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历代赋学文献辑刊》(踪凡、郭英德主编,全200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以下皆简称《辑刊》)隆重面世,洵为学界之盛事,赋坛之钜献。
《辑刊》是一部大型“专体”文献丛书,系统收录历代辞赋总集、别集、赋论等214种,可谓集赋学文献之大成。其中文献七成以上未经影印出版,不少赋集甚至连赋学专家也闻所未闻,具有极高的文学史研究的史料价值与文献意义。
文献整理方面,赋学远不及诗词,因此,赋学研究者也苦于基础文献之不足,他们往往只能借助“四库”系列、“丛书集成”系列,以及《清代诗文集汇编》《晚清四部丛刊》与《历代赋汇》《赋海大观》等。《辑刊》序云:“历代不同类型的赋学文献共同构成丰富多彩的赋体文学世界,具有十分深广的文化内涵和历史意义。但是,20世纪以来,学术界对于历代赋学文献的整理和研究,与诗经学、楚辞学、诗学、词学、曲学、小说学等文献的整理与研究相比较,一直处于相对滞后的状态。全面而系统地整理、研究历代赋学文献,不仅是深入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基础工程,也是弘扬和发展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将赋学与其他文学类别相比较,我们看到了赋学文献整理的迫切性,看到了此研究填补空白的价值,而编撰者的非同寻常的自信与气魄,也昭然若揭矣。
赋学文献,虽说此前已有《全汉赋》《全魏晋赋校注》《全唐赋》《宋代辞赋全编》《全元赋校注》等断代赋集,已有《历代赋评注》《中国历代赋选》等通代赋集,已有《赋话广聚》《历代赋论汇编》等赋论文献等,然而,就规模而言,这些文献比之于《辑刊》则皆难望项背矣。像《辑刊》如此巨大工程,虽然不能说后无来者,但完全可说是前无古人的。《辑刊·凡例》称:“凡现存多种版本的赋学文献,本《辑刊》首选刻印时间较早、流传较少,且罕见影印出版的文献;在同一版本系统的文献之中,本《辑刊》首选版本珍贵、错误较少的文献,如稿本、精钞本、精刻本或精校本。”煌煌《辑刊》搜罗宏富,体制庞大,集赋学文献之大成,全面而系统地对现存赋学文献进行了收集整理,成为目前最大也最为完备的赋学文献之武库。《辑刊》中所辑之每种文献,皆择其存世最佳底本,绝大多数为首次影印出版,高清扫描,灰度印刷,确保了图书质量。而《辑刊》的编者,从国内外藏书机构搜检后得到的356种赋学文献中,精择出 214 种而影印出版,使我们得以窥见古代辞赋文献的全貌,大大地满足了辞赋阅读与研究的需要,亦便于赋学的学者从版本学、目录学、校勘学、评点学等各方面展开对赋学文献的深入研究,这必将对赋学研究开拓新境起到巨大的推进作用。
《辑刊》对赋学文献的全面考察、细致耙梳,集古今之大全,具有极高的版本价值与文献价值,也成为当代学者超越古人的气魄与学力的一次生动展示。
《辑刊》主编宏阔的气魄、高屋建瓴的学术视野,源自其深厚的理论学养与扎实的文献功力。主编踪凡乃赋学界升起新星,于赋学文献考索下力尤大,成果甚丰,已经发表《〈古赋辩体〉版本研究》《〈赋海补遗〉编者考》《〈辞赋标义〉的编者、版本及其赋学观》《〈历代赋汇〉版本叙录》《〈赋海大观〉价值初探》等文章,出版专著如《司马相如资料汇编》《汉赋研究史论》《赋学研究论稿》《历代赋学文献考》等。也就是说,踪凡深厚的理论学养与充分的理论准备,使他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历史的选择,而成为《辑刊》的主编。
