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晶辉
你这么大了能不能稳当点。
女人弯下腰,小心地用两根手指捡起铺散一地的玻璃碎片,又扭身轻放到簸箕里,最后剩下一些无法捡拾起来的残渣,女人皱了皱眉头。每天就知道玩,女人拍打着自己的油腻的围裙,一脸嫌弃,这些心思用在学习上成绩早上去了,女人说。
我知道了,妈妈。我以后会注意的。
少年直勾勾盯住自己的脚尖,他轻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的目光不敢和妈妈对视,就像过年时候点燃的香炷躲避自己的鞭炮盒。
我下次小心些,妈妈。少年瞥了眼窗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被觉察的焦虑。他吸溜下鼻涕,随后把右胳膊下夹着的一团什么东西往胳肢窝里侧挪了挪。
那风筝你每天放,还不厌烦么。女人起身去找笤帚。你去玩吧,今天好像风很大,小心点。
少年谦恭地一点一点退后,少年的脸上布满忧愁和显得有些夸张的懊悔之色,随后少年轻轻推动门上的绿纱,门开了。
他穿过院子,在从院子到大铁门的距离内逐渐加快速度,最后纵身一跃,从大铁门前的四层台阶上轻盈地跳下去。
少年的脸上露出了忍耐已久的喜色。
对面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开始的时候,少年有些兴奋,同时又有些茫然地在麦地里蹚来蹚去,他雀跃着。
今天的少年一次比一次跳跃到比以往的更高处,青嫩的苗,细细的舌尖,在他的脚背、脚踝、小腿肚上一次次地轻舐着。
少年回望身后,妈妈和房子已经逐渐模糊,然后他一脸满足地松开自己的胳膊。
那是一只古旧的老鹰风筝。灰黑色的纸上一只鹰跃然欲出,在鹰的双翅你可以看到一些褶皱,尽管有些地方由于掉色显露出来一些白色的底,但那双鹰眼历经时间的洗礼依然栩栩如生,发出攫取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少年双手举起风筝,高过头顶,入迷地把玩在手里,他把风筝轻轻倚靠到杨树低处的树杈之间,然后一点点松开手里的风筝线。
少年在远处稍微站定后,熟练地扭动起手中的线。老鹰在经过轻轻扭动身体和短暂的下坠之后,摇摇晃晃地上升起来了。
少年一点点把风筝线拉得很长很长,他得意地仰起头,又仰,目送着天空中的风筝一点点地越来越小。
他的脖颈有些发酸。
少年手中的风筝线变得越来越紧,细细的风筝线在他的手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勒痕,少年双手火辣辣的,灼烧一样。随后他开始踉踉跄跄地跟着风筝向前奔走。
少年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纤细轻巧,他就像是一只被人左右的风筝那样扶摇而上。在某一刻,少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又清楚地看见那双琥珀色的鹰眼飞掠脑际。
在阵阵目眩中,少年终于松开拉住风筝线的双手。
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扑来一只一只风筝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他嗅到四周充溢着风筝特有的纸香,无数只扑棱棱的风筝簇拥着少年像一片羽毛一样升腾起来。
那天的正午,少年记得麦田、杨树、房屋、远处的电线杆和妈妈在他眼前一晃即逝,最后他的双目被一团团湿润的白色雾气环绕、笼罩。
苍茫茫的大地,倏然间变成遥远的回忆不复存在。
他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风筝——一只巨大的右翼嵌有深痕的老鹰风筝——在风的尖叫下注入深远的湛蓝虚空。
外面,不能再黑。
星跳出教学楼,拥抱墨一般的夜。
星贪婪地吮吸深冬细凉的空气。星触摸到一种夏日舐冰的惬意,转瞬即逝。
东风刺来,犹如老师的耳光。
星迟疑了,星嗅到书桌深处猩红的狞笑。
星腿发软,他机警地扫视周围。
路灯下的矮冬青正在被夜色吞噬,孤单,挣扎,哭泣。
星突然留下一行热泪。
周围没有人。
星慢下脚步。
晚饭还没有吃,星感觉到一阵饥饿,他想去买一点东西塞进肠胃,就像把试卷塞进书桌。
星又不想吃了。
去他的,星说。星觉得一阵恶心。
灯红,酒绿,肥白的大腿。
歌声,寒暄,爬行的甲虫。
去他的,星说。
星想到老村的一条狗,卑微,猥琐,令人厌弃。它什么都吃,似乎越腐烂越肮脏越让它爱不忍释——骨头,菜渣,剩饭,坏掉生虫子的水果。它很少去碰那些美味的,别人主动热情丢过来的——排骨和肉。这条狗总是躲人群很远,它看到很多人聚在一起,便摇着尾巴远远跳开。
它面对比自己小的、弱的狗,会毫不留情展露獠牙,有一次它的嘴上沾满了同类血的时候,星突然看到一丝狞笑,是的,那条狗,它在笑。
在夏日炎炎的中午,在一个酒足饭饱的宴后,在和同伴插科打诨烟酒缭绕的惺惺作态之中,星都忘记不了那种狞笑给他带来的彻骨的寒意。每每想起星都如大梦初醒。
那条狗活得比其他狗都长。它活了十几年,直到有一天它误食了喷了药的腐果,死了。
厦门是ABB在中国扬帆启航的起点,20多年前ABB在这里建立第一家合资企业,如今厦门已经是ABB在中国乃至全球最重要的产业基地之一。2014年ABB决定在厦门投资20亿,在翔安区建立工业中心,2018年11月工业中心落成仪式,园区的8家工厂全面应用ABB AbilityTM智能化数字解决方案,打造ABB最先进、最大的制造生产基地。
去他的,星对自己说,发出一丝狞笑。
远处是第三教学楼的入口,黑黢黢,犹如黑洞,星进去,仿佛迷失在黑夜里,永远不复存在。星从来讨厌光,但这个时候星期待有一个人用一束手电的光,刺向自己的双眼,让星眩晕、战栗、无助、恐惧,星一定会永远记得这个人。
星逐步上楼。
你好呀,阿星。
一个班里的胖女生和星打了招呼,微笑。
嘿嘿,星像那条狗一样狞笑,并没有回答。
星小时候坐过摩天轮,那是唯一一次有关城市的记忆。
很高,很高。
星很多已经忘记了,星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得过一场病,星只记得那个逐步爬升,带给自己晕眩的摩天轮。
星那个时候太小了。
星此刻觉得自己也在乘坐一个巨大的摩天轮,盘旋,眩晕,星低下头,什么都看不见了。声控灯亮了,然后黑了。
星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
上升,上升,星逐渐高了起来。
月亮出来了。
星从来没想到自己的视野这么广阔,星醉了。
好美,星说。
星清晰地记得那年冬天的夜晚在黢黑的夜空看到一只展翅的鸟。没有人会相信星,没有人会相信星了。可是星记得自己看得很清楚,深黑的喙,深黑的羽,玛瑙一般的眼炯炯有神刺向星,星身上出现阵阵寒意。
直到那只鸟看不到了,飞到遥远的墨绿色的天空深处,星还是久久难以释怀。
遥远,神秘,不堪的夜幕。
冥想,深思,迷醉的投注。
星忘不了那只鸟——那是星一个人的秘密。
星觉得自己也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