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简德彬访谈录

2019-11-13 00:51佘晔
文艺论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美学

◎佘晔

佘 晔:简教授,您好!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访谈,也非常荣幸能在访谈中感受您的人生和学术智慧。首先请您谈谈您是如何选择了文学并最终走上文艺学、美学研究之路的?

简德彬:这虽然是一个通常可见的常规性的问话,却很能唤起一个人对自己峥嵘岁月的回忆和感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峥嵘岁月啊!我的峥嵘岁月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想,凡是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不会不同声喟叹:那也是我们国家、我们民族的峥嵘岁月啊!改革开放以来,所有这些在和平环境中仿佛是不经意之间扑面而来的东西,不仅改写了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也改写了每一个个人的命运。我是1979年考上大学中文系的。我们读大学选专业那会儿,那才叫真选择,所谓真选择,就是忠实于自己内心需要、根据自己兴趣和特长所作出的永不后悔的明确决断。我觉得,现在的大学生,读什么专业,不是自由选择的结果,而是被强迫、被裹挟、被利诱的结果,因为,专业选择的依据不是自己的内在需要,不是自己的兴趣、特长,而是求职、就业、收入。回想起来,我十六七岁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一眼就瞄准了文学专业,不因为别的,就因为喜欢,就因为内心深处迫切需要那个东西,就是直奔作家、直奔诗人而去的,因此,上大学后,没日没夜地狂写,寒暑假都不回家。努力了,但是最终没能弄成,作家梦,诗人梦,可以说是破灭了。但是不后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自己反思了一下,不成事的主要原因,一是自己才情不够;二是我做诗人梦、作家梦的时候,正是“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知青文学”各领风骚的时候,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屁孩,似乎不够格参与这些宏大叙事;三是大学文学专业的职能可能并不是培养作家、诗人,反过来说,作家、诗人可能本来就不是大学文学专业培养出来的。话题扯远了,跑题了,言归正传,回答你的问题。

真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作家、诗人没做成,倒做成了大学老师,而且似乎是顺风顺水地做成了大学教授。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我的毕业论文选题就是中学语文教学法,查阅、收集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我现在还能成段背出苏霍姆林斯基《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偶然因素来了,第七学期,刘一友教授给我们开设了一门为期一个学期的《美学》课,期末考试的时候,学习委员告诉我,我考了全班最高分,而且,任课老师对我的考试答卷击节赞赏,说是在我们班上升起了一颗美学理论之星。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出来,这样一种评价,对一个内心深处事实上非常自卑的农村孩子来说,有多么重要。老师对学生的表扬,有时候也许只是老师心情比较好吧,但我们那时候,特别看重来自老师的这个表扬,我当时除了偷着乐了好些日子,就是不断告诫自己:不能不识老师抬举,不能辜负老师期望,你得拿出点什么证明给老师和同学看,你的确是一颗星。这样,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纠结,我的毕业论文选题,马上就改成美学了,马上就变成《美感层次初论》了。初稿写了四万多字,给老师看,老师不看,掂量了一下,笑着说:契诃夫说,写作的艺术,就是修改的艺术,你拿回去修改吧!字斟句酌,数易其稿,最后,一万四千多字,搞定。然后就是毕业论文获优,就是留校任教,就是这篇学术论文处女作公开发表,就是人大报刊资料全文转载,就是高校文科学报文摘,就是南京大学杨咏祁教授在《建国以来美感研究新方向》论文中推介本文观点,就是张涵先生在《中国当代美学》这部历史专著中评述本文观点。这的确是始料未及,有点让人懵圈:一个20岁在校大学生机缘巧合写下这么一篇文章,提出这么一个理论,的确可以和李泽厚、刘纲纪的文章、理论相提并论写进中国当代美学史吗?我承认,这篇文章“一炮走红”,给我带来了荣誉,激发了年青人的信心和野心,这以后,读书啦,教学啦,写文章啦,出专著啦,申请课题啦,晋升职称啦,就越发来劲啦!

佘 晔:留大学任教后,您可谓学术成果丰硕。有《美学辞典》,有沈从文研究,有白居易诗学系列论文,有西方文论系列论文,有马克思主义美学系列论文,有禅宗美学系列论文,有乡土美学系列论文,有狂禅专著,有湘西形象国家课题,有60多万字的湘西形象结项成果,真的是领域宽广,视野开阔,但是也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有点找不着北。请您谈谈,这些成果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历史逻辑关联?

