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 / 苏永成
“我不服!”随着判决的法槌敲击声响起,坐在被告席上的艾山猛不丁地站起身来吼道,“把我千辛万苦挖掘出来的羊脂玉一半的价钱判给我弟弟,这种不公平的判决等于狗屁!我要向中级人民法院上诉,决不罢休!”
“我也要上诉!”坐在原告席上的玉山也毫不示弱地挥舞着手臂,愤愤不平地发出怒吼,“那一块从我挖掘的坑边滚落到我哥哥挖掘的坑里的玉石,如果不能完完全全地判给我所有,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申诉不止,决不停止!”
疲惫不堪的审判员摇了摇头,书记员背过手挺挺胸伸了伸腰,控辩双方的代理人收起了各自的资料。而这个时间,原告和被告早已拂袖而去。
艾山和玉山相继急匆匆离开法庭,毫不理会随后追出来的亲朋好友和邻里街坊的阻止和劝说,把上诉还需要在一审判决书上签字画押这一必不可少的程序置之脑后,也忘记了应当听取各自高薪聘请的诉讼代理人的建议的重要性,继而争先恐后地坐进各自的豪车,仿佛谁能捷足先登率先抵达二审法庭,谁就可以占据优势稳操胜券一般风风火火地开上公路,向城市方向急驶而去,那飞快向前的车轮,似乎不是在旋转,而是在跳跃、飞驶。
公路还没有走出一半,急于先期到达的兄长艾山掉转车头,驶上了荒滩小道。唯恐哥哥比自己率先抵达目的地的弟弟玉山也不甘落后,马上掉头、紧追不舍。只要能够横穿这片荒滩,就能在最短的时间直线到达城里。兄弟俩虽然谁也不曾开车从这片荒滩走过,但在孩提时代,他们曾经多次跟随父亲牵毛驴走过来回,只要经过了挡住视线的那些沙丘,再驶过一片乱石滩,就能到达城市。
在这匆忙的行进中,艾山想到的是在中级人民法院工作的一个远房亲戚。当然,玉山也想起了这个远房亲戚。他们俩虽然谁也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和那个亲戚具体是什么样的亲属关系,但可以肯定是父系亲戚。已故的父亲在生前总是说起这个亲戚,希望他们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随同自己去看望这个亲戚,嘱咐他们在自己去世之后也要经常走动,不要断了来往。然而,忙于生计的这一对双胞胎兄弟没有能够与父亲一道探望这个亲戚,父亲去世之后也没有顾得上去看望他。说白了,兄弟俩在过去的时日没有遭遇像今天这样需要这个亲戚帮忙的难处,不去探望又怎么样?亲戚嘛,又不是会过期作废的政府发放的证件,必须要隔三岔五探望的。像今天这样遇到难处、火烧眉毛的时候再去看望也无不可。可是,那个眼前急需的宝贝亲戚,名字叫什么来着呀?……
飞旋的车轮扬起灰沙,车后泛起滚滚的尘土,紧追不舍的玉山不要说看不清道路,就连两米开外的景物也难以辨别,只好打转方向盘走上另一条岔道,打算绕过几道沙丘,穿插到哥哥的前边去。
艾山不时扭头向身后观望,没有看到弟弟的车紧随其后,便断定自己已经把他甩下老远。看来弟弟玉山应该是车陷某处的沙坑抛了锚,进退两难了。他的那辆车,再说也是辆二手车呀!当时,艾山身为兄长,曾经力劝玉山不要买那辆车,因为那车虽然名冠全县、威震整个玉石市场,但毕竟是城里的花花公子们乘坐了两年的轿车嘛!可是玉山他还以此为耀,沾沾自喜地说:“凡是这个地方有人结婚办喜事接亲都要向我借车,女傧相们用一束束鲜花装饰我的车。”哩!嘿,自我夸耀、鲜花装饰又有什么用?今天不是被我的座驾扬起的尘土淹没了吗?这就叫自作自受,活该!
