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团

2019-11-13 08:45翟之悦
赤水源 2019年4期

翟之悦

小说

摄影记者余征派驻四川的前夜,将熟人送给他的贵宾犬雪团托付给阿沅。阿沅和余征供职于蓁城的同一家杂志社,她跑民生新闻。敏感的她从不向男朋友打听雪团的来历,可她能肯定这只泰迪毛型的小白狗一定来自余征的某个相好。因为即便是跟阿沅恋爱期间,余征的绯闻也不间断地传入她的耳朵里,他特有的男人味总会引来甜腻腻的目光。他每次离开蓁城时,阿沅就会担忧他和别的女人好上。

二十八岁的阿沅已跟余征恋爱了三年,近来她好几次暗示他想要结婚,可他总推说:“再等等,我想获个大奖。”比阿沅大八岁的余征从未拿过摄影大奖,得到的始终都是些小奖。假如连这些小奖也得不到他就死心了,那他或许会承担丈夫和未来爸爸的责任。

阿沅和雪团的感情并不好,尽管小狗白得像团雪,圆圆的面孔,还有一条感情丰富的短尾煞是可爱。她从不让它在家里乱跑,更不许它碰她一下。以往余征出差三四天的话,会把雪团寄养在一家高档的宠物店,每晚七八十元的费用也承受得了。可这次他外出至少一年,寄养费着实高了,所以才把雪团给阿沅照顾。

雪团从不吠叫,眼神和善,走路也是轻轻的。它那么温柔以至阿沅时常怀疑它是猫咪变种而来。除了早晚两次短暂的户外活动,它成天生活在阳台上蓝色的狗笼里。笼子虽小,但好看又实用,底部有个垫着尿片的扁平厕所,顶上有个四方的小天窗。晚上,雪团安静地睡在里面,不时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一到白天,雪团就把事情排得满满的。搔头抓耳、翻转打滚、拨弄玩具、闭目养神,再扒住天窗伸长脖颈朝窗外望望,一点也不无聊。

阿沅知道雪团喜欢狗粮,但不知哪种合它胃口,也懒得去找余征问清楚,因而在吃完了余征留下的狗粮后,就把自己的食物——牛奶水果蛋炒饭等等喂给它吃。阿沅发现雪团对这些吃食更感兴趣。一见她在厨房捣弄,它马上站起来,摇头晃脑、哼唧乞食。手头宽裕时,阿沅还会买个披萨什么的跟它分享。不用模像样地做饭,这是余征离开后难得的好处。

有一次,阿沅剥鸡蛋壳时问雪团:“你想吃吗?”雪团用满是眼黑的眼睛盯着她,舔着舌头哼个不停。她拿过一个瓶盖,用指头碾碎蛋黄放在里面。笼门一开,它摆动起滚圆的屁股飞快地冲过去。“慢点,没人跟你抢。”它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显然放慢了速度,砸吧砸吧吃了几口,就抬起沾满黄色碎屑的圆脸,舔了舔她的脚背。不知怎的,阿沅有点喜欢雪团了,所以她第一次没有挪开被舔的脚。

这个白天,阿沅破天荒让雪团在家里跑来跑去。她坐在电脑前,撰写一篇遭受家暴妇女的专题报道。雪团在她脚边转了几圈,趴下,摇着短尾望着她,仿佛能够看懂她写的文章。接下来,阿沅写到赵晴被野蛮的丈夫抓住头发撞墙时,愤怒地重击了一下鼠标,雪团闻声倏地站立起来,用两个前爪轮流抓挠她的袖管。

“你也同情赵晴?”阿沅问。

雪团没吭声,只是伸出小舌头,啧啧几个来回舔湿了阿沅的袖管,也舔平了她激愤的情绪。

阿沅温和地瞟了一眼雪团,便低头继续写下去,这时雪团趴在她身上,开始跟着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响,摇头晃脑起来。“走开,别添乱!”阿沅说。雪团只得趴回原地,再次摇着短尾看着那个电脑荧屏上跳出一个个小黑点。

