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牧童
虽然辞赋是有汉一代之文学,但学者赵逵夫认为,若从艺术成就来看,汉魏南北朝才是辞赋发展最为充分和成熟的辉煌时期。
这一时期的辞赋特色,首先是抒情化的回归,辞赋的主流是风格清新的咏物抒情小赋。其次,从语言形式来看,辞赋的骈偶化很明显,出现了一种新的赋体——骈赋。从表现题材来看,纪游和两性情爱主题的辞赋大量出现,并有不少同题赋作,诗赋合流的现象也比较突出,一些赋作出现了五七言诗句糅合的现象。另外,这一时期也是辞赋理论的发展成熟阶段,产生了像《文心雕龙·诠赋》这样系统化理论化的学术著作。
究其成因,一则汉末以来的党锢之祸和黄巾起义等造成社会动荡不安。整个魏晋南北朝三百多年间,由于统治阶级内部残酷的权力斗争,政局极不稳定,文人士大夫人人自危,大都避谈政治,厌世自保。儒家礼乐那一套已经分崩离析,代之而起的是老庄及佛教思想的盛行。《晋书》中描述当时的社会风气道:“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荡为辨,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儒家重视群体,老庄强调个体,个性的觉醒造就了文学的自觉,抒情化的回归成为了大势所趋。而两性关系本是人性的一个重要方面,所谓“食色性也”,两性情爱题材成为表现主题之一,也自在情理之中。其次,魏晋时期汉语声律学得到系统发展,尤其是南齐永明之际,周颙、沈约等人倡导“四声八病”之说,并将其应用到诗文创作之中,对辞赋的骈偶化乃至律化影响颇大(骈赋和骈文虽然都是骈偶化的文字,但其主要区别在于,骈赋是有韵之文,而骈文则是无韵之文)。李调元曾说道:“永明、天监之际,吴均、沈约诸人,音节谐和,属对密切,而古意渐远,庾子山沿其习,开隋唐之先躅。古变为律,子山实开其先。”(《赋话》)
这一时期的辞赋发展,又可以大致分为建安正始、两晋、刘宋、齐梁陈隋等几个阶段(按:学者叶幼明的分法)。第一个阶段由于三曹父子(曹操、曹丕、曹植)皆好文学,且俱是诗赋高手,身边聚集了一批以“建安七子”为代表的文士,共同成为了建安文学的中坚。鲁迅曾说,汉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脱的,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刘勰在评价这一时期的创作风貌时则说道:“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文心雕龙·时序》)后人将这种“梗概而多气”的特点称为“建安风骨”。刘熙载也评价道:“建安名家之赋,气格遒上,意绪绵邈,骚人清深,此种尚延一线。”(《艺概·赋概》)这一时期的赋家代表有祢衡、王粲、曹丕、曹植、阮籍、嵇康等人。其中,王粲的诗赋被刘勰誉为“七子之冠冕”,他的《登楼赋》写得情真意挚,催人泪下。曹丕的《典论·论文》是我国第一部文学批评专著,不仅首次提出了建安“七子”的说法,同时也提出了“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等观点。他的《寡妇赋》为代拟之作,篇幅不长,但是感染力强。曹植的《洛神赋》历来脍炙人口,兹不赘述。阮、嵇二人倡玄学,崇老庄,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的《猕猴赋》辛辣地讥讽了社会上媚世逐利的小人嘴脸。嵇康的《琴赋》为传世名篇,他善操古琴,临终时的一曲《广陵散》,堪称千古绝响。
两晋辞赋追求词采华丽和骈偶化。西晋尚有个别针砭时弊之赋,东晋偏安于江南,受玄学与佛教的影响,其文风也趋于恬淡平和。这一时期的主要赋家有傅玄、向秀、傅咸、潘岳、鲁褒、左思、陆机、郭璞、孙绰、陶渊明等。其中,向秀是“竹林七贤”之一,他的《思旧赋》是悼念亡友嵇康、吕安之作,言辞隐晦,却又难掩悲愤之情,是对凶险政治环境的含蓄写照。潘岳即潘安,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与陆机并称为“潘江陆海”,他的《秋兴赋》写得细腻生动,文采斐然。鲁褒的《钱神论》以赋体写成,文风辛辣,刻画犀利。文中有“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之句,后世钱的别称“孔方兄”即由此而来。左思的《三都赋》骈散结合,有汉大赋的铺张扬厉,号称十年乃成,时人竞相传抄,风靡一时,有“洛阳纸贵”之说。陆机的《文赋》首开以赋论文之风,颇多卓见,有“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等名句。最值得一说的是田园诗派的鼻祖陶渊明,他的《感士不遇赋》承董仲舒、司马迁赋作之余风。而其《闲情赋》更堪称一绝,连用了“愿在衣而为领”等十个比喻,可谓为情痴绝,感天动地。林联桂评价道:“十个‘愿’字作排荡,千态万状,奔赴指端,尤足令人目眩神夺。”(《见星庐赋话》)陶渊明的这种笔法虽非首创,却对后世影响深远,直到近代名士易实甫迷恋刘喜奎时,还作诗云:“我愿将身化为纸,喜奎更衣能染指。”(《绮情楼杂记》)
刘宋时期,山水诗文逐渐得到独立发展,同时因宋武帝刘裕喜好文章,于是天下皆以文才相尚,文风也日趋绮丽新奇。这一时期的辞赋作家主要有谢灵运、谢惠连、谢庄、鲍照等人。其中,谢灵运的《山居赋》以汉赋的铺陈笔法来大力摹写山水,《怨晓月赋》则是短赋,全篇仅五十字。谢惠连是谢灵运的族弟,他的《雪赋》,假托历史人物来赋雪,可谓奇思妙构。鲍照的《芜城赋》笔力雄劲,《尺蠖赋》则能从尺蠖身上悟出人生处世的哲理,以小见大,堪称托物言志的佳作。
至于齐梁陈三代,辞赋受“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的齐梁文风影响颇深,文辞绮艳,文胜于质。这一时期的代表赋家有沈约、谢脁、江淹、孔稚珪、萧纲、萧绎、徐陵、庾信等人。其中,沈约是齐梁的文坛领袖,其《愍衰草赋》形式上糅合了五言诗句、骚体和骈体。谢脁的《高松赋》通篇用骈体,有“夫江海之为大,实涓滴之所归;瞻衡恒之峻极,不让壤于尘微”等佳句。江淹的《恨赋》文辞洗练,慷慨激昂,结句“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以及《别赋》开篇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两句,传诵甚广。萧纲、萧绎是兄弟,多轻艳绮丽之宫体作品。庾信是南北朝诗赋的集大成者,他早年生活在南朝,文风为典型的宫体,这一时期的《春赋》及《对烛赋》多夹杂五七言诗句。后来庾信因出使而被迫羁留北方,常怀亡国之悲和离乡之思,文风遂大变,《哀江南赋》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规模宏大,意境苍凉,艺术成就颇高。杜甫有诗云:“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所评至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