简德彬:年青人眼光真厉害,一眼就看出问题来了。领域宽广,视野开阔,也许可以这样说吧,也许是有这个优点吧,任何事物,一分为二,辩证思维嘛,但是肯定没谁比我自己更加痛切意识到:太随性,太散乱,流寇作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没有自己稳固的学术根据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这点自知自察之明,叫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是,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杂乱流散的格局已经形成,现在回过头来反思,为自尊,为信心,尽量往积极方面解释它们的内在历史逻辑关联吧。

到目前为止,我把自己的学术研究划分为四个十年,四个年代。第一个十年,是八十年代,姑且叫做“体系构筑期”吧。马克思说:喜欢构筑体系,是西方思想家的原罪。我就奇了怪了,只有西方思想家才配享有的这份原罪,在20世纪80年代,怎么就摊到我头上来了呢?第一个原因,也许是本科毕业论文“一炮走红”,出名乘早,少年得志,野心膨胀了,志气轻狂了,突然找不着北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想比肩康德、席勒、黑格尔,想打造自己的“绝对理念”,想构筑自己经天纬地、无所不包的美学体系。第二个原因,则分明是时代使然,分明是激情燃烧的八十年代、狂飙突进的八十年代、才华飞扬的八十年代,造就了一代被激情烧昏了的狂人、怪人、奇人。那个时代氛围对人的思维方式和行文风格的影响,你只需读读我发表在1986年的沈从文研究文章《一个人和一个谜》,就一定能够真切感觉出来。那的确是一种放歌纵酒的青春骚动!那时候,我曾经和朋友们比拚:看谁的文章,可以不用一个引号,可以没有一句引文,每一个标点符号,那简直都是自己的天才原创。结局自然是早就注定了:沙基之塔,海市蜃楼而已,轻飘飘就悄然远去,连轰然坍塌的悲壮都没有。我给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讲过几轮我的美学体系,课堂气氛虽然火爆,但事实上是云山雾罩中师生集体懵圈。一个意外的收获是:疯狂构筑体系的同时,我参加了一部100多万字的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美学百科辞典》的编写,负责“基本概念”部分,100多辞条,10多万字。体系大厦没建成,倒是自己给自己留下了一堆概念砖瓦。黑格尔讲,概念是思维的基本单位,这些美学概念的好砖好瓦,在我以后的美学研究中,很是给力。我想,我应该主要是凭着这部当时影响很大的辞典,破格评了讲师的。

第二个十年,九十年代,就叫“重夯基础期”或“基础补课期”吧。如果说,大学期间作家梦、诗人梦的破灭,从自己方面找原因,是因为才情平凡、阅历太浅的话,那么八十年代体系梦的破灭,从自己方面找原因,则分明是学养不够,基础不牢。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因此,必须重新夯实基础,必须进行专业、学科基础补课。当然,也有时代方面的原因。进入九十年代,“义理”悄然隐退,“考据”闪亮登场,泛漫的体系构建不受待见,扎实的考据功夫定于一尊。八十年代,李泽厚先生讲义理、重辞章的《美的历程》几乎人手一册,到了九十年代,学富五车的“专家”“学者”对这本书的“考据”缺失和“知识”盲点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了。私下里就有了这样的传闻:说是有人问沈从文先生,《美的历程》怎么样,先生轻轻笑着说:作者如果多读点书,多来故宫博物院看看,那就好了。沈从文先生是家乡人,在我们心目中,那简直就是“男神”一样的大角色、狠角色,他都说要多读书,家乡小子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赶紧读啊,补课啊,夯实基础啊!

九十年代第一个五年,补的是西方美学、西方文论。年青气盛,精力充沛,没日没夜地阅读、思考、写作,以《这一片废墟:西方艺术哲学的历史与逻辑》为题,写了六万多字的一组论文发表,而且反响还不错。我可能主要是凭这组论文评了副教授的。