不知不觉过了饭点,阿沅起身想弄点东西吃,刚转身就发觉雪团耷拉着脑袋站在地板上,脚下有一摊水,黄兮兮的,散发着臊味。“你怎么随地撒尿?”她吼起来。

雪团听了紧缩起小身子,偷眼望着阿沅。它害怕反而使阿沅冷静了一些,她告诉自己对小狗宽容点,它再聪明也是动物,犯错是难免的。她去厕所找来拖把,把地板清理了好几遍。

下午三点半,赵晴如约来到阿沅家里。赵晴是阿沅的采访对象,就是那个惨遭丈夫家暴多年,直到最近才向社区求救的中年妇女。阿沅约她来,就稿子里的一些细节作最后的确认。长着一对小酒窝的赵晴有几分姿色,只是瘦得厉害,能见裸露的部位有不少伤痕。一进门,赵晴向阿沅埋怨,“都怪我爹贪图那个死鬼跑长途运输来钱快,公公又是种田大户,强迫我嫁了他。”她的眼圈红了,“死鬼只要一回来,大半瓶二锅头下肚,就要和我做那事,如果撞上经期不顺他,就会对我拳打脚踢,有时还用烟头烫我。”她哽咽起来,抚摸着小腹说,“我几次肚里有喜了,都给他糟蹋掉了,他还嫌我肚子不争气。”

阿沅一迭声说了几个嗯,类似这样的话赵晴说过好多遍了,阿沅能理解饱受欺凌的赵晴痛苦压抑的心理,但不愿听她无休止的唠叨,赶紧转移话题,唤来雪团陪赵晴。一见雪团,赵晴忧戚的脸上果然浮出几丝笑意,喃喃地说:“我也养过这样一条小白狗,可惜后来死了……” 她抱起它,温柔地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就像在抚摸自己的小白狗一样。雪团挣扎着跳下来,倏地跑向阿沅,用两个前爪抱紧阿沅的腿。

“它怕生!”阿沅解释道,又对赵晴补充了一个歉意的表情。

“我知道。”赵晴感慨地说,“狗对主人就是忠心!以前出车回来的死鬼对我一动手,小白狗就会吼叫着扑他抓他,打死也不跑。后来他干脆把狗从阳台扔了出去……”说着,她呜呜地哭了。

阿沅见赵晴又哭,竟不知怎么安慰。前几次在杂志社接受采访时,赵晴从头哭到尾。赵晴一哭,阿沅的心就乱了,只好想法让赵晴抹掉眼泪。现在赵晴又哭了,阿沅似乎再没办法让她止哭。她想起赵晴是为死去的小狗哭泣,或许雪团才是止哭的良药。阿沅赶紧拨开雪团,强迫它再次跑去安慰赵晴,谁料它把阿沅抱得更紧,还发出呜呜的低吼,好像在为那条死去的狗狗泄愤。阿沅只好拖着被它抱住的腿递过毛巾给赵晴擦泪,然后走到电脑前,打开快要完工的专题报道。报道上说,赵晴婚后专心在家料理家务,照顾因突发脑病瘫痪在床的公公——公公丧偶多年没有续弦,无人护理。丈夫就成了家里的经济支柱。她因此隐忍了丈夫一次次的家暴,幻想丈夫会良心发现。可他始终不知收敛,直到为她治伤的李医生悄悄报告了社区,这件事才曝光。

阿沅对赵晴这事不太感兴趣,在她看来,赵晴固然值得同情,家暴更是可恶,可在现代社会,像赵晴这样依附男人过日子的女人,大多结局会很惨的。即便如此,阿沅依然遵照部门主任的指示办事。她只是杂志社的合同工,收入与发稿量挂钩,像这类费时费力的专题报道,稿费抵得上五六篇普通稿件。

送走了依然哭哭啼啼的赵晴,已近黄昏。还没吃午饭的阿沅不想再点外卖,便牵着雪团出门买菜。一到嘈杂的菜场,雪团兴奋起来。它扑来扑去,东闻西嗅,不肯消停。她只得收短牵绳,把它控制在身旁。这个月去掉房租,她手里没剩下几个钱,她称好几块碎排骨,又蹲在箩筐前挑选特价白菜,把掰下的烂叶随手扔在地上,可雪团又把烂叶叼起来放回她手里。她平日里逗它时,常把拖鞋扔出去,示意它叼回来,它照做就用零食奖励。没想到,它一见她扔东西,就有了条件反射。

不知就里的卖菜女人嘎嘎地笑起来:“这狗东西,以为在帮你省钱呢。”

