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永芬
1
渐渐地,路边大树的影子变长了,玉米的影子也长长了,就连地上的小草也长出了一截影子。
杏爷佝偻着身子抱起地上割好的一捆捆青草,小心翼翼地放到背篓。看着刚刚装满青草的背篓,他满意地一笑,把一捆干柴压在青草的上面,再用一根细细的草绳将其扎紧。
今年春夏两季雨水比较充沛,路边的青草也长得异常茂盛,很容易就能割满一背篓青草。
杏爷弓下腰,背对着背篓,两手去拉扯背带,拉了好一阵,可背篓连动都没动一下。哎!兴许是背篓太沉了,需要用全力才可以拿得起来。第二次,杏爷咬着牙,站好了位置,想一下子把背篓提起放到背上,胳膊上冒起的青筋几乎都要脱离那双干巴巴的手臂了,但背篓还是没能提到肩膀上。
杏爷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了渠沿边上。边看是否被经过的人看到,边自言自语道:“人都说我老了,干不动活了,难道是真的老了?不,应该是今年的草要重些,柴也要重些。嗯,一定是这样的。”
绵长的乡间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几棵慵懒的白杨树,偶尔有几片抖动的树叶。路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绿,苞谷的绿,小麦的绿,洋芋的绿还有各种果树的绿,渠沿上小草的绿。绿得太过晃眼。绿得太过霸道,渠沿边的草联合对面的庄稼将整个水渠盖得严严实实。
太阳已偏向西山顶了。杏爷必须要尽早赶回去了,要不他的羊该饿坏了。此刻,他巴望能有人经过帮他一把,但长长的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不得不自己站起来想办法,就在他从水渠边站起时,突然就想到一个绝好的办法:何不把背篓放在渠沿,自己从渠底背起来呢?
终于,背篓被他顺利地背起,他掂了一下重量,抓着渠沿上的草往上爬,但水泥的渠沿太光,太滑了,他一只脚刚爬上去又被滑了下来,还嚓掉了一块皮,背着沉重的背篓,又迈不开大步,要不然可以直接一脚跨过水泥渠沿。他试着又跨了几次,就是只差那么一点还是没爬上去。后来他就干脆不爬了,直接在渠底走。最近雨水多,渠里很久都没放水了,渠底干燥得跟大路一样。
走到那条渠的尽头就直接把柴拿下来抱在怀里,背篓就没那么重了。
夕阳的余辉洒在杏爷面前的柴禾上,柴都变成了金色,背篓里的青草也在闪闪发光。杏爷佝偻的身子被夹在柴和背篓中间,整个人显得瘦弱而矮小,从远处看上去彷佛只是一个背篓在推着一堆柴走路。
家里,小羊羔稚嫩短促的叫,母羊悠长而嘶哑的叫,老羊略带愤怒的叫声在听到铁门响后立马混成一片,一只跟着一只沿着羊圈的墙急促地转圈。杏爷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大铁门上的暗锁打开。径直从背篓抱了一大抱青草走向羊圈,把最嫩的一捆草拆开放到最低的槽给今年刚下的小羊羔吃,把老草分给老羊和成年羊吃。羊们听话地一排站开,眼里满是感激。饿了一下午的羊,嚼起青草特有劲,不断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杏爷拿着一根棍子站在小羊羔身边守着它吃,还不时地用粗大的手摸摸小羊的头,结满皱纹的眼角满是慈爱。要是有大羊不自觉,图谋小羊的嫩草,杏爷就会在食槽上狠狠地敲一下棍子,吓得那些大羊不得不回归原位。
羊是留在这个世界上杏爷仅存的家人,老羊是他的儿女,老羊的儿女是他的孙子孙女,再小的也只能是小孙子孙女。杏爷讨厌做曾祖父,曾祖父是年龄很大的人做的,要是自己做了曾祖父,还怎么照顾这些儿女,又有谁会给他们找吃的呢?有这些儿女真好。夜晚睡不着时可以听它们呼吸的声音,听它们窃窃私语,甚至听它们“倒草"的声音,仿佛真有儿女住在隔壁屋;白天可以和它们躺在一起晒太阳,吹风或聊天,儿女水汪汪的大眼睛听着杏爷讲他过去悲伤的一些经历时会流泪,看到杏爷高兴时会开心地蹦一下,跑几步;而最最重要的是:只有杏爷这些儿女们才会把他当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去依赖,等着他给它们吃,给它们喝,给它们剪毛,清扫它们的家。他,是它们的天,是它们的全部依靠。也只有在这群洁白的儿女身上,他才会感知到自己存在的重要性。