九十年代的第二个五年,主要补中国的东西,文学、历史、哲学、宗教,都急需补。原计划,点面结合,点上补一个理论家个案,资料竭泽而渔,观点搜罗殆尽,生平事迹读年谱,代表作品要背诵,建设自己稳固的学术资源地,改变过去那种游谈无根的空疏学风。这就选择了白居易做个案,觉得在中国古代诗人中,白居易既有诗,又有诗学,而且,文字浅白,阅读障碍不大。几年下来,就发了一组关于白居易的诗学论文。面上呢,文史哲不分家,宗教是盲点,就从佛教这个具体盲点开始。图书馆里没有《大正藏》,说实在话,有也读不懂,读不完,那就先把中华书局版的所有佛经都买来读,然后读史,读论,读传,读灯录。昏天黑地之中,眼前金光闪耀,狭路相逢诽经谤论、呵佛骂祖、棒如雨下、喝如雷霆的狂禅。心旌为之飞扬,形神为之憔悴,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一组狂禅研究论文相继发表了,一部46万字的《颠狂之美:美学语境中的狂禅》专著也出版了。专著出版后,丁畅松教授拨冗赐序,著名学者王先霈教授发表长篇书评,然后晋升了教授,获得了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说起来有些可笑,我的副高、正高职称,竟然是这么基础补课补出来的!

第三个十年,新千年新世纪的00年代,命名为“自觉原创期”吧。你看,这时候,年龄也“不惑”了,新千年也翩翩到来了,新世纪也跨越了,教授职称也有了,但是,独立原创的代表性成果在哪儿呢?安身立命的研究领域在哪儿呢?中国的书,外国的书,读了那么多,文章也没少写,关于美学,自己的观点是什么呢?自己的议题是什么呢?自己的标识性概念是什么呢?就像著名作家陈忠实所讲的,死了之后,用来枕头的东西在哪儿呢?当问题以这样的方式提出来之后,心情就有些沉重了,就有些焦虑不安了,就觉得教授职称不称职了。

现在回想起来,18年前,站在新旧世纪之交的门槛上,站在新旧千年之交的门槛上,中国知识界,瞻前顾后,普遍有这样一种时代焦虑,有这样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有这样一种横制颓波、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在美学、文艺学领域,一大批知名学者,痛感20世纪100年,中国理论家集体“失语”,没有中国自己产生世界影响的独特议题,没有中国自己产生世界影响的独特概念和术语,没有形成具有世界影响的学说和学派,100多年不曾发出中国自己独特的理论声音,因此,新的千年,新的世纪,应该在“中国特色”“中国模式”“中国道路”“中国制造”等政治、经济、文化大语境下,“重建中国文论话语”,实现“古代文论现代转换”。“重建”“转换”“原创”,所有这些劲爆有力的策略性概念,掀起了一场呼啸而来、绵延不去的时代风暴。风暴来了,猪都会飞起来,在空间上,我虽然并不在风暴的中心,而是僻处风暴的边缘,但是“大风起兮云飞扬”,也尝试着扇动扇动自己沉重的翅膀吧。

迷人的偶然因素又来了:孟德拉斯,法国当代著名社会学家,在他的名著《农民的终结》里说:“20亿农民站在工业文明的入口处,这就是当今世界向社会科学提出的主要问题”,这句话,对我来说,简直如雷贯耳,醍醐灌顶!一代有一代之学问,因为,一代有一代之问题。在新旧世纪之交的时代节点上,中国有很多问题,但是对我这样一个来自乡村的读书人来说,最熟悉、最敏感、最切己的“主要问题”,就是孟德拉斯所说的数以亿计的农民站在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入口处进退失据的问题,就是“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的底层呼告使铁腕总理潸然泪下的“三农”问题,就是我自己乡村家园的破败萧条问题。国家意志的“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不仅仅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态问题,也是孟德拉斯所说的所有人文社会科学所面临的“主要问题”。对我而言,它自然也是一个急迫而合适的美学问题,美学学科应该对此作出回应,来自乡村的美学教授更应该对此作出回应。似乎可以说,历史和逻辑的双重力量,催生出我的“乡土美学”,催生出《新现代性崛起与乡土美学建构》 《乡土美学何为》 《乡土何谓》系列论文的发表。王岳川、肖鹰、张法等知名学者撰文参与乡土美学讨论,《文艺报》开辟了“乡土美学建构笔谈”专栏,《学术月刊》杂志在“综述”文章中介绍了乡土美学。在乡土美学思维框架里,2008年,我主持了一项国家社科规划办课题《在别一个国度:汉文学中的湘西形象研究》。很明显,文学中、美学中的湘西形象研究,是为现实中的湘西形象重塑服务的,是“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政治话语的美学表达。

