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13 15:09雅丹
黄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李姐妈妈

雅丹

1

找不到父亲找儿子,父债子还。他猜想她一定是这个思路,可是当她找到他,那个人的儿子,在约好的时间见面时,他看得出,她有些恍惚,她可能怀疑找错了人。你是他儿子吗?她一边说话,一边从包里拿出他父亲的照片,偷偷看着。

他更像母亲。他从她的眼神里得出判断,她不停地在他身上寻找关于他母亲的印迹。他母亲很漂亮,超过他父亲拥有过的任何女人。可是,对于一个曾经拥有过权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能够决定很多人命运的人来说,从不同女人身上找感觉,似乎是权力的延伸。他父亲曾是一个国营大厂的领导,一个风度不错又能说会道的人。

当她问他的职业、个人生活、业余爱好时,他都平淡而简短地回答,然后在回答之后等待着。他知道,他来这里肯定不是要回答这些浮泛的问题,她一定有什么问题需要他认真回答。就在他觉得不需要再这样拉拉杂杂铺垫的时候,她突然问他母亲是不是在去世之前就和丈夫离异了?他有些尴尬,脸颊稍稍红了一些,点点头说:“是的,母亲和他离婚三年之后,就去世了。”

她说:“要不要喝点什么?”在她说过之后,他身上出现了一些矜持与落落寡合,这些东西她在他母亲身上看到过。

他在大学教文学课,没有成家,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他有母亲留下来的房子,但是现在那个房子住着他父亲。这就是他的一些基本情况。他很漂亮,是那种懂得尊重女性,能够引起女性怜惜的男孩子。

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一些厂部机关里的人出席了葬礼。其时那个国企已经倒闭,土地被拍卖,许多人都咒骂把企业带向死亡的厂领导。几个领导都被关进监狱,包括他父亲。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不少人来参加前厂长的前妻的葬礼,说明人们是能够在情绪或者情感上,把这个女人与她前夫区别开来的。

在那次葬礼上,许多人都见过死者唯一的儿子,他孤单地站在那里,穿着一身黑西服,清秀的脸上有没有剃干净的胡须,也许是不熟练地使用剃须刀,在下巴和脸颊左侧留下浅浅的血痕。他的眼睛明亮而湿润,看上去笼罩着淡淡的冷冷的水雾。一些他妈妈的同事站在他背后,许多人都来跟他说安慰的话,他只是点头。他不能说话,一说话就会哭。

“好了,喝点水吧,”她给他倒了一杯茶水,“我们见过的,你可能没有印象了,在你妈妈葬礼上。”

他没有印象了,喝了一口水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李姐就行了,我也是那个大厂的人。”

他露出微笑,等着她说出下文。

“原来准备了一些话,突然一见面就觉得那些话不太好说了。”她站起来,有些躁动不安,“你能经常见到你父亲吗?如果可以的话……”

他困惑地看着她:“您直说无妨,究竟是什么事情?”

“我先强调一下,这些事情原本与你无关,是因为我们联系不上你父亲,不是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而是他根本不接我们的电话。罗厂长当年曾经有过……一些别的女人,有的在厂子倒闭之前就‘安顿’好了,有的是厂子倒闭之后‘安顿’好的,有的没有,也许是没有来得及……明白了吗罗老师?”她停顿片刻继续说,“有一个给罗厂长堕过胎的女人,现在住在精神病院里,已经得了重病,晚期了,我曾经找过罗厂长,他当时答应了,但是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她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他是怎么答应的?”

“我们请他给一些费用,看能不能帮患者转院,然后在患者如果去世的时候出一些钱安葬,他一口气都答应了。答应得很痛快,像一个讲义气的人那样爽快。”

“他一贯就这样。”说到这里,他摇摇头站起来,“我出去抽支烟可以吗?马上回来。”

“就在这里抽吧,我也抽烟的,我不知道你抽烟。”她拿出一盒精致的女士香烟。他们坐下来面对面地抽烟。他说:“我能做什么?”

“找到罗厂长,告诉他兑现承诺。”她说。

2

多少年前,国营大厂就那样倒闭了,就像一个编织得很好的谎言一下子穿帮了。工人们盼着年底会餐,这是大厂几十年来的习惯,可是在那个多雪的冬天,厂子已经没有钱请自己的职工好好撮一顿了。厂领导整个腊月都惶惶不可终日,到处举债到处在说好话,到处在忍受职工的唾骂,最严重的时候,许多车间的工人只能领到八月份的工资,后面的工资就没有了。越来越接近年关,天气越来越不好,厂部的人开始酝酿着砸锅卖铁,要么就是要把这个大厂化整为零卖掉,厂部的人在远离工厂的一个饭店吃饭,一共弄了四桌,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有瞻望未来的话,也有忧心忡忡的话。许多人发现罗厂长的头发很长时间都没有染了,很颓废地坐在那里闷闷喝酒。人们都说了祝福新年的话,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他:罗厂长给说几句话吧。他说:我没话说,我能说什么话?算了,吃好喝好,今日有酒今日醉。但是氛围却越来越好,大家就开始唱歌,许多人都在扯着嗓子唱《走进新时代》。