等所有的羊吃得开始打饱嗝,把食槽里的白色瓷砖舔得油光发亮时,杏爷才想起门外的背篓和柴。他把柴拆下来放在厕所边上的一间彩钢房里,青草则一小捆一小捆地码在了大门门道里铺好的麻袋上。宽宽的大门门道里除了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粉碎的干草和几袋麦麸,这些都是找不到青草时杏爷儿女们的口粮。
一切收拾停当后,杏爷才开始张罗自己的晚饭。
2
村子最西边一条长长的巷道里依次排列着十多家人。各家门前宽宽的水泥路干净,平整,像一面镶在门前的镜子。高高的围墙都是用清一色红砖砌成的,像一个狮子头般挺出来的部分是各家大门。最有特色的当属大门的立柱,有些用青砖砌成的立柱上刻着美轮美奂的砖雕,有些画着一些精美、庄严的图案,还有些直接贴上了带有山水字画的瓷砖。
每家门前是用篱笆围成的菜园,果园。有发白(由绿转黄时的颜色)的杏子在枝头招摇;结着一串串八月梨、三伏梨、阳面红等品种的梨树肆意向路中央伸展;还有一些向日葵、葡萄、豆角也一个劲地偏着身子往篱笆外挤,似乎要抢着越过马路会会围墙顶上缠绕的那些花儿的茎蔓,再跟围墙边上那一簇簇细碎的花儿握个手。
杏爷的家是最顶头的一家,一个设有健身设施的小广场占去了他家半个菜园空间,所以他家菜院就比别人家小了很多。但他家的院子又比别人家大,围墙比别人家的整整长出一倍。他家新修的堂屋亮敞,又显得别致,门上有雕刻精美的木雕,墙上贴了清秀的瓷砖山水画。
那瓷砖,那地板,那窗户上的玻璃,可真亮啊,亮得人睁不开眼睛。就连厨房的锅台上也都贴上了闪闪发亮的砖,还摆着一个像秤一样的东西,一按按钮,就可以直接把饭水烧开,把饭煮熟。但他去厨房只是从那崭新的面柜取面出来,并没有动过厨房的任何东西,怕把什么东西弄坏了。
杏爷去亮堂堂的堂屋也只是隔几天去打扫一下卫生,堂屋里盘了一个很大的炕,他每次打扫完卫生都会去站着看一会,摸一下那光滑的炕沿。然后就轻轻地退出来。他每次踩进去时都会脱了鞋小心翼翼地进去,又蹑手蹑脚地出来,似乎是怕踩碎了地板,或是踩脏了地板。
村里人说起杏爷怎样爱惜新房子的话题时都很兴奋,但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放着新房子不住偏要去住那间旧房子。村里人也不知道杏爷为什么死都不愿意拆他那间老房子。有人说是那里埋了宝藏,也有人说盖他那间房子的椽子很值钱。
老屋又矮小又破旧,缩在高大敞亮的堂屋边上,看上去极不和谐。粗厚的草泥抹平的墙,一扇不大的花格子窗,都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糊窗的是一张很多年前的年画。屋里没有吊顶,房梁和椽子都裸露着,有些不堪重负的椽子几乎就要折断了,椽子缝隙里时常有灰尘在往下掉。门是单扇的,只够一个人低着头进出。屋子里黑黑的一团看不清什么东西,只有就着门里透进来的那缕光才能发现一个面柜的存在,面柜上用油漆画着一副考究的山水画,在被烟熏黝黑的屋里这副画也许是唯一能发出一丝光的东西了。
屋檐下,靠墙搭着一个火盆,火盆虽简陋,但用来烧水喝茶或是烧锅做饭就已足够。杏爷总会躺在一个铺着羊毛毡的躺椅上,喝一壶浓茶。茶烫时一口一口地吹着喝,茶凉了,起身放在火盆上去烧。火盆里冒出的一缕青烟顺着椽子缝隙钻进屋子,爬到房梁寻找着出口。
杏爷虽对村里的人说他喜欢住自己的老屋,喜欢老屋里那股浓浓的烟渍味,只有闻着那个味道睡觉心里才踏实,舒服。
其实,新房子修好后,杏爷也不是没动过心,那么漂亮的新房子谁不爱呢?老屋虽已伴了他大半辈子,却也烂得不行了,怕是都撑不过他了。而新修的堂屋,自己不仅没出一分钱,就连修建的时候一铁锨土都没铲过,自己又咋好意思搬进去住,把那么好的房子糟蹋了呢?再说,以自己的身份,又怎么会有那个脸搬进去住?
