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中国浪漫派
——论废名小说的浪漫主义倾向

2019-11-13 04:15严燕
海外文摘·艺术 2019年11期
关键词:浪漫主义抒情理性

严燕

(湖南师范大学,湖南长沙 410081)

废名在现代文学作家里面一直有着很特殊的地位。作为京派作家一员,废名显示出了早期京派作家对“自我”的追求。新文学运动一开始,废名也成为了新文学作家的一员,和所有当时试图启蒙中国民众的作家一样,试图用理性的目光来找社会的“病症”,再给出理性的“药方”。但是对社会的种种不适应让废名退了出来。周作人在1922年发表《自己的园地》之后,废名开始认同周作人“为艺术”而不是“为人生”的创作理念,从1927年到1949年之间的作品,废名开始逐渐显露出了浪漫主义的倾向。浪漫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思潮起源于十九世纪的欧洲,对现代工具理性和工业文明的反叛是它的本质属性和精神气质。而浪漫主义在二十世纪传入到中国之后,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变异。五四时期我们熟悉的浪漫主义诗人郭沫若,对工业革命也是大加赞赏。浪漫主义作为思潮,是需要结合当下的历史环境来分析。但是,西方的工业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文学已经开始对其进行反思的时候,中国还在闭关锁国。所以二十世纪中国工业才刚刚起步,对于浪漫主义的接受,自然不会跟西方的一样。浪漫主义传到了中国,剔除了消极的一部分,结合了中国诗歌的传统,开始了“唯情是问”的创作方法。如今中国对一个作家是否有浪漫主义的特征,更多的是在说这部作品运用了抒情的写作手法,但“创作方法”是具有超历史性,放在任何的时间段都是合理的。中国的大部分的浪漫主义作家,更多的还是接受了“抒情”的创作方式,除了这些,从浪漫主义本质上看,更多的是逃离城市,回归自然,非理性,颓废、神秘色彩。从这些角度出发来分析废名的浪漫主义倾向会比直接用创作方法来简单划分更有说服力。而当时作为青年作家的废名,在短暂地进入现实,对当下社会感到不适之后,选择了逃离城市。废名1949年之前的大部分作品可以从逃离、回归自然、反理性这三个方面来说明是带有“浪漫性”。

1 逃离城市

关于文学中的“逃离”主题,张柠在《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中作出了一些解释:“是(作家)面对难以适应(包括害怕和恐惧)的陌生世界,最滑稽而天真的举动,也是普通人选择最多的选项......由此产生“漫游”和“梦幻”主题,在陌生世界边缘,用语言符号建造另一个世界,与那个恶习不改的现实世界对峙。”因而,这样的逃亡主题也是浪漫主义作家中常有的主题。在浪漫主义发源地英国,工业的成熟带给了人们生活的便捷,与此同时,更是让人们忽略了“人性”本身。当时的作家开始反对现代性,反对工业革命,逃离机械的城市,去寻找更为人性的世界。五四时期,由于国家贫弱,各界都开始寻找“救国”的途径。这个时期的作家开始将文学作为工具,拯救深陷困境的国民精神。文学成为了意识形态的传播途径,作为了理性的工具。此时中国接受了前苏联的“积极的浪漫主义”,抒情在诗歌、散文、小说中滥觞,其中以郭沫若为代表。到了新月派,徐志摩、闻一多开始提倡语言、抒情方式的的节制。无论怎么强调,似乎都是逃离不开“主情”二字,逃脱不开“为人生”的写作目的。并且都在积极融入社会,在文学中发表对于社会的看法。废名一开始也是作为一个积极正面的学生,进入到了这个社会。受到了鲁迅的影响,写了一些反映现实社会的文章,如《讲究的信封》。但是,与其他作家自信社会一定会发生改变不同,废名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并不是用积极的眼光去看待这个社会。新文学运动之后,作家们笔下理想的世界并没有到来。废名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这样一场大的运动,只是当时的作家做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梦。废名在1927年的《说梦》中提到曾经评论鲁迅的《呐喊》一文,说:“我以为他是怎样的确实啊!以自己的梦去说人家的梦。”废名从现实的泥沼中挣脱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走。逃离这个主题浪漫主义中非常重要的主题之一,浪漫主义作为欧洲19世纪上半叶的产物,但是在现代工业发展起来的情况下,城市文明逐渐地取代了传统社会的农业文明,资本主义的现代化虽然让整个城市在不断地发达,但是人类在机器的时代里却逐渐地迷失自己,被科学和工业所束缚。这个时候文学开始反抗,想要逃离城市,甚至用一种颓废的情绪来对抗理性。废名在当时那样充满了革命气息的社会中想要逃跑。在《少年阮仁的失踪》中,阮仁在给蕴是的信中这样写道:“我要永远离开你及其他的一切朋友。就是我平素最思慕的家庭,也打算不给他们再见一面。”阮仁已经厌烦了城市里的一切,想要逃走。逃离并不是懦弱的代表,只是一个少年面对这样的世界的不知所措。阮仁没有在信中说明想要逃离去哪里,只是告诉蕴是,城市绝对不是待着的好地方。在《病人》一文中,同住的室友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离开了,没有接受我的送别。而我曾经也是一个病人,我开始回忆起我也曾逃离了北京回到了我的故乡,故乡没有解决我的苦痛,但是我的心却不像以前脆弱。于是废名要逃回到给他安全感的地方,那就是自己的故土。

