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中笋意象的形成
——从乾道年间长沙士人的笋诗唱和说起

2019-11-13 07:36
中国韵文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次韵士人黄庭坚

(湖南科技学院 国学院,湖南 永州 425199)

张栻有一首诗很让人费解,《笋脯一瓶驰寄,因和去岁诗为一笑。春笋未盛,尚续致也》:

权门极珍羞,未办食龙肉。我家湘楚山,箨龙饫奴仆。淮南户户有黄虀,公今径归亦不痴。更包笋脯赠行李,定应笑杀长安儿。

此诗作于南宋孝宗乾道五年早春,是写给张孝祥的,当时张孝祥正从荆州任上请祠回芜湖侍亲,张栻在长沙主持岳麓书院,却不辞江湖之远急驰寄了一瓶笋脯送给张孝祥,此即随笋脯附寄的诗歌。好友致仕回乡,或鄙俗有遗珍宝者,或文雅有赠书画者,不远千里以笋脯奉之则实在少见。

一 长沙士人的“笋脯之交”

其实乾道三年六月至乾道四年八月张孝祥在潭州任上时,就经常受到长沙士人的笋脯馈赠。而久居长沙的张栻当时正主持岳麓书院与城南书院,以张孝祥与张栻为中心的长沙士人多次以食笋为题进行诗歌唱和,形成了乾道年间长沙文人群里相当引人注目的“笋脯之交”。

乾道四年春,张孝祥在张栻处留饮,尝到了南轩秘制的笋脯,从此便对其味恋恋不忘,故而去诗乞笋与方,其诗曰《张钦夫笋脯甚佳,秘其方不以示人,戏遣此诗》:

使君喜食笋,笋脯味胜肉。秘法不肯传,闭门课私仆。君不见金谷馔客本萍虀,豪世藉此真成痴。但令长须日致馈,不敢求君帐下儿。

诗歌对张栻尽行戏谑调侃又不失尊崇,其中提及富豪如石崇在金谷园亦曾借豆粥韮末以会友,与张栻烹笋脯以待客两相比较,一虚一实,立见南轩之朴实真诚。诗歌既打趣张栻不肯以烹制笋脯的秘法示人,只关起门来教给自己的仆人,后又循循善诱地表明只有张栻将制笋秘法如实相告,他好教与自己的“长须”(指男仆)日日烹笋,如此才不会再去叨扰张栻的“帐下儿”(指随从)。一个是知名大学者,广招门徒以授道学,却对区区制笋之法秘而不宣;一个是名动江湖的大文豪,却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讨到这个秘方不可。二人皆是憨态十足。作诗如此,读来岂不诙谐有趣?张孝祥尤可,张栻作为南宋的大理学家,只凭此一事便可打破世俗认为道学家皆“面貌可憎,语言乏味”之偏见。

张栻读诗后会心一笑,立即遣人给张孝祥送去笋脯及秘制笋脯的方法,而张孝祥得之亦是大喜,即兴回诗《张钦夫送笋脯与方俱来复作》:

笋脯登吾盘,可使食无肉。鲑腥辟三舎,棕栮乃臣仆。书生长有十瓮虀,却笑虎头骨相痴。得君新法也大奇,且复从游锦绷儿。

此诗更是夸张,谓有了笋脯之后,肉类皆可抛弃,而肥美如鲑鱼,野意如木耳之流也只能退位让贤,简直是生生地将笋脯推上了餐桌的首席宝座。随后两句谓吃咸菜乃书生日常,却也是书生的自豪,足以凭此睥睨嘲笑那些想要生得头形似虎、长有贵相之人。同时又对张栻的制笋秘法啧啧称奇,表示得此法之后必定要长期地与“锦绷儿”(指竹笋)作伴了。张孝祥又有《蒙和答益奇,辄复为谢》,可见张栻读《张钦夫送笋脯与方俱来复作》之后又有答诗,惜已不存。而篇首所提及的张栻诗《笋脯一瓶驰寄因和去岁为一笑春笋未盛尚续致也》即是次韵的这几首诗。在这之后张栻的笋脯不仅受到张孝祥的牵挂,另有他人也曾去诗乞笋,张栻诗《平父求笋炙,既并以法授之,乃用往岁张安国诗韵为谢,輙复和答》即叙其事,诗曰:“知君友竹君,宁使食无肉。更我脯笋詩,句妙骚可仆。南公鲑菜伧父虀,嗜好自尔元非痴。君但将从力啖此,大胜折腰乡里儿。”其立意与和张孝祥诗大体相同。