第四个十年,也就是2010年至今,命名为“以美治校期”或“学以致用期”吧。“以美治校”是我的同事覃新菊教授提出来的,在一篇报道我的办学成绩的文章里,她嘉许我为“以美治校的职业教育家”!这个说法使我十分忐忑,虽然,教育家,职业教育家,是我努力向往者,但是,毕竟还不是嘛,至少现在还不是嘛,担任张家界学院院长,还不到十年光景,我前面,我周边,那么多高教管理资深大腕儿,都没几个人敢这么自许的。况且,“以美治校”,意涵上也不妥,“以法治校”“以德治校”,也许还勉强说得过去。顺着覃教授的这个意思,似乎可以改成“以美办学”,按“美的规律”办学,以美的理念办学,或许不失为一个特色办学的好路子。2010年初,在当了12年的文学院院长之后,我非常意外地被聘任为张家界学院院长。这是一所独立法人、独立校园、独立财务、独立人事、独立招生、独立颁发文凭和学位的全新体制的民办本科学院,7000多学生,400多教师,10几年办学历史,教学科研,后勤基建,网络與情处理,心理危机干预,可真够你对付的!更为重要和紧迫的是,这么一所年青弱小的学院,为了生存,你必须跨越式发展,必须冒险弯道超车,必须尽快形成自己不可替代的办学特色为自己的生存合法性进行辩护。显然,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我坚持认为,一所大学的特色,就取决于这所大学校长的特色,就取决于校长的人生阅历、性格气质、专业学科背景的独特性。最明显的是专业学科背景。文、艺、法、管,理、工、农、医,专业学科背景不一样,办学理念、方法、模式、气度、风格、特色也就不一样。我的专业学科背景是文学、美学,对我来说,办学打上文学、美学烙印,既是客观上理有固然、势有必至,也是主观上有意为之、刻意求之。比如说吧,也许很少有大学校长像我这样多年如一日事必躬亲抓校园环境建设的,这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的学院太年青,校园环境建设差不多是一张白纸,另一方面,更主要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我有一个从我的专业学科背景里生长起来的根深蒂固的“境教”情结:我深知马克思“既然人的性格是由环境造成的,那就必须使环境成为合乎人性的环境”这句至理名言所蕴含的教育学价值。因此,虽然有议论甚至非议,但我不为所动,我必须坚定不移地实现我的“境教”梦想,努力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完成我的《境教哲学论》。

再说个例子。我们曾经小范围非正式讨论过我们学院的校训怎么表述。我的建议是:求真、向善、完美,有才、有德、有趣。专业学科圈子内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事实上就是康德三大批判的“校训缩写”,是“校训版”的三大批判。讨论的时候有的教授说:你这个不行,从来都是“德才兼备”,一直都是“德”在第一,你这个“才”,怎么窜到第一去了呢?我解释说:这不是第一第二的问题,谁先谁后的问题,这是一个结构,没错,金字塔结构,在塔尖上端坐着的,是“趣”,是人的趣味。教授说:这更成问题了,如果是一个塔,那塔尖上就只能是“德”。我只好引经据典:托马斯·阿奎那说,美在善之外和善之上;康德说,美即自由;黑格尔说,美具有令人解放的性质;马克思说,自由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但是我知道,专业学科背景不同,对话就没办法顺利进行。你还真不能说他是错的,你充其量只能说,他那个是确保政治第一的“政治”校训,而非高扬“美在善之外和善之上”的“美学”校训。顺着这个“美学”校训,我还把学院的人才培养规格描述为:精专、广博、优雅。“专”和“博”是老生常谈,但是着一“雅”字,而且,“雅”在专、博“之外”、“之上”,那就境界全出、原形毕露了。境界是美学境界,原形是美学原形,在这个美学境界和美学原形里,雅即优雅,即雅趣,即完美,即“美学之父”鲍姆嘉通所谓“感性认识之完善”,即马尔库塞“新感性”,即与“理性素养”形成张力关系的“感性素养”。因为有这么一个“合法偏见”,所以,我的高等教育理念,既有一个重视环境教育的“境教”梦,还有一个重视优雅教育、重视感性素养教育的“雅育”梦;既有一个《境教哲学论》,还有一个《雅育哲学论》。虽然,繁重的行政事务抢走我绝大部分时间,影响了我的学术研究,我常常为此而烦恼沮丧,但是,能有机缘把自己的几十年美学学术研究用之于高等教育管理实践,又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所以,我非常愉快地把这十年叫做“学以致用”期;比照着“教学相长”的说法,也可以叫“学用相长”期吧。