2 回归自然

浪漫主义作家在逃离充满污浊的城市之后,通常会找到发泄情绪的出口,自然就成为了这些作家的寄托。在《浣衣母》、《阿妹》中,他开始描绘故乡的风土人情。但是,虽然涉及到了自己的故土,也不过还在用之前的眼光在审视。透过描绘故乡真实的残破来达到某种批判社会的目的,只是这种批判的力度不会像鲁迅那样“刮骨疗伤”,但是仍然还是有启蒙的意味。这片土地在废名的笔下只是暂时的喘息地,从《竹林的故事》开始,就具有了回归自然的倾向。《竹林的故事》、《桃园》里对乡下田园风景的描绘就开始细致起来。在《竹林的故事》中,描写着平静乡村下老程一家人的生活。“他(老程)照例拿着摇网走到河边的一个草墩山,——这墩也就是老程家洗衣裳的地方,因为太阳射不到这来,一边一棵树交荫着成一座天然的凉棚。水涨了,搓衣的石头沉在河底,賸现绿团团的坡,刚刚高过水面,老程老像乘着划船一般站在上面把摇网朝水里兜来兜去;……”废名细细地描写着故乡的景物,自然的描述在废名的作品里开始呈现。自然与人类开始融为一体,不再是对立的关系。故事里的人物形象开始模糊,作品里也不再出现“典型人物”,不再有清晰的面庞和典型的性格特征,仿佛与自然融作一团,为“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不再有。我们不会因为自然中一束花的枯萎而感到悲伤,同样的,我们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去世而过度悲伤,他们仿佛与自然同生长。废名用一种浪漫的色彩化解了人会死亡的伤感情绪,将生命史和自然史交织在一起,死亡和生长是一样的。在《桃园》中,衙门的沙场、满坟堆的小山坡、长满鲜桃的园子并置在一起,旁边坐着一位小姑娘阿毛。阿毛希望妈妈的坟不要放在山坡上,而是放在父亲的桃园里。妈妈去世的悲伤被淡化,桃树的生长仿佛又带来了希望。生死问题在废名的笔下已经与自然的循环结合起来,淡化了人类面对生与死的大喜大悲。对于情绪的描写,废名也用一种平静的方式结合了一草一木来表现。在《杨柳》一文中,废名是这样描写哭泣的:“小林先生没有答话,只是笑。小林先生的眼睛里只有杨柳球——除了杨柳球眼睛之上虽还有天空,他没有看,也就没有映进来。小林先生的杨柳球浸了露水,但他自已也不觉得,——他也不觉得他笑。”这很难为人所懂,甚至不懂之人认为废名的文字平淡没有情绪的波澜。就连废名自己也曾经为自己的文字所喊冤:“我的一位朋友竟没有看出我的‘眼泪’!这似乎不能怪我”。远离城市,将自己的情绪回归到自然里去,这是废名逃离现代文明之后为自己找到的一处庇护所。