罗厂长是喜欢搞文艺的领导,能歌善舞,所以大家希望听到罗厂长的歌声。他稍稍推辞一番之后,就站在点歌台跟前,拿着话筒和一个女干部一起唱: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罗厂长唱得声情并茂,很富于感染力。大家唱来唱去都是这首《走进新时代》。

那个时期,一些家庭已在寒风中哆嗦,老人门开始在垃圾桶里找能够卖钱的东西,有孩子开始辍学,一些稍有姿色的女人去卖淫了……整个大厂越来越露出倒闭之前的衰败迹象。

罗厂长的前妻在菜市场买菜时,不停地和人讨价还价,已离婚的她和儿子要过一个没有罗厂长的年,让这个年不要有太多的哀怨。漂亮妈妈与儿子心照不宣地不去说不愉快的话题。在他们看来,再艰难的日子只要能滚动着往前走,就不会完全没有希望。

那时罗成琰已知道,厂里许多人都认识他,因为他是罗厂长的儿子。从前,人们会很热情地招呼他,但是随着厂子走下坡路,人们与厂子与厂长的关系好像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似乎站在了厂长的对立面。后来他明白了,不是人们站在了厂长的对立面,而是在人们站在厂长的对立面之前,厂长已经站在人们的对立面了。罗厂长腐败,在外面养女人,领导层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问题,谁也甭嫌弃谁,谁也甭监督谁,就这样,厂子在最兴盛的时候被掏空了。

几个工厂子弟有几次遇到他拦住骂,甚至还动了手。他没有争辩,也没有还手,他觉得那些吃喝玩乐的厂领导欠了债,特别是爸爸,欠的债最重。

妈妈开始省吃俭用,存钱买房子,后来在离厂子很远的地方买了一套80平米的房子,母子俩简单装修之后就搬离了厂区宿舍。

他没有听妈妈怎么去骂那些和她分享丈夫的女人,也许开始骂过,自从搬离厂区宿舍之后,就再没有骂过。他不知道妈妈是怎么转换情绪的,也许她只是使劲儿地压制自己的情绪,压来压去,最终让身体垮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爸爸和几个厂领导被举报、判刑。那是他上大三的秋天,有一个女人打电话找他妈妈,妈妈正在做西红柿酱,就让他问问对方是谁?对方说自己是一个姑娘的妈妈,对方很想知道姓罗的王八蛋为什么把她女儿给弄疯了?妈妈从厨房走过来,用毛巾擦擦手,接住电话很冷淡地说:“两个当事人,一个是您女儿,一个是那个男人,跟我们有关系吗?我不想说幸灾乐祸的话,可我也不会同情你女儿的。”挂了电话之后,妈妈有很长时间心神不宁,她还是没有从婚姻的失败中走出来,妈妈其实是很同情那个已经失常的年轻女人的。他记得妈妈说,那个女孩子跟他年龄差不多,他上大二的时候,她分配到厂子工作。

他想不起是哪个人。

李姐打开一个黑色文件袋,掏出一张照片来,过去的彩色照片,颜色有些失真。她看了看照片然后递给他,照片上漂亮女人留着九十年代时髦的发型,穿着那个时代流行的衣服。

“小罗,我告诉你,”她指着照片说,“她现在住在精神病院,她为你父亲堕过胎,后来被你父亲抛弃。”她的手指在照片上敲打着。他仔细看照片,这是一个清瘦漂亮的女人,眼睛特别大,好像把整张脸都罩住了,即使在照片上也有一种多愁善感的神经质的特点。

“联系不上你父亲,只能找你。”她说。

“父债子还,是这个意思吧?”他说,“我估计帮不上忙,我不想趟我父亲的浑水。”

3

虽然他帮不了也不想帮,他还是去找老罗了。老罗不在家,他给老罗写了一张纸条贴在门上,要他方便的时候给他回个电话。一般情况下,老罗不会给他回电话。罗成琰在许多时候都找不到自己的父亲,尤其是他们发生冲突之后,而他们又经常发生冲突,这就让他经常找不到老罗了。厂子倒闭前后,老罗养成了玩失踪的习惯,从监狱出来之后也没有改掉,如果他不想让你打扰他,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他喜欢和人打牌,赌风又不是很好,输了钱就跑,有人动不动就去大学找罗成琰要债。罗成琰经常被要债的人围堵,他只能报案,警察来帮他解围。有一个认识他的片警,一接他的电话就说:是不是老爷子又欠债了?