3
老屋完全被黑夜吞噬了,静静的屋子里只有杏爷自己的呼吸,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如电影般在他脑海里回放。
关于爹,他只有一点点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印象,那个大树般粗壮的男人在一个早晨背着一摞行李像一片云一样移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在他的天际里出现过。
母亲每天晚上都会在油灯下做鞋,给他讲关于那个男人的故事,母亲说等过了这个年,爹就回家了,带些好吃的东西和好看的衣服。她做鞋时在等待,做饭时也在等待,干活时更会往远处张望。时间一年年过去,灯盏里的油耗干了,母亲的眼泪熬干了,但那个男人始终也没有出现过。
母亲告诉他,要吃饱肚子必须自己动手从土地里刨,要想不挨冻,就要每天跑山上去捡。他记着母亲的话,从很小就帮母亲种地,洗衣,喂羊。不仅做得一手好庄稼,也练就了一副魁梧、周正的身板。
十八岁那年,有个人走进了他的生活。她修长苗条的身材,白皙的脸庞,笑起来就像春日的太阳般明媚,温暖。特别是她面前那对乌黑的麻花辫子,似乎他整颗心都被编住了。
她叫杏儿,但不酸。他叫大壮,因为他长得很壮,所有人都这么叫。 他们恋爱了。
为了能早日将她娶回家,母亲帮人做鞋,缝衣,洗衣。他除了农忙时给人种地,割麦,还在村里倒腾些山货隔三岔五去县城买。在生活上处处省吃俭用,终于盖得一间比较气派的新房。东拼西凑终于凑够的娶她的聘礼钱。
洞房里,她一身鲜艳的红袄,娇羞地看着他,脸上泛出丝丝红晕。他卸下挂在脖子上的“红”,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心脏咚咚跳个不停。手情不自禁地向她的手摸去,停。她的手那么柔,那么细,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传遍了他全身,一股莫名的燥热随即而来。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红玫瑰,尽情等待绽放。就在他刚刚碰到她光滑的绸缎棉袄时,一阵吵闹吓得他立即挪回手。
外面吵闹声一阵紧似一阵,后来还伴随着阵阵哭闹声和叫喊声。
“大壮,快跑……”母亲的声音刚刚落地,七八个带着枪穿制服的人就已经踢开门闯进了屋子。不由分说,几个人就把他拖走了。
她被吓傻了,张大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他被拖出门口时才反应过来,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企图冲进人群,把他拉回来。可是,她刚一出去,就被一个带枪的官兵一把推倒在地上,用枪顶着她说:韩总管的命令你也敢反抗?你活腻了吧?再闹,就一枪崩了你。她和母亲吓得直哆嗦,立马就不敢动了。
等官兵带着他走远了,母亲和她瘫倒在地大声嚎叫起来。
“上天呀!活杀我了……还叫我娘俩怎么活呀?”
