的空间由重山、河流、远方(南方)以及不可真正触摸的虚拟边界(山神等)构成,孩子们每天的生活投入其中,有探索有发现,有拯救有逍遥,有悲伤有快乐,有收获有失落,有相聚有离散……童话的整体基调依然符合传统性结构与讲述,第一卷里与“飞行人”的一系列故事,无疑是一种向“由鸟变人”典型结构的致敬;而山中遇雨,被好心老婆婆收留一幕,隐隐潜藏着被善良巫婆仙女救助的影子。

张:

第一卷为“成长”与时空这个主题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如果说第一卷的成长可以对焦到《吉檀迦利》上,那么是不是可以把成长相关的时空场景定位到主人公最后在《搜神记》里对飞行人的考证上,这是新的思考,也意味着成长的新起点。但这个主题太庞大,我更愿意从《小镇的秘密》三卷全局进行讨论。我认为《小镇的秘密》是非常复杂的,这种复杂,包括孩子们各种嬉戏玩耍场景所构成的单纯的美,包括为同伴抱不平的简单侠义元素,包括小镇杀狗事件时与杀狗人的对抗精神,包括小伙伴的伴奏团名额被私下交易时,由单纯的善恶观引发的对校长恶作剧的团体对抗,包括无奈的别离和柔软的亲情,包括出于原初的英雄主义本能而保护女孩子,包括两小面对群体的不理解而负气离家出走,包括在铜镜世界里面看到的更为复杂的生死和善恶判断,这些繁多的事情都是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经历,但儿童文学的体裁处理,让这种经历变得单纯,良善成为主体,关怀呵护成为必须,尽管其内部隐含的东西更为深邃幽密只能以成人眼光看待。如果说小镇是空间指向,秘密是时间指向,在第二卷和第三卷里面,梦想家的梦中世界和残破铜镜的历史镜像世界,以及只听叙述未及亲历的水下世界,则为这些秘密提供了更加宽广的故事平台。而作家凌驾于时间和空间之上这个说法,在整部作品里有了更具体的细节化的体现。

《梦想家》的温情与诗歌的想象力

唐:

第二卷《梦想家》是全书中写得最为成功的,我这样认为。这本作品体现了宋耀珍内心的温情。从行文上,第一卷里的滞涩消失了,游移不定的东西消失了。也许与第一卷作为全书的开始所承载的比较多有关系,从编织到流淌,到此写作显得轻松自如。第二卷主要围绕一个喜欢做梦并能把梦中事物带出到现实中的小女孩来讲述。小女孩的妈妈平时靠采摘山货贴补家用,结果一次发大水被山洪冲走。小女孩频繁做梦、越做越长,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梦到妈妈,把妈妈带回现实。从蝈蝈、蝴蝶这一类昆虫开始,小女孩在众多孩子们的眼里简直是个神话人物。然而随着故事推进,那种炫技似的能力流露出一种沉重的担负,对孩子们都是一场洗礼。这些孩子们的家庭也有残缺不全的实境,有的妈妈去世了,有的妈妈离家出走,因为山野的纷繁诱惑,母爱的遗失似乎很快就忘掉了,直到从小女孩这里感受到心灵的震撼。第一卷揭开的成长一页,最终轻轻落到这里,每个单独的个体命运再一次形成一个有着强大纽带的集合,以改变童年时代被迫孤寂起来的那部分性情。他们比任何人都关注小女孩,迫切、渴望了解她的每一步进程。与对“飞行人”的好奇、追踪不一样,他们相信小女孩会把妈妈梦见并带到现实;他们对这一神奇可能绝不质疑。宋耀珍接下来的叙述也显得真实可信,小女孩越是想要梦到妈妈就越是梦不到,她上课也梦,下课也梦,和大家在一起玩耍着就睡着了,终于有一次梦到并带出来,可孩子们看到的是一个只有脸庞没有五官的模糊影子在林地间徘徊——意识的模糊性总是如此关键地点明实质——小女孩认为自己努力得还不够。不同于时光隧道、多重时空之类的构想,所谓神奇都是基于孩子层面的认知,宋耀珍恰到好处地将《搜神记》里的种瓜幻术一章做了现实还原,古人称之为障眼法者,今人所讲幻觉也。宋耀珍暗示将妈妈从梦中拯救出来只是一种幻觉,就是说小女孩的妈妈只能是幻觉产物——她由思念形成——正如卖火柴的小女孩看到的火焰天堂里的亲人。但宋耀珍的温情也在于此,他让小女孩的幻觉成为孩子们集体的幻觉,并让他们一起进入到彼此的梦中,切实感受到来自妈妈的爱抚。结尾的时候,像第一卷那样,小女孩也要离开了,主人公却再没有悲伤,因为团圆是一个美好的结局。最后,小女孩送给主人公一只梦里的蝴蝶作为纪念,堪称神来之笔——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张:

《梦想家》确实是三卷之中最成功的作品,它涉及到了人世间最为复杂和难以割舍的亲情,几乎所有人在面对这个话题时,都会内心柔软充满温情甚至充满期待。但《梦想家》的成功,不是因为涉及亲情而让人在情感上产生倾向,而是于孩子来讲形象有质地的语言和神奇梦幻般的故事。《搜神记》中也有很多碎片化的故事采用了借梦叙事的手法,这种同源的素材也必然影响了宋耀珍,转换到《奇枝怪叶》中就有文王梦飞熊而得太公姜尚、宫廷占梦博士为邓绥讲故事、龚寿噩梦终自首等再创造的故事,等到《梦想家》时,宋耀珍更是把它拓展成一个长篇架构,以梦为主线展开叙述母女亲情,用飞行的故事延续《飞行人》中的朴实幻想,用孩子离家出走时路上所见的朋友为《叠世界》留下彩蛋,最终用美好的结局结束了梦世界。从童话角度来说,我倒是不同意幻觉这种说法,《梦想家》的梦中世界能够具现就意味着真实,当然对于我们所处的现实来说,梦境毕竟是梦境,折射到现实中,就涉及到更复杂的成长和教育问题。一个孩子在骤然失去母亲成为单亲孩子后,内心痛苦彷徨无助,甚至晚上做梦时想起母亲,都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因此女孩将母亲带出梦境后,“她只是一个轮廓,像商店橱窗里的服装模特,手指没有分开,面孔模糊一片,凹凸处让人想起那是眼睛、鼻子和嘴。她身体非常透软、轻盈,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为了更清晰地看到母亲,小女孩必须要有更多的睡眠,甚至站着睡觉,这导致小女孩几乎没有精力做其它事,即使作为老师的父亲对此也是无能为力,甚至于当这种悲痛无法抑制时,小女孩只能离开她的小伙伴,如果转换到我们的现实世界,小女孩就是问题学生,因为她注意力不集中、嗜睡,学习成绩自然也不好,她甚至发起了针对校长的恶作剧。这种复杂的情感和现实指向,宋耀珍在作品中把它美化了,更是采用蝈蝈、蚂蚱、苹果、蝴蝶等各种从梦中出来的事物为道具衬托妈妈的真实性,赋予更多的期待,让人内心得以慰藉,这也正是文学的无用之用。

唐:

第三卷《叠世界》一改前两卷的风格,从现实社会回归《搜神记》的文本世界。最初我认为是前两卷消耗了写作者的初步积蓄,毕竟这是宋耀珍第一部相对纯粹的童话作品。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比较系统地阅读唐宋笔记,有了一个新的感觉。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古代笔记里其实存在着不少科技局限所形成的“误书”。所谓《叠世界》或者正是宋耀珍对古代未解之谜从当下角度给予合理性的一种发现尝试。叠世界,多重世界,反转世界,等等,是今天好莱坞畅行不衰的影视主题,也是科幻小说反复探究的内容之一。以叠世界的存在形成多维空间,以反观古代笔记记录中的某种真实性可能,继而达成同一事件意义在不同空间的同构或者解构,直到冲突无法避免,而使实景证据消失。文本充分说明,至少有这个思路存在,宋耀珍的童话在这一卷开始向科幻小说方面贴近。目前仅仅是一个倾向,因为除了叠世界的科幻元素之外,一切内容都是《搜神记》里多章故事的杂糅相合,借用《小镇的秘密》的既成框架,实现当年神异在当下的现实释读。因此,尽管小镇的主人公们与古籍中的人物相逢、结伴、交友、对话等等,依旧有着源自气质、观念多方面的隔阻,并且,能够打开并使人进入叠世界的依旧是“过去”——几块拼接成半圆的古代青铜镜。所有一切全部沉湎于旧事旧物的面貌内部,只有外壳——叠世界——是时代概念。宋耀珍的营造似乎指向所谓科幻的某种真实就在于“物”的保留,换句话说,对“物”证据的认知度有多少,科幻的程度就有多少。古代笔记里关于青铜镜的异事不乏记录,比如可以吸收月亮的精魄,可以拘照人的灵魂,可以变化来去,可以预演人世悲欢离合等等。宋耀珍并非基于传统冶炼兴趣或收藏鉴赏兴趣,他只对“光”的诞生、无中生有的内蕴着迷。他选取半块残镜作主体,实际上一直符合他头脑中的一个疑问:神物最弱的结果是什么?神物之伤,神物之残,神物之毁弃,真的是所见那样吗?而弱,会不会就此打开更强的大门?现在结合文本推究,在宋耀珍的设计里,铜镜之完整正是为了掩盖叠世界的秘密,人们需要它的神光,这就足够了。那么,是不是还有很多空间被其他事物所封缄——比如,人类第六感何来?当然,童话无需担负这么复杂的问题,宋耀珍只要讲好他的故事便是。不过,我们都不去关注所有讲述童话者的真实动机,像第三卷《叠世界》,有理由相信是宋耀珍写给他自己的;Why not?