我们一直以为,当下做文献者,最缺的主要还不是耐得寂寞的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功夫,而是理论学养的薄弱。文献整理,也不是简单的材料整合,捡到篮子里就是菜,而是考验着一个学者的理论功底。收什么而不收什么,重什么而轻什么,皆取决于这个学者的赏鉴能力与学术眼光。整理古籍、主编辑刊,负责精神固然重要,需要具有惊人的耐力与韧劲,但如果没有深厚的理论学养以及由此而生成的高超的考辨功夫,也只能是良莠不分地堆砌,成为泥沙俱下的混杂。在这种大型文献汇编中混入几本劣质文本,其文献的整体水准就会陡降。例如国家图书馆古籍馆藏有清陆小岩、陆小南辑《律赋从新初集》4卷(清道光十八年扬州友于堂刻本,1838),而苏州大学炳麟图书馆藏有清赵楫、赵霖辑《律赋新编》不分卷(清道光十年毗陵宏文堂刻本,1830)。尽管书名和编者都不相同,但是主编经过细心比对,发现二书序跋、选篇、内容却完全相同,而前者印制低劣,不能卒读,显然为书商盗版射利之物;后者刻印较早,纸墨俱佳,较为完善。不过,主编也没有选择后者进入《辑刊》,而是选择了南京图书馆藏清同治九年庚午(1870)金阊小酉山房刻本《律赋新编笺注》不分卷,因为该书增加了夏彦保注释,内容更为丰富。由于书藏三地,书名各异,比对颇为不便,如果没有对国内外赋学文献的充分占有和认真研究,就很有可能被书商欺骗,而选择低劣的底本。《辑刊》对版本的收集务求全备,且考辨精详,完全是建筑在主编深厚的理论基础上,建筑在他们对赋学文献的全盘在胸的学识上。关于这一点,我们在《辑刊》的序、凡例以及每一文献前的提要里,已然清晰认识。
我们想重点来说说“提要”。《辑刊》收录214种赋学文献,也就意味着此大型文献拥有至少214篇“提要”。《辑刊》仿效《四库全书》之体例,于每种文献之前插入了所撰写的简明扼要的提要。这种考镜源流、辨章学术的做法,将提要置于书前,是一种学术研究的传统形式,也显示了编者的学术研究的功力与成果。编者对收入《辑刊》的赋学文献,均在“提要”中详述其版刻情况。虽然每则文字仅在五百字左右,但不知要花去多少研读的时间,需要有对赋学文献精心细读且全面考证,据说用去七八年的时间。其实,这也只是相对时间,是主编启动的起讫,而不包括此前二十年的学术积淀。虽然字数不多,而涵盖内容之丰富,点穴概括之精准,让人叹为观止也。我们不妨引述其《辑刊》首册中关于《古赋辩体》的“提要”以作“一窥”:
祝尧,字君泽,号佐溪子,信州路上饶县(今江西上饶)人。元延祐五年(1318)进士。曾任南城丞、江山令,后升萍乡州同知,改任无锡州同知。传见嘉靖《广信府志·文苑传》、嘉靖《江西通志·人物》等。著有《大易演义》《四书明辨》《策学提纲》《古赋辩体》,今仅存《古赋辩体》。
本书凡十卷,分为两部分。前八卷为“正录”,将古今辞赋划分为楚辞体、两汉体、三国六朝体、唐体、宋体凡五体,共选录作品35家70篇。后二卷为“外录”,编选骚、辞、文、操、歌等五类韵文,凡31家47篇。本书辞、赋并选,尊屈骚为辞赋之祖,崇尚“古诗之义”,标举比兴寄托,并且注意到赋对其他文体的旁衍与渗透,颇具眼光。全书每一赋体皆有总论,每位赋家皆有简介,每篇赋作皆有解题,颇有精当之见,多为明清以来赋学论著所征引。游适宏著有《祝尧〈古赋辩体〉研究》(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8),(港)邓国光、踪凡、杨赛、李新宇、于景祥、牛海蓉、李汶璟等亦有研究。现存明成化二年(1466)淮阳金宗润刻本、嘉靖十一年(1532)熊氏西川刻本、嘉靖十六年(1537)江西赣州康河刻本、嘉靖二十一年(1542)苏祐刻本、清乾隆间《四库全书》本等。《四库》本删去旁注,故以明成化本为底本影印。
此则“提要”,涉及内容大致有四个方面:一是编者简介;二是文本简介(包括价值评价);三是版本情况;四是已有的研究情况。区区五百字,却浓缩了踪凡《祝尧〈古赋辩体〉的汉赋观》(《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古赋辩体〉版本研究》(《南京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两篇学术论文的主要观点,是编者十余年研究、思索的结晶,几乎达到了“一字不易”的程度。其实,几乎所有的提要,均对于此种赋学文献进行全面评介,包括著者(编者)、注释者、评点者生平履历,以及书名卷数、编纂经过、版本源流、体例、内容、价值、研究状况等内容。这项“提要”工作,提纲挈领,考辨源流,凸显了辑刊主编的眼光、趣尚与学术功力,为读者提供了阅读的方便,为治赋者提供了门径和方向,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