“官爷啊,你们选兵不是不选弟兄一个人的吗,大壮可是我家的独苗啊,你们把他带走了,我们可怎么活呀……呜呜……呜呜……”。娘哭晕过去了。
院门外,女人和老人的哭声,孩子的叫喊声,还有砸东西的声音,官兵的谩骂声连成一片。
那天晚上,官兵押着村里的保长,把村里14岁以上70岁以下的男性都抓到部队做了新兵。与其说是当兵还不如说是直接去做炮灰。人人都知道,在解放军面前,就连马步芳训练有素的军队都一直节节败退。抓些新兵去也只是送死啊!有些都没见过枪长什么样子,就让他直接带步枪上前线。
杏儿恨呀!恨战争,恨马步芳,恨老蒋,也恨大壮,刚把她娶进门就成了寡妇,竟连一个种都没留下来。她恨得咬牙切齿,每天指着上天骂,每天朝官兵们出门时留下的影子骂,戳他们的脊梁,踩他们的脑门。最后竟这样疯疯癫癫地走出院门,消失了。
母亲的眼睛都哭花了,再也看不鞋帮上的针脚,也穿不到针了,但她也不愿让庭院荒了,让房子烂了,她要为他们留一个落脚、养老的地方。
地里的梨熟了,母亲会埋一些在粮食里,核桃会连皮埋在院子的土里,杏子和桃子母亲知道留不住,就把核撒在角角落落里,等它们发芽,开花,结果。到那时,兴许大壮就回来了,兴许那个十多年前就离开家的男人就回来了,兴许杏儿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母亲等啊,盼啊!全国都解放了,可是谁都没有等来。杏树,樱桃树,核桃树一棵棵在院子里长大,无论是母亲活着的时候还是母亲去了之后。
4
大壮被几个官兵抓走的那晚,他试图想挣脱,可是左右两边两双手钳子似的夹着他的胳膊,连想动一下都动不了。
像押犯人一样,他们被官兵拖到了一处空地里站在了一处。有个穿呢子大氅的人带着一种阴险的笑对他们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训导。大概就说:从今晚起,他们就是党国的战士了,党国现在需要他们,让他们好好为党国服务,效忠于党国,以后蒋委员长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人的,不仅自己能够天天吃好的,还会让他们的家人都吃饱穿暖。如若有人想当逃兵,或者上战场不积极,等待他们的只有大牢和枪子。
同村被押来的除了大壮,还有五个和他年一年二的年轻小伙,三个四十多岁的叔叔辈的和两个将近六十的爷爷辈的人。本来他们密谋着找个合适的机会一起逃走。 然而,在食堂吃了几顿饭,听了“呢子大氅”几天的训导后,就有几个人不太想逃了。无论是吃的,还是住的都要比家里好上很多倍,就算上战场了,也不一定会被打死。要是逃跑,跑成功也就算了,要是被抓回去了,不仅自己要挨枪子,连家里人都要受到牵连。
大壮无时不刻都在想念他的母亲,想念他刚过门的新媳妇杏儿。两个可怜的女人不知那晚哭成什么样子了,不知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每每看着用军服换下来的新郎服,他的心里似扎进了无数把尖刀,绞痛难耐。
他随时都在寻找着逃跑的机会,不仅是因为他想回到母亲和杏儿身边,更因为他的父亲,从母亲讲的故事里,他能隐约地知道那个多年前像山一样移走的男人是去参军了,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自己参加了国军,就和父亲属于不同的阵营了,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父亲当敌人打呢?这世上哪有儿子打老子的事!
他们没训练两天,就被拉去上战场了,每人都配了一把枪,二十发子弹。大壮他们从来没摸过枪,突然拿到一把铮亮崭新的枪时竟有一丝激动,但更多的是害怕。有些人拿着枪死死地捏在手里,动都不敢动一下,但有些还是饶有兴趣地拉一下这里,按一下那里。“嘭!”突然间响起了一声枪声,一颗子弹穿过宿舍的木门,在门上打了一个洞。
不知道是被突然的枪声吓的还是被门上那个洞吓的,大壮脑袋里像进了一窝蜜蜂似的嗡嗡响,腿弯着半天都直不起来。尽管后来“呢子大氅”带了一个眼镜男专门给他们讲了怎么打枪,但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正在熟睡中,有人冲营房连吼带掀被子把他们喊起来,要他们立马穿军服拿枪上战场。远处已响起了阵阵枪声。
“呢子大氅”声嘶力竭喊“党国的勇士们,勇敢地往前冲。”呵斥声,吵闹声,杂乱的脚步声,混成一团,根本没人听“呢子大氅”说什么。白天让排的队形也没排成,一窝蜂似地被赶着往枪响的方向跑。
大壮跟着人群跑,但膝盖还是直不起来,跑起来也是一跳一跳的,跑着跑着发现后面没人了。他心里一紧张就忍着痛加快了步子又往前跑了一段,突然一想,他就乐了。他立马掉头撒腿往没人的方向跑去,边跑边把枪枪给扔了。