张:

关于《梦想家》写作动因,我想换个角度来猜测。首先想到的是卢梭的《爱弥儿》,卢梭主张自然教育,如果说《飞行人》《梦想家》契合两岁至十二岁儿童的感官教育理论,那么是不是可以猜测,《叠世界》是奔着智育教育这个方向去的?确切的年龄划分没有太大意义,但从儿童文学的教育指向分析,也未必没有道理。《叠世界》依然没有放弃“飞”这个话题,如果说《飞行人》里面的飞行技能是一种生物本能,那么《叠世界》里的飞行技能就需要通过后天机缘来获取,比如造飞机或通过破译鸟翅膀上飞行的文字密码,到了《叠世界》,飞行技能就需要通过系统化的学习来获取,比如进入铜镜世界后,很多人都希望成为左元放的弟子学习神仙道术,而飞行就是其中的术法或神通。关于学习的实例,至少有两个。其中一个有关学习的故事篇幅虽短,但影响了童话里的现实世界,即一个小女孩向姥姥学习剪纸,不排除这种学习的终极目标是像姥姥一样将各种剪纸变成活物。另一个有关学习的故事则以叠世界为主线横跨全篇,他的关键人物是左元放。《后汉书·方术列传二》记载,左元放“少有神道”,葛洪《神仙传》记载左元放“能够役使鬼神,会变化、辟谷”,《搜神记》则说“葛玄,字孝先,从左元放受《九丹液仙经》”,即左元放是葛玄的老师,在《三国演义》中大家就更熟悉了,左元放即左慈,以神仙身份出现,他的秘笈是《遁甲天书》,其中“天遁能腾云跨风,飞升太虚”,扯得有点远了,但这些荒诞的典故说明,向左元放学习,能够获取超脱普通人的非凡技能。具体到铜镜世界中,孩子们在左元放的鳄鱼池里见识了识善恶的人心实证,在逐渐推进的故事中,另一个孩子则差点成了左元放的弟子,回到现实世界,他们更是以先生翟的赠与构建了无限图书馆,知识渊博的先生翟是铜镜的权威解释者,无限图书馆的灵感则来自于铜镜世界的启发,在先生翟的眼中,残破铜镜意喻着流传下来的各种知识、传说、故事都是残缺不全的需要后人去发掘探索,这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因果链条。所以我以为,通过各种离奇的故事来强调观察和学习的重要性,或许也是第三卷重要的主题。谋篇布局上,《叠世界》以现实世界与铜镜世界叠加形成多维世界,也是第二卷《梦想家》中不完整的梦世界的进一步延续。故事构成上,很多《搜神记》中的元素被解构重建达到了一种新奇效果,比如鳄鱼池在《搜神记》中为扶南王所有、左元放也可能仅有一个弟子葛玄等等,事实上在《搜神记》中左元放也仅仅因为葛玄而出现过一次描述。以《搜神记》为起源,将这些古老的素材转化为新的文学养料,加入当下流行的异次元世界概念,确实有向传奇、科幻乃至神魔故事靠拢的倾向,也意味着源源不断地产生新作品的可能,所在第三卷在一定意义上扩大了读者范围,认为《叠世界》是宋耀珍写给他自己的这种判断也完全成立。遗憾的是在第三卷《叠世界》的结尾没有看到明显的彩蛋。

唐:

其实就像我们上次见面时的一个普遍感觉,《小镇的秘密》完全可以持续写下去,毕竟人物及其关系已经完成了确定,借助故事来描述孩子们的成长,完善孩子们的人格,会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我理解你所说的彩蛋,感同身受。虽然没有彩蛋,但我们看到了烟花。

张:

或许在故事中有更隐秘的线索,毕竟我们不是在拍好莱坞电影。《小镇的秘密》让我们看到了儿童文学领域里一种新的可能,感谢宋耀珍,感谢《小镇的秘密》,美丽的烟花让我们充满新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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