总起来说,我的学术研究,四个十年,年年相接,环环紧扣,可以叫做“历史”关联。从“体系构筑”到“基础补课”,再到“自主原创”,再到“学用相长”,一溜下来,可谓“逻辑”关联吧。黑格尔说:“美是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我的所有这些成果,可以看成是我的美学绝对理念在不同历史时期、在不同研究领域的感性显现。表面上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万变不离其宗,底色还是美学,陈寅恪先生所谓:“根底无易其故。”

佘 晔:您的四个十年“学术故事”,使我想起了白居易的诗:“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四个十年,大弦小弦,嘈嘈切切,但是大小明珠,都在您的美学玉盘之中。我同意您的观点,您的所有成果,都是您的美学绝对理念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研究领域的感性显现。现在我特别想知道,您的美学绝对理念究竟是什么?也就是说,您的美学观,究竟是什么?

简德彬:哲人说:世界上唯一不变的,是变。一切都在变化中。我的美学观,也在变化中。大约1995年以前吧,我的美学观是美丽论美学观,坚信美学就是关于美丽、漂亮的学问。在这种美丽美学或漂亮美学中,“美是什么”,成为美学最核心、最关键的元问题。在我看来,上世纪50年代中国美学家关于美的哲学本质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大讨论,无论是以蔡仪为代表的客观派,还是以吕荧、高尔泰为代表的主观派,抑或是以朱光潜为代表的主客观统一派,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派,无论是他们死争唯物唯心的运思方式,还是他们所举证的癞蛤蟆、国旗、自然山水、艺术品例子,都无一不证明这场讨论事实上是在美丽学、漂亮学语境来争论美是什么的。这就是我最早接受的美学,也有可能,这就是我最早“误读”的美学,这就是早年我在课堂上围绕内容美、形式美等章节,眉飞色舞、唾沫四溅讲了多年的美学。现在几乎回忆不起来,质疑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印象比较深刻的,倒是著名美学家姚文放教授所讲的那个奇葩故事。说是有一年,参加广西桂林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国际学术会议,会间,三五朋友去酒店隔壁美容厅洗头美容,闲谈时,美女问:看样子,你们就是隔壁参加马克思主义美容国际会议的吧?众教授愕然,回过神来后,笑答:对!对!我们就是隔壁参加国际美容会议的。这个让教授们若有所思、五味杂陈的黑色幽默故事,在学术界传播了好些日子。想起来也真是,长期以来,我们的确是把美学搞成美容学了。如果美学真的就是美容学,那教授们的本事,就实在远不如美容厅的美女。教授们虽然读了一肚皮美学经典,但康德的书,席勒的书,黑格尔的书,教导过你什么是声音、色彩、线条的美吗?这样一想,问题突然就来了:美学,它究竟是什么?

在当时,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把人连根拔起的摧毁性的发问。想从美学之父鲍姆嘉通那里找到问题的症结。马上就发现,此事与美学之父无关,因为,1750年,他所独创的这门学科名叫“爱斯特惕克”,可以直译为“感性学”“感觉学”“直觉学”“情感学”。他那个时代,在德国,科学认知有逻辑学研究,道德意志有伦理学研究,唯独那个与理性“类似”的作为“低级认识论”的感性、感觉、情感、直觉,没有一门学科去搭理。犹豫再三,冥思苦想15年,鲍姆嘉通就建立了这么一门学科,他因此也就荣获了“美学之父”的美誉。令人惊异的是,“美学之父”的“爱斯特惕克”,到了中国人手里,怎么就鼓捣成了“美学”!马上就可以作出的判断是:翻译出了问题。为什么不音译为“爱斯特惕克”?为什么不直译为“感性学”?为什么要意译为“美学”,挖一个“美丽”“漂亮”的语词陷阱,让几代中国美学家往“美丽学”“漂亮学”的学科陷阱里跳?人们禁不住质问:在中国,是谁?什么时候?根据何种理由?把“感性学”译成了“美学”?关于这个问题,我虽然写了文章,但事实上至今还没完全弄明白。背弃了美丽论美学,漫游到美学故乡德国,在“美学之父”鲍姆嘉通那儿,美学的本名叫“感性学”,不是研究癞蛤蟆、国旗美不美的问题,而是研究人的感性与理性的关系问题。在人的感性与理性的关系问题上,从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家一直很纠结。直到18世纪,欧洲大陆哲学家才强烈意识到必须把感性与理性统一起来,让它们达成和解。这种美学可以叫做统一论美学,代表理论家是鲍姆嘉通、康德、席勒、黑格尔。在中国,和这种美学相近的是以20世纪80年代的李泽厚为代表的实践论美学。

