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
——叶浅韵散文《生生之门》的女性主义解读

2019-11-13 04:18孔莲莲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9年7期
关键词:乡土生育散文

………………………………………………………·孔莲莲

长久以来,叶浅韵是一个热衷记录生活美好的作家,所以她会写出《把生活过成最美的诗句》,《陌上开花时》,《必须有那样一个人存在》这样吟颂生活的美文。大约是这两年开始,叶浅韵的散文写作越来越见气象。她渐渐从一个城市“小女人”的生活吟唱转变为一个关照土地的“大女人”的生命书写。她的写作不再那么轻快,她开始袒露生命的痛点,开始俯首她成长的土地。而这篇获得“十月”文学奖的长散文《生生之门》,正是她将女性之痛与乡土之痛结合起来书写的典范。

现代意义上的女性散文创作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那些带着强烈女性意识的文学作品,我们如数家珍,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张爱玲的《天才梦》,张抗抗的《牡丹的拒绝》,或者周晓枫的《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她们都真诚地表达了身为女性的一种姿态或观念。叶浅韵的《生生之门》是否能列入女性散文名篇之列我们不知道,那要交给时间和读者,但是这篇文章的独特女性主义文学的价值,确是应该被提及的。

一、身体写作

早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法国女作家埃莱娜.西苏就号召全世界的女作家们用身体写作,她说:“通过写她自己,妇女将返回到自己的身体,这身体曾经被从她身上收缴去,这身体常常成了她的讨厌的同伴,成了她被压制的原因和场所。”

“身体写作”的号召得到了中国女作家的响应。上个世纪90年代,“身体写作”一度成为当代文学最火热的创作景观。从一开始陈染《私人日记》,林白《一个人的战争》,海男《亲爱的身体蒙难记》到后来卫慧的《上海宝贝》,九丹《乌鸦》等,“身体写作”从最初的启蒙精神渐渐地转向文化消费产品。“身体写作”的先锋精神渐渐丧失,女性文学似乎也因着先锋精神的丧失而慢慢的降温回潮,沉潜下来。但是,女性身体的声音真的说完了吗?

2004女性散文作家周晓枫在以女性的身体经历为题,写了长散文《你的身体是个仙境》,精炼温柔,缠绵悱恻,是新世纪以来女性文学在身体书写领域的一大收获,她叙述的是一个拒绝身体敞开的女性身体经验史,当散文最后身体因为爱情的召唤敞开的时候,作者给我们打开了一条通往“仙境”的身体之门。这篇文章获得了当年的“人民文学奖”。

而叶浅韵,这个一直以来吟咏生活的女人,终于以莫大的勇气和胆量敞开了自己的身体之门,真诚地、悲悯地邀请读者来看看女性生育时候的身体。我们在文学作品里读到过很多描写女性生产疼痛的文字,但是那些文字或者因为审美的要求,或者写作者刻意地回避疼痛记忆,总是几笔带过,留下空白让读者填补;在电视剧里,我们也看到太多女人临盆时候的场景,但也只是看到女人扭曲的脸。以血淋林地笔墨描述女人从临盆,到生产结束,再到坐月子整个生育过程的文字确实极少看到的。叶浅韵用“以血代墨”的笔完成了对女性生产过程的再现。无论是对二伯母难产的刻画,还是对自己生产的记录,都令人震撼。

她的叙述因为自己的亲历而如此直扎人心:

“我已经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任由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把我扑倒。我想起了沙滩上那些死了的生物,被一波一波的海水淹没。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不属于我了,我不是我,我是疼痛。”

……

“接下来缝针的时间就像过了几个世纪,每缝一针都要拉紧一下,像钉进心脏的疼痛,一下接着一下,我所有的累和困都被这种疼痛唤醒了,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夕阳,射在玻璃窗前的绿叶上,影影绰绰。我每问一次,要好了吗?护士都回答说,还早呢。被煎熬的时间总是那么长,长得像是从鬼门关打了好多转,每一次回神,都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战栗。那些针,我感觉不是一枚针,而是许多许多枚,它们在我的伤口上来回地行走,每走一步都让我掉魂。”

在读到这些字句的时候,我仿佛不是在读文字,而是亲历着生产的疼痛。当一个作者以赤诚的状态写作的时候,文字就带上了巨大的能量,它像一根带着线的针,直接扎进我们的内心。也许只有一个快人快语,泼辣热情的宣威女子笔能写出这种既富有质感又不失诗性的文字。而这种赤裸裸的真诚,正是身体写作的力量。正如西苏所说:“它的肉体在讲真话,她在表白自己的内心。事实上,她通过身体将自己的想法物质化了;她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

叶浅韵的身体书写,不是启蒙,也不是消费,而是表达,是敞开,是代言,是把被掩盖的声音呈现出来,这声音不矫情,更不是摆姿态,当这种赤裸的女性身体所发出来的声音一旦被呈现出来,其力量是巨大的,这种声音也必然能引起包括男人在内的社会的关注。