他怕有人追上来,一刻都不敢停歇地往黑暗深处跑。他顾不上后面停下来的枪声,也顾不上后面喇叭里传来的声音。
天亮时,他发现自己在一座低矮的山上,周围看不到一个村子,也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几头黑色的猪在荒草中觅食,它们看着大壮狼狈的样子,鄙视地朝他哼了几声,又继续在草地里拱来拱去。
他跑了一晚上,又累又饿,瘫坐在干枯的草地上。身上的汗很快就冷下来了,后心冰凉冰凉的,越坐越冷,感觉人快要跟衣服冻结在一起了。
他想:自己好不容易逃出来,可不能就这样白白冻死或者是饿死在这荒原上。一定要先找到吃的,他又起身往平坦的地方走去。
5
望眼茫茫的雪域,都是数不尽的山峦起伏。平缓处是满眼的枯草,山顶上白雪皑皑。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在往什么方向走,只是想一直朝同一个方向走就能找到人家喝上一碗温水,吃上一碗热饭。他又饿又困,又不敢在荒野里睡觉,怕不小心被野兽吃了,也怕夜晚的温度太低睡着了会冻死在草原上。饿了,就在草地里像他先前看到过的黑猪一样,刨些草根或蕨麻吃;渴了,就去找一些山背后的雪或者冰来吃。
在一个阳光很毒辣的正午,缓坡阳面的草地都被太阳晒得有所松动了,他在一块小山丘的草地上发现了很多蕨麻,他边刨边吃,冷不丁一抬头就看到在远处两座小山丘中间的位置立着一座黑色的毡房。
他兴奋极了,似乎完全忘记了这几天的饥饿和疲惫,兴冲冲地朝毡房跑去。
毡房里,只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藏族老阿妈。几根稀疏的白发似乎连一个细细的辫子都凑不起来,停滞在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看上去有些空洞,有些绝望。听到外面有响动,她起初还以为是小羊跑来了,揭开门帘发现是一个穿着破军装的士兵,就下意识地拉下了门帘,把他挡在了外面。并且拉紧了毡房的门帘。
几天的劳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户人家,可不想就这么轻易被拒之门外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老阿妈一看到他会那么抗拒。到底是嫌自己太落魄还是衣服太破呢?突然他恍然大悟,原来问题就在他的军服上面,老阿妈因为畏惧他是当兵的,才没让他进去的。于是,他就大声地告诉老阿妈自己只是太饿了,想找口吃的,并不是坏人,也不再是党国当兵打仗的人了。但任凭他重复了很多次,老阿妈还是没有听懂他的话。
他越说心里越急,越想努力说清楚,嘴唇越动不了,几乎被腾空的肚子里也冒出些星星来,他终于撑不住了,像一团烂泥一样倒在了毡房门口。
不知是那碗热热的奶茶唤醒了他,还是身边燃烧的火炉烤醒了他。他醒来的时候,身边有暖暖的牛粪块在燃烧,藏族老阿妈正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只小羊羔,正轻轻地用手摸着它的头,眼里满是慈爱,像极了母亲。
他听不动藏语,老阿妈听不动汉话,开始的时候,他们交流就只能用手比划。老阿妈也只有一个人,老了,背不动水,也放不起羊了,需要一个年轻人来帮她做这些事情。老阿妈虽然听不懂他说话,但他干活踏实,人又憨厚,就想把他多留些时日。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没有地方可以落脚,在这样寒冷的冬季能够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他很知足,也很感激。
他帮阿妈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背水,帮她堆牛粪块,帮她放羊,剪羊毛。她也像照顾自己多年前出走的儿子一样,给他煮奶茶,给他做好吃的糌粑。
他很想找一个讲汉话的人问问他身处何方,家到底相距他多远。整个冬季,草原上一片沉寂,除了他和老阿妈,并没有见过另外的人。
经过一段漫长的死寂后,春天到了,草原又一次活过来了。一阵略带暖意的风吹过来,掀开了严冬僵硬的外衣,近处的草醒过来了,花儿活过来了,远处的山绿起来了。山上的牛羊多起来了,马儿也在羊群中跑起来了。
随着牛马的变多,人也渐渐地多起来了,小伙打着清脆的口哨骑马扬鞭走过。其中,有不会讲汉话的,也有会讲汉话的。但他却不再打听回家的路了。
藏族老阿妈病了,腿软的连站都站不起来,饭量也减去了一半。他学会了做糌粑,学会了种青稞,打青稞,还学会了挤奶,煮奶茶。他学会了照顾人,就像老阿妈在他晕厥时照顾他那般。
既然家在看不见的远方,何不在曾给过他温暖的地方安家!