但是无论西方还是东方,统一论美学有一个致命弱点:感性与理性的统一虽然是必要的,然而可能性呢?没错,是统一,是和解,但是谁是统一者,谁是被统一者?谁是和解者,谁是被和解者?显然,在统一论美学那里,理性是统一者,和解者,感性是被统一者,被和解者,理性事实上是在“统一”的温柔策略下淹没、吞并、覆盖了感性。这样,在西方,就爆发了以叔本华、尼采为代表的另一种美学;在中国,就爆发了20世纪90年代对李泽厚实践论美学的激烈批判和清算;我把它们统称为超越论美学。在超越论美学里,叔本华强悍的“生命意志”本体,叔本华在柏林大学哲学课堂上与黑格尔的有你无我的巅峰对决,尼采的“上帝死了!超人来了!”的颠狂亢奋,尼采的生气勃勃的“大地”意象,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我似乎在用“兜圈子”的办法来回答你,我的美学观是什么?这可能是因为,维特根斯坦的语义哲学,波普尔的那本哲学名著《猜想与反驳》,深深地改变和影响了我的思维方式。维特根斯坦说:语词的意义即语词在不同社会、历史、文化和学术语境中的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用法”;任何一种“用法”,它也许登临了它那个语境的巅峰,但是它从来没有终结真理,它只是真理在某个特定语境里的言说方式,只是波普尔所谓可待“反驳”和“证伪”的“猜想”。美丽论美学,统一论美学,超越论美学,都只是“美学”一词在某种特定语境里的各种不同“用法”,这么多年来,我信奉过这些“用法”,也娴熟地在课堂上、在科研中、在日常生活里使用过这些“用法”。肯定是受到了“意义即用法”的启迪,在自己所处的某种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里,仿佛神助似的,产生一种强悍的“反驳”和“证伪”冲动,我想提出自己关于美学一词的新“用法”,提出自己的新“猜想”,并且,期待着这种“猜想”同样被“证伪”和“反驳”。这样,便有了“张力论美学”。在这种美学里,美学之美并非美丽、漂亮,而是完美、完善,因而美学并非美丽学、漂亮学,而是完美学、完善学;美学的核心问题并非美是什么,而是人的感性与理性的关系;而在人的感性与理性的关系问题上,并非统一与被统一的关系,“积淀”与被“积淀”的关系,超越与被超越的关系,而是在感性与理性之间找到一个使感性与理性相生相克、不即不离的中间状态的“张力”关系,是大乘佛学般若“中观”思维框架里的不一不二、亦一亦二智慧。在西方,海德格尔在大学课堂上讲授了十多年尼采哲学和美学,写了一千多页讲义,但是海德格尔最终扬弃了尼采,建构了自己的哲学和美学,我以为,海德格尔的美学,就是西方的张力论美学。在这种美学里,海德格尔不是像统一论美学那样用传统的上帝“统一”尼采的“超人”,用天国覆盖尼采的“大地”,也不是像尼采的超越论美学那样,用“上帝死了”换取“超人来了”,用世俗卑污的“大地”替换神圣洁净的天国,而是要在人之足之所履之大地,与目之所穷之苍穹之间,在这片苍茫寥廓的中间区域,在这片草虫繁茂、星光闪耀的栖居游牧之地,重建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唤醒存在的诗性和神性。

海德格尔的哲学和美学,素来以艰涩著称,我用海德格尔的哲学和美学来阐释我的张力论美学,可能会把问题越搞越复杂,越说越糊涂。其实,也可以简单化、通俗化。在给本科生、研究生讲课的时候,我经常引用海涅的这句诗:“为祖国牺牲是挺好的,可是如果活着,那就更妙了!”经常引用海子的这句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经常讨论《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五个红军女战士令人的灵魂阵阵作痛的死。经常引用萧红以31岁英年夭亡在香港时的悲怆绝笔:“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我认为,这些东西,可视为张力论美学的一组生动意象,张力论美学所要筹划设计的,就是“为祖国牺牲”与“活着”、“关心人类”与“想念姐姐”这两者的必然遇合和由这种必然遇合所迸溅的灿烂火花;这灿烂的火花,就是美,就是艺术的本质,就是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就是人生的诗意和神性。

