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施平,十分偶然。我喜逛地摊,收旧书无数。这一日,寻见一本《施平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撕去了扉页题签,应该是施平送给楚雄州某位老领导的。印数仅1800册。后来知道,作者还送过马荣春一册,保存下来了。
翻阅之下,大惊失色,勒口自述:“我是一个土拨鼠,名字叫施平。云南大姚人。1911年生,1926年在昆明投身第一次大革命。”再翻阅,他竟是粉碎 “四人帮”以后,我的母校华东师范大学第一任党委第一书记。后来从上海市人大常务副主任任上离休。著述甚丰。
最奇绝的是,老爷子至今仍然健在,已届108岁高寿。
一
施平留在革命史上的业绩,远胜于文学艺术。故先从其革命史谈起。
1926年夏,在昆明成德中学就读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 “青年努力会”。
1931年春,考取美国教会学校金陵大学。秋,又考取杭州国立浙江大学农学院森林系,转往杭州就读。
“9·18”事变爆发。浙江大学农学院率先成立 “学生抗日会”。施平被选为主席,开始了他为抗日救国奔波奋斗的第一阶段历史,也是他在大学生阶段最活跃的一段历史。
十一月,率领杭州学生二千余人,往南京请愿,强烈要求国民政府对日本宣战。
1933年冬初,参加 “左翼文化总同盟”。
1935年, “一二·九”运动爆发。翌日,施平在浙江大学学生联席会上,被选为大会主席。经选举,担任了浙江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
12月12日,当选杭州市学生联合会主席。
1936年1月20日,蒋介石亲赴浙江大学,面见施平。1月21日,蒋介石在杭州住处,再次约见施平。
施平在回忆录 《六十春秋风和雨》里,专门写了一章 “两见蒋介石”。
蒋介石专程抵达浙江大学校长公舍不久,传令召见学生会主席施尔宜 (施平原名)、副主席杨国华。
蒋开门见山: “施尔宜,你鼓动学潮,破坏了学校正常秩序。你要马上恢复学校秩序,恢复上课!”施平回答:“政府不抗日,复课就办不到!”蒋打断他的话,大声吼叫: “你是学生领袖。领袖说的话,下面就要服从!”谈话不欢而散。
蒋往大学礼堂作报告,主旨是:“攘外必先安内。”讲演完后,施平上台反驳: “蒋院长的讲话和我们的要求太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时,有人往台上递条子:蒋还在礼堂里,不要讲了。
第二天上午,蒋介石继续约见施平。“我们坐下后,一会儿蒋介石就从一道小门走出来。我们三人起立,他叫我们‘请坐,请坐。’都坐下后,蒋的面容显得平静和蔼,随随便便,没有怒气。他首先询问我们的出生地,父母做什么的?当我回答我是云南人,外出读书的。他就问我:在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亲戚?我想把李一平告诉他不会有问题。就说有一个表叔现在庐山办学。”蒋听完后,没有多说话。站起来说:你们可以回去了。
召见结束,学生要求罢免的两个学校头头被罢免。没有一个学生被捕,学潮得到了胜利。
5月29日,施平在上海召开的全国学生代表大会上,当选全国学生联合会执委兼特种委员会主席。
6月,浙江大学反动校长离职。著名科学家竺可桢出任新校长。
12月,施平因共产党嫌疑罪被捕入狱。七天后释放。
1938年1月,参加中国共产党,历任浙江省庆元县县委书记。国际新闻社记者、上海工作站负责人、香港分社采访部主任。苏中第一地委民运部部长兼分区农抗会会长、苏中区党委调查研究室主任、南通县委书记、苏中九地委民运部部长、苏北区党委农村工作委员会副书记、苏北区党委团委书记兼青委书记、华东团工委宣传部部长、华东局青委副书记、华东团工委副书记、代书记。
1953年,离家27年后,施平回大姚老家探亲。此行只住了三天,他在 《告别大姚》一章中写道:
我的故乡——云南大姚城,既美丽又贫困,是我忘不了的人生第一个驿站。
横断山脉象一匹巨大的瀑布,从青藏高原奔流而下,坠落在云贵大地,溅起千层浪花。在密集的浪花之间,一块小小的沟谷上,有一座古老的小城——大姚。人类最早的祖先,四百万年前的元谋蝴蝶人,就居住在它的近旁。蜀汉丞相诸葛亮南征, “五月渡泸”的泸水,就在这里附近流淌。从隋到元以前,小城之名都袭用 “蜻蛉城”。到了元世祖的蒙古铁骑征战到这里时,不知何故,改名 “大姚城”。大自然把这座小山城打扮得俏丽妖娆。四季如春的绿色田野上,偏北凸起四座小山,高不过一百公尺,像四粒珍珠,镶嵌在四周层峦叠嶂织成的花环上。