想着这些,艾山感到些许慰藉,在马拉松似的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阶段,长时间紧绷的神经稍稍得到了松弛,疲惫的身心略感轻松,一种率先抵达二审法院、即将获得自己胜诉判决的甜蜜热流从心底涌起,迅即遍布全身。
嘻……那会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景象、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场面啊!
在沙丘之中如同滚动的雪球一般跳跃、颠簸向前的玉山从一侧绕行,驶过了一段路程,觉得自己已经超过哥哥很长一段距离了,眼前仿佛出现了二审宣判自己胜诉的公正判决的场景和判决书上鲜艳夺目的红色印章,似乎还看见了在哥哥丧魂落魄地走进大厅听候宣判的时候,木柄黑色的法槌“咣”的一声重重敲响的画面。
哇!那是多么公平合理的判决,那是多么响亮悦耳的声音啊!
幻想与憧憬是那样的甜蜜,那样的美妙。然而,荒滩却并不那么尽如人意。兄弟俩行驶的小路,此刻变得模模糊糊、难以辨认,车轮在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沙土中艰难地前进,即使是把油门踩到底,除了车轮卷起的沙尘,依然是蜗行牛步,难以提速。
驶过一个又一个低矮的沙丘,行至一片乱石滩,汽车再也不能加速行驶了。艾山和玉山这才发现,原来一马平川的荒滩,如今犹如一场战乱后的沙场,满目疮痍,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坑洼,就像他们自己在河滩肆意挖掘、随处探寻玉石一样,这一片荒滩也被一些盲目挖掘玉石和筛分砂石料的人,挖掘得千疮百孔、遍地创伤,高低不平、不堪入目。
脑袋在剧烈的颠簸中两次重重地撞在车顶之后,艾山顿然心生恐惧,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担心起来。他从被卡在坑里的车上下来,暂时忘记了对弟弟耍威风的念头,开始为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动起了脑子。他环顾左右,眼见这一片荒滩之中,再也看不到能够行走的道路。孩提时代印象中那一条清晰蜿蜒伸向远方的小路,已经荡然无存,不见了踪迹,如果一定要走,要么就是弃车步行,要么必须掉头返回,再一次退回到刚才驶离的公路上继续前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到达城里的目的地。
这么些年来已经习惯于以车代步的艾山不假思索地再一次坐进车里,使劲儿地狠踩油门加足马力,但依然没有能够把座驾从坑里开出来,尽管四个车轮不停地旋转,可是除了沙土四溅,只能像匹醉卧的骆驼一般喘着粗气进退不得、难以挪窝。随着艾山气急败坏地猛踩油门,车轮愈陷愈深,车身越来越矮,最终是车身擦地、车轮空转。
车里充满了沙尘灰土,使艾山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这才不得不熄了火,放下窗户玻璃,环顾左右,猛不丁看到弟弟玉山在远处沙丘中忽隐忽现、且跑且行的身影。
“贪得无厌……!”
