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韵
深冬的天,蓝得像我大嫂的围裙,里面藏着宽阔的味蕾。
一年到头,我大嫂顾不上看天的颜色。在她手里死去的羊,比天上的白云还多。她变着花样,收编各色人的肠胃。
羊肉馆的名字叫箐泽。取自村和乡的名字中的一个。西泽乡和铜鼓箐的自然结合,就有了一个脆生生的羊肉酒馆的名字。开张前,她为了打一个好吃的蘸水,仔细研究了小城里所有羊肉馆的蘸水。花椒、辣椒、蒜泥、盐巴、味精等各种佐料的比例,左试右调,精细得像做化学试验。她把我和一些亲戚朋友都当成她的小白鼠,上下求索。还让我大哥找了两个人放羊。一百多只羊每天都赶在铜鼓箐后面的山上,吃花蕊,饮露水,早早晚晚地长膘、发情。
准备了一年多后,找村子里的老先生按我大哥大嫂的生辰八字,翻了个黄道吉日,霹雳啪啦就开张了。从此,我大嫂的日子忙得每天四脚翻天,连上个厕所都是小跑着去的。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怎么开好一个羊肉馆上,忙不得生气,忙不得老去。
酒馆是肠胃的欢场,也是人情的暖场。只有小学文化的大嫂可以把它们做得热闹。她用手艺说话,用山歌说话。把村子里的老古人说的一句话“山来朝,水来朝,不如人来朝”发挥到一个小高点。我大嫂说,开了一道门,进门都是客,她每天笑脸相迎,一定要把好茶先奉上,大哥、大姐、小妹、兄弟的叫得嘴甜心花。我瞅着这场合,宾至如归之感大抵也被她悟得好几分了。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到隔壁家吃饭的人进错了门,又喝了她的热茶,觉得不好意思的,下回就会成了她的常客。“酒吃人情肉吃味,哪个和钱一路生。”这句山歌真个被我大嫂做活了。
侄儿的婚宴在村子里操持,三亲六戚们都来了。我大嫂像一个饿了很久的人,一直在吃。树胡子进了她的嘴里,她说,哇,好吃。百合才到嘴边,她说,真是太好吃了,快捻,快捻,大家倒是动筷子啊。肥坨坨肉吃了好几块,她说,自己养的猪,肉就是不一样,我都吃了四、五块了。我大哥说,我帮你数着呢,已经第九块了。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不知道我已经有多少年没吃过酒席了。天天与羊肉打交道,对猪肉的情分真是生了,快吃,快吃呀。她就像一个耳朵重了的人,说话要使出打雷的声音,以为所有人都是耳朵重了的人。
我二哥说,大哥也是太失职了,当个村干部连杀猪饭也不带大嫂去。我大哥说,她忙不得去嘛。我大嫂说,我是忙不得去,但你喊了吗?你就是怕我跟着你去,说错话又丢着你的人,你吃香的喝辣的,哪一回想说要带我去啊。她得理不饶人,咄咄逼我大哥沉默。见我大哥不说话,她把嘴里的扣南瓜一口吞咽下去之后,迅速就拿起我二哥从美国买来送她的包,扬威似的对我大哥说,你看看,有文化的人与没文化的人,他就是不一样。人家懂情调,你连调个情都是死头干僵的,一天到晚抱着个老烟筒,比抱着个小媳妇还上心。
一窝的笑声飞上了柿子枝头,正在啄柿花的鸟惊起了好几只。村子里一个堂嫂的电话打进来,人在街子上,要叫二哥去接。大嫂的脸放了下来,她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呢,她没车坐,不会昨天晚上就安排好吗。二哥去发动车了。大嫂的气还没顺下来。说,又不是什么大官人的老婆,要摆什么七鬼五二三,自己在街上包张车来不行吗?大哥说,你就这张死嘴逗人恨了。前些天,堂嫂病了,你还急上眉毛,差点把手都切了当羊肉卖了。还嘱咐我赶紧送钱去。这点小事情么你又过不去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我拉起我的长发,在我大哥眼前晃悠,并亮出我的小米牙。大哥装没看见。大嫂还在数落。我说,行了,人家又没让我大哥去,你就别管了。她说,让你大哥去我还不生气,让你二哥去,我生气了。你说你二哥他容易回来一次吗?平时飞来飞去,工作那么忙,长长短短的事情,有多少在指望着他呀。她的话还没停止,我大哥的脸已经上了好大一层冷霜。气氛直到零下五度。吸完水烟筒,我大哥直杠杠地丢下一句,你看上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你呢。