游子归来,所见却触目惊心:
父亲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就死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人,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已出嫁。兄弟四人,三个参加了革命。三弟尔昌,任滇黔纵队独立营营长;四弟尔福,是打入国民党国际部的地下党员,为党立下了特殊功劳,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的几次表扬。大哥尔香解放初是开明士绅,任县政府财政科长,后受冤被错杀……
也是这一年,施平调任北京农业大学副校长、党组负责人。
1955年,上书中共中央宣传部,提出对老教授 “团结、尊重、照顾、教育”八字建言。
1956年5月,任北京农业大学党委书记。1958年,任北京农大代校长。
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被北京市委点名为重点批判对象。翌年,被打为“左倾机会主义分子”。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调离农大。
1962年4月,获平反。5月,到上海任华东局农村工作办副主任。
“文革”期间,被定性为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坐牢四年多。
1978年,出任华东师范大学 (原名上海师范大学)党委书记,领导了学校“拨乱反正”的全过程。1981年,当选华东师大校务委员会主任。
1983年4月,当选上海市人大常委会常务副主任,兼秘书长、党组副书记。
1983年年底离休。
出版 《文集》时,作者已届百岁高龄。
二
施平又是思想家和教育家。
专著 《知识分子的历史运动和作用》(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年)。内容包括了教育学、社会学、哲学等方面的16篇文章。在知识分子问题上,有开拓之功。
引意大利葛兰西语: “知识分子在每个社会和社会集团里,都需要完成一定的专门性工作,包括技术性工作,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等等。”
同题论文是文集的主干。据作者自己说,他思考了十多年,整理了十多年,当中国改革号角吹响之际,才应时完成了这篇文章。
文分七节:
(一)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结合——分离——再结合,是知识分子的辩证发展过程。习近平总书记最近讲话“辩证法就是全面观、全局观”,甚确。施语 “巫人是最初的知识分子”,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认识观。又说 “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离,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二)知识分子阶层是随着阶级的产生、发展、消亡而相应运动的。 “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特殊的阶层,它只存在于人类社会特定的历史阶段——有阶级的社会。”受时代影响,此说不准确。人类存在一天,知识分子就存在一天,而且是作为精英分子存在。
(三)知识分子阶层的内部运动是对立统一的运动。即作为社会先进力量的一面,与作为社会反动力量一面的既斗争又统一的矛盾运动。知识分子阶层在任何时期都不可能全是先进的或全是落后的。应该用两分法,即 “一分为二”法视之。但是,一般说来 “知识分子能自由选择他的世界观,信从真理和正义,为社会先进力量效力。”
(四)各个阶级都有自己的知识分子阶层,但其成员随着阶级力量的变化发展而流动着。 “知识分子没有一成不变的统一的利益,统一的理想,不能形成一个独立的阶级实体。他们分散在各个阶级中,与所属阶级有共同的利益和理想,成为所属阶级的成员。”更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有话语权,成为所属阶级的代言人、历史鉴定者。1957年所提“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概念是错误的。
