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在静秋

王箬雪

我从遥远的家乡来到这座陌生孤独的城市，新奇和热情随着时间褪去，只留下一个空壳的躯体，每天庸庸碌碌，忙忙扰扰。朋友在给我发的消息里说： “感觉自己像在被时间推着走，心里累极了。”这句话直戳到我心里去。疲倦的生活、麻木的心，对季节的转换，明显迟钝了许多。直到一天下午我迷糊着眼走在桥上，感到湖水反射的阳光亮得晃眼，冷而烈的风吹得人不耐烦，猛然一想，秋天大概已经到了吧。

南昌的风是独特的，秋风犹是。在南昌的秋天里，即便是很晴朗的天，风也是又冷烈又刚疾，吹得空气干燥，灰尘漫天，吹得人的心也干枯烦躁。我在心里咒骂这样的秋天。

当今年第一场秋雨落下时，已是深秋时节。这场雨打湿了空气和大地，也打湿了我干枯烦躁的心。雨是在一个干冷的夜里来的，伴着风，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早上我出门时，已是风驻雨霁。也许是昨夜的温眠扫走了疲倦，也许是清雨的洗濯温润了初秋的干燥，我烦躁多日的心突然安静下来，真正开始打量我在南昌度过的第一个秋。

穿过树林中的小路，看到新落的黄叶呈明亮的金黄，被雨湿了，安静地贴在地上。或许时间一久，它们就会和旁边泥土里腐败的枯叶一样，终归 “化作春泥更护花”，重新经历新的轮回。包子店门前挤满了上早课的学生，蒸笼头上白茫茫的蒸汽冲入晨雾，清扫街道的阿姨挥着巨大的扫帚，每个背包赶课的人都步履匆匆。我突然觉得，即使在这个萧索的季节，即使凋零和枯萎每天都在发生，这个世界也是生生不息的。每一个生命都在按照着自然的规律经历生的追寻和死的轮回，而包容着这一切的天地，始终如此安详宁定。我想，秋日真正的美好，大抵蕴含在这安祥宁谧的静美之中吧。

秋是一个悲凉的季节。和春的繁花似锦，夏的烈火烹油相比，秋天代表着枯萎和凋零，代表着萧索和凄凉，代表着暖夏温柔富贵的逝去和严冬苦寒煎熬的到来。在天地之间，有很多的生命活不到冬天，比如落叶和秋蝉，伴着凄凉的秋风，就会消逝。所以柳永说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在秋天，随着长江水东流而走的，不仅仅是草木花叶的凋逝，还有年华和流光的流逝。而面对这一切，我们是被时间推着走的，是无法抗拒的。于是人生的急迫和逼仄席卷而来，从古至今，那么多的文人墨客感时伤秋，哀叹人生困顿、世事无常、红颜易老、功业未就……

秋也是一个静美的季节。一个生命走过春天的萌芽和夏天的成长，经历了世事，终于可以在秋天停下来歇脚，回望前尘旧事，洗洗泥垢，安静地享受的时光，稍作休息蕴藏力量，来为下一次的出发做好准备。所以，秋天虽然枯败却不是死寂。当我们积累了满身疲惫来到秋天，当我们逐渐退去热情来到秋天，我们可以感伤和烦闷，但当生命穿越了秋风秋雨之后，我们真正应该获得的，是顺应自然变化之后的内心安放，是放下固执与浮躁之后的生命欢愉。这样的静美，才是秋天真正的况味。

记得以前读书，很喜欢一句诗，“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古人讲究养心的智慧，养心的状态应该是 “恬淡虚无”，就是要人的心境达到恬淡宁静，豁达欢愉的境地。静美的秋天，恰是这样一个养心的好时节。

禅宗有一个著名的 “公案”：有两个僧人找到赵州从谂大师修习禅理。赵州问第一个僧人： “你以前来过吗？”回答说： “来过。”赵州说： “吃茶去。”又问第二个僧人： “你以前来过吗？”回答说： “没有。”赵州仍说： “吃茶去。”门人诧问何故，赵州还说 “吃茶去。”三次 “吃茶去”到底有何深意呢？第一个人去而复归，经历种种，心中定不平静；第二个人初次到来，欲有所求，心中也不平静；门人疑惑赵州的回答，心中同样是不平静的。而茶却是一种让人平静的饮料，它的芳香和清涩可以使人心中种种杂念消歇，使人归于澄静清明，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人才能体会到 “平常心是道”的真谛。

寒暑轮回，世事变幻，悲欣交集。我们只有用平静安泰的心去面对万物来去，才能在乱云飞渡的岁月中超物累，乐天机。在这个静美安然的深秋，真的应该停下匆匆来去的步伐，拂净落满尘埃的心，与其惶惶惑惑，不如 “吃茶去”。

《旧时天气》中说： “在回忆昨日中无意反抗时间所给予我们的，因为根本无法反抗，当然也不是妥协，而是寻找一种生命的安放，一种静静地现世情怀。”当日读书至此处，心有同感，窃以为其中有养心的智慧与气度。小乘佛教认为 “我执”是痛苦的根源，太过执着于自己的想法与追求，必然陷入痛苦不堪的境地。相传楼子和尚自一座歌楼下经过，听到歌女唱： “你既无情我便休。”自此顿悟。唱曲的歌女对恋情绝望，然而她并没有痛苦纠缠，而是选择放下。所以，楼子和尚从中听到的是放下计较执念之后的空明豁达，由是得破我执。

我们无法抗拒生命中大大小小的缺憾，一如我们无法抗拒时气变换、叶落花凋。如同李商隐诗：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天不老，情难绝。然而秋叶知道凋零后重新回到泥土，我们的心是否找到了栖息的地方？安顿好彷徨在流光中的心，放下纠缠吧，就在这个静美的秋天。

不如漫步在午后，细嗅风中糖炒栗子的香；不如并刀破秋柚，静品混合着清香的酸甜；不如泡上一杯茶，放下所有的忧，养心在静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