回家路上,阿沅迫不及待用微信语音告诉余征:“雪团居然会给我叼菜了。”

“它可不肯给我叼什么!看来,你们处得很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零零落落,还带有点酒意。

阿沅嗲声说:“我是爱屋及乌哦。”

暖风沉醉的黄昏,空气中浮动着甜蜜而潮湿的气息,阿沅想诉说思念、诉说爱意,但那头的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微信就断了。她走走停停,不时查看手机,可直到进了小区,他的微信头像也没再闪动。她心里空落落的。

这时的小区里也是空落落的,只有阿沅牵着雪团走在林荫小道上,她闻着从家家户户厨房飘出的一阵阵爆炒的香味,好想跟男友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但她知道自己只是他的备胎——如果他到四十来岁还获不了大奖,那么她就是他的安慰奖了。她是那么爱他,每晚抱着他曾经睡过的枕头睡觉,因此尽量回避那些不快的想象,转而回味和他在一起的甜蜜和快乐。她明白,只要和他较真一点,他们的关系就有可能破裂。

恍惚的阿沅被雪团拖着去追逐在树下撒尿的小野狗,可小野狗跑了。雪团失落地闻了闻它留下的尿迹,绕树转几圈,蹲下来撒尿。

阿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扯了扯绳,拽不动,才发觉绳子绕在树干上。“小坏蛋,尽添乱!”她俯下身子,想把绳子理顺。一阵绵密的晕眩突如其来,蛛网般劈头盖脸缠住了她。眼前的树干变成幻影,片片树叶打着旋儿向她洒落。她的身体渐渐软下去,倒在金色的叶子里。醒来时,她感觉脸上黏糊糊的,眼前挂着朵小红花,小红花毛糙温热,摩挲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各种口音响起来,还夹杂着一两声狗吠。待眼神逐渐清朗,她惊诧地发现红花原来是雪团的小舌头,那张毛绒绒的狗脸后头挤着几张焦虑的人脸。

保安焦急地问:“要叫救护车吗?。”

“不用不用!”阿沅摇摇头。她很快被几双手扶起来。她摸摸后脑勺,不痛;看看全身,东西没少,只是衣服一侧沾上好多泥,还有股狗尿味。她整理了一下绳子,不好意思地对保安说:“没事啦,可能是血糖低了。”她对自己的病情是知道的,因为之前她也时常饿着肚子写稿,结果晕倒过好几次,医生诊断为低血糖。

“没事就好!”保安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说:“好险啊!要不是这狗又叫又跳的,我们哪里会知道你晕倒了呢。”保安喘了口气,转身看着雪团继续说:“不过,我们赶到时它已把你舔醒了,这狗真牛!”保安翘起大拇指。

阿沅又惊又喜地看了看雪团,谢过保安,回家了。门一落锁,她跌坐在地,感到一阵后怕。雪团无声地趴在她身旁,全身发抖,一副恐惧的样子。它恐惧倒让阿沅努力控制了情绪。她站起来,用双手举起雪团,像小鸡啄米似的亲吻它,“你居然会叫了,为了救我!”她小声问道,“你舔醒了我,是吗?”雪团扑打着两个大耳朵,很兴奋。

从此,阿沅和雪团成了相依为命的好朋友,她和它几乎形影不离。天气渐渐转凉,每晚雪团还睡在光秃秃的狗厕所上。那样睡不冷吗?阿沅想。难怪雪团近来看起来恹恹的。她该给它买个垫子。阿沅网购了一个南瓜垫, 让它睡在里头。可它在南瓜垫上踩几下立马跳了出来,就在地板上睡着了。阿沅怕它受凉,在它身子底下铺了块粉色小毛毯。翌日遛狗时,阿沅发现它拉的屎有点稀。她揣测是水喂多了,接下去,她减少了水量,它却并没有好转。她弄不明白,很想问问余征,可想起他上次语音通话时的冷漠,好几次拿起手机又放下了。

星期六早上,阿沅带着雪团慢慢踱到公园,遇上正在遛狗的部门主任。跟主任说话时,雪团挣脱了牵引绳,追着主任的比熊犬奔到草地上。“雪团,回来!”阿沅慌忙叫喊。

主任嘿嘿笑道:“它们喜欢一起玩。”说着,主任挥挥手喊了一声,比熊立刻撒开短腿穿过草丛跑回来,屁颠屁颠跟着她走了。

雪团伸长脖子望望比熊,并没有追赶,也没回来。它就地躺下,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尽情撒欢,白白的卷毛上了沾满草屑和泥土。