罗成琰能够见到父亲,往往是父亲需要见他了。所以,又过了很多天,在他忘记自己给父亲留言之后的某一天,老罗给他打电话了,要他过去一下。

每一次见面,老罗都会给他惊讶,提出某种让他措手不及的要求,那些要求都是关乎钱的事,所以只要他接到老罗语气急迫的电话,就下意识地捏一捏口袋里的工资卡。他斗不过父亲,父亲比他心眼儿多,玩心眼儿的套路很深。他不知道如何理解父亲,如果从心理学或者病理学去研究,父亲是不是有心理疾病?父亲的内心很强大,不会轻易被什么摧毁。父亲掌握着他,就像一个人能够窥见、掌控另一个人的软肋,他的软肋可能就是他的善良与对父亲的恻隐之心,这些东西在他父亲那里就是人性的弱点,是一个人的取败之道。总之,在人格与性格上,父亲过剩的东西,则是他匮乏的东西,相反,他过剩的东西,在他父亲那里压根儿不存在。从监狱出来,父亲就像孙猴子从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锻炼出来,比从前更懂得如何对付人,特别是对付儿子。

他朝母亲留给他的,而现在被父亲和他新的女人霸占的房子走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有决断力的男人?在处理与父亲的关系上,他优柔寡断,手足无措,有时候明显看出父亲的做法并不高明甚至很拙劣,但是他还是无法摆平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他被这种感觉迅猛地冲击着,强烈、清晰,这是关于过去的印象。他还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女孩来找母亲哭诉。他想不起那个漂亮女孩儿的名字,记得是一个留着当时最流行的黛米摩尔中性发型的女子,这个女人和他母亲在楼下的自行车棚外面说话,母亲给女孩塞了一点钱,然后送上了出租车。

在经过两个环道之前,他捕捉到这个印象,感觉不是他要去寻找这个印象,而是这个印象从蛰伏的状态中苏醒过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撞在他身上。他想起那个李姐让他看过的照片。

一座九十年代中后期出现的小区,现在看上去已经很老了,总是给人一种胡须没有刮干净越来越不修边幅的感觉。每次想起这是妈妈曾经住过的房子,他都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好像那只是一种很抽象的关系,他不愿意回去,是因为那里住满不相干的人。那个被叫做父亲的人,看上去也像一个不相干的人。母亲在世的时候,房子里到处都是花,只要能放置一个花盆的地方,就会有绿色植物。房子很干净,连花叶子上也纤尘不染。终于有一天,他再也不能继续呆在这个房子里了,就搬出来。他需要这个房子,需要在这个房子里完整地消化或者安置自己的悲伤,但是父亲出狱住进来后,他在这个房子里渐渐找不到与母亲相关的东西了,那些东西每天都在减少。他觉得容忍父亲是对母亲和母亲房子的一种背叛。后来,他选择只是从生活的方便与否来解释他不愿意和父亲共同生活在这个房子里,而去了单身宿舍的原因。父亲很快找到了新女人,随着陌生女人的到来,她的两个没有工作的儿子和两个没有工作的儿媳,还有两个上小学的孙儿孙女,都成为这个房子的主人,成天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和母亲都不看电视,所以一直没有电视机。这个电视机是父亲从旧货市场上弄来的。

老头角色切换得很快,在认识这个女人不久,就切换成称职的继父,兴高采烈的,很享受这个从来没有扮演过的角色,到处给新女人的两个儿子找工作,还送新女人的两个孙儿孙女去学校。

他不能确定这个被叫做父亲的人,是不是丢掉了原来罗厂长的气度,而变得随波逐流起来?还是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气度,压根儿就像一幢外表华丽堂皇的建筑模型?一切都失真起来,你无法确定过去是否真的存在,尤其是以曾经存在的那种方式存在。入狱之前的父亲拥有过的女性资源以白领为主,入狱后的监狱生活让他的审美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所以才会领回这个女人一家。这个女人用很假的声音说话,父亲也模仿着那样的声音,甚至模仿女人的手势。

4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三个月,那一次他和父亲单独在房子里谈话。开始是随口说的,后来是很正式地提出让父亲搬出去住,如果一定要在这里住,就让那些人搬出去。父子俩便发生冲突,老头气急败坏地骂他弱智、忤逆,他没有任何妥协的表示,在老头突然朝后面退了几步,然后像发狂的公牛一样朝他冲过来时,他一躲身,老头一头撞在墙上。过后,老头逢人就说额头上的伤口是不孝子打的,可是没有多少人相信他。这里有一个小饭店是原来大厂的一个中层干部开的,老头常去那里吃饭,不断地诋毁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为饭店老板的中层干部笑着安慰他:你他妈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那次父子冲突之后,老头就把门锁换了。他有些担忧老头有什么不测,来这里看时却打不开门。这一次他来到这里,只能轻轻地敲门。

门开了。老头容光焕发地站在那里。

父亲叼着一根牙签站在那里,好像完全忘了是他打电话让儿子过来的,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嘴里喷出重重的蒜味与酒味:“来得正好,快给我弄弄洗衣机的下水管。”

“我不会。”他说。

“你会什么?”

