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之行

熊流明

他的离别，就像被胃疼纠缠的病患者。病患者在多年俭朴生活中，虽从未去到医院挂个内科让医生详细地作出一番检查，但从每天饭后，隐隐作痛的症状里，已明确自己患有胃疾。一开始，病患者每天注意饮食、努力按时休息，甚至学习心理疗法，情绪缓一点再缓一点。但在流动时间中，胃疾继续隐隐发作，病患者终于明白，自己的各种努力是一场白忙乎，或者说是一场自我宽慰——自己只是从小惧怕就医、逃避医院，或想方设法让平静生活不出现，对病人象征幸福健康，而自己，硬生生将它划分成“可怕事件的凝集地”━━医院浓烈消毒水的味道、护士手中尖细铅亮的针头、住院部深廊隐隐约约传出的病患的干枯痛吟，都使他受不了，都能点燃他敏感的神经中枢，瞬间崩溃。但是，在前天，或许更早些，胃疼的频率每天在突增，甚至疼上了一整天。那种使人像蜗牛一样蜷缩的疼痛，如被活剥皮一样的撕扯……最终，病患者承认，拗不过。

于是，长期患有‘离别痛’的他，在今早，踏上了这趟奔往离别方向，破旧不堪的红皮车。

在昨晚，拾掇阳台，他摔碎她曾经喜爱的金鱼缸。好像是几天前，这股焦躁的情绪，就由多年之前的那道旧伤缝，粗暴地进入，把他身体里每个角落的愉悦全部放倒。

他记得缸里的两目金鱼是初来乍到，与她一同去步行街买回。那一天，天空湛蓝，气温21 摄氏度，干净的阳光遍及她苗条又年轻的身子。她逛进鱼态阁，即选鱼粮又挑鱼缸，绝不退让与长像影星黄晓明的店主斩价，斩得店主‘敢怒不敢言’。在回小区时，她点了两份梅州腌面，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勾住他的右手臂弯，幸福的晚风滑过她秀气的脖劲，他俩一路有说又笑。

五年前，也像此刻的初冬，他从一座熟悉的陌生城市离别，闯入这座，则要由陌生走进熟悉的城市。那时，他喜欢这里亮丽撩人的霓虹闪烁，喜欢在铁路公园牵着孩童手丫漫步的夫妻，喜欢肯德基的七点早餐粥，香醇的早餐粥使他怀念起了外婆在厨房为他熬粥时的情景，那股味道那么近又那么远。

但是，这种难以拒绝的喜欢，在半年之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离别无法抗拒地摧毁了。那是，最爱的她，给他的一次心与心的离别；最爱的她，给他的一次毫无预备、奋不顾身的心与心的离别。

他记得，离别事件的前一天，他在大地影院看了一部枯燥的旧电影。那部电影使他付出了一张崭新一百元，找回两张旧遢遢二十元的不菲代价。那天，他选座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在他右侧的是一对个性衣着、模样般配的少情侣，情侣中男生的鼻孔挂着一颗钉子像头牛犊。他们一直亲密地依偎着、细声地秘语着。

他有些懊悔，懊悔为何不把她带来呢？虽然一大早，她急匆匆赶去上班，都来不及梳顺自己的长刘海，但是与她提前商讨一下，或者在今早，强硬地态度一下，她也许就来了，可是，现在……

电影晦涩亢长，使他情绪坠落。在影片最后的十几分钟，导演准备把主题，鲜明再升华一下时，少情侣牵起手亲密地溜走了……情绪坠落的他，不明白，奥斯卡为什么把最佳外语片的荣耀颁给一部他分毫不懂的电影，就像，他对生活的分毫不懂。他依稀记得影片中，一个"可有可无"的缓镜头：春光明媚的水库坝，一位正沉浸在捉青蛙快乐里的少年，一不小心一跤跌进深水库，来不及喊出救命就淹没了……导演对准黝蓝的水面，把镜头延迟了二十几秒……导演以为捉青蛙的少年会“借此良机”腾出水面来，他也以为捉青蛙的少年会“不失时机”腾出水面来。

第二天的上午，心爱的她，没带走任何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物件，没留下只言片语，悄无声息地走了，就这样在他的世界消失了。

她的离别，在他傍晚下班，打开房门，心房瞬间被抽空。他现在回想晦涩的那部瑞典影片，突然感到，她在他生活里造成的这场突发事件，他就是影片中“溺水的青蛙少年”。他感到自己直挺挺瘫在水库的最深处、走在窒息的最近处，他完全可以解剖‘行尸走肉’这组词的全部语义。

在老村子，一位同他年纪相仿、青梅竹马的纤弱女子，在四年前那趟回老家过年，有一天听他人讲，她离了婚。她不能原谅丈夫凿凿有据且众所周知的“擦枪走火”，她无法背负因擦枪走火而声名狼藉的烂日子。年轻的丈夫，苦苦哀求看在漂亮可爱女儿的面子上原谅他一次，他发誓再也不会有同样的事件发生。年轻的丈夫，也同样懊悔万分恳求同样受伤，第三者的宽恕。父母被深深感动，也在一旁规劝，但都遭到纤弱女子坚硬的拒绝。年轻丈夫滚烫的忏悔一直持续到半年后他们最终走进民政局的那一天。纤弱女子无法原谅丈夫在她洁白如雪一般美丽的幸福生活，残忍地滴进一粒杂色的墨汁，她无法做到原谅。