6
草原上的草青了又枯,枯了又青。羊圈里的小羊长大了,生了自己的小羊,小羊又长大有了自己的羊仔。老阿妈的病好了又犯,犯了又好,反反复复几年后,她再也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早晨撒手人寰。
那年的雪格外厚,天也格外冷,老阿妈离去了,长久以来支撑他心房的那根支架也突然被撤走了,他无力行走,亦无力再奔跑。看着广阔的看不到边的雪域统统被大雪包围,他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无助。
漫长的冬天他一直躲在毡房里,柴烧完了也没有去捡,一个人缩在羊皮被子里,度过了一个最冷的冬天,比他逃来这里的那年冷多了。
然而,随着春的到来,他的春天也到来了。
在初春,草地刚刚开始变软的时候,来了很多头戴安全帽,拉着一堆铁疙瘩的人。他们也在草地上扎起了毡房,搭起了灶。他们刚来的第一天,就来他屋里找水,还怕他听不懂汉话,试图用藏语和他交流。谁知他一开口讲的都是汉话。
几年来,他很少用汉语跟别人说过话,老阿妈听不懂,平时也很少有人路过。他特别想讲时,就在放羊的时候跟羊群说话。跟老羊说不能贪吃带有露水的草,跟小羊仔说要及早地学会吃草,长大了就不能吃妈妈的奶了。
他话变得异常多,总去他们修路的工地上问些关于家乡的事,问是否有人听说过他的村庄。幸运的是来的人中刚好有个邻村的,在为他的遭遇有些同情的同时也愿意在秋天修路的工程结束时带着他一起回家。
当然,他在讲他故事的时候,怕人家嘲笑他怂,就说他是在上战场打仗时受了伤才掉队迷路的,没说逃走的事。他们也只是在看着他笑,不说话。
他们知道那晚的战争里只有逃兵,没有受伤。那晚,解放军的部队包围了镇子后发现国民党正规军多半已撤走,剩下所谓的部队都是最近才从各村抓来的壮丁,根本就没什么战斗力,他们也根本不忍心打这样的仗,于是就往天空放了几枪,喊国军投降,解散这些百姓,让他们该回家回家,该种地种地。国军本来就没剩下多少人,加上有些闻风丧胆逃跑的和被枪声吓得屁滚尿流的就只有新近抓来的新兵了。新兵原就不想打仗,一听说投降了就可以放他们回家了,更是求之不得。当夜就扔下武器,脱掉军装跑回去了。那个镇子,也就这样和平解放了。
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也不知道同村的人除了他之外都早已回家。更不明白母亲早就不在了,杏儿也已不再等他。
他跟修路的人说好等秋季要跟他们一同回家。但他们的车上除了带他外,根本装不下那么多羊,所以从有回家的想法起,他的几十只羊都卖给修建队做了伙食。最后剩下的两只小羊羔太小了,买的人也实在不忍心杀,他也不忍心卖。他就一只手抱一只带回了家。
经过了春,夏和秋大半年的忙碌,一条宽阔崭新的马路穿越草原而过。
7
在藏区十几年之后,他终于带着他的两只羊羔回家了。
一路上,他脑海里出现了无数个和家人相见的场景,但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场景:大门上挂着一把生了冷冰冰的铁锈的锁,矮矮的院墙上开了几个豁口,豁口处明显有人进去过的痕迹。整个院子几乎成了一片森林了,院子最中间有一颗大大的核桃树,还有好几颗碗口粗的杏树都快长到一起了,还有些梨树和樱桃树。树下堆满厚厚一层落叶,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
他离开那年看着还不算旧的堂屋,倒塌的已不成形了,房梁倒在房子中间,房顶跌在一个大窟窿里,房顶的泥土上,长满了杂草。厨房的泥胚墙已经被大雨冲了裂开了一道缝。幸好,他的新房还算完整,只是屋檐下结满了密密的蜘蛛网,房间里遍地是树叶杂草,家具上也有一层厚厚的尘土。
他看着这些感觉天就要塌下来了。房屋上的梁塌下来了,瓴子,椽子都塌下来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压得他跌倒在地无法站立,压得他胸闷异常,近乎窒息。他日思夜想,天天挂在心上的家,天天念在心里的人,却不曾想早就没有了气息。 完好的新房里似乎还残留杏儿结婚那天的味道,可是堂屋烂得堵住了对母亲身影的回忆。没有了杏儿,没有了母亲,这还是个家吗?早知这样,自己还不如当初就死在藏区,被那场大雪埋葬。他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嚎叫声吓得两只小羊羔撅着屁股往桌子底下钻。