完了,我在心底惊呼。长在我大哥身上的结,被我大嫂在无意中又拉紧了一回。为这种话头,他们已经吵闹过无数次了。高兴的时候当笑话讲,不高兴的时候当话靶子打。如果一方不肯松软了些口气,另一方就要拔枪射天花板了。当然,很多次都会以我大哥的悔过认错告终。即使有时候明明是我大嫂胡搅,但这家就是没法子讲什么大道理的地方。许多事情也不会是什么大是大非,一些口水话,当不得真,把气顺下来了,就一切安生了。
没等我想出下策,我二哥就进门来了,说是吃酒席的车堵住了交通,他的车出不去了。我二哥看见大嫂的脸色不好,他迅速做了一个灭火栓。又开始词穷地赞美我大嫂。其实这些话都是老掉牙的了,但赞美的力量在一个人生气时,会发射出巨大的威力。我二哥说,大哥娶了大嫂真是我们家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说,就是就是,大嫂不仅人长得漂亮,还这么能干。那个羊肉馆若是换成大哥开,他一天到晚把脸弄得比马脸还长,谁会去呢。一桌人大笑起来,我大哥的脸色随之缓和下来。
我接着站在我大嫂一边,想进一步理顺她的心肝肠子,说,你说你也是,嫁给一个连水烟筒倒了都不会扶的男人,也怪当初另外一只眼睛被我蒙了。然后,我就装成娇憨的模样往她肩上靠了靠,还捏了捏她好看的下巴。说,哟哟,我才发现,那么辛苦的人,小脸还在那么好看,一丝皱纹也没有耶。我大哥终于笑了。我说,大哥,你等着,我会把你写成反面教材的。我大哥说,有本事你就把你大嫂写了会上树。我大嫂说,我天天跟羊打交道,你还别小看了我这上树的本事。
一桌子的亲戚,都是同辈的表哥表姐们。听他们绊嘴劲就跟着起了哄,端起酒杯要灌大哥的酒。大嫂把腰一直,话头子一转,说,要喝你们跟我喝,你们不许欺负一个只会吃醋的人。气氛又回到喜宴上,我大嫂的酒量与水量差不多。这种功能是让我开过眼界的,知己与非知己,在酒馆里都不是事儿。杯小,杯大,她通通不醉。
村子里办事情,讲究个长幼秩序,还讲究个上席下席。对于菜品的摆放也是有规矩的,宣威小炒肉是最磨不开的口福,至于宣威火腿,即使它再有名气,再好吃,通常人家也是摆不起这种大谱的。有学子的人家要留着当学费,有贵重亲戚的也要留下一只来送个人情。但是,再寒陋的人家也得上全了土八碗。碗底子的内容各不相同,大抵会是:扣百合、扣蛋卷、扣韭菜根、扣蹄膀、扣腌菜肉、扣白菜、扣树胡子、扣南瓜。扣菜的做法简单,取不同食材,与各种配料搭配,在土碗里排列整齐,入锅蒸熟,倒扣土碗于盘中,保住热气和香气,揭开碗底时,一道道圆润饱满的菜肴就端上桌了。这方圆团转的村子里的红白喜事,都离不得这种排场。八道菜品,荤素搭配,色香味俱有,方便实惠,又大方美观,是寻常人家最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菜单。条件好些的,碗底子的内容丰富些,条件稍差些的,也有将就的整法。抬上桌子的都是一家人的面子、家当、和情意。