佘 晔:您的这些诗意的描述真是令人沉思。《颠狂之美》时时扑面而来的激情文字给人眩晕的感觉。现在咱们该谈谈《颠狂之美》了。这么厚厚的一本书,还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独特的、非常个性化的张力美学“义理”,灌注着“考据”精神的实事求是的学风,激情与理性相交织的飞扬“辞章”,都给读者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此刻感兴趣的问题是:在对中国古代儒、释、道三家都共有的人格颠狂现象进行美学审视的时候,您为什么独独选择了佛门之颠狂,即狂禅?而在审视佛门之狂禅的时候,又为什么牵扯出儒、道之颠狂,并用那么大篇幅对三家之颠狂进行比较?通过比较,您认为儒、释、道三家之颠狂最终都导致了审美人格的“动物性”和“植物性”,对这个多少比较负面评价的结论,你自己满意吗?

简德彬:谢谢你这么细致的阅读和深入的思考。在儒、释、道三家颠狂中,我之所以独独选择了佛门狂禅进行审视,可能有这么三个方面的原因。第一,较之儒、道之狂,狂禅对我而言是一个非常陌生的领域。对陌生事物感兴趣,也许是人的一个与生俱来的本性吧!我已经回忆不起来我具体是什么时候接触到狂禅的,但是一经接触,就长期保持了非常浓厚的兴趣。第二,我觉得中晚唐那些颠狂禅僧实在太孤独了。道家“自然”之狂的典范,是魏晋名士,他们“越名任心”“裸裎为高”,嘴里庄老玄言,手上美酒妇人,做得何等轰轰烈烈!儒家“良知”之狂的楷模,是晚明王学左派诸公,他们纵横捭阖,掀天翻地,生死荣辱皆依良知挥洒。唯独中晚唐的那些颠狂禅僧,或呵佛骂祖,或诽经谤论,或焚烧木佛,或驴鸣悲号,或酒肉穿肠,或寸丝不挂,正如著名学者钱穆先生所感叹的:“惊天动地翻天覆地的宗教大革命,只在寂天寞地、清天宁地山中轻松滑溜地进行”。这些人,正史中了无记载,生于何时,死于何地,很少有人知道,但是,从积极方面看,他们是担戴得起“东方马丁·路德”这个光荣称号的。第三,正如海涅的诗,海子的诗,《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的英勇而沉痛的牺牲,萧红的悲怆绝笔,是张力论美学的一个生动意象,狂禅,则是超越论美学的一个理想范本,超越论美学的全部积极意义和消极后果,都可在狂禅这里得到有力说明。一方面,它是一场在深山古寺寂寞进行的伟大宗教革命,另一方面,革命的后果却是理性失语,价值失范,无所敬畏,无所皈依,导致一种虚无狂荡的颠狂人格和人生。