哭声惊动了邻居,都从破了的豁口处走进来劝他,帮他收拾房间,帮他整理庭院。有人在为他滴着怜悯的眼泪,有人在为他的回来而庆幸,还有人在为他的遭遇不住地叹气。
悲伤挽不回已失去的人,活着的人还得为幸存下来的自己打气,鼓舞,使自己有踏踏实实活下去的勇气。
这年开春,他看到了院里隐约活泛起来的树,看到了树上结满的胖胖的骨朵,看到了核桃树上冒起的长长的穗子,他的心也逐渐活泛了起来。
他用卖羊的钱买些砖,堵上了围墙豁口,买了一把新锁挂在了大门上。
8
他用心守护着他的花儿,给他们施肥,浇水。院子里樱花红了,梨花白了,杏花开出的花娇艳而妖娆,就像他的杏儿一样。
一树又一树的花儿盖住了庭院的天空,盖住了这个家庭过往的一切不幸。
樱桃熟了,他喊村里的孩子们去摘,杏子熟了,他爬到树上摘下来给孩子们吃,送到村里的“论事台”上让所有纳凉的人吃。他手里提的是杏儿,心里念的也是杏儿。虽然年龄才不到五十,但看上去却像个慈祥的老爷爷。村里人亲切地叫他"杏爷“,从他离开村子那天起,人们早就忘了大壮这个名字了。
他自己种地,放羊,做饭,缝衣,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有理有条。村里人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他都会第一个跑去帮忙。但他自己的事,无论有多艰难,他都会自己处理,从不去麻烦别人。他总是认为别人来帮他是在可怜他。他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一个人,照常可以把日子过好。
村里看他饭做得汤不像汤饭不像饭,衣服缝得粗针大线的,就热心地给他介绍邻村没了男人的女人,可是任谁他都不去看,他相信他的杏儿要是知道他回来了,总有一天还会回来找他的。
逢年过节时,人们也经常会做一些可口的饭菜端去送他,开始的时候他很拒绝坚持说自己已经吃过饭了,但看着孩子冻红的小手,又不忍心再让人端回家里。饭他收下了,但不白收。他会从箱子底下翻出个布袋,拿一些杏干,果干,或者是核桃放到孩子们手心,揣满我们的小口袋。在大年初一的时候还会从一个小小的布袋里给他们拿些压岁钱。
村里的孩子们喜欢上了过节,喜欢上了给杏爷送饭。村里的节日花样多起来了。
有一年是个例外,树正在开花时下了一场大雪把所有的花都冻没了,果子一个都没结成。孩子们给他送饭时他啥也拿不出来,看着一如既往送饭的孩子们,他心里愧啊!一听到孩子们来送饭的声音,就有局促不安,紧张地往箱子底下翻,但什么都找不到。
因为粮食歉收,所有人都在紧巴巴的过年别说杀猪,连几斤清油都没剩下来的人家都很多。杏爷的庄稼虽然都跟大伙的一样没收到多少粮食,但他的羊圈里却有大大小小几十只羊。他把自己养了四五年最肥的那头羊杀了,煮了一大锅汤,请村里所有的人都去吃羊肉喝羊汤。在那段饥荒的年月里,那顿羊肉是很多人都未曾尝过的美味。很多孩子都把拿过羊肉的手舔了又舔。
羊肉吃完了,村里人心里除了感激外也有那么一点点愧疚和心疼。
村里的人,有时为了一小点田垄会争得你死我活,甚至在浇水时都会大打出手,但对于杏爷,却很少有人和他去争,也不会有人说他什么不是。遇到国家优惠政策时,所有人会不约而同地首先考虑到杏爷。
村里的发展速度和杏爷的年龄在同时增长着。有人在地里种了药材,蔬菜大棚,赚钱盖了房子;有人在外做生意赚了大钱,在家里盖上了小洋房;还有人在村里办厂,不仅自己赚钱盖房了,顺带还给村里铺上了油路;还有些读书考大学,吃上公家饭后也彻底翻修了家里的房子;几家贫困户,因为国家的危房补助政策盖起了新房子,修起了新庭院。
村里以前的土墙全部都换成砖墙,还在墙上画上了一些美丽的图案;以前一下雨就成一团泥的土路全部铺成笔直平坦的柏油路了;人们出行很少再骑自行车,都换成四轮的大汽车,有些老人在村里转悠一下都要开着儿女给买的代步车了。