宾客们在院子里、屋子里吃得欢畅。新娘新郎敬酒毕,大姨大姑二姐三妹也都相认了一遍,有了个见面的礼数。封吉利的话,从大嫂的早生贵子,到我的和和美美。还多了个一生生个三胞胎的笑料。我大嫂剥了只虾放在我大哥碗里,看见我大哥在跟对门山上的二表姐说话,她开了一嗓子山歌调:倒勾刺来开白花,怎么连我又连她。一枪能打两只鸟,一树哪能开两花。二表姐的脸顿时上了一层胭脂色。想当初,我妈是生过这种念头的。我妈想在姨表姊妹间开了这门亲事,那就是亲上加亲的大喜事了。哪知,二表姐嫌弃我大哥是个杀七打八的人,我大哥更是嫌弃二表姐像口憨厚的铁锅,说她的屁股有个筛盘那么大,一屁股不小心坐到哪个身上,十有八九得骨折。我妈听了他这没正经话,拿起猪食瓢攒颈地挖在他身上。我大哥痛得鬼叫。我妈第二瓢又挖了下去。
我大哥把一只手放到另一只手的大臂上的时候,我立即就想起了这一幕。二表姐有些不自在。我大哥刚按下不表的火气马上就冒了出来。他说,别瞎唱了。你有本事,就去跟李本超去唱。李本超是我们这里的乡村山歌王子,我的婶娘伯母们都是他最忠实的粉丝。她们知道他的乡村绯闻,唱得来他的山歌调子。有时,乡村里搞个百姓大舞台,李本超往台子上,台下就一片骚动和喧哗。
我大嫂说,你以为我不敢么,那天他去酒馆里吃饭,我还跟他对了好几个回合呢。这下,我大哥心里的小猫又放出好几只,只只都在向他龇牙裂嘴。他说,哟,趁我不在,你一天倒是欢得很。我大嫂说,我开着道门,什么人来不得呀,你有本事就当门神竖在门口试试去。别黑花虎脸,吓着客人。
接下来,我们都成了他们表演二人转的观众。一个也插不上嘴了。这两只好鸟在树梢上,一唱一合。有些是笑话,有些也是过火话。一会儿让大家笑疼肚皮子,一会儿又让人揪了心肠子。我大哥的火药枪抬了出来时,我有点傻了。我常常乱不清楚,他一会儿高一会低的情商和智商。他把战火烧又到我二哥身上。他说,我们家当初请人去说媒的时候,你可是说了,你看不上我,只看得上我兄弟的。我大嫂说,就是呀,就是呀。嫁给你也是因为想着有个那么有本事的弟弟,哥哥也差不到哪里。真没想到,差距会有这么大。我大哥说,我憋了那么多年了。我还想说,我当初去,我还看上的是你二姐呢。
我以为我大哥捅到马蜂窝了。我大嫂居然没一丝针锋相对的火气,这话我可是第一次听到,它应该在我大哥的肚子里烂掉才是。我看了好几次我大嫂的脸色,她正在兴致勃勃地讲着往事。他们家的陈芝麻烂谷子就晒了一地。我大嫂像个精彩的小品演员,滔滔不绝地把故事情节添油加醋。
事实上,我大哥年轻时真是一个不良青年。他打架斗殴,吃喝赌钱,在这村子也算是另类了。我妈为了他,老心肝都碎了一地。有人建议说,要去哪个村子讨个恶姑娘来拴着,看给能成些气候。这方圆团转的恶姑娘,一盘点就到了我大嫂身上。她可是能上房子揭瓦片的主子,上学时打起男同学毫不手软,还要恶人先告状,得理不饶人的。后来,验证了我妈的乾坤大挪移之法是奏效的。坦白地说,我大哥长得比我二哥好看很多。但鉴于他的不学无术和惹事生非,还是被我妈归纳进花脸壳里。我妈说,脸好看有屁用,又不是能换粮食。
因为我大哥和二哥的太不一样,成为村子里那句土话“一娘养九种,九种不像娘”的活教材。我妈很无奈地说,我又没隔肚皮生,没隔锅喂,偏生就成这样了。其实,我妈对我大嫂是十分认可的,她跟我说过,真要感谢我大嫂把她这个逆子收拾得伏法归一。我大嫂为了戒除我大哥的赌瘾时,曾做过一件很极端的事。我大哥把家里卖的五头猪钱拿去一夜输光,回来向我大嫂认错,信誓旦旦地说他下回再不去赌了。我大嫂发完心中的怒火后,让他写了个保证书。二十几个字的保证书,我大哥写了四个错别字。赌,写成肚。剁,写成躲。再,写成在。婆,写成泼。我估摸着我大嫂也没看出哪几个字错了。她指着我大哥的鼻子说,你可是给我记好了,下次再犯,你的手就是老天爷的了。斧头就在门后,像一个会说话的屠夫,正在对我大哥的双手轻笑。
日子才相安无事了半年光景,万没想到的事就来了。我大嫂让我大哥去街上买化肥,我大哥在街上就遇见了他的旧日小伙伴们。在一个小酒馆里吃了几片黄牛肉,喝了几口老酒后。半朦胧半清醒处,人家约他去玩上几局,他拒绝的声音很软弱。有人说,哟,肯定是因为怕老婆。不玩就不玩了,找什么借口嘛。这一刺激。我大哥就上路了。