《辑刊》对所有收入的文献皆作这样言简意赅的评介,而又每每突出该文献的特点,给予读者尽可能精要的提示。譬如第66册为《七十家赋钞》6卷,清张惠言辑。张惠言乃清代著名词人,常州词派的开创者,《易》学大师。为什么此文献专收先唐古赋呢?“提要”就此指出:“编者认为隋唐以后赋‘志益寡而辞益俳,逐物而不反,难可复理’,所以只选先唐赋。”再譬如第187册《历代赋话》,乃清浦铣撰,因为此人不像张惠言闻名,其身世作品就介绍得多点。“提要”提醒读者注意:“据何新文研究,浦铣《历代赋话》成书时间(1764)早于李调元《赋话》(1778)十余年,实为‘赋话’的开创者,但其刻印却晚于后者。”这种提示的本身,就是学术研究,既展示最新学术成果,也为学界同仁提供研究方向。提要中包含有版本的形成与流衍、版本的勘定与辨析、经典作品的择选与凝化、辞赋编选者的地理分布与国家的文教政策、赋学批评的形式与演进、赋风的形成与发展等,学术价值何其大矣。
《辑刊》对214 种文献进行系统化、规模化的评介,每种一个提要,也就是214个提要。每则五百字左右的“提要”,具有重要的“导读”意义,具有为研究者深研辞赋而指点迷津的提示价值。而这些个案“提要”,按照一定的顺序或体类综合起来,也有十余万字,分明就是一部赋学流变纲要,一部简明的辞赋编纂史与发展史,或者就是一部赋学批评史。因此,这些提要,也使《辑刊》不仅具有文献价值,也具有了很高的学术研究意义。
赋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特有的一种文学体裁,是一种包容性极强的文体,是根据汉字的形体、音义、语法特点而精心组织的典型的中国特色的文体,亦散亦韵,亦诗亦文,可归于韵文,也可归入散文。赋学文献,是指对赋体文学作品进行编集(含编选、载录、摘引)、评论、注释的文献。赋学文献,是一笔非常重要的文学宝藏,也是一笔异常丰厚的文化遗产。《辑刊·序》认为:“在历代赋学文献中,专门性赋学文献价值最高,首先应该引起研究者重视。经估算,今存专门性赋学文献大约有四五百种,但大都藏于深阁大库,使用颇为不便,更遑论整理和研究了。截止到2016年底,已经得到影印、整理和研究的赋学文献仍然只有一百种左右。”踪凡、郭英德曾对国内外藏书机构进行大规模调查,而他们颇费周折而摸底收入的这些文献,收藏在十余家藏书机构,不少文献乃孤本、善本,非常稀见。
《辑刊·凡例》言明此辑只收录“专门性赋学文献”,是出于文体学和辞章学的意义对赋体的理解。主编发现各类赋学文献至今仍存有一千余种,而从近五百种“专门性”的赋学文献中遴选214种而编成《辑刊》。编者根据文献的形态,把历代赋学文献划分为“专门性赋学文献”、“兼容性赋学文献”和“依附性赋学文献”三大类。所谓“专门性赋学文献”,是指专门对赋体文学作品进行编集(含编选)、评论、注释的文献,而不涉及诗歌、骈文和各体散文。《辑刊》把“非文学赋”也纳入赋学文献来考察,认定以赋体形式写成的经学、史学、地理学、类事、数术或科技著作同样是“专门性赋学文献”的组成部分。而“兼容性赋学文献”,则是指收录、评论或注释赋体作品较多的总集、别集和诗文评著作。“依附性赋学文献”,是指一些包含有赋学资料的史部、子部文献。而对于收入的“专门性赋学文献”的具体类别,又根据文献的性质细分为四大类,即:赋总集、赋别集、赋论、赋注。这种分类方法考虑了历代赋存的复杂样态,思考周详,类分确当。诸如把经部、史部、子部典籍中的一些“专门性”赋学文献,如《春秋类对赋》《会稽三赋》《事类赋》《药性赋》等归入赋别集之中,是考虑到其个人著述性质。所以《辑刊》汇集古代两千年之辞赋作品与评述注释,不仅具有重要的文献学价值,亦具词章学的审美价值和理论的批评价值,这种编排体现出编者清晰而崭新的体类意识。而这种体类意识,建筑在其系统梳理赋学文献与赋学研究历史的基础上,也是《辑刊》赋学文献的体系化的重要前提。
踪凡与郭英德主编的《辑刊》,立足学术前沿,忠实地保存文献原貌,为文献研究者和历史研究者提供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具有引导学术研究的意义,必将有力推动辞赋学和相关领域的研究,并且有助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