“什么也不会。”

“我知道你有情绪,人都是有情绪的动物。”父亲说,“如果换了我,老爹把一堆杂七杂八的人弄到家里,也会闹情绪的,不是这样吗?”老头子身材肥大,有一种雄狐绥绥的步态。屋里奇怪地安静,令人更加心神不宁,有一种磁场紊乱的感觉。

“那些人呢?”他四下里瞅着。

父亲抓起一把断了很多齿的梳子,梳理自己染得乌黑的头发。“说吧,你来干什么?”父亲对着浑浊的镜子,漫不经心地说,然后用手指蘸着唾沫刮掉衬衣上的一个污点。父亲有一整套打官腔的言行,就像这种蘸唾沫刮污迹的动作,还有煞有介事用手指梳理头发的动作,还有一些淡漠超然的表情,假嗓子的笑声,自负松弛的步态。特别是在自己老实巴交的儿子面前。

他突然想起那个留着黛米摩尔发型的女人,想起那个女人和父亲的关系。那个女人很年轻,有乌黑发亮的眼睛,让他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有一种奇怪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嫉妒。

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看到几盆枯死了的花,放在阳台上对着阳光的位置。他说:“你打电话给我,一定有什么事情,说吧。”

老头说了几句检讨的话,又说了几句想念他的话。他做了一个不要再说的手势说:“有话直接说吧。”

老头把一缕搭在额头的长发梳下来,又用手指轻轻拢到后面,用痛定思痛的眼神瞅瞅他说:“我认真想了一下,还是该考虑一下你的困难,你需要这个房子,你需要结婚,所以呢,我打算搬出去。咱们毕竟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可是,问题来了,我搬出去住哪里?这不是让你回答的,我的意思是,我出去就得租房子,而我又没有钱,明白了吗?”

“得多少钱?”他明白,老头是一个坑一个坑地给他挖。

“你给我三万,我立马就走。你不要用那么大的吃人的眼睛盯着我,你刚才不是问我那些人吗?都替你轰走了,我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不会糊涂的一个人。可是,我也得找一个能让我有现成饭吃的女人,这个人生要求不过分吧?既然你接受不了那些没文化的人,我就为你找一个有文化的阿姨来伺候我,这你总该虚荣心满足了吧?这可全是因为你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你要知道有文化又有一些姿色的女人是很费钱的。所以,既然你喜欢高品位的女人做你的后妈,我只能顺从你的品位找一个了。”

“听你的语气,应该是已经找到了,你真的太有女人缘了。”他讽刺说。

“那没办法,谁让我是从来都有女人缘的人呢。”老头掏出一支烟点着,“怎么样,这样交易公平吧?”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我告诉你,那个女人还没有出现,我只是假设如果有那么一个女人出现,我就把那个女人弄回来。可是没有钱什么都是空想主义,再大的饼子都是画出来的,你要是给我一些钱,我就开始搜寻那样的女人。”老头子看着他,提高嗓门说,“我告诉你,那样的女人肯定是存在的。”

他看着这个被叫做父亲的人,说:“你真是王八蛋一个,过去贪腐,现在不断地敲诈自己的儿子。”

“你这样骂我,我没有生气,我不会生气的。人和人的认识是有层次的,你这种认识层次还居然当大学教师,不是滥竽充数又是什么?”

他看到窗台上有一本撕掉很多页的书籍,是他高中时期买的《复活》,他把这本书拿在手里。他说:“记得汪妍筠吗?一个住在精神病院的女人。”

老头子假装没有听明白,有些狼狈地梳理头发:“你说谁?我怎么觉得很耳熟?”老头子驾轻就熟地扯起官腔,就像扯起一个破外套随便搭在身上。

“汪妍筠,一个细腰身,黑眼睛的女大学生,给你当过一段时间女秘书的。”他越来越清晰地想起那个女人,越来越确定汪妍筠就是那个曾经留着黛米摩尔发型的女大学生。一开始,他只是随口说出这个名字,在这个时候,他像寻找到了雪地下面的道路痕迹,且越来越清晰。

老头子看着他,眼神越来越阴沉:“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滚;第二,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在我走之前,得给你说一下,欠债总是要还的,你应该给那个女人做些什么。”他说。

5

他心里痛苦的时候,有一个牙齿就会变得锋利,会把舌头磨得发红,甚至出血。留着黛米摩尔发型的女人,剃光头发的精神病院的女人,两个女人是一个人,是汪妍筠的不同阶段。她抑郁了很久,住进精神病院,现在不再像从前那样发狂,是因为她的身体出了问题。她的精气神在一次次发狂之中被不断透支,最后彻底摧毁了她。她还不到三十五岁,但是你看到她的时候,不会觉得她低于五十岁。她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分配到厂里不久,就陷入他妈的爱河。他想着这些事,脸色越来越惨白。

这一次是他主动联系的李姐,他在电话里说,他心里难受,喘不上气来。

“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可能不是很了解,他还真不是一个特别垃圾的人,这样说你一定很不舒服,因为我知道你和你母亲对他的看法。”李姐坐在对面,和他一起吞云吐雾,“老实说,他作为工农兵推荐上大学,后来成为国企领导,确实在他那个年龄段也还是有想法,也有一定能力的人,要不怎么会受到上级的表彰与肯定呢?或许他比你想象的要重视感情,会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去照顾这些女人。现在他没有力量做什么事情了,却又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就只能选择逃避。”

