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庙

2019-11-13 00:35许仙
连云港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庙村人庙里

许仙

我的老家有很多山,不知其名,也不知其有名。小地方的荒山,没有大地方的名山福气,万人景仰,它们就窝在乡下角落头,凄荒如昨。我二十出头就离开老家,很少回去,恐惧从镇上到村里要爬一天山,到家双腿就不是自己的。更可怕是睡上一夜后,第二天出门绝对一瘸一拐,和残疾人没啥两样,真不敢相信自己从前是怎么生活在那儿的,即便有了村际公路,也仍有诸多不便。记得我刚落脚省城那会儿,还经常回老家过年,约上三两个年少伙伴进山挖兰草;那时候山上兰草很多,到处都是,如今想挖到一株都难啰。当年的小伙伴,如今也都年过半百,尚且记得我喜欢兰草。进山扒食时,总替我留心着,但无论是东边的山、西边的山,还是前边的山、后边的山,或者是中间的山,都难觅兰草的踪影。对的,因为荒山无名,村人就只能以其大致方位来区别这些荒山。

在这些无名的荒山中,却有一座小破庙,叫“普”什么来着,我不甚清楚,直到两年前父亲八十大寿时在庙里做佛事才知道,以往就窝在其中一座无名荒山的半山腰上。小时候我跟采野茶的母亲进山,有次喝了几口溪中硬冷的生水,肚皮异常痛,便瞒着母亲,偷偷地躲在小破庙的残墙断壁下拉屎。罪过啊罪过,孩提时无心冒犯,万望庙中诸位谅解。但那次我印象特别深刻,至今仍记忆犹新,是因为我蹲在那儿十分恐慌;倒不是惧怕触犯庙中诸位,那时候我对诸菩萨毫无概念;而是恐惧如此荒凉之地必定有毒蛇出没,朝我小屁股上咬一口就小命不保了。另外,我身上没有擦的东西,而且下面的状态又不佳,就颇为心浮气躁,边捂住肚子蹲在那儿,边惊头怪脑地察看四周。所幸的是,残墙断壁边上除了杂草丛丛,尚有两棵矮小的野树,同样不知其名,但伸手可触,树叶儿也有我小手掌阔,可以救急。小破庙那个破败不堪呀,想必狐狸、虫蛇、百脚都在那儿做了窠,令我终生难忘。

这个叫“普”什么来着的小破庙,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倒是称得上历史悠久,至少在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还活在世上时,它就有了。如今我奶奶也作古了,但它依旧存在。没什么名气,更没什么香火,就连邻村都很少有人知道。我寻思着它之所以默默无闻:一来从未有过得道高僧主持,更没有任何特殊的由来;古人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但它啥也没有;二来庙中诸菩萨也不灵验,自建庙以来,从未有骇人听闻的传奇发生;既没有十年八年怀不上孩子的村妇,突然梦见观世音菩萨送子给她;也没有孤寡老人突然拾到金元宝,余生就高枕无忧。我奶奶在世时,就只有一个老和尚在小庙里打理,地倒扫得干净的,尚存一炷香火气,还像个庙的样子;但后来老和尚突然被强迫还了俗,又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帮学生仔,风风火火地闯进山来,在庙里乱砸一气,小庙从此荒废了,惨相一年不如一年。

还俗的老和尚我是识得的,就是村里的从善伯。说他老,其实也不算老,我十来岁时,他也就四五十岁;但那会儿的人都长得老相,感觉他就老了。可是到了我三十来岁,他看上去依旧是当年的模样,也就五十来岁可看。不知是否与他终生吃素或者信佛有关?还是因为他就是那样一种男人,皮囊老到一定程度后,就停止不前了。他的印象,我是记得的。一身灰塌塌的衣服,大概穿了二十年,看上去很旧,但很干净,短头发的脑袋始终低着,大概怕人看到他的嘴。因为他的嘴巴一刻不停地蠕动,但听不出声音。有人说他贼心不死,还在偷偷地默念经文。为此,他没少挨批挨斗。但他是那种啥脾气也没有的人,挨批就挨批呗,挨斗就挨斗呗,嘴巴还是一刻不停地蠕动,你就是斗死他,咽了气,估计他的嘴巴还照样在蠕动。