村里人不仅能天天吃羊肉,还吃上了各类海味。然而,村里人从来都不曾忘记杏爷当年那碗羊汤和那渗进心肺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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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爷老了,老得腰都直不起来,放羊时羊一跑他就跟不上了,就连在家做饭时的动作也缓慢了好多。
村里的人比以前忙多了,忙着跑生意,忙着办厂,忙着学习,连过年过节时都很少在家里过。村里的人们再无闲暇去知晓杏爷的生活了,只有乡上来的几个年轻小伙和漂亮姑娘经常来杏爷家,帮他打扫,帮他做饭,跟他聊天,听他讲那些年在草原上的故事。
杏爷家的土墙和平房与一巷道红砖青瓦的庭院极不相配,看上去破落而衰败。村上跟乡里沟通,说要给杏爷一笔钱,让他修房子,也修成跟别人家一样的红砖青瓦,高墙大院。乡里通过了,村里人还愿意出免费工帮他修,但就是杏爷本人不同意。
他不同意的原因有三个:其一,大修房子会伤害到他的很多杏树,他不愿意任何一棵树被砍掉;其二:自己还能通过放羊卖核桃把修房子的钱凑齐,只是还需要几年的时间;其三:他住的老屋里有杏儿的影子,只要有影子在杏儿一定会回来。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只是他没说:毕竟自己当过国民党的兵,无论什么原因,给他这么大恩惠,她觉得心里有愧。
就这样,给杏爷修房子的事因为他自己不愿意而推后了两年。期间,乡政府有个姓赵的小伙跑杏爷家跑得跟自家一样勤。小赵是从外地考来的大学生,据说,他是个孤儿,是一个好心的爷爷捡垃圾让他读完了大学,可没等他大学毕业,那位爷爷就去世了。
有段时间,小赵接他去了附近敬老院,但没两个星期他就闹着要回来。村人问他为什么要回来时他说:手脚能动的人被当成一个病人来服侍,这是我无法接受的。回来后,他又继续养着他的羊。还责怪他去敬老院期间小赵把他的羊给养瘦了。
有次,杏爷给羊找草回来时,也像曾经他服侍过的藏族老阿妈一样头晕眼花,腿软的站都站不起来。小赵下了班回来看他的时候,杏爷的状况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他立马背杏爷出门,开车送到了卫生院,幸亏只是感冒发烧,烧退了后身体并无大碍。
就在他病刚好的第二天他突然就说起了要盖房子的事。说盖房子其他的都可以拆,唯独老屋不能动,要给他留着。末了还从一个小布袋里拿出一叠厚厚的钱,让小赵凑到政府的补助里面。
杏爷那晚就想好了,让小赵这个来自大老远也无家可归的人在他死后帮他守着他的院子和他满院的树。
乡里很快就落实的杏爷的危房补助款。杏爷的家很快就开始动工修建了,而他自己又一次被小赵接去了他单位隔壁的敬老院。村里的人,待在家里的过来帮忙搬几块砖,拌几锨水泥,附近打工的也回来帮他刻木雕的刻木雕,做家具的做家具。似乎所有人在搞一个令人兴奋的庆典。
房子,院墙,还有大门,不到三个月就修好了。堂屋如他所愿,修得又高又亮堂,老屋也如他所愿保持原状。
杏爷还是一如既往的捡柴,割草喂羊,闲暇时躺在村里的广场上,吃着旱烟,盯着来往的人发呆。母亲迈着小脚满脸慈爱地向他走来,老阿妈面带微笑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杏儿面色红润,低着头娇羞地笑着……
“快走,去报名了,杏爷……"有人快步从他面前跑过时喊了他一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报什么名啊?”杏爷问。
“申请低保的名……身体有残疾的和干不起活的人都可以申请”后面跑上来的一个人接着答道。
“我身体有残疾吗?我干不起活吗?哈哈,没有,都不是,我还硬朗着呢”,杏爷动了一下脚,又继续抽他的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