《颠狂之美》的研究主题是:美学语境中的狂禅,佛门狂禅与儒、道之狂的比较研究,的确是牵扯出来的,是顺带的,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但是,篇幅却很大,费的是吃奶的力气。这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儒家、佛家、道家,作为中国古代思想鼎足而立的三种基本形态,无论在历史还是逻辑上,都有一种内在的必然关联。另一方面,在《颠狂之美》中,更其根本的原因则是:在以人的感性与理性关系为母题的完美学、完善学美学语境中,它们所灿然呈现的丰富的美学意义,而在美丽学、漂亮学美学语境中,它们呈现出“无解”,无意义。在这种既定的美学语境中,儒家美学、道家美学、佛教美学,都是关于人的完美、完善的学问,都是关于人生境界提升的学问,都是要把人提升到冯友兰先生所说的最高的“天地境界”。分而言之,儒家美学是奔圣贤去的,道家美学是奔“至人”“真人”“神人”去的,佛教美学是奔觉悟、智慧去的。为了实现这种人生最高境界的提升,它们都不约而同地预设了人的原初状态是最好的,是至真至善至美的,而且,从量上看,所有的人,男女老少,好人恶人,都可以成圣、成仙、成佛;从质上看,所有的人,就其原初状态而言,本来就是圣贤,本来就是神仙,本来就是觉者。这样一来,所谓成圣、成仙、成佛,本质上都是返回到人的原初状态、自然状态,本质上都是依顺人人“皆有”和“固有”的至真至善至美的自然本性去生活,去行动。在儒家,是所谓“依着良知去做”;在道家,是所谓“越名教而任自然”“无为而无不为”;在佛家,是所谓“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在比喻和象征的意义上,人的原初状态和自然状态可不就是婴儿状态吗?我特别提请你注意,儒、道、佛三家美学,都特别推崇婴儿意象,也许可以说,中国古代审美文化即婴儿文化,晚明李贽的“童心说”,是其最后完成形态。婴儿审美人格的特征,用道家的话说,是“无为而无不为”的。就其是“无为”的而言,他“素朴”“虚静”“昏昏”“闷闷”“无知无欲”“顽似鄙”“如槁木”“如死灰”“如木鸡”,我把它叫做“植物性”审美人格。就其是“无不为”的而言,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我把它叫做“动物性”审美人格。用席勒的话说,“人在这样的审美状态就是零(无价值的)”。说实在话,对中国古代审美文化,得出这样一种把人变成植物人和动物人的研究结论,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困惑、沮丧甚至绝望,这当中,是不是也隐含着一个美学上的“李约瑟难题”啊!

佘 晔:我的最后两个问题是,您今后的研究方向是什么?您对青年学子有什么寄语?

简德彬:2010年,我48岁,一个非常偶然的机缘,被聘任为张家界学院院长。我来上任的时候,非常郑重地把当时温家宝总理所说的这段话抄写在笔记本上:“我们需要由大批有真知灼见的教育家来办学,这些人应该树立终身办学的志向,不是干一阵子,而是干一辈子,任何名利都引诱不了他,把自己完全献身于教育事业。”当时,学校“去行政化”和校长“职业化”的呼声可谓一浪高过一浪。我查了一下,美国大学校长的平均任期是12.2年,哈佛大学校长平均任期13.9年,哈佛大学校长任期最长的达到41年,而中国大学校长平均任期仅为4年,这个统计数字现在可能有变化,中国大学校长的平均任期可能提高了。武汉大学老校长刘道玉说:“大学要有职业化的校长,不能兼搞学术,带研究生。这是世界著名大学的共同经验。耶鲁大学校长理查德·雷文,15年来不教一节课,不带一个研究生,不做一个课题,他不是没有能力,而是在心无旁鹜地治校。”时势造英雄,这样的时势,这样的机缘,再加上自己十年、二十年的努力,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有建树的职业教育家。理论与实践是互动相长的,职业教育家不是不可以做学术,但应该是做“职业的”学术,而非“专业的”学术,当然,如果能把这两种学术凑巧统一起来,那是再理想不过了。对我而言,“专业的”学术是我过去做了几十年的文学和美学,“职业的”学术则是教育学、教育管理学。我认为,文学,尤其是美学,与教育学有一种非常密切的内在联系,因此,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我希望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专业”学术与“职业”学术的内在联系中,顺利完成《境教哲学论》和《雅育哲学论》。

对青年学子的寄语,很遗憾,没有。人之大患,好为人师,当了一辈子老师,“寄语”太多,不仅别人讨嫌,自己也厌烦。子曰:“余欲无言!”老人家“无言”,是要行天地无言之大教,我“无言”,是因为无所言,无可言。“四个十年”的学术研究,不能说一点经验也没有,但主要是教训。可以借鉴的一点经验,也许就叫“与时俱进”吧,一刻都没停下来过,一直都在跟着时代的步伐走,没能做成“弄潮儿”,好歹算个“跟潮儿”。教训也在这个地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学术上的“流寇作风”,没有停下来稳住阵脚打阵地战,没有停下来持之以恒地挖一口学术深井,就像那首流行歌曲所唱的:“走走走走走啊走”,一直在走,从来就没走到自己的“九月九”,从来就没醉倒在自己的“家门口”。往者不可鉴,来者犹可追,给年青学子的“寄语”,留待末来吧。“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以后的日子,愿共同做这样一个守望到天明的吹笛者。呵呵,这好像又变成一个“寄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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