多年来,散文的“真实性”问题一直被讨论来讨论去,我想说,如果散文失去了最基本的真诚,就失去了生命,而真实的经历,才能换来最真诚和最感人的书写。

二、乡土写作

女性文学进入新世纪,另一个特征就是女性乡土写作出现了繁荣的景观。比如写额尔古纳河的迟子建,写湖北农村妇女的林白,写“马歇山庄”的孙惠芬、写太行山区的葛水平等作家,如林丹娅教授说:“有关“乡土文学”的写作,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几乎由男作家所为,近几年以来女作家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染指”“乡土文学”,并获得令人瞩目的成果”。她说的成绩主要是小说方面,叶浅韵的这篇散文也应算在这股乡土写作潮流里的一个作品。

这篇长散文放眼在西南山区地带。作者借着成长经历包含深情地回忆了故乡的人文和自然生态的变迁,特别是生育观念的变迁。我们从她零散又精炼的描述中,在接近四十年的光阴里,看到了一个被参与进现代性进程中的山村的变化。

童年的山村物质匮乏,医疗匮乏,交通不便,这些条件形成了村里人重死不重生的生死观。生育是女人的事情,可以随时发生,也可以轻易把幼小的生命丢弃,在农村宗族意识的影响下,重男轻女的生育观左右着女人在村里和家庭中的命运和地位,当然也深深地影响着村里人的喜怒哀乐。而死亡则是全村的事情,要举全村之力为死者送葬。作品第一部分讲述故事的语气和基调,总让我想起萧红的成名作《生死场》。这两篇作品时间上相差了半个世纪,地域也是从东北来到了西南,但是对于乡土女性来说,有一些东西是相同的,那就是是因为生育和贫穷而造成的身心伤害。文章讲述二伯母的难产,五伯母的生女儿境遇,以及村里山洞里的那些“死孩子”,令人想起《生死场》里王婆和金枝的遭际。鲁迅先生评价《生死场》写出了北方人民“生的坚强,死的挣扎”。而对于女性来说,每次生育经历都是她们“生的坚强,死的挣扎”的体现,叶浅韵的散文呈现的正是这样的一种状态。

除了写了女性生育之苦,叶浅韵还绕有兴致地记录了山里朴素爽直的民风:宗族之间为了小利益而争吵,但是又可以因为大局而和好;村民之间并无顾及的直呼外号;以爷爷和奶奶为代表的村民笃信神明,因此形成了深沉的道德观;村里的小媳妇聚在一起议论抱怨家族对自己的轻视等等。一幅幅乡村风俗画面,我们感受到的是时代的风是如何吹进了山村的生活中。

最有特色的是作者雅俗结合的语言,她在讲述村里的见闻时,会很自然地使用乡村俚语,使得作品充满了西南地域韵味。比如对“一篾片”这个方言词的解释,对“苞谷像牛角,洋芋像秤砣,荞麦扭成索”这种顺口溜的欣赏,以及对村里称女人“练腰”,“压长”的生育现象的介绍,还有对村里人起外号的品评,这些乡土词汇在作品中被作家拿来介绍,让我们想起韩少功多年前的作品《马桥词典》,以介绍方言的方式讲述一个地域的文化,叶浅韵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在阅读叶浅韵的文字时,时常惊叹她熟的语言表现力:

“我即将临盆的电话打到村里的时候,母亲正在地里除虫,父亲一阵狂风刮到她面前,心急火燎地说,你姑娘要生了,你还不赶紧进城?母亲一溜烟地跑回家,把准备好的各种物件往篮子里送,就奔往河边等班车去了。”

这样简洁又活泼的文字来描写一个农村场景,一定不是一个严谨的城市女作家的语言能够表达出来的。

作者在表达她的乡土情怀的时候,善于寻找山村里的标志性事物来表达乡土变迁:比如贯穿全文的苦荞粑粑,童年时候因为苦味不爱吃苦荞粑粑,成年后则可以自由的粘着蜂蜜吃苦荞粑粑;还有那条从童年一直流到如今的河流,见证着村庄从贫穷落后,到波澜起伏,再到顺势流淌的时代变迁。这些看似自然平常的描写,却显示了她散文创作的提炼和结构的功夫。

散文的后半部分对山村的关照主要来自母亲和奶奶,在这两个农村女性身上,我们看到了传统观念对她们根深蒂固的束缚,也看到了因为爱的力量,她们身上女性的光辉。而“我”,则以自己的独立、善良和坚毅,书写着与她们不同的生活。这三代女性的观念和生活,给作品注入了一股温情的力量,这股力量使得这个作品在写尽生育带来的人间悲喜之后,还使得作品时时流淌出细细的泉流,滋润人心。这股温情的泉流就是作品不经意表达出的母性之爱。奶奶对二伯母生产时候的关切和照应,对童年的“我”的呵护,以成年的“我”的牵挂,超越了性别偏见,而呈现出满满的爱;“我”和母亲不和谐的关系在“我”有了孩子以后发生了质的变化,母女的关系得到升华,“即使在散文的最后一部分,作者在写到一个怀孕的母亲对女儿的渴望时,也充满了浓浓的母爱。这股爱的力量,淡化了散文主体表达的生命痛感,而使得整篇散文演奏出一首女性痛爱交织的生命交响曲。