(五)知识分子担负着继承、发展科学文化的特殊任务,是社会发展的精华力量。
(六)知识分子在社会大转变时期起独特的先锋作用。在历史大转变时期,“总是知识分子首先感觉到时代的脉搏。”
(七)知识分子脑力劳动的方式是独立思考。
文章发表于改革开放之初,无疑是超前的,有过振聋发聩的效果。若干年后,作者在答记者问时,作了补充:“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有些同志曾把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的关系看作皮毛关系。这就把工人阶级和知识分子割裂开来,对立起来了,把知识分子推到资产阶级一边去了。其实,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尽管知识分子在劳动方式上,同工人、农民还有重要差别,但从他们对生产资料的占有状况即阶级性质来说,他们并不是工人、农民以外的一个阶级或阶层。在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事业中,他们和工人、农民一样,都是必须依靠的三支基本的社会力量。因此,必须改正那种所谓皮毛关系的错误认识。”
并且说明:知识分子在历史的紧要关头,不畏 “以死惧之”,是因为艺高人胆大,有独立思考能力, “即有丰富的科学思想和文化知识武装了他们的头脑,因而使他们成了民族的脊梁、社会的精华。”
施平并非坐而论道者流,执政华东师范大学五年,用实践落实了他的知识分子理论。
与校长刘佛年配合,制订了华东师大 《1980—1990年十年规划纲要》。创办苏联东欧研究所,自任所长。编辑出版《今日苏联东欧》。从校外聘请专家学者来校任兼职教授。如罗竹风、吴强、王西彦、王元化、草婴、戈宝权、曹靖华、顾廷龙、杨乐、张广厚等。
发扬民主,大力推荐中青年干部。
积极倡导 “群育” “美育”。群育:对大学生进行 “群”的教育,是为了让大学生正确认识个人与群体的关系,使他们在社会生活中具有正确的行为准则。脑力劳动者是个体劳动,容易产生离群倾向。而 “人是社会人”,是社会群体中的一员。因此, “培养他们对社会的重视,关心,提高他们的人际交往和在社会上处理问题的能力,是很必要的”。
“美育”,源自蔡元培先生。施平重新加于肯定,并全力倡导之。目的是为了提高大学生的审美能力和美的实践能力。
试行五年大学学制,第一年专学外语,第二年转学专业。此议有利有弊。
率先试行大学领导体制改革。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民主选举产生学校校务委员会委员、正副校长。施平当选校务委员会主任。
加强中年教师的营养保健,拨款50万元作为保健基金。
三
施平当作家,当摄影艺术家,在晚年,更多是在离休以后。
写得最好的,是长篇回忆录 《六十春秋风和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初版,1994年再版)。情深谊长,精彩的散文笔法,叙事明丽简洁。对故乡,寄托了游子无限的情意。回忆是温馨的,文笔是温暖的。可惜 “人去后,一弯新月明如钩”。除前引两段外,再引描写家乡大姚的一段:
“大姚生我、养我,给我童年、少年时期的影响,既有政治的、文化的种种烙印,还有大自然的陶冶。我带着它的染色,走向新的起点,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迎接社会的狂风暴雨,拉开我人生之路的序幕——告别大姚,到远离大姚的云南省府昆明上中学。
1926年初,旧历新年过去没有几天的一个早晨,晨曦初露,夜幕还在留恋着大地的时候,妈妈把我叫醒起床。洗脸、吃早饭后,穿上走长路的草鞋。新草鞋粗糙容易磨脚,妈妈昨夜已用榔头把后跟、前鼻子、耳朵都桩过,滑软服帖了,穿上很合适。我早已习惯穿早鞋,跟爸爸下乡、各地行商已有锻炼,平时又常光脚走路,脚底板已经长成厚厚的老茧,不怕磨了。妈妈把她的一件打补丁的旧棉背心给我穿上,反复叮咛我:‘孩子啊,不论睡觉或是行路,都不能脱下来。’我知道里面缝着我的入学费用——五张10元的钞票……
曙光已经照着对面人家的屋脊,投射到我家门上。门打开,我跨出家门。这是我离家的第一步,没想到这一步跨出就是几十年!”