他看着她,突然说:“很冒昧地问一句,你和他有没有那样一层关系?”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脖子和耳朵都变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露出浅浅的笑,目光稍稍移开一会儿,接着重新盯在她脸上,让她再次感觉到他目光像灼热的电焊枪。“我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她的嗓子突然变得沙哑起来,“我建议你不要问这个问题。我和你父亲……”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让我很难为情,你说了一个让我难以启齿的话题。我直说吧,在那个厂子倒闭之前,你父亲把我安顿到了厂部。除了出国的,留在国内的三个女人,我,蒋大夫,还有汪妍筠,都是你父亲的女人。”

“我不想听了,”他说,“大厂要不毁在他们这帮人手里说不过去。”

她叹了一口气,看到他比她还要尴尬:“换个话题吧,你可不可以做一些事情,去给精神病院的汪妍筠一些安慰?”

“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思路,”他突然激动起来,“这么说,你找到我,想通过我联系上我父亲,是为汪妍筠,还是你自己?”

看得出,她的脸又红了,不过这一次是因为愤怒。他的话明显刺痛了她,她说:“我和汪妍筠一同进厂,走过了一段相同的难以启齿的路。现在,她时日无多了……”

她脸上的红褪去,眼里闪现出泪花。

两人陷入沉默,然后她忽然说:“你妈妈是喜欢汪妍筠的,曾经想要撮合她和你,那时你正上大学。后来汪妍筠不得已,向你妈妈承认了她与你父亲的关系。那一次之后,你妈妈就下定决心跟你父亲离婚了。”

他脑子里倏忽闪出黛米摩尔发型的女子形象。他眯起眼睛:“我能够给她怎样的安慰?即使现在能把老头子弄过去,估计也晚了,我相信刺激肯定大于安慰。我没有研究过精神病问题,可是我感觉精神病人都是被一些过去禁锢起来的人,他们沉浸在过去之中不能自拔,也不愿意破茧而出。”

她窄窄的手掌捂在下半截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我觉得你对他的描述太精确了。所以现在,我不想让你父亲出现了,再说他也不愿出现,他是玩失踪的行家。”

就在这时,他的那颗神经病槽牙又开始折磨他可怜的舌头,让他痛苦不堪。

“你怎么啦?”她说。

“我得去看看牙。”他说。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你父亲也有牙病。”

“我没有牙病,只是一颗牙齿总是磨痛舌头。”

“我给你推荐一个牙医,你拿着她的名片去找她,说出我的名字,就可以不排队。”

“谢谢。”他打算离开,虽然他觉得事情还只是刚刚开始。在这个时候,她给了他一包日记本,说是汪妍筠的日记。

“当然这不是全部,老太太要烧掉这些,后来改变了主意,让我替她保管。你拿去看看吧,或许你会改变想法……”

6

他走在秋天干净的阳光下,一脸茫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没有看汪妍筠的充满尘封气息的日记本,他不敢看,好像那是一座座充满可怕残骸的墓地。他后悔自己手里拿着这些东西。就这样,他路过牙医门诊,走过去之后才发现这个门诊就是名片上的门诊。

他见到了蒋大夫。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蒋大夫。

蒋大夫有一米七左右,丰盈而挺拔,脾气和肤色都很好,是那种特别耐看的女人,只要你盯着她看几分钟,马上就能感觉到满盈盈的女人味。他看得出,蒋大夫对他特别温和,想必是医生的职业习惯。不一会儿,她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的,他问她当牙医之前在哪里工作?她没有躲闪这个问题,说最早在一个国营大厂的医院工作。他说他也是那里出来的。她盯着他的脸愣了片刻,然后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他说那是我妈妈,她听了倒吸一口气:“明白了,我说你一进来就觉得好面善,你和你妈妈太像太像了。你妈妈很漂亮,是厂子弟中学的老师,后来是校长对吧?你妈妈人很正派。”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脆弱起来,觉得自己有一种需要被人安慰的渴望,他在陌生的蒋大夫面前低低地哭了,好像是妈妈葬礼上哭泣的一个延续。

她看着他,动作轻盈地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又打开水龙头,弄湿一块洁白的毛巾,拿过来给他,让他擦脸。然后重新坐下来,用温柔醇厚的声音说:“都有这一天的,不要太悲伤,你妈妈葬礼时我也去了。”他们有些感伤地沉默着,这种感伤,这种沉默,让他们之间突然尴尬起来。她马上戴好口罩,摘掉眼镜儿,戴上牙医用的单镜儿,让他张开嘴。她和他说话的时候,用明亮的眼睛凝望着他,让他记忆深刻,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竟然还拥有如此明亮的眼睛。