阿沅气呼呼地一跺脚,指着雪团威胁道:“你待着吧,我走了。”说罢,转身欲走。雪团见势不妙,飞快地朝她狂奔过来。“傻瓜,逗你的。”她抚着它的小脑袋说。

回家的路上,雪团一步一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那片绿色草地,不愿离去。阿沅忽然醒悟到,它肯定喜欢草地柔软又清新的感觉。而南瓜垫又硬又有怪味,怪不得它待不住了。回到家,她用几件旧的棉毛衫,拼拼凑凑做成个布袋,又把旧毛衣拆开,晒了,然后塞进布袋里,粗针大线缝上。她刚把这个手工垫子放到地板上,雪团就迫不及待地跳上去,使劲刨几下就趴下了,然后缓缓地翻过身子,弯曲着四条短腿,仰天躺着。她蹲下,轻轻抚摸着雪团细嫩白皙的肚皮,直摸得它发出呼噜声方才停止。第二天遛狗时,她惊喜地发现,它的大便恢复了正常。她这才意识到,它拉稀是因为肚子受凉了,那块小毛毯不足御寒。从此,它每天都睡在这个手工垫子上。

阿沅兴致勃勃地向余征谈起手工垫子这件事。可他好像提不起精神来。他的微信语音沙哑,只说了句敷衍的话:“你倒成了个好主人。”他甚至没有向她表达谢意。阿沅本想问问他摄影的进展情况,见他沉默,也就忍了。等了几秒,没说一声再见,他就断了线。

一两个月后,那篇家暴的专题报道顺利刊发。现在阿沅可以放宽心了——稿费快到手,看来房租、添衣、购物样样都有了着落,甚至还有余钱给雪团买好吃的。阿沅喜形于色,时常抱着雪团哼小调。哪知到了月底,工资卡上未多一分钱。主任好几天不见人影,阿沅也无从询问。又一个星期六早上,阿沅恰好在公园遇上了主任,便不客气地问:“我的那笔稿费呢?”主任优雅地往长椅上一坐,解开比熊的牵引绳任它跑。“你也放狗去玩吧。”主任说。

阿沅认为主任故意岔开话题,可还是听她放开了雪团。雪团可能感受到了阿沅的不快,并没有追着比熊去玩,而是昂起头坐在阿沅腿旁,死死盯着主任。

主任沉吟片刻,才说:“你那篇稿子惹了麻烦,社里暂时不会给钱。”阿沅惊愕地张大了嘴。主任捋捋长发,为难地说,“赵晴的丈夫来找领导闹过,说他没打过老婆,你的报道不实。你还教唆他老婆离婚。”

“怎么会这样?”阿沅心里一紧。她发稿前让赵晴签过字,因此并不担心惹上官非。可就怕赵晴的丈夫纠缠不休,领导为了息事宁人,不但不给稿费,甚至还会砸了她的饭碗。如今找份稳定的工作可不容易。阿沅越想越怕。

主任摊开双手,蹙着眉说:“我也没法子。”话音刚落,她站起来指着雪团说,“你别只顾玩狗,摆平那个家伙要紧。” 阿沅木然地点点头。

这是你拍板定的题材,现在出了事,居然要我一个人扛?阿沅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双腿还是瑟瑟发抖。身边的雪团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朝主任的脚扑去,奋力抓挠她的皮鞋。

主任抬脚向它踢去:“滚开!这是进口皮鞋!”