全书五章。第一章风暴洗礼,写少年时事。第二章救亡浪尖,记学潮风波。重心是 “两见蒋介石”。第三章战争风云,写在新四军中的成绩。
护送邹韬奋:邹韬奋, 《大众生活》主编,中国新闻之王。1941年因愤于“皖南事变”蒋介石的叛卖,辞去国民参政员职务,秘密潜入新四军苏中根据地。施平奉命将他送往新四军军部。然后拟去延安。
1943年1月,邹韬奋骑马,施平带护卫步行,沿途保护。途经荒凉的海滩。作者描写道: “海滩里面沙地上长满盐蒿、茅草、芦苇,外面是海潮冲刷的光秃秃沙滩。滩涂由黄河、长江冲来的泥沙沉淀形成,每三年向外延伸半华里。千里海滩,窄处离岸有一二十华里,宽处可达五六十华里,野兔、野獐、野牛出没其间”,描述用硬笔,衬托出此行的艰辛。
时,邹韬奋已患脑癌。后来未去延安,转往上海治疗。1944年7月24日逝世。遗嘱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经中共中央同意,并把他树为继鲁迅之后的又一面文化界旗帜。
第四章火红年代,写解放初期的斗争。
第五章激流漩涡,写执掌北京农业大学至执掌华东师范大学事。
尾声: “认识和肯定自己的存在价值,是首要的事。”是其一生总结之精华语。他这样走过来,也希望后辈继续这样走下去。
同类回忆文章还有多篇,如回忆管文蔚、回忆刘瑞龙 《我在云和、庆元参加革命斗争的回忆》《忆在南通县的艰苦斗争》等,无不声情并茂。
散文集 《走进大西北》收文31篇。均为短散文,记录了大西北的风土人情。
序言: “30年代我在大学读 ‘森林系’的时候,就有志前往大西北,在沙漠、戈壁上用现代科学技术植树造林,为制止风沙浸害,保护农田和牧场,尽自己的一份力量”。75岁时,终于成行,并写下了这一组美文。
写戈壁: “由于天色将暮,戈壁上的层层远山变成幢幢黑影,更显得空旷无边。不久,我们得见戈壁夕阳奇观。当夕阳西坠接近黑色的山峦边缘时,在山峦黑线之上,天边又出现第二条淡黑色山峦。在两条平行山峦之间,出现一深远广阔的金色海洋。海洋上金光喷发,霞光万道,击散云块,像万千锋利箭镞向外齐放。嵌着金边的朵朵黑云在上空浮动,远处似有巨大的闷雷轰声,地球似将炸裂,观者无不惊惧。”用彩笔写出,极尽幻化。
88岁以后, “转业”专司摄影艺术。出版有 《花卉·山水·风情》(东南大学出版社出版,夏征农题签)、 《施平摄影集之二》《施平摄影集之三——花卉·荷文化专辑》。由美文写作,转向美景撷取。
不老的施平啊,我为您骄傲!