赶个乡街子,一天没回来,两天没回来,我大嫂去街上找了好几趟,都没见一个人影子。要找一个大活人,跟在混水里捞鱼是一样的,靠的是运气。我大嫂很生气,她气愤地对我妈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到底会是去了哪条死路上呢。我妈知道,她的儿子又脱缰了。自家的人做了错事,理亏欠,连嘴都短掉半截了。我妈再窝着一肚子恶气,她也只能安慰我大嫂说,再等几日,要杀要剐交由你,我绝不会说一句话。
第五日,我大哥红眼绿脸地回来了。他像个战败的俘虏,把脖子迎在我大嫂的刀刃上,有点视死如归的悲情和痞气。在吃了一大碗我妈送在他手里的酸汤泡饭之后,就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看向我大嫂。连连说,我要是早些回来就好了,还赢得好多呢,我还说再多赢得点钱么,买件花衣裳给你穿。我大嫂没听他瞎说下去,她拿起斧头,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你赢人家的钱,也不许你把我家的钱拿去输了,这是血汗钱,一分一分攒来的。我大嫂像个绿林女英雄,斧头一下丢在我大哥脚下,她说,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然后,再问,剁左手还是右手。我大哥看看斧头,又看看大嫂,再看看我和我妈。我妈一句话也没说,我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大哥缓缓地拿起斧头,在左手上样了几下,又在右手上样了几下,头上的青筋一股一股地冒了出来,像是在用最大的力气与自己战斗。我和我妈的皮肤和心随着他比划的动作,一溜儿一溜儿地往下掉。我想上前,但我妈拉住了我。我这块新姜在老姜面前,显得太嫩了。终于,我大哥还是下不了手。他开始哀求我大嫂。他说,这一回我痛下决心了,你就高抬贵手吧,砍了手,我不好干活呀。居然他还能嘻皮笑脸地说,就是抱你和抱娃娃们,也短了一只手,咋个抱呀。我大嫂“呸”地吐了一口,没半点心肠软下来的意思。我大哥见求饶无望,在语气里就有好几分哽咽,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大哥这副怂样。我大嫂拿过斧头,拉着他的一只手,说,你下不了手,我来。我大哥往后缩,我大嫂往前挣,两个人就扭打了起来。他们的委屈都化成眼泪从脸上一个个往下掉。
见火候也差不多了,老姜终于站了出来,我妈抢过斧头,说,一个二个给老娘听着,周翠花,你算是给我这张老脸二指头的面子,这回就饶了他,下回若是再犯,让我来砍,我绝不手软护短。她转过身子对我大哥说,叶宏先,你给老娘长点记性给行,都是做爹的人了,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呀。你要让你家这两个娃娃长大了走出去,被人说他们有个没脸没皮的亲爹吗?好在,娃们都去上学了,他们的记忆中永远不会有这一幕。
从那以后,我大哥像是被老道士打上了灵符,这二十年中,他再也没有去赌过一次钱。他考驾照,学电工,搞修理,种大棚,倒是成了村子里的大忙人、大红人。我妈感叹说,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呀。她还夸我大嫂是个有赌势的人,胸怀大本事。有一次,我大嫂无意中翻到我大哥写的那张保证书,拿出来给全家当笑料,还说要永久保存,让后世子孙们看看。我大哥像是尾巴被人踩疼了,一把接过来丢在火里,烧了。在缕缕青烟中,往日的伤痛都成了笑点。