艾山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狠狠啐了一口痰,旋即弃车而行,在一定要超越在前的意念驱使下,以令人惊叹的麻利动作迈开大步跳跃奔跑,从弟弟的一侧穿行在沙丘之中,向城里的方向飞奔而去。
乱石滩如同烧热的馕坑一样酷热。迈开的步履刚开始还挺快,但在片刻之后,对徒步行走早已变得生疏的腿脚开始互相碰撞、步履混乱,变得极不协调起来。艾山不知道自己已经跌了几次跤、摔了几次跟头。玉山也不记得自己跌倒、爬起的次数。他们变得灰头土脸、满身沙土,鞋子磨破了,裤角挂烂了,腿上划出了道道伤痕,但是,兄弟俩争先恐后,依然没有止步,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一心想着比对方率先找到那个尚不能说清姓名的亲戚,先入为主地申明自己的诉求,一定要把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信念,旁无他顾,踉踉跄跄、蹒跚而行,惊得荒漠中的四脚蛇和长尾蜥这些小生灵如同伤弓之鸟,夺路而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兄长艾山已经疲惫不堪、移步艰难。弟弟玉山口干舌燥、焦渴难耐。他们四肢乏力、气喘吁吁,酸涩的汗珠顺着已经开始脱落、毛发越来越稀疏的头上滚落下来,顺着额头流入眼中,引起阵阵刺痛。他们原来不时哼唱的“美好幸福哪里来,全凭汗水来灌溉”那一首歌曲,今天并没有应验。兄弟俩此时此刻的体会是:美好的幸福并不是凭靠辛勤流淌的汗水得来的,而是要使用不择手段巧取豪夺牟取的钞票,还要依靠在中级人民法院工作的那个悔不该断了交往的远房亲戚才能拥有。
目的地似乎遥不可及,弃之身后的小轿车也早已不在可视范围之内。步履蹒跚、气息奄奄的艾山一个趔趄被脚下的深坑边缘绊倒在地。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玉山也被深坑另一个侧边的土堆绊倒,俩人仿佛刚刚结束角斗的羝羊,面容疲惫、呼吸粗重,无神的双眼满含怒气地瞪着对方。然而,他们那流露出来的相互憎恨的目光,显得有气无力,且又无可奈何。
艾山和玉山目光凶狠地互相怒视,却只能在沙土堆里用下颌支着脑袋瘫卧在地。艾山试图抬起头来,玉山打算挺身而起,但是,艾山已经筋疲力尽,玉山早就浑身瘫软,他们都已虚弱不堪,即使是嘴边和鼻子上的灰土,似乎也没有力气动手清除。
如此这般,艾山静卧了许久。他担心玉山早于自己站立起来,却只能干瞪眼无计可施。而玉山呢,也是难以动弹,除了只能偶尔用眼角观察哥哥的动静,其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们饥肠辘辘,肚子饿得咕咕叫,俩人这才不约而同地想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粒米未沾、滴水未进,这倒不是因为没有东西吃喝,而是源于对上午的审理和宣判牵挂在心,高度关注自己的输赢、胜败,过于担忧和分外紧张,处于极度的焦虑状态,毫无胃口、难以下咽使然。
他们不约而同,用无力的手哆哆嗦嗦地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衣兜,一沓沓钞票依然丝毫无损。适才,艾山就打定主意,要把这些钞票毫不吝啬地双手奉献给那个中级人民法院的亲戚,靠着金钱的魅力打通关节,恳求他宣判贪得无厌的弟弟在诉讼中败诉。这样的手段和结果,同样也是玉山打好的如意算盘,他盘算着一挨进城,就要把此刻仿佛石块一般硌得腋下生疼的整捆整捆的钞票递到那个亲戚手上,凭借金钱的力量让他宣告哥哥为诉讼中的输家。
两兄弟的嘴唇枯燥干裂,早已没有了水分,火辣辣地灼痛,用舌头舔一舔,烧疼得让人揪心。艾山觉得嘴唇仿佛缺少麦草的泥巴抹过的墙皮被阳光暴晒一样干燥、龟裂;玉山感到就像是在裸露的伤口上撒了盐一般的灼痛。两兄弟不约而同,又一次摸摸索索地用无力的手摸了摸胸兜里鼓鼓囊囊的钞票,可悲的是,如同少女的胸部一样鼓起的这些钞票,此刻竟然抵不上能够缓解饥渴的一块馕饼或一口水。
太阳已经西斜,艾山抬不起头来。天边的晚霞映红了荒滩无数的乱石,玉山却睁不开眼睛。他们犹如甘愿命运摆布的落魄者,直挺挺躺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俩人同时被头顶传来的粗劣嘶哑、使人感到又凄凉又厌烦的乌鸦叫声一惊。他们费力地眨巴眨巴眼睛,从难以分离的睫毛缝隙中望见一只漆黑的老鸦伸展着翅膀,正在他们的头顶上空盘旋,那伸长的双腿上一个个又长又尖的利爪,展示出一副仿佛即将俯冲下来,只需一下就能抓破弟兄俩的胸腔,再用钩状的尖嘴啄瞎他们眼珠的恐怖架势。
艾山为自己的所见感到骨寒毛竖,玉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在兄弟俩模模糊糊的潜意识里,黑老鸦似乎把他们当成了即将发臭变质的腐尸。在他们的想象中,乌鸦是只吃腐尸的。他们应该有所举动,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尚未断气。可是,应该怎样表现呢?