除了这次跨越两年的乐府古诗次韵之外,张孝祥又有《钦夫遣送箭笋、日铸甚珍,用所寄伯承韵作六言,便请过临》一首送与张栻,诗云:

君家稚箭宝茗,赐出太官水衡。

巳约髯吴过我,更须君来细评。

“箭笋”,《通志》有云:“凡笋类以箭笋为美。”“日铸”,指日铸所产之茶。“太官”与“水衡”皆是官名,前者掌管膳食与祭祀,后者掌管水利,此处代指烹食箭笋与饮茶。“髯吴”即指诗题中所说的吴伯承。此诗的创作背景很清晰:张栻送了鲜美的箭笋与日铸茶给张孝祥,张孝祥视若珍宝,不忍独享,因而又邀请吴伯承与张栻来家中品评。张栻收到邀请之后马上次韵答诗,可惜此诗已不可见,其事却能从张孝祥再次的回复当中得窥一二,诗曰《张钦夫次韵,再用韵》:

君诗与物俱妙,鄙夫那敢抗衡?

芭蕉辟君三舍,笋脯亦须改评。

(诗人自注:钦夫笋脯甚妙,顾非稚箭比也。)

此处的芭蕉亦是指茶,张栻有诗《芭蕉茶送伯承,伯承赋诗三章次韵》可证。从张孝祥诗可以推考,张栻次韵诗必定称赞张孝祥所烹之日铸茶与芭蕉茶皆是极好,故而张孝祥再和之诗极力推让,认为远不及张栻的芭蕉茶与笋脯。这几首诗不过是朋友之间的平常语,倒也无甚奇怪,只是令人愈来愈好奇这张栻所制之笋脯究竟有何稀奇,值得如此称美。

其实上文诗歌又牵出另一人来——吴伯承。吴伯承,名铨,字伯承,福建浦城人,寓居长沙20余年,与张栻、张孝祥等相交甚密,《张栻集》与《于湖居士文集》中多有与之唱和之章,惜吴伯承其诗现已不存,难见作品风貌。若能翻检《于湖居士文集》,则发现长沙士人之中有笋脯往来者其实并不只是张栻与张孝祥,吴伯承亦多次以笋馈于张孝祥,其事见于《次吴伯承送苦笋消梅用来韵各赋一篇》,《次吴伯承惠笋韵》二首,分别作:

问讯湘西笋,政得夜来雨。

高标诸枉直,余味良药苦。

(《次吴伯承送苦笋消梅用来韵各赋一篇》其一)

锦箨离离乡触藩,怒雷挟雨更追奔。

绝甘赖有吴公子,菌蠢猫头不足论。

(《次吴伯承惠笋韵》)

楚产惟渠可定交,时时隔壁望烟梢。

巳烦穉子来相过,更有新诗送岛郊。

(《次吴伯承惠笋韵又》)

《次吴伯承惠笋韵》中的“锦箨”与“猫头”皆是竹笋的别名,“菌蠢”是指丛生菌类。诗“锦箨离离乡触藩,怒雷挟雨更追奔”形容竹笋多而盛,如同羚角抵触篱藩,且长势极快,如遭雷电追逐,造语奇崛,形象逼真。《次吴伯承惠笋韵又》中“穉子”亦是指笋,最后一句写吴伯承诗、笋并赠之谊,足见在这些长沙士人的交际圈里,送笋与送诗常常是一体的。