他们在一起争吵、欢笑、过日子。像一对欢喜冤家。我大嫂说,她曾有过十几回想在深夜掐死我大哥的念头。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又像一个幸福的小女人。我大哥说,一个女人非得那么矫筋吗?等我真哪天身子变硬了,直挺挺的也怕吓着你。
对了,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有一年冬天,有人约我大哥去吃大草乌。我大嫂不让他去。村子里已经有吃这个鬼东西闹死过两个人的先例了。大草乌是后山里的一种毒药,它味辛,苦,性热,大毒。炮制得好是大补药,一不小心就是大毒药。主治手足冰凉、祛风散寒、活血止痛、解毒消肿,对提高人体的免疫力十分有用。上村下铺的人都知道,每年如果能吃上两次,一年到头,连小感小冒都免了。它开着艳丽的紫色花朵,像个妖冶的妇人不管不管地爬上某种树枝,开得花赞赞的,煞是让人过目不忘。加工制作的过程要求很高,不能加冷水,不能折火。食用时,要趁了热气,若放冷了,即刻成为毒药。不能吹冷风,酸的、凉的和豆类在二十四小时内杜绝沾染。若不是有金兰之情的,通常也不能相约,因为风险太大。我大哥为了这份情谊,就去了吃了一回。他说,那苦黑黑的草乌头,他皱着眉头吃了七、八个,又喝了两碗汤。他一回家来,就端起一杯冷茶水往嘴里送的时候,被我大嫂一把抢下。好好生生地看了他一晚上,看着没事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大嫂声高幺幺的哭声开拉开了黎明。我妈慌忙地起来。出事了。全家人乱成一锅粥。我大哥直挺挺地在躺在床上,整个人都硬了。我妈摸摸脚,脚冰凉凉的了。我妈又摸摸胸,胸口还热的。我妈对我说,你快去叫人,送医院,看给还活得成。我往外奔跑的时候,听见我妈的哭声。我的儿呀,叫你别去么你要去,这回你要丢老又丢小了么我的儿呀,呜呜呜呜。一个村子顿时阴风惨惨,我家的天一下子就塌了下来。我大嫂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我的魂都飞到后山上了,双腿不听使唤,一出门绊摔了一跤,我顾不得疼,一边跑一边大叫,大爹,二爹,四哥……
等我在村子里喊了一圈人,马车也套好的时候。我大哥戏剧般地活了起来。我妈和我大嫂还在一边哭一边笑。我低头看见右膝盖的裤子跌通洞了,搂开一看,乌青和暗红一大片。双膝生疼,一屁股就坐在我大哥的床边,再也不想站起来。还好,我大哥活着。但他们根本顾不上我的疼。我大哥像是掌握了生命的主导权利,拿出我大嫂平日里的嚣张气势,大声说,周翠花,你平时不是骂我死了干净吗?我真死了,你咋个不干净嘛。有本事么,你别哭呀。嚎什么花丧呢。我大嫂一个拳头打在他的左脸上。他闭上了嘴巴。我妈说,给老娘穿好衣裳,该干嘛干嘛去。以后,看哪个还敢吃那个鬼东西。
后来,我听见我大哥眉飞色舞地跟我二哥说,他是装的,我大嫂早起去小解时,他迷糊半醒着的,因为大草乌性太热,他一夜都把脚露在被窝外面。人睡着了,脚凉了也不知道。我大哥说,这个憨婆娘回来,在床边上先碰到我的脚,芝麻辣椒就吼了起来,我索性就装下去,她用手探我的鼻息时,我使劲摒住呼吸,还真吓到她了。
为这事,被我妈骂过许多次。我妈天天晚上做些乱梦,半夜惊醒若干次。非去请了个会叫魂的人来,天天晚上把我大哥的鞋子和她的鞋子倒放在门口,一声一声地叫唤。那声音听得我皮毛发怵。像是门外有许多鬼魂在偷窥着人间。我说,妈,我大哥的魂还好生生的呢。明明要叫的是我大嫂的魂呀。后来,我妈就把我大嫂的鞋子也倒放在门口,每天黄昏都召唤。叫着我大哥大嫂的名字,说,黑了晚了,我的儿,快回家了。
我大哥大嫂经历了那一次事情之后,感情上倒是融洽了好一些日子。他们像是在一次死亡的演练中,悟到了彼此的离不开。但本性上的东西,时间久了,依然掩盖不了。每一个人在脱离死亡的魔爪之后,总以为自己能活很久。我大哥和大嫂就觉得他们还有很多日子需要吵和闹来填充,才会让生活一天天有嚼头有乐趣。