3 反叛理性

浪漫主义的本质还是要回归于对于理性的反叛。这里的“理性”是指对世界的一切进行科学、机械地思考。没有注入感性的色彩。英国的工业革命让人们都变成了崇尚科学的机器。仿佛世界万物都能用数据来进行描述或总结。人们开始变得毫无情感,更多地是思考效益或者金钱。而英国的浪漫主义作家对这些理性进行了完全地反叛。这里的反叛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情感性,一个是个人化。一方面他们呼吁情感的回归,正如华兹华斯在1800年的《抒情歌谣集》的序言里说到:“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这里虽然是诗论,但是放在其他文学体裁中也同样适用。不用冰冷的科学数据来代替文学的感性,情感就是理性的反面。废名的作品从《竹林的故事》开始,都是自然地流露出情感。《桥》里面,废名细致地描绘了程小林、琴子、细竹三个人的情感。程小林对爱情懵懂地认知,废名通过一首抒情诗歌来含蓄表达:“小河的水/昨夜我梦见我的爱人/她叫我静静地走/一直追到那一角清流/我的爱人照过她的黑发/濯过她的手”。但是这样三个人的爱恋并不是庸俗的“三角恋”。细竹和琴子一直都是姐妹。他们对小林的爱都含蓄隐藏起来。这三个人生活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琴子和细竹也没有因为小林而反目成仇。“爱情”仿佛在里面成为了一个最不重要的东西,“爱意在人与事物之间自由转换,欲望分散到了每一个事物身上”。这是废名对情感流露的节制。这也是废名不同于五四时期“泛情”主义作家。新月派闻一多就针对了五四时期作家的“泛情”主义提出了诗歌是“戴着镣铐跳舞。”提出了诗歌情感需要节制。事实上,华兹华斯在提出“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这个基础上还进行了补充:“这个说法虽然是正确的,可是凡是有价值的诗,不论题材如何不同,都是由于作者有非常的感受性,而且又深思了很久。”既强调感情的自然抒发,又强调平静中的追忆。这种“平静”就代表着情感在作品里的体现是平淡且节制的。废名的《桃园》、《桥》、《菱荡》的情感都是在作者漫不经心地叙述中一丝丝地入侵读者的内心。这种不具有冲击性的情感可能无法激起读者的情绪,但是“静”的背后淡淡的悲伤是怎么也磨灭不掉。同样作为京派作家的代表沈从文也曾经把艺术的创作理解为“情绪的体操”。“情绪的体操”在沈从文那里具有两重涵义。第一,作为温和的浪漫主义它带有一种‘静’的主情色彩,在艺术的整体性上表现为和谐;……废名作品的情、景、人构成了天然的和谐,情感不显得突兀,自然且平和。

反叛的另一方面是个人化的体现,浪漫主义在传入中国之时由于中国的传统和背景,对其进行了筛选和改良。由于中国文学传统的影响和制约,在“抒情”的内涵上发生了改变。“就西方浪漫主义文学来说,情感的抒发往往是个体性的,浪漫主义诗人通过写作建立起来的私人化审美空间,因此其笔下的人物也总是叛逆而孤独的。而在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中,‘诗可以兴’,将其作为了抒情的核心”。包括在五四时期,中国所谓的浪漫主义诗人和作家虽然用情在抒发,但是抒发的情感仍然不具有个人化。就连“自我抒情小说”的代表人物郁达夫在他的代表作《沉沦》中最后一段也忍不住控诉:“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依然把自己的命运与时代、祖国联系到了一起。而废名的情感是极具有个人化的。废名在逃离城市之后回归乡土,与其他乡土小说作家不同的是,废名没有用批判的眼光将自己的故乡与当时时代的弊病联系到一起。而是将自己目光所及,带着自己的情感写自己的乡土。废名用审美的眼光在看待乡村,三姑娘的善良,琴子的贤惠以及细竹的可爱,这些都是废名在用自己的情感体会着故乡人和事,与社会主流无关。这种个人化的体现也正是废名作品浪漫主义的倾向。

4 结语

跳出“创作方法”划分浪漫主义的概念,从浪漫主义的本质出发,无论是从逃离、回归自然和反理性的三个角度来分析废名的作品,都凸显出废名的前期创作是具有这种浪漫主义倾向的。可以看到废名与其他用“创作方法”划分的浪漫主义作家的不同之处。这样更能体现出废名不受时代语境的裹挟,对纯粹美的追求,从自然中去寻找真正的平静,因而显示出一种温和的浪漫主义色彩。透过废名的作品,我们或许更能跳出对浪漫主义表面的理解,去深入其本质,再作出准确的判断。

注释

①张柠.《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5(06):28.

②废名.《少年阮仁的失踪》,《废名集》第1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01):35.

③废名.《竹林的故事》,《废名集》第1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01)118.

④废名.《说梦》,《废名集》第3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01)1153.

⑤同上。

⑥华兹华斯,曹葆华,译.《抒情歌谣集序》,《古典文艺理论译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⑦废名.《桥》,《废名集》第1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01):360.

⑧张柠.《民国作家的观念与艺术》[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15(06):36.

⑨同上。

⑩周仁政.《京派文学与现代文化》[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01):180.

⑪欧阳秋蓉,俞理明《.中国浪漫主义的传入和变异》[M].社会科学家,201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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