被踢得嗷嗷直叫的雪团只得跑回阿沅身边。“蠢蛋,谁让你抓的!”阿沅轻拍它一下,转脸见主任的休闲皮鞋上多了几道淡淡的抓痕,连连道歉。

主任只能自认倒霉。“你去找赵晴吧。”她甩下此话,唤回比熊,扬长而去。

犹豫了几个礼拜,阿沅才按主任说的去找赵晴。即使找了赵晴,她还是担心要得到报酬可能会很困难——她从来没有处理过此类纠纷,也找不到有头有脸的亲朋好友为她出头。因为路途遥远,她本没打算带雪团出门,但她一换衣服,就看到雪团蹲守在门口,尖叫着,一声比一声叫得高。

“跟屁虫!”阿沅不忍抛下它,于是给它拴上绳子,一起前往赵晴家。

这是个阴天,空气中竟带了几分秋日的清冷。阿沅在城郊下了车,步行在土路上。几只毛色驳杂的狗好奇地围拢过来,雪团也摇着尾巴疯狂地跟它们追逐嬉闹。阿沅寻机绕开狗群拔腿就跑,可她手牵雪团奔跑的速度没有大狗快,一眨眼大狗们就抢到她的前头,又蹦又跳地挡住她和雪团的去路。阿沅知道它们这样做是为了取乐,不曾想到无论她怎么逃跑和叫喊,狗狗们就是不让道。所以疲惫的她只好站在旁边,喘着粗气,看雪团兴奋地穿梭于狗堆里,打算伺机杀出重围。她有点惊愕,小雪团一点不怕那些陌生的大狗狗,她想主任说得对,狗跟同类玩耍才会真心快活。当然她也知道,只要主人有求,狗狗总会舍弃快活,守护主人。阿沅始终无法解围,只好给赵晴打电话求救。

赵晴拿着木棍从住处跑出来驱散了狗狗们,她的伤好了,只是身上留下了不少疤痕。阿沅敏感地注意到赵晴开朗多了,穿着也鲜亮了起来。她们带着雪团,很快到了赵晴家。赵晴和一个陌生男人热情接待了阿沅。

赵晴指着去厨房忙碌的陌生男人说:“这位是在附近开诊所的李医生,他给我送药来。”她干咳了一声又说:“他为我治好了外伤,还有点内伤,我在他那里边帮忙边治疗。”

“你的变化真大!”阿沅很高兴。不过此时她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只想快点解决自己的麻烦。她唤回到处乱嗅的雪团,在条凳上坐下,将来意细说了一遍,谈到为难处,她竟掉了眼泪。这时,雪团突然跳上她的膝盖,把毛绒绒的狗脸凑近,伸长舌头去舔掉她的泪水,连同她的忧伤。

阿沅瞬间心里暖和起来,嘴里却说:“讨厌!”她轻轻推开了雪团,从包里掏出手纸擦干眼泪。

赵晴惊讶地说:“上次我可没发现小东西这么懂事,它还会别的吗?”

“会啊!它能给我叼菜。” 阿沅说。

“哈哈,真聪明!”赵晴向雪团招手:“过来,小东西。”雪团却不理会她的手。“要是我的小白狗活着就好了!”她叹口气,垂下眼帘。

阿沅心头一酸,赶紧按住雪团的小脑袋,让赵晴过来摸了摸它。摸过雪团的赵晴脸上有了笑容。

阿沅没费多少口舌就得到了赵晴的支持,方法是赵晴离婚时,主动放弃这套房子,她这不仅是为了帮阿沅,也为了让自己早点解脱。离婚后她打算搬到李医生家里去住。这让阿沅很感动,以至于忘了夜里赶路的危险,爽快答应赵晴共用晚餐的邀请。大家刚动筷子,满脸堆笑的阿沅就站起来,以饮料代酒对他们表达谢意。她的敬酒倒让他们坐不住了。赵晴放下筷子,夹了一大块红烧肉给雪团吃,又用公勺给阿沅舀了碗鸡汤,感激地说:“该谢的是你,看了你的文章,我才有勇气这么做。”

“对,我也受了你文章的启发,才敢公开支持她。”李医生咕咚咕咚喝下几口烧酒,壮了壮胆又说,“我俩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我喜欢她的温柔贤惠,还有那对好看的小酒窝。”他甜蜜蜜地看了看赵晴,继续对阿沅说,“那时我父亲早逝,家里穷,心里有了秘密也不敢对她说。我上大学那几年,幸亏她照料我多病的母亲和爷爷,还偷偷寄钱给我零用。可还没等我学成回来娶她,她已被迫嫁给了那个恶魔头。”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内心的伤痛,李医生已满脸通红,两眼布满了血丝,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赵晴赶忙站起来,跟李医生交换了杯子,又给他加满了饮料,说,“之前,他在城里一家私人医院干得好好的,还讨了个城里老婆,生了个胖小子。”她咪了咪李医生杯里的烧酒,皱起眉头说,“可惜没过几年好日子,他老婆就病死了。后来,他听说了我的事,竟然辞了职,带上儿子回来开了个小诊所。”赵晴站起来为阿沅夹了个荷包蛋,接着说,“他怕人嚼舌根,只能暗中帮我忙。直到读了你的文章,才和我说了那个秘密——他想娶我做老婆。”这时赵晴脸上泛起了红晕,她情不自禁举起烧酒和阿沅以及李医生的饮料碰了下杯。听到碰杯声的雪团抖抖地直立起来,摇头摆尾舔着舌头。“小馋虫!”喝过饮料的李医生又来了精神,他找来小碗,为雪团也倒了点饮料。