酒桌上的热闹依然在进行,如果生活也是演戏,他们都是最佳的演员。我怀着一颗无比崇敬的心,看着他们惊险刺激的日子。一有平淡的光临,他们两个都要开始拼命的抵制。即使刺伤对方,也再所不惜。图一时嘴快,图一时心开。生旦净末丑角,他们都愿意尝试。
宴席还在继续,关起门来,我们这一桌子就是一个小世界。自从村子里的那个大四合院被烧毁之后,村子里迅速就盖起了许多城里人的房子,家家有一个大院子或小院子。但我和二哥都很怀念那一个大四合院。二哥说,即使了如今走遍了许多地方,也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四合院。它朴素古典、浩气精神,有前厦后廊,有雕花台阶,还有一个宽敞的大门路,专门用来摆放牛车和马车,门头刻有一朵精致的牡丹。我们在后花园的竹林里捉虫子、摆家家、偷果子,吵着闹着,我们就长大了。
如今,连侄儿侄女们都要成家立业了,我妈也老了。她总说,我爸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后山上。每年七月半时,她烧化的那些纸钱衣服,她老是梦见我爸穿上它们,还说这件宽大,那件合适。她说,有一次我爸嫌一件衣服小了,格崩崩地上不了身。我妈接过来就往她身上套。我爸说,这个不是你穿的,不允许你穿。我爸一把抢夺下衣裳,我妈就醒了。我妈在讲这些的时候,全家人的心底都笼罩上了一层悲凉。她头上的白发像一枚枚小针,与正午的阳光相互穿过、问候。她日渐佝偻的身体,正在向着大地弯曲。那些年跪拜过我们家每一寸土地的双膝也变形了,我像是看得见她的大腿、小腿被风吹得一天天细了,弯了。
我大嫂有时爱嫌我多愁,她的明媚与我的忧伤,就像我妈院子里正开着的两朵扁竹兰花。花开的时节,地埂边,山脚下,到处都是紫色。在我眼里,紫色就是人间倾城的颜色。大草乌是紫的,扁竹兰是紫的,我妈的窗帘也是紫的。我二哥说我不忧伤的时候,就是后山上满山坡的杜鹃花。但紫色的杜鹃,却总是那么少。这几年,来后山挖杜鹃花的人,一拔去了,又一拔来了。都快要挖得只剩下白色的了。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种颜色,那会是多么无趣啊。
我的身体紧靠着我大嫂,我的思绪已经四处游荡了。我大嫂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里,像是要把一个开小差的观众拉回现场。她说,我得承认,我当初是看中了你大哥这张脸,好看,看着干活都要有力气些嘛。我的表哥表姐们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敢坦言自己好色的女人在这村子里也实在仅有此一例。这一点我大嫂是个另类。结婚前她亲眼看见过我大哥跟别人打架,我大哥把人家的发头都揪下了一片,鼻子眼睛全上了颜色。起因是因为赌博欠我大哥的钱不还。我大嫂说,婚都订了,我丢不起这个人,当时她就下了决心,即使是头牛,她也要把我大哥理顺了。
我大嫂接着又讲起了那些年与我和二哥同学的往事。我二哥留了个级,成了我的同学和保护伞。她说,我就是活到七老八十,带上孙子了,我也还记得这件事。你们两个学习好,我学习差。有一次,小妹带我去背历史,还告诉我说,也许会考这个题呢。后来果真考了。换种问法我就不会了。我那个笨啊,笨得连牛粪都屙不出来了。这件事情我大嫂讲了一百多回了。大哥说,还好读不来书,要不我哪有那么大的手气。你看,手气。他的头脑中一直都有骰子的影子。我的大脑一热,贼看着我大嫂说,反正你怎么都只能是我们家的人了。读不好书,嫁给我大哥,读好书了,就嫁给我二哥。
这回,我大哥的脸没往下掉。倒是我二哥的脸上有些晚霞的样子。他夹了个鹌鹑蛋放在我碗里。我捂上嘴巴,微表情是惊恐和蠢萌。