“楚雄作家群”的垦荒人马荣春
《金沙江文艺》创刊四十周年座谈会上,我有一个发言。大要有两点:
(一) “楚雄作家群”横空出世,是四十年改革开放楚雄州精神文明建设的最大成果。经济建设为中心,很对。精神文明建设需要几代人持续不断的努力,才能见到成效。楚雄州经过三代人、四十余年的努力奋斗做到了。 “楚雄作家群”命名,云南省作家协会组织,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召开研讨会。 《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大报均作了报道,《文艺报》《中国艺术报》甚至发了专版文章,很有威势。这支队伍的垦荒者,是时任楚雄州委宣传部部长、兼任州文联首任主席马荣春先生。
(二)三代人:第一代人,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到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这代人的任务是开辟田地,组建队伍。在楚雄,其他老人已逝,健在的恰恰只剩下当年的垦荒者马荣春先生。第二代,习惯上称之为知青作家。改革之前的文艺创作队伍,以这部分人做为主体。云南境内,我算殿军,压尾巴的。第三代, “80后”都算,形成了今日中国、今日楚雄文坛的主力军。
两点均涉及马荣春先生,故作评述如下。
马荣春,人们习惯称他 “马部长”。大姚人,1931年出生,1949年参加革命,同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见过毛泽东,留下了珍贵的合影照。粉碎 “四人帮”后,出任中共楚雄州委常委、宣传部长。1992年,从楚雄州人大副主任任上离休。
楚雄州的文艺队伍,是马荣春一手创建的。之前的十七年、文革时期,都没有队伍,只有几个散兵游勇。
他在 《天道酬勤》一文中回忆说:“1977年1月9日,在原州文工团的基础上,恢复州歌舞团和州花灯团。同年8月,召开全州文化工作会议;11月,举办了文艺创作学习班和文艺创作座谈会。1978年8月16日开始,召开了为期9天的全州文艺创作积极分子会议。”11月,《金沙江文艺》创刊。 “最初作为内部刊物出版了4期。后来由州委宣传部于1979年11月17日正式向省申报。省委宣传部于同年12月30日批复、同意《金沙江文艺》在省内公开发行。
马荣春为 《金沙江文艺》写了 《发刊词》: “《金沙江文艺》的创刊,给我州各族人民带来一个可喜的信息。我州是一块培育文艺百花的肥沃土壤。全州十多种少数民族,都有悠久的文化,都有丰富的民间文艺宝藏。”关于 “民间文艺宝藏”,他组织翻译印行了 《彝文文献译丛》。
《金沙江文艺》是云南省最早创办的地州刊物,公开出版,存活至今。
有了阵地,还要有一支实力雄厚的创作队伍。马荣春在组建这支后来蔚为大观的队伍时,遵循的是 “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原则。做法有二:① “利用职权”,强调。他当时有一个主张:文联主席必须由宣传部长兼任。因为文联主席无权,特别是无人事权。宣传部长有,可以拍板定案。② “不拘一格”。为了引进人才,不惜自己承担若干政治风险。
改革开放之初, “两个凡是”的影响依然强大,依然存在 “一言可以丧邦”“臭知识分子”的话题,虽在渐渐消退中,但对知识分子的防范,对文艺工作者的不信任,依然存在。有时,知识分子——文艺工作者的身份,甚至成了一枚炸弹,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笔者的亲身经历是:除夕夜,手提一条十多斤重的大鱼,到老岳父家去提亲。老岳父当过团政委, “文革”中因“支左”吃了亏,转业地方。话音甫毕,老岳父断然拒绝:不同意!不死心,追问他为什么,老岳父斩钉截铁回答:因为你是臭知识分子。只好打道返回楚雄。好在媳妇也就跟了来,坚定不移嫁给了我。
马荣春敢于担当,甘冒政治风险,甘冒丢官的危险,从云南省各地,网络了一大批文艺人才,组建了楚雄州文艺界第一梯队,为 “楚雄作家群”奠定了基础。
著名音乐家那少承从丽江调来。那少承“文革”中卷入派性冲突——这在当时,是谁都不能避免的。第一次调来后,被丽江方面抓回,他 “打死了人,有人命案要处理。”经调查,并不属实。马荣春二次派人前往丽江,将他接回。从此,楚雄州城市乡村、大街小巷、时时处处响彻了老那谱曲的歌韵。