当黑老鸦第二次俯冲下来,其身影扫过艾山头顶的时候,他感到心惊肉跳、魂飞魄散;当黑影掠过玉山的面容,他觉得汗流浃背、惶恐不安。然而,黑老鸦却一飞而过,既没有抓破艾山的胸腔,也没有啄瞎玉山的眼睛,只是略一低头,稍稍收拢腿爪,状似马上落地,其实它旋即又振动翅膀,升空飞离而去了。
虚惊一场之后,故事传说“神奇的棒槌”中的智慧老人的形象同时浮现在兄弟俩的眼前。兄弟俩都想模仿那个智慧老人,恨不得一把抓住凶险的黑老鸦的双腿,折断翅膀,撇断了腿,倒提在手,得意扬扬地听着它凄惨的叫声开心取乐,而最重要的是用这种手段震慑对方、施以颜色。在这种心理状态的支配下,两兄弟振作起来,强打精神,悄然把双手放在胸前,紧闭双眼,屏住呼吸静静地躺在那里。俩人心怀鬼胎,各自期盼黑老鸦降落在自己的胸口,千万不要发现旁边还有他人。
黑老鸦第三次振翅飞来,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了一圈之后再一次向高空升起。这个时间,艾山突然灵机一动,瞬间转变了原先的念头。在他看来,在黑老鸦面前躺下装死、用手去抓那肮脏的腿爪,那是一种损伤自尊、有失脸面的行为,他不愿意让弟弟看到自己那样有失体面的情景。按照他此刻的想象,黑老鸦最好是能够降落在玉山的身上,抓破他的心肺五脏,把他的头脑、脸面啄得皮开肉绽。说白了,就是让他再也不能前往城里的二审法院,那才……!
哇……令人惊叹的是,玉山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假如,盘旋在头顶上空的这个不祥之鸟没有看到自己,而只看见哥哥一个人如同腐尸一般躺在地上,直接一个俯冲落在艾山的身上,啄瞎他的双眼,撕毁他的面容,让他伤痕累累、体无完肤,自己一个人出现在城里的法庭,那该是……!
在兄弟俩的想象之中,如果黑老鸦果真能够如自己希望的那样,那么,此刻盘旋在他们的头顶上空时而上升、时而下降,使他们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的黑老鸦,就不会再被看作是一个凶险的黑老鸦,而会变成可亲可敬、纯洁无瑕的白老鸦、吉祥之鸟、幸福之鸟!
艾山和玉山两兄弟怀着这样的幻想,专注地观察着从他们的头顶突然降落下来的黑老鸦的动静。此时的黑老鸦,正在一侧的坑洼里旁无他顾地摆弄着什么。艾山和玉山缓缓爬到各自所在的坑洼边埂悄然观看,只见那黑老鸦不停地跳跃、啄啄叼叼地叩击、翻弄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那黑老鸦用嘴叩击并滚动着玩弄的,竟然是一个已经干了的牛粪蛋。此时的黑老鸦,似乎根本就无暇顾及躺在一旁目不转睛地偷偷观察着自己的艾山和玉山,好像是压根儿就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兄弟俩见黑老鸦对他们毫不在意,顿然愤愤不平起来,怒目相向地瞥了对方一眼,随即又把目光投向了黑老鸦。恰在此时,两颗玉米粒儿从被黑老鸦啄散的牛粪蛋里掉了出来。黑老鸦又是啄又是叼,不停地叩击并滚动着两颗玉米粒儿玩弄,却一粒都没有吃下去。艾山和玉山不禁对黑老鸦的这种举动心生疑惑。这时黑老鸦把玉米粒儿含在嘴里,却又丢到地上,振翅一跃便腾空而起,旋即升上了高空。
黑老鸦呀呀叫着掠过艾山的头顶,飞到了趴在坑洼对面边埂的玉山的头顶上空,依然不停地鸣叫了几声。艾山和玉山被黑老鸦这个凶险之鸟划破荒漠沉寂的凄厉而苍老的鸣叫吓得心惊胆战,顿然缩回脑袋紧紧贴在地皮上屏声静气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