阿沅对他俩的话感到意外,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文章有这么神奇的功效。像赵晴这样漂亮贤淑、慷慨大方的女人,肯定会讨李医生喜欢的,再说他俩本来就是青梅竹马,感情一向很好,只是因为赵晴的父亲嫌贫爱富,才使他俩的婚约变得这么遥远。

饭后,阿沅望着忙里忙外的李医生,感慨道:“赵晴,你总算熬出头了。”

“嗯,没有他,我早见阎王爷了。”赵晴端出水果,切下一片苹果放到雪团嘴边,它一口咬住。闻着饭菜香味的雪团一直黏糊在阿沅身旁,随时等着吃一口。她又把剩下的苹果递给阿沅。

汗津津的李医生从厨房出来,拨开啃着果皮残渣的雪团,有条不紊地收拾停当,又为阿沅续上茶水。手捧热腾腾的茶杯,阿沅心头一酸,不由想起了男友余征冷漠的面孔,顿觉心灰意冷。幸好,她身边跟着忠心又有灵性的小雪团,看着它围着自己摇头摆尾的样子,她心里温暖了起来。

天黑了,蒙蒙细雨随风飘来。阿沅在车站告别赵晴他们,带着雪团坐车回到市区。她没有带伞,觉得这样淋着小雨静静走路的感觉挺不错。小区附近的路灯坏了,她有些害怕,牵着雪团加快了脚步。不知哪个缺德鬼偷走了路边的窨井盖,黑暗中,她的左脚踩空跌倒了,牵引绳和皮包散落在地,皮鞋咚地掉入井底。这时,一个白影应声向井里蹿去,接着是嘣一声闷响。她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是雪团跳下了井。“雪团!快爬上来!”她扑到井口,举起手机向下看,还好是口旱井,也不算深。这时雪团已经叼住了她的皮鞋,正拼命向上爬。可它身子笨重,爪子也不够锋利,一次次扒拉着井壁爬到半途,又掉了下去。“加油!加油!”她高喊着,为它鼓劲。可它很快就没力气了,蹲在井底,哈嗤哈嗤喘着粗气。井壁上沾了一道道红色的血痕。她慌乱地哭起来,哭声惊动行人。两个好心的小伙子冒雨找来绳子,攀着下了窨井,给瑟瑟发抖的雪团系上,让围观的人把它拉了上去。雪团得救了,它嘴里还紧紧叼着阿沅那只皮鞋。阿沅颤抖着,使劲抱住了湿淋淋的雪团。

雪团的这个故事很快在小区周围不胫而走,阿沅的街坊邻居都认识了忠心耿耿的雪团,只要它一出现,便会受到人们的啧啧称赞,有些人还干脆登门来看这只不寻常的小狗。可它并不因此感到快活,只是成天躺在软垫上,无精打采地舔着上了药膏的爪子。它怎么啦?是爪子痛?可它的爪子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且因连续涂药已见好转。难不成感冒了?对了!阿沅记起叼鞋那天淋雨后,它打了几个喷嚏。她习惯性地把感冒药拌在它爱吃的罐头里,它闻了闻,依然一动不动。她只得发微信问余征,余征猜测狗可能发情了。她追问道:“它上次发情是什么时候?有什么症状?”余征说他不知道,让她百度一下。她说:“你养了它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余征争辩说,“狗是它旧主人过来照顾的。”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说漏了嘴。阿沅没再问下去,或许旧主人真的每天去照顾小狗,那余征不了解狗的特性也情有可原。但阿沅觉得那是不太可能的。她抚摸雪团时,突然发现它长毛下还有几处很深的伤痕,这显然是它叼鞋留下的,怪不得它近来老是病恹恹的,一点食欲也没有。