检查完牙,她把牙医用的单镜儿推到额头上,后来嫌碍事,又把单镜儿摘掉,轻轻地放在桌子一边,戴上秀气的金属架眼镜儿。同时摘掉口罩,松松地折叠起来,放在一个白色的金属盒子里。她端端正正坐好,脸上和眼睛里都溢满微笑,用像呵护小孩子的语气说:

“那个槽牙确实有些锋利,刚才我用手摸了摸。”她的脸突然红了,好像不经意地泄露了秘密,她笑了笑说,“我也有这样的一颗牙齿,有时候就会像闹情绪一样变得棱角分明起来。”

他的脸也变红了,好像听到她不是在描述自己出问题的牙齿,而是窥视出他某种不好的生活习惯。

蒋大夫说:“其实除了牙本身的问题,还有舌头问题,如果舌头发炎,就会在和牙齿接触的时候,摩擦发红。你的牙齿没有你说的突然长长的情况,是因为舌头发炎,被牙齿磨痛,吃点消炎药就没有事了。”

这时,一个穿着松松垮垮校服的女生叮叮咣咣地走进来,蒋大夫用责备的眼神瞅瞅女孩子:“这是我女儿,高三了。”

女孩子找了一把椅子,拖过来,腾地坐上去,隔着桌子冷冷地看着他,用威胁性的语气说:“你纠缠我妈多长时间了?”

太突然了,他惊讶得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他的脸再次红了,站起来很尴尬地笑笑:“小姑娘误会了,我第一次来这里。”

蒋大夫对女儿的言行似乎见惯不怪,并没有责备她,只是连声向他道歉。

他走出诊所时,蒋大夫穿着白大褂惴惴不安地送他,一直陪着他走了五十米左右。她告诉他:“她女儿是单亲孩子,性格偏激,一直很排斥和异性交往。”

他看看她,临分手时伸出手去,她犹豫着把手放在他手里,他感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第二次见到蒋大夫,他们就很熟悉了,好像交往了很多年一样。

7

老罗又给他打电话,提出可以适当地还还价,不要三万,给一万五就行。他说,没有。老头说,在一万五的基础上打对折怎样?再没有你就没有这个爹了。他说,你要是去给汪妍筠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我就给你一万五。老头说,一个没名堂的女人怎这么让你上心?你给我理理思路,现如今的我能为她做什么?他说那就算了,以后你也没有我这个儿子了。俩人同时挂了电话。

没几天,老头赌博被派出所抓了,派出所打电话要他去赎人。他只能去了,善于临场发挥的老爹,当着警察的面对他说:

“儿子,我的好儿子,打虎不离父子兵,让我给你磕几个头吧。”说着就跪下来,警察都愣住了,估计他们想象不来,他们有这样奇葩的老子,该怎么做儿子?

老头是演技派,眼泪说来就来,而且是声泪俱下。可是,一旦等他调整过来,又是原来的样子,又会出尔反尔,又会敲诈勒索,又会到处风流。

他把父亲接出来后的一个礼拜天,父亲打电话说好几天没有吃肉了,都想不起红烧肉是什么味道了。

罗成琰带着父亲去左近的那家饭店吃饭,曾是大厂中层干部的老板看到罗成琰很热情,说小罗只要见你,你准保没有遇到好事。

“你是讽刺我吗?”老罗说,“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快给老子上肉。”

他永远学不会老头子内心的强大,也学不会老头子的麻不不仁,他突然想起当年在厂子电视台直播的节目中,父亲英姿勃发地给职工做新年贺词的情景。

现在,这个萎靡的老头坐在那里埋头吃喝。老头牙不好,用一边的牙齿咀嚼东西,两个脸颊上一边随着咀嚼忙碌,另一边是茫然甚至冷酷的神情:“我无所谓的,世上从来没有名扬千古和遗臭万年的事情,都是自欺欺人。”

老头终于又一次放了他鸽子,在派出所曾信誓旦旦地答应他一起去探望汪妍筠,到了最后关头闪他了。

自从带父亲下了回馆子,他就再没见到父亲。父亲又玩失踪了,他给父亲打电话,得到的是硬邦邦的回答:“你对汪妍筠有想法,是乱伦!”

这个电话之后,李姐打电话约他出来,他们在街心花园坐下来说话,他没有说父亲的任何不是,但是内心有一种被垃圾淹没得无法呼吸的感觉。

“他对待女人就这样。女人就像酒杯,有人往里吐痰,这个杯子因为脏而被弃之不用,而不是因为他们往杯子里吐痰这件事本身。”李姐说。

“说说汪妍筠吧,她的日记本我一直没看,不敢看。”

她停下来思考了片刻说:“咱们去看看汪妍筠的妈妈好吗?”这个建议给他很惊悚的感觉,但不知为什么,他同意了。

这是一个已经佝偻的高个女人,白发凌乱,眼神苍茫,很难想象当年她在外贸局工作时的样子。现在,她就是一个被生活击垮的人,疲惫、索寞、干枯、灰色,没有热情,没有惊讶。李姐说:“我们来看看您。阿姨,我们去接阿筠回来,时间没有变动吧?要不要给她把床铺再好好弄弄?”