我二哥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么。哼,男人见了漂亮的女人,总是挪不开脚步的。我二哥读了博士,说一口流利的美国话。谈起漂亮的女同学,哪回不是秋色连波的眼神。他有一次夸一个青岛的女同学如何貌美如花,等我见了,啐了他好几口。我大嫂说话更损人,她说,漂亮,这种都叫漂亮吗?如果在农村里喂个猪,猪都要吓得不敢吃食呢。我二哥就不好意思起来,他辩说人家有才华呀。我大嫂更没给他好颜色,说,有才华,她有我们家小妹有才华吗?我们家小妹的才华是山泉水,自然淌出来的。你说那个人的才华,最多是塘走沙水。我们都是从小喝山泉长大的,后山的黑青崖上,长年挂着一条瀑布。走沙水是村子前头的大河里涨水的时候,我们在沙渚上挖一个坑下去,从沙子四壁上走漏出来的清水。从我大嫂的嘴巴里冒出的话,无论陌生和熟悉,都让我惊异。我常常想,我大嫂是能当一个好作家的。
村子里的人在给我大嫂的评语中,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嘴有一张,手有一双。勤劳能干和貌美如花这种词汇在村子里没有什么市场。村子里的人更注重实用。就连他们比喻我大嫂的口才好,都说那嘴巴就是扎谷刀呢。我是见过扎谷刀的,一大簇的稻草喂进去,一下就断了。他们跟我大嫂的嘴巴一样的厉害。
自打我大嫂嫁进家门,我从来就没有成为她的敌人过。无论她对了还是错了,我迅速与她站在一边。我妈曾说过,田头最怕牙子草,屋里最怕姑子狡。看着村间邻舍姑婆媳妇之间的种种矛盾,我悟出了一点小道理:在姻亲关系里,要帮外不帮里,帮了外人就有了情分,里里外外还是一家人;在血亲关系里,帮里不帮外,打断骨头连着筋,要的只是一种态度;至于在外人那里,帮理不帮人,这是一种德性,体现一个人的精气神。
我大哥有点楞头青,用村子里的人的不客气话说,就是日古古赖撒撒的。仰仗着身上的一股子正气和义气,我大哥参加了村民选举。第一个仗火落败的时候,他像只泄了气的牛车轮胎,死绵绵温脓脓的。我大嫂说,两头牛抵架,你连角都不敢样出来,算什么汉子!就这样,他被我大嫂刺激了再上战场,终于在终选中胜出,当上了村干部。可村里的工作难干啊,责任比后山还沉重,千头万绪的困难等着他。每次与我见面都要诉苦。他说,为吃个低保,为修条公路,你大哥的头都被上村下铺的人砍了多少次了,当得没意思。才几块钱呀。我说,你的头不是好好还安在上面吗?我大嫂提着砍羊肉的刀往他面前一站,说,你给我好好顶住了,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争口气。么给是你不当了,二日天要让个日脓包来当,把一村子搞得乌烟瘴气,你一个大活人,大老爷的,人还没死,倒是半截就压在土里了。她的机关枪扫射完,我大哥木瞪瞪地站着,她就赶紧去忙她的活路了。我说,就是,你要有我大嫂这点排谱,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你的呀。我大哥知道,他向来在我们这里讨不到便宜,灰猫猫的又拿起他的水烟筒里。吸完,往墙角一竖。没竖稳,烟筒倒了。他往里屋喊一句,周翠花,烟筒倒掉了。
其实,我大哥是有些智慧的人。几年的乡村工作,凿开了他的脑洞。比如这一次堂哥家的事。就是今天结婚的新郎新娘的事。奉子成婚这种事情在村子里已不是什么先例了。偏生订婚的时候亲家公要收8万8的彩礼钱。这可为难了我堂哥。他小声下气地跟亲家公商量说,家里刚盖了新房子,只有2万块钱,要留着操办婚礼。如果同意,就将这2万块钱当彩礼,婚礼钱另去凑找。亲家公的头一昂,丢下一句,不行。堂哥急得头发和眉毛都粘在一起了。我大哥在这件事情上像被诸葛亮的神魂附了体。他说,急什么?你就不动声色等着,哪天肚子大了,脸上挂不住的是你还是他?