看雪团这个样,阿沅既心疼又焦急。她立马顶风抱着雪团去找兽医,走到半路,它使劲扭动起身子,她知道它要拉了。才放下它,橄榄状的狗屎就一粒一粒滚落在地。不好!忘记带装狗屎的袋子了。她只好去摘几片大树叶包裹狗屎。刚走开几步,她就听到雪团凄惨的狂叫声。她扭过头,只见昏黄的路灯下,一个彪形大汉抓住雪团,把它扔在电瓶车筐里,“我带它回去玩玩。”他撂下一句话,转眼就骑车跑了。风儿带来一阵阵雪团汪汪的求救声,由近及远。“雪团!雪团!”她大声喊着,急忙追去,眼睛盯住大汉逃跑的方向。她踢掉拖鞋,继续追赶,并不停地呼叫它的名字,一阵狂风扑面而来,她张不开嘴,视线里没有了雪团。“雪团,雪团,你在哪里?”她呼喊着,疯狂地四处求救。她用尽全身力气寻找,也没见雪团的影子。

雪团被抢走后,阿沅在微信、电话里不间断地寻找雪团的下落,甚至还打印了重奖悬赏的寻狗启事到处散发和张贴,可到头来却一无所获。没有了雪团,好几天阿沅都没有心思去采访,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电脑旁,手里拨弄着那个手工垫子。那天下午赵晴来了,她给阿沅带来了喜讯——因为她愿意净身出户,舆论压力重重的丈夫很快跟她离了婚。因此阿沅的稿费是木板上钉钉了。对这个盼望已久的好消息,阿沅居然没啥反应,只是一遍遍向赵晴诉说着雪团被抢走时的情形。赵晴待不住了,泪水涟涟说她马上帮忙去寻找雪团。赵晴离开后,阿沅在电话里哭着告诉余征雪团被人抢走了,怎么也找不到,可他似乎并不在意,“哎呀,你听起来好像死了亲人。”

“我难受死了。”阿沅哽咽着说。

“你真傻,如果你喜欢小狗,可以问朋友要一个。”阿沅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又急着说,“我有事,现在不跟你多讲了。”他无所谓的态度刺痛了她,她不禁怨恨起他来,仿佛雪团是因他才被抢走的。他一定早把雪团丢在脑后了。她知道自己对他的失望由来已久,且愈来愈深。或许真到了该主动和他分手的时候了。连普通的家庭妇女赵晴都懂得适时放手,自己为什么不能呢?

日子在不咸不淡中滑过,薄情寡义的男友余征渐渐淡出了阿沅的生活,而忠诚聪明的雪团却愈发让她惦念。做饭或是写稿的时候,她总像听到雪团扒拉门板的声音,便时不时打开门看看,可每次都很失望。一天深夜,阿沅又听到了熟悉的扒门声。她开门一看,心头狂喜:雪团真的回来了!她一把抱紧它,雪团泪水涟涟缩在她怀里。她这才发现它浑身是伤,白毛纠结成团,粘成一绺一绺,脏兮兮的垂下来,脖子上还有道很深的勒痕,显然是它挣断了牵引绳偷跑回来的。随它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只刚刚会跑的小奶狗,看样子是雪团的小宝宝。阿沅柔声问雪团:“它是你的宝宝吗?”雪团瞪着眼睛看着她。她放下雪团,试探着抱起小奶狗。雪团缓缓放松下来,躺在她脚下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肚皮。阿沅腾出一只手摸着雪团的伤痕,心里很难过。

第二天,阿沅起了个大早,打算带雪团去看兽医。哪知雪团静静地躺在手工垫子上,小奶狗在它身上爬着拱着,可雪团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赶紧抱起了雪团,没了气息的它身体还有余温。她疯了一样抱着雪团跑到宠物医院,恳求医生救活它。医生检查过后告诉阿沅,雪团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再加上生完小狗后没得到休养,现已回天无力了。阿沅这才明白,雪团肯定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带着一只狗宝宝逃回她身边,希望她能救自己。她泪眼婆娑地抚摸着雪团渐冷的身体,自责没能保护好她的好朋友。