老太太不断聚集自己松散空洞的眼神,可是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她摇摇头说:“她占不了多大空间,只要有一尺宽,她就窝在那里。她都变小了,也占不了多少时间。她该走了,该走了……”

他像被雷击了一样,浑身震颤。他又一次在陌生人面前哭了,哭得很厉害,李姐和汪妍筠的妈妈看看他,也突然哭起来。哭着哭着,大家似乎意识到,都说不清为什么哭。他有一种沉甸甸的悲伤,不能控制自己的哭泣。

这次哭泣之后,他和一些现实彻底拉开距离,也与自己的父亲完全拉开距离,他没有那个父亲了,那个人也没有他这么一个感情用事的儿子了。

8

两天后,李姐开着黑色越野车,他坐在旁边,后面坐着汪母,一起去精神病院给汪妍筠办理出院手续。路上老太太一句话也不说,表情阴郁地坐在那里,就像去探望一个死囚。他突然出现低血糖症状,浑身冒汗。李姐给他吃了两块黑巧克力。车子停下来,他在外面抽了两支烟,又重新上车。汪母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在很长时间内对他报以敌视的沉默。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老太太的谴责,他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此时他还有犯罪分子被带往犯罪现场的感觉。

前面已经出现一圈白色围墙,外墙后面有一些好像幼儿园才有的建筑物。李姐告诉他,这里许多人的智力降低到连幼儿园孩子都不如的地步了。

从什么地方传来直直的嚎叫,好像是野牛受伤的叫声,又像是什么机器的声音,当他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脊背一阵阵发凉,连打两个喷嚏。她说:“你是不是病了?可能这里面的气味你受不了。”

走廊的一面全是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个灰蒙蒙的庭院,有很多歪斜的长不高的树木,还有一个狭长的黄褐色的花圃,里面有许多干枯发黑的枝叶。在每个走廊里,都能听到带有恐吓性的吆喝声,还有失去控制的笑声和干嚎的声音。许多人都穿着宽条纹住院服,软软的没有后跟的拖鞋,嗞啦嗞啦地拖着脚走路。当他看到这些的时候,唯一的感觉是虚假,因为在电影上看到过类似的场景,也许那些画面太过集中,所以会比实际看到的更加真实。

老太太阴沉的脸上出现了飘忽惊恐的表情,好像受到这里一些病人的感染。老太太越过他们走在前面,压着步伐,他们俩都不能走得很快,这好像是提前演练过的送葬的脚步。不记得走了几个相互交叉的走廊,终于来到一个空荡荡的病房里,病房里有很多床,床铺上有洁白的床单,但是不论多么干净,总觉得隐藏着无法清除的污垢。

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坐在轮椅上,穿着松沓沓的住院服,身子朝一边歪着。两个护士正在给她灌药,她把牙关咬得死死的,褐色的药水不断地顺嘴角流到衣服上。护士们又哄又吓,还是灌不进去。突然两个护士惊叫着跳开,病人的脸上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脚下汪出一滩不断扩大的尿水。

病房里马上弥漫着尿液与来苏水混杂的味道。戴眼镜儿的医生走进来,走到病人跟前,严厉地看看病人,可能是看到病人眼睛里的泪花了,态度才变得温和了一些。医生把手放在病人的额头上,用对淘气孩子的语气说:“汪妍筠,你知道吗?这个药是苦一点,可是很见效的,你不是想快一点下床走路吗?那就必须喝下去。你不是一直很听话嘛,为什么又把药吐出来了?”

病人眼泪汪汪地说:“太苦了,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我知道你是最好的,你比谁都配合治疗。所以,你已经好很多了,再观察几天,我们就可以给你开欢送会了,是不是?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好好喝这些药吗?你是最懂事的孩子,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

病人同意再喝一次,医生说:“药冷了就去加热,把地板也收拾一下。”两个护士开始用拖把擦地板,老太太和女儿说了几句话,突然很有情绪地说:“她的裤子湿了,你们也不给换换,就让她捂着湿裤子。”两个护士转过身,相互看看,对着老太太的脊背撂白眼。医生出门的时候说,你们一个人弄地板,另一个给换干净的衣服。

两个护士又相互看看,对着医生的后背撂白眼,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李姐走过来,叫着病人的名字,病人迟缓地调动自己的思绪,似乎在到处是空隙的记忆中搜寻眼前女人的名字。在这个时候,病人把令人不安的眼光落在他脸上,黏糊糊的目光像粘稠的液体一样推不开。他紧张地吞了口唾液,李姐说:“你跟她说说话吧。”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蹲下来,看着她,机械地说:“你的气色不错,马上就要回家了,想不想回家?”就在这个时候,她伸出手,好像要摸他的脸,但是她忽然给了他一记脆亮的耳光。所有人都惊呆了,李姐抓住病人的手腕说,你认错人了。老太太把手放在女儿肩膀上,弯下腰说:“他不是他,他不是那个人,他是那个人的儿子,你打错了。”