在去年那趟回老家过年，有一天听他人讲，她结了婚。她用两年半漫长的时间，网聊了一位长得高高、壮壮、黑黑的西藏小伙子。她幸福地肯定地告诉他，濒临天堂沐浴而来的一颗心，才能像电影《可可西里》那队圣洁灵魂，拼死守护藏羚羊一样守护她。

在村口朽老的晒谷子禾塘边的草坎上，他见到了西藏小伙子。那天，他正好从莞城回来，刚刚落车。西藏小伙子正与上幼儿园中班的活泼女儿在禾塘追耍嬉戏，女儿头顶扎起同母亲小时候一样顶天立地的两朵黑毽子，西藏小伙子伸直宽厚、生硬的双手，做出马上就要从女儿身后逮住的情形，惊得女儿一边格格笑，一边“巧妙躲跑”，险些摔一跤。

她在大老远就一眼认出他，乐呵呵喊他被遗忘多年幼稚的娃名，西藏小伙子木讷地看来几眼有些尴尬，她一个劲笑他怎么还这么瘦，一点都死毛（没）变！他堆满苦笑，敷衍道：“是呵，是呵，麦秸一根，烂命一条。”她描过眉的尖细的眼角，揉添几线优美（或忧美）的年轻鱼尾纹，似乎，这些年生活中所有笑与静的逝事都侧畔在眼岸上。她突然冲他喊：“你快看！你快看！你脚下！你踩到蚂蚁窝啦。”他惊慌失措，连连倒退跺动脚板，她哈哈直笑无法腰直……

在流动时间，他总是没能烙住很重要看似又不重要的一些片段，或更准确地说，是自己强迫自己狠下心，沉默一些很重要看似又不重要的细节，比如，他从来没有把握良机告诉眼前的这位青梅竹马，他一直喜欢她。

此刻，他很遗憾，遗憾没有问问笑得无法腰直的她，这些年过得怎样？他很遗憾，没问问来不及梳顺长刘海心爱的她，这些年在没有他的生活里，有没有人陪她去步行街买金鱼？他很遗憾，从来就没有人关心他，自己在这些年过得怎样……

他突然看到与纤弱女子飞檐走巷的童年往事，奔涌而来。他突然想到自己，一气之下，把细心养了五年的那两目金鱼，粗暴地从603 室的窗子抛下去……它们，就算没摔断脊梁在剧痛中死去，也会被房东的那只馋猫，嘎嘎咬碎吞掉……他突然倍感酸楚，泪眼汪汪。

红皮车，从困顿中缓缓苏醒，徐徐推动轨承。一些旅客细腻的心思被慢慢断落，一些旅客沉重的情绪渐渐萌生。他从蓄意谋久要离别的那个地方，踏进这个由时间安排的“蓄意谋久要相遇”的红皮车车厢，流动时间在创造尘世间"偶然事件"的必然相遇。

窗外，光溜溜的梧桐树跟随红皮车驶动，如时间的流动轨迹，慢慢向眼前走来又慢慢向身后退隐。在前些年，不少推着小板车叫卖快餐、零食的村姑，像浮萍一样浅搁在这儿，把自己的饭盒与水瓶挂在梧桐树树干的钉子上。村姑揎开小板车白布密盖，两荤一素温热的小炒，十块钱一盒卖给旅客。在时间蹉跎与美化文明城市的疾风下，她们跟随梧桐树瓜瓢形状的种子伞，圈啊圈啊圈远散……一只轻蓝水瓶蓄着半瓶水仍挂在钉子上……他突然想起，宋美龄对梧桐树深情的离情别绪，它此刻正以另一种形态，在这一段寂清清梧桐树树林萦绕甚远。

在前天晚上的七点，他打开电脑预订车票，却意外收到了那位青梅竹马纤弱女子的QQ 信息，日期是几天前。他心里一掠欣喜，甜蜜地疑问，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就将离别这个地方？

她说，她跟西藏小伙子离了婚。西藏小伙子在结婚之前答应在她老家的镇上买房，结婚后却强烈要求与她一起回西藏。她所有苦与笑、童时光脚丫、女儿的书包都凝结在这片土地上，他为何硬要逼迫自己去那年均气温仅有8 度的青藏高原？男人一结婚就会变！是不是不停变化是男人的一成不变？让人惊恐的是，在上个星期三的晚上，因此事吵起，他竟冲她狮吼，撵起凳子、碗盆子、花瓶子砸得粉碎，吓坏她了！她不能接受一位不守承诺的男人，与不守承诺相比，她更无法忍受一位歇斯底里脾气暴戾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的男人。

她说，此刻，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已经可以放松自己卧躺在这片乡土不再纠结远走高飞，可她的心，为何比得到答案之前，比纠结远走高飞时，更撕心裂肺地绞痛呢？她恳求他，能不能把她安慰一下？哪怕唱一首跑调的情歌给她听，哪怕心不在焉陪她说一说家乡的那一老簸箕落花生……她已经三天三夜把自己闭在房间未进食了。

他没有寄予安慰，没有唱情歌的习惯，更没有与纤弱女子心无芥蒂地去聊老簸箕的落花生，那些都是“蠢蛋事”。他未及时查看到信息，已经严重地导致过分地错过了回复信息寄予安慰的最佳时期。

但是啊，她的悲痛把他涕泗滂沱，如同受伤的就是自己━━如同━━与纤弱女子在十九岁那年的立春，纤弱女子执意南下，他热烈吻住她的手心，能分毫不差感受到那颗野马似的心儿，剧烈颤抖的信息，多像丰盛的土地被强烈地割裂啊！

他已经回想不起了，那天是怎样的天气又与她怎样地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