三、主流写作

很多研究者认为,女性文学,特别是有强烈女性意识的文学,往往是个人化的写作,很难写出和主流意识相契合的作品,除非去掉个人化的东西。叶浅韵的长散文《生生之门》却创造了一个写作奇迹,她将身体、个人、乡土和国家政策巧妙地结合一起,而且一点也不违和。《生生之门》聚焦四个时期,两代人的生育史,呈现了中国的西南地区乡土的生育意识与国家生育政策之间奔突交织的关系,反映出传统生育观念的艰难蜕变与反复。

散文从计划生育政策前二伯母的难产写起,写到二胎政策放开的当下。虽然每个阶段生育的人不一样,但是生育者的悲喜剧却在每个时代都在上演,没有一场生育不是经历了思想的斗争与身体的疼痛的。

二伯母为了生出男孩,遭遇难产,当男孩平安降生,全家人为之喜悦,却将大出血的二伯母忘在了一边。对男性后代的偏爱,隐含着乡土中国传统宗族观念意识的普及与深厚,而对作为生育者女性个体生命健康的淡漠态度,既是传统思想的原因,更是贫穷和医疗技术落后的原因。

计划生育开始后,乡村里的生育观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作者回忆了母亲做节育的事情。以爷爷为代表的传统生育伦理观念表现出对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对抗。母亲去做节育这件事情,则体现了国家政策的胜利。但重男轻女的传统偏见,并没有在计划生育政策的宣传下转变过来。

时间转到了“我”生育的时代。对照“我”的生育和二伯母的生育过程,虽然分娩的疼痛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我”作为生育者所获得的来自亲人和丈夫的关爱,以及生育时候的医疗技术已经不能同日而语。时代的变迁,使得老一辈的重男轻女的生育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一是愿意生姑娘了,二是人们已经适应了节育的国策,开始想法设法的少生避孕。

二胎政策出来后,一时间惊起千层浪,生育话题和生育事件在小城里传播开来。生育问题成为生活的主旋律左右着小城人们的喜怒哀乐,甚至家庭的幸福与分裂。传统的生育观经历了这么多年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引导,还根深蒂固地占据着小城人的思想。散文的最后两部分以大量的生育见闻提出了一个社会问题:二胎政策开放后,受到巨大身心冲击和伤害的是中年妇女!作者以自己要生二胎的心路历程现身说法,表达高龄女性在生育问题上的遗憾:对于“我”这样母爱泛滥的女性来说,“我”衰老的子宫已经不能承受一个新生命的来临;而很多高龄产妇却冒着生命危险,如愿以偿生下孩子或者死于非命。高龄妇女生育的热潮是国家二胎放开后的一个衍生品,它实际上将高龄产妇的生命推向了手术台。另外,因为中年妇女生育功能的丧失,男人重新选择年轻的妻子为其生子,从而造成的家庭破裂,这是在生育政策放开后,男权思维给社会带来的震荡,给女性带来的伤害。这一政策背后出现的问题发现是作者的敏锐之处,也体现出《生生之门》坚守的女性立场。

生育问题一直是中国建国后的核心问题之一,国家为了人口问题费了很大人力物力财力,总体目的是为了国家的整体发展。从建国伊始放开人口,鼓励多生多育,到后来严格的计划生育,坚定的一胎政策,再到现在放开二胎政策,甚至完全放开人口政策,都是国家在发展中的控制中国人口的科学规划。在生育政策实施时,遭到了来自民间和国际的拦阻和非议,计划生育问题也成为一个敏感的话题,少人去写。叶浅韵的这篇散文却恰逢其时的写在中国二胎政策放开后没多久,而且在整个行文中,叶浅韵很好地拿捏了对这一敏感话题的表达尺度,并坚持着女性的书写立场。

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先哲老子就告诉我们雌性精神的巨大价值,要我们贵雌守雌,而对雌性精神的坚守也成为东方文明不同于西方文明的一个显著特征。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女性文学的重视也正是东方文明应该具备的一种品质。老子说:“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什么时候开始,“玄牝之门”成了女性痛苦的主要根源!唯愿借着《生生之门》的书写,女性生育问题能够再次获得社会的关注;唯愿女性不再是家族延续压力下的被动接受者和生育工具,而具有更多的自主权和选择权;唯愿社会和家庭能给予生育期的女性更多的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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