病人发出支离破碎的笑声,摇着头想要说什么,却又更加支离破碎地笑了,屋子里的人都听到汪妍筠说:“没有打错,我打的就是他,看他的脸多白,多漂亮……”

他看着她,流下眼泪。他俯下身子说:“你还想打一下吗?那打吧。”他看着病人眼睛里聚集着惊恐,聚集到饱和之后开始暗淡,好像烛光一样熄灭。

汪妍筠的手颤抖着接近他的脸,用手心抚摸他的脸颊,接着又用手背去触摸他的脸颊,茫然而飘忽的眼睛里出现了信赖与后悔,问他:“疼吗?我不想打疼你的。”

李姐带他走进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大夫说:“从她不吃饭开始,我就担忧不是因为情绪,她的情绪很稳定的,我担忧她的胃出了问题,后来我们给她做检查,果然是胃癌晚期。她说不疼,总是说不疼,其实有时候疼得很厉害的。她不停地写,她的桌子里有很多用过的笔芯,说那都是蜡烛,蜡炬成灰泪始干啊。我们没有把她用过的笔扔掉,觉得也许你们会拿回去的。她字写得好,真的太可惜了。”

医生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这里面有她的日记,一共三本。她一个要强的人。会自己使劲儿地调整,情绪激烈的时候就写日记,如果写日记还不能平息自己的情绪,她就会撕扯日记。在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抢下来。她说到一个人,不停地说到一个人,这个人给她的伤害太大了。”

护士把许多签字笔装进一个鞋盒拿了过来,整整的一鞋盒签字笔。汪母看着那些已经没有墨的笔,不停地流泪,不停地用纸巾擦拭眼睛:“这些我都不能扔掉,我都要带走。”

“好的,我们用胶带封一下。现在的情况是,”医生扭头对他说,“需要有人给签字,签字的意思是这样的:如果办理出院手续之后,这个签字的人必须承担对病人在家治疗的所有费用,特别是监护,简单地说,就是不能让病人再出来,或者再受刺激发病。我感觉钱不是主要的,因为她已经不需要吃什么药,就是一些常规药带上就行。主要问题是,她回家治疗时候谁来监护,这个得有人专门跟着,可以说二十四小时都得盯着。如果你来做监护人,你就得至少找一个全日制陪护。老太太是显然不行的。”后来,医生单独和他说话的时候,告诉他,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的。

他平静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医生转了话题说:“这些日记就先拿回去,如果她的情况很严重,这些就成为她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我确实不是很乐观。她的文字很好,还写过诗歌,能到这地方的人,没有不是天分特高的,天分不高的人不会精神分裂。好了,我们去看看喂药的情况。”

一回病房,汪妍筠就对他说:“你过来,我记得你的,你带我走。”

他走到跟前,蹲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对她说:“好,你喝了药,我就带你走。”

她看着他,好像在反复鉴别他的话的真实性,然后点点头。一个护士端着碗站在旁边,他用勺子舀了褐色的药水,轻轻地凑近她的嘴唇,她看着他,定定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然后张开嘴,让他把勺子放进她嘴里。她使劲儿地吞咽着,吞咽着,眼泪都出来了,还是没有咽下去。

在回城的路上,老太太对他的态度软化了,可能是因为他对她女儿的那种态度,也可能是她女儿对他的态度。

9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墓碑,上面有汪妍筠大学毕业时照的俏丽的黑白艺术照,看上去好像这个艺术照唯一的作用就是为了有一天镶嵌在这里。墓碑上用工整的楷书刻着一些话,汪母说这都是女儿生前给自己写下的墓志铭。

只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他、李姐、蒋大夫、汪母,他们一起料理了汪妍筠的后事,一起吃了一顿饭。不论是走在墓地荒芜的道路上,还是在吃饭的时候,他都没有说话。

过后,他有时候会来这里,送一些花放在汪妍筠的墓碑跟前。

他在学校继续教书,蒋大夫的女儿考到了他们大学,听了他几节课后,便不停地找他,假装请教问题,有时候是人生问题。他说的不是很多。但是他对这个妹妹很好,经常带她吃饭,有时候给她买礼物。她想学吉他,他就给她买了一把吉他。她邀请他去她家吃饭。他推却着,她就火了:“为什么不去我家?你是不是讨厌我妈妈?”

这样,他就开始去蒋大夫家了,有时候去帮忙干活儿,有时候在一起过节。

秋末,他帮蒋大夫把买好的许多白菜都搬上楼去,浑身都是汗水,蒋大夫住在六楼。蒋大夫烧了水,让他洗澡,他说:我回去洗吧。她说:你洗吧,不要客气了。他洗完澡,坐在那里,听着哗哗啦啦的水声,感觉那些水声有满满的性感。蒋大夫在里面洗澡,他不停地抽烟,不停地喝水。

她洗完澡,跟他一起出去吃饭,在饭店等她女儿。他们坐定之后,看到老罗带着一个化妆夸张的陌生女人走了进来,一进来就看到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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