阿沅把雪团的尸体带回家,放在手工垫子上,看了又看。雪团看上去很不平静,它是带着伤痛和遗憾死去的,它最后的时光很凄惨。阿沅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大意,更加痛恨那个抢狗的可恶大汉。没错,一定是雪团老想着旧主人而不服大汉的管教,因此他一次次残忍地打它直到奄奄一息。他一定会遭到报应的,阿沅忿忿地想。她特意穿上雪团从窨井里叼出的皮鞋,来到山脚的大树下挖了个深坑,把睡在手工垫子上的雪团放进去,用黄土掩好,还用乱石做了个别致的坟头。 “雪团,我会常来陪你的。”阿沅念念有词地拜了三下,她相信它肯定听到了。随后她席地而坐,翻看着手机里它的一段段视频,直到夕阳西下,才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放好它爱吃的晚饭——牛奶、苹果和蛋炒饭,然后流着泪告别了昔日与她惺惺相惜的雪团。

主任得知了雪团的死讯,对阿沅说:“那只笨狗,还抓我的皮鞋,死了让你省心。”没等阿沅回话,主任又说,“赵晴敢于离婚,走上社会寻找工作和爱情,是女性励志的典范。你再追踪报道,我们杂志销量一定会翻番。”说着,她递给阿沅一个厚厚的信封,“给!那笔稿费。”

阿沅生硬地接过稿费,没说一个谢字就转身回家了。一开门,她就看到雪团的宝宝安详地卧在它妈妈睡过的笼子里,像是睡了,又像没睡,不停地抖动着身子,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好像是在轻声呼唤着它妈妈。

阿沅上前问道:“你想妈妈了吗?”她把蛋黄弄散后放在那个瓶盖里,给它吃,“这是你妈妈最喜欢吃的。”

阿沅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的雪团。她知道没有狗可以取代雪团,但同时也很感激雪团的这种好意,还给她留下了念想。她因此有点喜欢这只小奶狗了。带着失去雪团的痛苦,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这篇后续报道中,并很快就完稿了。

看过阿沅的初稿后,主任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神秘兮兮地说:“奇怪,这篇和上一篇差异好大。”

“你是说这篇很糟糕?”阿沅瞥见主任古怪的神情,有点紧张。

“不能这么说,但这篇看得我想哭。要不,朗读几段给我听听,你自己也感受一下。”主任说。

阿沅带着忧伤一句一句地读,文句好像从是她的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她通过屡遭丈夫家暴的赵晴失去了青春和婚姻的悲剧,哀叹了自己失去心爱男友和雪团的痛苦。阿沅的声音带着哭腔,整个身子微微颤抖着。这在以前的试读中从未有过。

主任觉得阿沅的情绪过了头,但文章的感染力还是客观存在的,她挪动了一下屁股,说:“能打动人就好,我欣赏。”她低头快速翻动稿子,“不过,内容重点应该落在赵晴的自立自强上,你有点偏题了。”

“我也感觉到了。”阿沅叹了口气。

主任说:“文章的煽动性要保留,内容再调整一下。”

“那要一两周才行。”

主任慢吞吞地站起来:“好吧。”

阿沅动手修改后续报道。她很勤奋,甚至顾不上吃饭睡觉,几天就累垮了。她不得不倚在沙发上,即使休息也无法抑制脑海中奔涌出的文字。晚上她继续写,尽管疲惫,可她很亢奋,以至忽略了在笼子里又叫又闹的小奶狗。

一天晚上,阿沅下班回家,发觉小奶狗打翻了笼子里的水盆,浑身精湿,正发着抖。她顾不上换鞋,熟练地给它洗了个澡,又用风筒吹干。之前为了省钱,她每周都帮雪团洗澡美容。小奶狗的绒毛长了,白了,吹得蓬松松的,活脱脱就像手机视频里的雪团了,只是小了点而已。她蹲着清理它的屎尿时,小奶狗摇动柔软的小尾巴,抖抖索索地在她脚边转来转去。“你冷吗?”也该给它做个手工垫子了,阿沅想。突然,小奶狗停下来,歪歪斜斜地爬上她膝盖,伸长圆圆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顿时从她心头泛起。阿沅紧紧抱住可爱又可怜的小奶狗,对着雪团坟墓的方向,轻声说:“雪团,你知道吗,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