黑老鸦似乎对两兄弟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有十足的把握,先是再一次升上高空,然后又一个俯冲,稳稳地落在适才的玉米粒儿旁,啄了又啄、叼了又叼,却没有吃下去,而后再一次腾飞起来,又一次发出令人不安的嘶鸣,呀呀地叫个不停。
虚弱无力地卧在一旁的艾山和玉山提心吊胆,眼看着黑老鸦反反复复地起落和鸣叫,不免心生疑窦,感到迷惑不解起来。黑老鸦这时蹦蹦跳跳地来到坑洼中离艾山近一些的地方,在一处嘴和爪子并用,又啄又扒,很快就从沙土中扒拉了一个核桃出来。
艾山和玉山在孩提时代曾经听说:黑老鸦把自己寻得的鸡蛋、核桃等物品以太阳为标志掩埋起来,因为太阳的位置在一天之中不停地变化,黑老鸦往往就再也找不到自己掩埋食物的地点。他们看到黑老鸦眼前的举动,这才明白以前听说的并不真实。此时黑老鸦扒拉出来的核桃,在两兄弟眼里变成了如同自己经常朝思暮想的羊脂玉一样极为珍贵稀罕。如果真的是羊脂玉,哇!那该是多么令人振奋、称心如意呀!
他们在孩提时代,还曾听说吃了黑老鸦埋藏的东西,孩子会变得健忘和愚钝的说法。而今天的情况,对他们来说是非同寻常。假如,黑老鸦今天扒拉出来的果真是一块羊脂玉,弟兄俩绝不会担心自己会变得愚钝或健忘,而会不顾一切地抢占先机、据为己有。不,不,不!抑或,仅仅这一次,他们绝无仅有地互相谦让也说不定哩……
噢,对了,艾山是会拱手相让的,玉山也会谦让出来。这是因为,兄长艾山期盼着弟弟玉山吃下黑老鸦埋藏的这个核桃之后忘记一切,甚至在变得愚钝之后就连这一次闹上法庭的事情也记不起来;而弟弟玉山寻求的,则是兄长立马变成蠢蛋,巴不得他把与自己的亲兄弟相争的私利全部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黑老鸦把个核桃啄一啄、叼一叼,反反复复地滚动、玩弄,不停地发出呀呀的鸣叫,然后又把核桃牢牢叼起,纵身一跃腾空而起,在空中把核桃丢落下来,又发出呀呀的鸣叫。
核桃落在沙土上滚动,黑老鸦俯冲下来再一次把它叼起来腾空飞起,然后又抛在地上。兄弟俩不约而同地思忖着,黑老鸦并不是自己曾经听说的那样愚蠢的。他们隐隐约约地想道:黑老鸦是要用眼前所见的这种办法,砸开核桃,以便享用果仁哩!此时的黑老鸦,仿佛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一下艾山和玉山两兄弟这一次的猜测准确无误一般,再一次飞升到一棵杨树那样的高度之后,把衔在嘴里的核桃准确无误地丢落在坑洼地靠近玉山的一边、一块羊头一般大小的黑色石头块儿上。
我的个神哪!只见那核桃不偏不倚,正好不偏不倚地砸落在黑色石头块儿上!但是,核桃依然没有被砸烂。黑老鸦毫不停歇,一鼓作气地又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了几次,这么一来,核桃在最后的一次砰的一声砸裂开来,被摔成两半,露出了坚硬的外壳里黄灿灿的果仁。
艾山和玉山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只见那黑老鸦用强有力的爪子拨动核桃的外壳,把果仁完完全全剥离出来,轻轻叼了叼,依然在地上滚动、翻弄着。
在兄弟俩第二次咽下口水的时候,黑老鸦再一次腾空而起,而且这一次飞得更高,叫得更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鸣叫在四周扩散开来,在荒野里回荡,使艾山和玉山心惊胆战、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黑老鸦似乎对两兄弟的处境毫无兴趣,依然故我地在坑洼地上空盘旋、鸣叫不止。