不出一个月,亲家公就传话说,不要彩礼钱了,只要他们两小个好好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值了。以前也是怪自己糊涂了,是想赔嫁个车给他们的意思。婆家无彩礼,娘家无嫁妆,别怪他嫁姑娘嫁得寒酸就是了。原来,是亲家想为自己争个大面子,却被我大哥不识趣地撕开了锦囊。当了一回诸葛亮的大哥,在村子里的威信指数,迅速增高了两个竹节。
我二哥性格圆润,不知为什么,一看到珍珠上的光泽,我就想起我二哥。他说过一句最有文学意味的话,不知道是赞美我还是贬损我。他跟成为我二嫂的大学教授这么介绍我,别看她丢丢点,恶得很。小时候一放学回来。一村子就只听得见她的声音和狗的声音。我二嫂笑得花枝乱颤,我追着他打,直到他答应买一个带L的包给我,我才饶过他。
后来,L的换成了M的。我和大嫂都有。我二嫂倒是背了一个带L的经典款。我夸她的包漂亮的时候,她一再说,她那个是高仿的,还没我们的贵。我二哥装成忘了锁车门就出去了。话题戛然而止。背过身子去,我大嫂说,这城里人就是虚伪。你二哥对她更好些,这是应该的。她还以为我们见不得呢。我说,就是了嘛。说完我仔细想了一下。其实,我们俩还真就是见不得的小心思,我们希望我二哥对我们也有那么好。我妈就把她的手指头伸出来,让我们看她的手指头的长短。唉呀,自个儿的十个手指头都有长有短,别说是别人的,又哪里有得一的事情嘛。
我的思绪在河道里吹了好一阵风回来。我大嫂还在津津乐道。与西山上来的大表姐问养了几头猪的事。与河对岸的三表妹问身体的安生。过年过节时,大嫂都少不得这些礼节,或是米,或是油,或是水果,家家都有她的情分。
有时候她像打雷一样的直言快语又得罪了她们中的一些人,那些话就会顺着河坝子山梁子的风,在亲戚之间熬成一锅粥。那时候她们都忘了大嫂给她们的种种好处。我听见的时候特别为她喊冤。我妈说,心都掏给人家吃了,人家还嫌酸呢。下一次让大嫂别在这么对人的时候,她总是不听我们的。我大哥为了宽慰我妈,就说一句,这是个老憨婆娘。我有时候就特别心疼我大嫂。她做了许多好事情,就埋在了话里。倒是不如那些从来不做什么,口中说来轻飘飘一句好话的人。
我妈说,你们两个都是一路货色。我尖着牙齿还了一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另一句是,讨媳妇,搭婆脚。还有些埋在我肚子里的话,是我妈的左右是非,我可不敢说出来,我怕她拿大巴掌拍死我。
这一次我二哥没带二嫂来。我们终于可以不用怕城里人嫌弃乡下人的语气,笑闹一回。趁我大嫂出去的几分钟,我和我二哥都扯着大哥的耳朵皮,让他对我大嫂好些,顺毛顺毛麻,他就有好日子过了。可千万别捧着个炸弹,自己还要拉开引线。我说,大哥,凭心而论,除了她脾气不好点,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凤姐姐。别人不理解她,我们可不能不懂她呀。这些年,无论是种烤烟,卖猪肉,开餐馆,孝敬老人,管理娃娃,哪一样是有得人来包摊的呀。我大哥说,也是啊,跟着我也是前世造孽了,全得她有一把好身体,比牲口还扎实,一年到头都不会生个病呢。这齐赞赞的话,若是被我大嫂听见了,又是作皮子。在我大嫂的盛怒之下,我一定会鼓动她让我大哥跪一回蚂蚁,蚂蚁跑了也不行,死了也不行。我知道,只要我的言语让我大嫂开心,我大哥的活罪就会全免了。
我大嫂终于吃饱了,她放下筷子,把手往我大哥腿上一拍,连笑带唱,这个小伙身材好,价钱要的少,还一叫就跟我跑。我大哥白了她一眼,继续吹他的水烟筒。这一次,大嫂似乎忘了二嫂身上有什么不好的,还嗔怪我二哥不带她一起来。我大哥吸完水烟,顺手把烟筒放在墙边,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着。这一次,烟筒没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