张孝祥又有《送道州酒与吴伯承》:

阳城所临州,酒味犹清醇,

我病不能饮,负此盎盎春。

髯吴烧苦笋,唤客车连轸,

名酒随恶诗,掀髯一笑冁。

从诗第四句来看,应该还是在乾道四年春,常常享受张栻与吴伯承送笋之谊的张孝祥以酒回赠吴伯承,同时也称道吴伯承所烹之笋是可以广邀众客共品的。

乾道年间长沙士人集体食笋与赋笋的行为比较普遍而且集中,除了食笋之外,长沙士人亦雅好观笋,并有以此为主题的诗歌,如张栻的五言长古诗《和德美、韩吏部笋诗》及七言律诗《龙孙竹生辰阳山谷间,高不盈尺,细仅如针,而凡所以为竹者无一不具。予寘石斛中,暮春生数笋,森然可喜,为赋此》,张孝祥的《葵轩观笋》等等。笋可以说在长沙士人的交际生活当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二 食笋诗:宋人对唐人诗歌主题的开拓

以笋为题的赋诗活动在南宋初年长沙文人群中相当流行,自然与长沙地卑多湿、竹笋遍见的地域特征有关,但长沙地处南方,物产丰富,可供食用的蔬果相当之多,长沙士人何以独爱赋笋?除笋之外,长沙士人几乎不曾为其他疏食进行过诗歌唱和。事实上,从整个宋代诗坛来看,以食笋为题的诗歌创作也不少见,虽不似乾道年间的长沙那么频繁集中,但至少比唐代多了太多。

1.唐人不喜赋笋:日常俗事难以入诗

唐前诗歌主题喜竹而不及笋。从《诗经·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绿竹青青,有匪君子”“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开始,竹子就作为君子的形象在中国古典诗歌里一再地被吟咏讽诵。其实,中国古代以笋入诗的历史也相当早,《周礼·天官冢宰》也有“笋菹”的记载,表明先秦百姓已善于将笋腌制成咸菜来食用,故而《诗经·韩奕》即有“其蔌维何?维笋及蒲”之句,以笋作为蔬菜来入诗。然而,尽管笋在诗歌中的出现与竹一样早,笋却远不似竹一般受到历代诗人的热烈追捧,即便出现,主题也与《诗经》中以笋为“蔌”的传统大相径庭——很少以菜肴的形象出现,而是作为景物描写的对象被吟咏。可以说,唐代与唐前诗人是不太愿意以笋作为诗歌主题的,即便有,也多是将其作为竹的别称,而很少具备笋自己的独特性格,如李贺的《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中所赋之笋就完全是竹子的形象。唐诗中可以真正称得上赋笋诗的恐怕只能算韩愈的《和侯协律咏笋》了。赋笋之诗尚且如此之少,至于食笋诗的缺席,则更是一直延续到中唐白居易《食笋诗》的出现:

此州乃竹乡,春笋满山谷。

山夫折盈抱,抱来早市鬻。

物以多为贱,双钱易一束。

置之炊甑中,与饭同时熟。

紫箨坼故锦,素肌擘新玉。

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

久为京洛客,此味常不足。

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

白诗平实浅易依旧,却成为开启宋代食笋诗主题的最直接源头,尤其是其中“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两句常为宋人化用。虽不知苏栻那首让世人烂熟于心的《于潜僧绿筠轩》“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是否从这两句转化而来,至少在长沙士人的食笋诗当中多次出现的“使君喜食笋,笋脯味胜肉”“笋脯登吾盘,可使食无肉”等诸如此类的表达,明显是受到了白氏这“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的启发,而“知君友竹君,宁使食无肉”一句则在此基础之上又加入了苏轼诗远俗的意味。除了《食笋诗》之外,白居易还有另外几首诗也提到了以笋为食,如《夏日作》“烹葵炮嫩笋,可以备朝飡”,《晚夏闲居绝无宾客欲寻梦得先寄此诗》“鱼笋朝飱饱,蕉纱暑服轻”等,但终不似《食笋诗》如此专一地把作为蔬菜的笋当作着意刻画的对象。其实仅凭此数诗,白居易也算得上是唐代最爱写食笋诗的诗人了。继白居易之后,晚唐李商隐也有一首专门写食笋的诗歌《初食笋呈座中》。这也透露出中晚唐诗人在创作中开始倾向日常书写的讯息。不过,即便有白居易与李商隐两大名家偶涉食笋诗,这一诗题最终也没能在唐人手中发扬光大。因为总体而言,对诗歌题材具有无尽选择的唐人,是无需去开发笋这一既不高贵又不优雅的意象作为诗歌主题的;气魄宏大、意气风发的唐人,亦是不屑于去发掘食笋这一平常俗事来入诗吟咏的。

2.宋代食笋主题的显现:品格与果腹的双重需求

宋代国土逼仄,士大夫一再南移,对笋的接触与了解远多于前朝,而宋人承唐之后,天下好事物已尽然被唐人道去,故而宋人从一开始写诗起就未停止过开拓有别于唐诗的诗歌意象,也因此那常见却不曾讨得唐人欢心的笋渐渐进入宋人关注的视野,尤其是前代不太涉及的以笋为食这一主题,逐渐地从宋人的笔下开拓出来。而对此作出最初贡献的则是宋初僧人赞宁,其编撰的《笋谱》为宋人大量地写作笋诗提供了现实的材料支撑,其书从“笋之名”“笋之出”“笋之食”“笋之事”“笋之杂说”五个方面对笋作了全面的介绍,第一次使笋以区别于竹的独立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而其中记载的大量的笋的种类与掌故也成为宋人创作笋诗的现成材料,亦成为后人注解笋诗的法典。赞宁撰《笋谱》当然与其作为僧人与笋有独特的亲近关系有关,但其效果却是提醒了尚禅之风颇盛的宋代士大夫,而这也意味着食笋诗长期在唐人那里遭受冷落这一局面的终结。

黄庭坚算得上是北宋最喜作食笋诗的大家了,除了引众人唱和次韵的《食笋十韵》之外,尚有《宣和乞笋伽陀二颂》《从斌老乞苦笋》《谢景叔惠冬笋、雍酥、水梨三物》等诗,又存题跋《书自作苦笋赋后》一则,表明其对笋这一日常蔬菜的喜爱,而苏轼除了次韵黄庭坚的《食笋十韵》外,亦另有《谢惠猫儿头笋》,张耒亦曾作《食笋》诗。

当然,无论如何,可称得上北宋食笋诗代表作的一定是黄庭坚的《食笋十韵》:

洛下斑竹笋,花时压鲑菜。

一束酬千金,掉头不肯卖。

我来白下聚,此族富庖宰。

茧栗戴地翻,觳觫触墙坏。

戢戢入中厨,如偿食竹债。

甘葅和菌耳,辛膳胹姜芥。

烹鹅杂股掌,炮鳖乱裙介。

小儿哇不美,鼠壤有余嘬。

可贵生于少,古来食共噫。

尚想高将军,五溪无人采。

此诗作于元丰六年黄庭坚知吉州太和县时,太和县古称白下,故诗称“我来白下聚”。诗先叹洛阳笋价之贵,再述太和笋遍地生长之盛状,形成强烈对比。诗后半讨论各类物产的多寡与贵贱,最后将各类食物归于同一,充满禅理,倒像是借笋一事发表议论,而不太讨论食笋本身,食笋在这里成为了黄庭坚阐说禅理的工具。黄庭坚的这首诗得到了与其同时代很多人的唱和,从其《萧巽、葛敏修二学子和予食笋诗次韵答之》《胡朝请见和食笋诗辄复次韵》则知至少有三人次韵其诗并得到复答,而其在给苏东坡的书信中写道:“职事在山中食笋得小诗,辄上寄一笑,此旁州士大夫和诗时有佳句,要自不满人意,莫如公侍我厚,愿为落笔思,得申纸疾读。”可知黄庭坚对“旁州士大夫”的次韵诗是极不满意的,故而去信苏轼以求和诗,苏轼便作《和黄鲁直食笋次韵》云:

饱食有残肉,饥食无余菜。

纷然生喜怒,似被狙公卖。

尔来谁独觉,凛凛白下宰。

一饭在家僧,至乐甘不坏。

多生味蠹简,食笋乃余债。

萧然映樽俎,未肯杂菘芥。

君看霜雪姿,童稚已耿介。

胡为遭暴横,三嗅不忍嘬。

朝来忽解箨,势迫风雷噫。

尚可饷三闾,饭筒缠五采。

此诗作于元丰七年苏轼将从黄州贬所改迁汝州之时,诗前半充满禅意,亦不像在写食笋,而是在借食笋称赞黄庭坚同时也表达自己那种“世事无常,我自如常”的自适心态。苏黄所作食笋诗皆通禅理并非偶然,而是与北宋士大夫之间禅风颇盛的整体环境相契合,同时,更是因为笋作为禅僧的日常蔬食,更易被诗人将其与禅僧联系到一起,也更易被赋予禅意。联系到宋初赞宁作《笋谱》,宋人选择食笋为新的诗歌意象,大概与宋代禅宗兴盛也脱不了干系。苏轼诗后半写笋具独立凌寒之品格却惨遭戮食,可哀可叹,最后却又话头一转,即便是烹作餐食,其所饷者也是如屈原一般的品德高尚之人,似是写笋,实是以笋喻己,悲怆中足见坚忍。如果说黄庭坚笔下的笋还不太有明显的性格特征的话,苏轼笔下的笋则是一个遗世独立、傲骨凌霜、即便横遭死劫亦要友于高尚的耿介义士,而这种品格很明显是作为竹君之子的笋从竹子那里继承来的。所不同的是,竹子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向来是一个气节高尚、神姿超凡的形象,笋虽不及其如此超凡脱俗,却因其作为与人们日常饮食相关的蔬菜而给人以更加亲切可感的印象。

笋意象还常常与贫寒隐士相联系,黄庭坚《胡朝请见和食笋诗辄复次韵》诗中即有句:

人笑庾郎贫,满胸饭寒菜。

春盘食指动,笋茁入市卖。

回首万钱厨,不羡廊庙宰。

谓贫寒之士得食春笋便十分满足,毫不羡慕西晋何曾日食万钱的奢侈与朝堂之上官宰的权贵,诗歌在描述庾郞的贫寒当中更着重体现的是一种文人的操守。而这样的诗歌在南宋则更多:

知君调我酸寒甚,不是封侯食肉姿。

(朱熹《次韵谢刘仲行惠笋》)

寒儒气味都休问,准拟凌风作瘦仙。

(冯时行《食笋》)

若怨平生食无肉,何如陋巷饭斯蔬。

(杨万里《都下食笋自十一月至四月戏题》)

满肚岁寒无着处,此情难与俗人言。

(胡仲弓《次韵烹笋一绝》)

破屋日多雨,颓檐夜见天。

山童因煮笋,庖下始生烟。

(王谌《煮笋》)

野人只识羹芹美,相国安知食笋甘。

(刘克庄《即事》)

宋人多借笋来表达书生贫寒落迫的生活情境,笋在这里成了士人很实在的能果腹驱饥的日常食粮,只是宋人在自嘲以笋充饥的窘迫时又常常透着一种不事权贵的清高与自豪。可以说,笋在宋诗里满足了贫寒士子品格与果腹的双重需求。