杨继中, “文革”中在禄劝县委写作班子写过几天材料,被诬为 “帮派骨干”,打断了两根肋骨。马荣春力排众议,将他调来。先后任 《金沙江文艺》副主编、楚雄州作家协会第一任主席,在 《金沙江文艺》编辑和培养文艺人才方面,做了大量扎扎实实的工作,可惜英年早逝,生前无私奉献,竟未能出一本自己的书。直到死后二十年,才由我提议楚雄州文联给他出版了 《杨继中文选》。
夏扬,归国华侨。在 “右派”平反后出任楚雄师专中文科科长。夏扬1940年代就以诗歌创作成名。复出后,出版了 《苗族古歌》。
田良耕,新华社记者, “右派”平反后出任楚雄州文联第一任常务副主席,《金沙江文艺》主编,英年早逝。
杨玉珍,知青。楚雄州自1970年代以来,最早发表作品、出版个人文集的女作家。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 《橄榄树》,经丛书主编李钧龙点名,由我作序。
康恩达,楚雄州摄影家。脾气不好,动辄骂人。但是摄影艺术高明,省内、国内知名。马荣春也从县上把他调来。
毛中祥,楚雄州最早在 《诗刊》发表作品的诗人。由禄丰钢铁厂调州委宣传部,再调州文联。
黄晓萍,时在总站食堂喂猪,因为写作初露才华,被马荣春调入州文联。后来官至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小说家卜其明,从州建筑公司调入州文联。除小说之外,其明在戏剧创作上也颇有建树。
最典型的是调动芮增瑞。芮1957年被错划 “右派”,平反后在楚雄二中教书。老芮解放初已有作品发表,且有一定影响。田良耕死后,马荣春物色他来接班,将调未调之时,学校听到风声,为了挽留老芮,即刻将他提为副校长。马荣春决心不变,找到州委书记反映情况。州委书记说:哪怕当了校长也要调!老芮出任州文联副主席 (后任主席)《金沙江文艺》主编后,兢兢业业,为“楚雄作家群”的崛起,做了许多基础性的工作。他逝世以后,每逢忌日,马荣春一定带上州委宣传部原副部长林映昌等同志,上山祭坟,表现了浓郁的人情味和同志情。
鉴于马荣春组建文艺队伍方面的杰出成就,1984年云南省文联曾打算调他去工作。主持省文联工作的晓雪同志亲自写信给他,征求他的意见。他始终立定脚跟,为楚雄服务,为家乡服务,拒绝了晓雪的好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资格有两种:组织者和作家。马荣春是楚雄州文艺界改革开放四十年强有力的组织者、垦荒人,可是他始终没有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似乎连云南省作家协会也没有加入过。可是,谁能说他不是作家、艺术家的贴心人?是最好意义上的、最具政治魄力的、极富人情、人性的大文化人——文化班头呢?
马荣春写过许多文章,出版了 《秋叶——马荣春自存文集》(上、下部,自费印行)和 《楚雄三老集·马荣春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
马的文笔倩丽而饱含人性温暖。《此情可待成追忆》,记夫人吴廷秀一次病危时的情景。初读之时,就让我感动不已,神志摇摇。八十多岁的人了啊,其心态,其爱意,竟然可比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但更见浓烈,更见清纯。不过,少男少女失之于浮,马荣春得之于固。
“与我相伴为命的老伴廷秀,突然接连发生两次心肌梗塞,一下子把她推到了死亡的边缘。”吴廷秀,1949年参加中国共产党,曾任楚雄州副州长。育有二子二女。马荣春为她写的 《小传》说:“她勇于实践,积极肯干,能吃苦耐劳,又能密切联系群众。有艰苦奋斗精神,懂得党的群众路线和实事求是原则。”老俩口几十年相濡以沫。
吴廷秀重病,两次下达病危通知书。马荣春日夜守护在夫人病榻旁。焦虑之余,逐日记下他沸腾深切的情感。那是浓得化不开的爱人之情啊!
“如果是敌人的子弹射来,我可以冲朝你的前面挡住。如果是地震把房屋震坍,我可以挺身撑住那横梁直柱,给你留下一道生存的空隙。如果是洪水把我们卷在洪流中,我可以用尚能支撑的力量,把你推向一棵可以攀沿的树。可是,如今,我眼睁睁的看着病魔在你的身上肆虐,我却一点也不能帮助你。看着医生尽了力量后,也无可奈何的神色,我却只有恐惧,只有悲伤,只有含在眼中,不让滴落的泪滴。”
“廷秀开始吃东西了。天又蓝了,树又绿了,花又红了,街上的笑脸多了,生活又充满甜味了!”