艾山稍稍抬起上半身侧转过来,向弟弟玉山投去带有似乎是“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一般疑问的探询目光。玉山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并不知情。此时此刻,他们相互仇视的目光已经略有隐退,怨情有所缓解。恰巧就在这个时候,另一只黑老鸦从原来的黑老鸦引颈鸣叫的方向飞了过来。两只黑老鸦相聚一处,相继飞落坑洼,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地上的玉米粒儿和核桃仁啄一啄,叼起来、丢下去,反反复复、连续多次,可就是连一粒玉米粒儿或核桃果仁也没有吞咽下去。
艾山顿然觉得好奇起来,玉山也惊异地睁大了双眼。一对黑老鸦似乎要让两兄弟大吃一惊、脑洞大开一般,同时从坑洼里腾空飞起,在坑洼上空盘旋着,发出了比刚才还要凄厉刺耳的鸣叫声。不一会儿,从两只黑老鸦引颈鸣叫的方向飞来了一对黑老鸦……陆陆续续又有十多只黑老鸦相继飞临,一群黑老鸦一同降落在坑洼地里,时而把玉米粒儿和核桃果仁啄一啄、叼一叼,时而飞起来发出哇哇的鸣叫,如此反复,一群黑老鸦令人心惊胆寒的凄厉嘶叫响彻在整个荒漠沙滩,使一种阴森森的气氛顿然在整个荒野弥漫开来。
艾山挺了挺身子,玉山直起了腰。黑老鸦越聚越多,黑压压地盘旋在坑洼地的上空,凄厉的嘶叫声响彻云霄,回荡在无边无际的荒滩上空。艾山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玉山遭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艾山吃力地移动手脚缓缓爬到了弟弟身边。玉山困惑不安地把目光投向了兄长。
“你带水了吗?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哪一个提出来的。
“你有什么可以充饥的食物吗?”
难以分清是谁回答了一声,“没……”
一群一群的黑老鸦恰巧在这个时候纷纷飞落在坑洼地里,仿佛是有意识要让双胞胎两兄弟见识和领教“只有共享食物,方能自得其乐”的道理一般,你推我让、你进我退地开始啄食玉米粒儿和核桃果仁,一起分享仅有的些许美味儿来。
玉米粒儿和核桃果仁是如何被那么多的黑老鸦分享的,哪一只是把同类呼唤到这里的舍己为其他同类着想的黑老鸦,哪只黑老鸦吃了多少食物,这些已经无关紧要,而且也看不明、辨不清了。此时目光所及,只能见到黑老鸦们在坑洼里扇动翅膀、蹦蹦跳跳,搔首弄姿、起起落落,犹如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欢乐大聚会,全都在啄着、叼着什么,把已经叼起的食物复又丢下,把已经咽下的玉米粒儿再一次吐出来,你请我让地给同伴享用,如此再三,反反复复。
艾山情不自禁地向弟弟伸出手来。玉山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住了兄长的手掌。从相握的双手蔓延开来的一种暖意渐渐升温,缓缓涌遍了两个原本充满敌意的同胞兄弟的全身,仿佛越烧越旺的烈火,使得两个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浑身燥热,面红耳赤、热汗淋漓。
当艾山和玉山两兄弟手拉手站起身来,准备原路返回的那个时刻,这一群乌鸦发出呀呀的鸣叫腾空而起,黑压压地飞上了暮色苍茫的天空。此时此刻,响彻在艾山和玉山耳边的黑老鸦那渐渐远去的鸣叫声,现在听起来变成了悦耳动听、令人荡气回肠的合唱曲。
本文译自《新玉文艺》(维吾尔文双月刊)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