如果说在北宋食笋主题只引起了苏门文人的兴趣的话,那么南宋文人则将食笋主题完全当成了全民吟咏的对象。南宋以食笋为主题的诗歌多不胜数,名家如陈与义、曾几、吕本中、王十朋、陆游、范成大、杨万里等皆曾多作食笋诗,其他诗人的食笋诗更是不可胜记,南宋士人似乎皆以食笋为荣。可以说,笋作为一种诗歌意象,其成熟是在南宋最终完成的。而乾道年间长沙士人的食笋诗唱和则出现在此背景下。宋代将笋赋予高尚品格的诗歌很多,长沙士人以笋交友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笋被赋予的品格。张孝祥与张栻的笋诗唱和当中多次表示笋胜过各种山珍海味,当然并非笋之美味让世间其它食物皆不可匹敌,而是因为笋已经是一种高洁守志的人格象征,也正是因此,张孝祥发出“楚产惟渠可定交”的感叹也并非是果真要与长沙之笋定交,而是要与高尚朴实的长沙士人定交。

3.宋人食笋与艺术审美相关:对苦与淡的追求

《齐民要术·种竹》述笋:“中国所生不过淡、苦二种……二月食淡竹笋,四月五月食苦竹笋。”给笋的味道作了最基本的概括。这其中“淡”与“苦”二字的突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宋人对诗歌风格艺术的独特追求品味。宋人论诗文常常以“苦”与“淡”为是,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论梅尧臣诗谓“近诗尤古硬(一作淡),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苏轼评陶渊明诗云“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等等,类似评论被宋人奉若圭臬。而当代学者周裕锴在《宋代诗学通论》中论宋诗之味时直述宋人尤其欣赏“平淡之味”与“苦涩之味”。可以说“苦淡”这种与唐诗截然不同的诗风是宋诗最重要的艺术风格之一。宋人对“苦淡”的追求是全方位的,表现在诗艺审美上是要求诗歌作品摒弃富丽的词采与丰盈的意境,代之以朴拙生涩的语言与深邃理性的思想;表现在味觉感官上则是对甘酒、荔枝等唐人所好美食的冷漠,而更加青睐茶与橄榄等苦淡的口味。而笋的苦、淡兼备可以说恰好满足了宋人在艺术审美与味觉喜好上的这种追求。

宋人嗜笋之苦并非味觉上的自我修行,而是笋味虽苦,却大有实用,且更易被赋予一种性格。黄庭坚《苦笋赋》云:

(苦笋)甘脆惬当,小苦而反成味,温润缜密,多啖而不疾人。盖苦而有味,如忠谏之可活国;多而不害,如举士而皆得贤。

将笋之苦味比作忠谏之言,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黄庭坚的另一首诗《谢王子予送橄榄》,曰:“方怀味谏轩中果,忽见金盘橄榄来。想共余甘有瓜葛,苦中真味晚方回。”其中称橄榄之苦涩为“味谏”,这与以笋苦为忠谏一样,都是宋人希望诗歌能对社会人生起到讽谏性实际作用的心理剖白。《苦笋赋》又以“温润缜密”称之,以其多而无害比作贤士,分明是将笋当作古之君子的形象来描绘。陆游《苦笋》诗亦有句云:

藜藿盘中忽眼明,骈头脱襁白玉婴。

极知耿介种性别,苦节乃与生俱生。

我见魏征殊媚妩,约束儿童勿多取。

人才自古要养成,放使干霄战风雨。

将笋之苦与节相联系,认为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耿介的性格,甚至直接对笋以谏臣魏征之名呼之,其立意与黄庭坚《苦笋赋》一脉相承。

除“苦”之外,笋味之“淡”也颇得宋人钟情。宋人尚淡,平淡作为一种理想的诗歌风格得以确立是在宋代,淡而无味的饮食受到欢迎也是在宋代。宋人对笋之淡味的追求主要从烹调中体现出来。韩驹《答蔡伯世食笋》诗曰:“烝烝沸鼎中,乱下白玉片。惟无他物乘,始觉真味现。”认为烹笋不可乱入他物,只可清煮才能得到真味,而其所谓的“真味”,其实也就是“淡味”。在长沙士人的笋诗唱和当中,张栻所制之笋脯广受欢迎,虽恨其制作方法已不得传,然而其弟张杓所烹之笋却仍可得窥一二。杨万里《记张定叟煮笋经》曰:

江西猫笋未出尖,雪中土膏养新甜。

先生别得煮箦法,丁宁勿用醯与盐。

岩下清泉须旋汲,熬出霜根生蜜汁。

寒芽嚼作冰片声,余沥仍和月光吸。

菘羔楮鸡浪得名,不如来参玉板僧。

醉里何须酒解酲,此羮一碗爽然醒。

大都煮菜皆如此,淡处当知有真味。

先生此法未要传,为公作经藏名止。

张杓,字定叟,张栻之弟,乾道年间与张栻一同居于长沙。杨万里曾为永州零陵丞,张氏兄弟侍父永州时,杨万里对张浚执弟子礼。乾道二年杨万里经潭州赴行在亦见张栻,可以说杨万里与张氏一门相交甚密。《记张定叟煮笋经》存于《续朝天集》,作于淳熙十六年腊月底至绍熙元年正月初,其时杨万里在临安朝中为官,张杓或亦在临安。此诗虽不作于乾道年间的长沙,但与当时长沙文人的笋脯之交遥相呼应,是可为之作注脚的。诗歌的第四句至第六句很清楚地记载了张杓烹笋的要诀:煮笋时切记不能加醋和盐,只单用岩下清泉熬煮,至笋片如霜一般雪白,汤汁如蜜一般浓稠甘甜即可。此法可谓相当简单,然而这秘制方法实在让人有些吃惊,常规的烹制调料一概不用,只用泉水白煮,这般寡味岂能服人?可诗歌接着便描述其味,谓嫩笋吃在嘴里如冰片一般生脆作响,好吃到连那余下的汤汁都看起来像月光一样美好,要啜食殆尽才觉过瘾。“玉板僧”乃笋之别名,诗谓菘羔与楮菌之类的野味都只能算是浪得虚名,远不如竹笋来得美味,且这白水煮竹笋还有解酒奇效,实似蔬中至宝。最后诗歌点出其评价标准,即一个“淡”字,认为几乎所有菜都应该清煮才可得真味。至此才意识到宋人尚“淡”的确是全方位的,不仅表现在文艺作品之上,甚至连味觉与生活都在躬行。今人虽已不可知张栻与吴伯承烹笋有何奇妙,但恐怕与张杓的煮笋经不会差别太大,不外乎只是一个“淡”字而已。

结 论

宋人着力开发食笋这一新的诗歌主题其原因是多重的:首先是源于宋人对有别于唐诗意象的诗歌主题的自觉探索;其次是国土的偏南与禅风的大盛让宋人更加关注到食笋这一主题;第三是作为竹君之子的笋更易被赋予人的品格;第四则是笋味的苦与淡恰好符合了宋人的艺术审美品味。

也正因为以上理由,食笋成为宋代士人最为平常却也让他们自豪的事情,而惠笋之风在宋人之间也相当的流行。故而南宋乾道年间的长沙士人互为赠笋、烹笋、赋笋,其实是宋代士人最为常见的活动。因而乾道五年张栻远从长沙驰寄笋脯给在江陵即将致仕回乡的张孝祥也就不奇怪了。张栻送去的不仅仅是笋脯,更是对张孝祥能够放弃仕途之荣贵而甘于回乡守贫的高尚人格的一种肯定,其诗最后一句“定应笑杀长安儿”,看似是张栻自嘲将要被京都高官笑话,其本意却是要嘲笑那些在官场中蝇营狗苟、追名逐利之人。而张孝祥在收到张栻的远程馈赠之后,必定会想到苏轼的那一句“故人知我意,千里寄竹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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