这是用生命写成的诗,直白,直落,情感大江。马荣春根本就是一个诗人,有一颗在冷静外壳遮盖下的炽热的心。
马荣春是智者。 《体认·参悟·发现》一辑,由短小格言组成,是他一生智慧的结晶,生命体认的结晶,文字简洁明断:
“自己没有弄清楚的东西,不要匆匆忙忙的表示支持或者表示反对。”
“不清楚的事情要延迟判断。仓促行事,只会产生我们不想要的结果。”
“一步实际行动,胜过一打纲领。”
“有些事情就像地雷,你去碰它之前,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没有霹雳手段,显不出菩萨心肠。”
“不要因为思想犀利,忽视了从容的魅力。”
“是非过分之明,有时未必是件好事。”
“品格可能只在重大时刻才表现出来,但绝对是在无关紧要的时候形成的。”
马荣春是 “楚雄作家群”的垦荒人。站在组织者的高度,他写了许多指导性、纲领性的文章。如 《〈金沙江文艺〉发刊词》《转折关头的重要一步——回忆1978年全州文艺创作积极分子代表会议》等。
《耕夫曲——献给〈金沙江文艺〉十周年》,语言如诗:
“《金沙江文艺》是一位耕夫。”
他貌不惊人,体不伟岸,却有崇高的追求,有着异常动人的韧劲;他终年挽裤腿,挥汗如雨,在田野上不停的耕耘着。人家歇手了他不歇手,人家停下来欣赏自己的果实时他不动心,人家躲避风雨时他守护在禾苗边,人家丢荒的地方他默默地接过去耕耘……
由此引出早期的耕耘者、拓荒人:“1979年,当时的刊物主编田良耕同志曾经说过:在我们这种文化艺术工作比较落后的地方,办文艺刊物好比 ‘开生荒’,要用 ‘挖老畈田’的精神,一锄一锄地挖。不怕艰苦,不怕困难,努力挖下去,总是会开垦出一片耕地来的。”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生荒地变成了熟地,老畈田变得土质松软肥沃,终于结出了 “楚雄作家群”的累累硕果。
楚雄是彝族自治州,马荣春始终关心扶持着彝族文化的挖掘与整理。他组织翻译出版了 《彝族文献译丛》,并为第一辑写序。这套 《译丛》,出过十多本。主要由李世忠、孟之仁负责。在开拓者引领下,楚雄成立了彝族文化研究院,形成了一个中国最早的文化学派——彝族文化学派。最终,翻译出了108部集大成的 《彝族毕摩经典译注》。
他为老人修桥铺路,也为年轻人鸣锣开道。新芽刚刚出土,他便精心哺育,亲自写评论文章,为他们指明道路。他写过文艺评论的年轻作者有:黄晓萍、尹辅军、毕增堂、吴玉华及姚安农民戏剧组、舞剧 《咪依噜》座谈纪要、北京楚雄影展纪实、 《火之舞》观后感等等。
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对双柏县业余作者尹辅军的帮助。小尹刚露头,发表了几首诗,马荣春就为他写了评论诗 《赠尹辅军同志》“只要我的喉咙还在清亮/不管人们投来怎样惊诧的目光/我都会旁若无人地/为他们歌唱/因为我/太—爱—他—们—”,诗后加注 “这是读完小尹同志一本待出诗集后,有所感触,用小尹的口气写赠小尹,作为复信。”很有点类似鲁迅《幸福的家庭——拟许钦文》的意味。情意拳拳,盼之者深。可惜,小尹不察,甚至是辜负了老部长的希望。他后来不再写诗,诗集当然未出。再后来,当了一个山区小学的校长,也还好留在文化教育系统工作,为培育彝州下一代做奉献。我下乡检查工作,遇见了他。跟他说,去看看老部长吧!他说:不好意思去。我说:必须去!这是做人的起码礼貌,也不知道他去了没有。
由窄门而宽门,由小路而大道。开辟、开拓者们正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做有用功,有时也做无用功,尽力做去,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