从善伯被迫还俗后,政府倒没算亏待他,派给他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老婆,胸大屁股翘,脸盘儿像银月,不少村男有贼心但没这个贼胆;据说她原先的男人就是被她掏死的,她就想要个孩子,但前夫始终没给。她就是村里的刘寡妇。刘寡妇当时才三十来岁,正处于挺能生育的年龄段;大家都盼她能生几个小和尚或小尼姑,肯定好玩。但不知为什么,是刘寡妇不想给他生?还是从善伯不让她生?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大家的念想落了空。刘寡妇只要听到越剧《祥林嫂》的唱腔,无论是广播里的,还是村人口头上的,一听就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双管齐下,大概是想到自己后半辈子空虚吧。后来,他们从刘寡妇的娘家那边领养了一个闺女,用于防老。但刘寡妇还是没少流眼泪。这个闺女啊,从小就不入调,一双三角眼,下巴比锥子都尖,一天不搞事天都黑不下来。拔赵家茄子秧、偷钱家葡萄、踢倒沈家泥围墙、石掷李家小人……从善伯对此没一句话说,赛过养个囡,是用来考验他的修行的。养女越搞事,他就越意志坚定。他活到七十三岁,就没说过她一句。临终那天,从善伯只顾自己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平常他赤脚的,这天他洗了脚,穿上一双新布鞋,收拾得像走亲戚似的;就慢悠悠地出门了。刘寡妇问他上哪儿?他冲她淡淡地一笑,也没吭声。到了夜饭工夫,仍不见他回家,刘寡妇就急了,喊人去寻了他半夜,都不见人影。

刘寡妇想了一夜,东边山西边山前边山后边山都找了,只有那座小破庙没去找;谁想得到呀,自从还俗后,从善伯就没再靠近小破庙半步。第二天一早,刘寡妇发心去庙里张张,只见从善伯盘腿打坐在大殿中,背靠大柱子圆寂了。一条大蛇沿着大柱子慢吞吞地往上游,突然从横梁上啪地掉下来,吓得她软瘫在地上,等她醒过来时,蛇早就走了。

关于小破庙,我还晓得发生过一桩事情。我三伯母的妹妹,也嫁在村里,她的第二个女儿叫李桂芳,很俗气的一个名字,人倒长得蛮漂亮的;出事那会儿,李桂芳已经二十出头,对象也是同村的,很帅气的一个小伙子。有天傍晚,她在小破庙里被人强奸了。也有可能是强奸未遂。总之,她被人强奸或强奸未遂的时候,小破庙里突然发出异常的动静,把那个男人吓跑了。我搞不清楚这件事是怎么走漏风声的,反正李家并没有报案,但闹得村里家喻户晓,所以说,农村大嘴巴,是藏不住秘密的。对于一个黄花大姑娘来说,这件事就是莫大的污点。同村的对象吹了。李桂芳也因此耽误了好几年,才嫁给邻村一个老小伙子。

在那几年里,李桂芳就像着了魔似的,经常在黄昏时分,独自去小破庙附近转悠,低着个头,像丢了什么东西,特别令人费解。你想一个被强奸或强奸未遂的姑娘,身上背着污点不说,应该对此地心有余悸才是呀?她怎么还会老去自己被强奸或强奸未遂的案发现场呢?难道她……李家及李桂芳本人,对此倒是讳莫如深;但村里的流言蜚语却不少,猜测李桂芳或许是认识强奸她的男人,甚至有可能是去等他的。李桂芳的母亲有次说她女儿脑子坏塌了,结果被她男人扇了两记响亮的耳光,就不敢再吭声了。

至于小破庙里有异常的动静,并没有给它自身增添名声。

大家好像都把这茬给忘了。

二十年前,日子好过了,村人就寻思着要搞点精神层面的东西,便在好事之徒的游说下,家家户户凑了份子钱,钱虽不多,但也够好事之徒捞点好处了;就请了个三脚猫的工匠,把小破庙修缮了。原来倒的竖竖直,原来歪的扶扶正;至于被学生仔砸碎的泥像,重塑后,不但体积小了许多,而且面目也可憎,毕竟三脚猫的手艺,也只能说瞧着有那么点意思罢了。但没过多久,本来就塑得粗糙的菩萨的脸和手上,就爆出一条条青筋般的细裂痕,事后找好事之徒理论,结果被他呛得够呛:“就这一眼眼钱,你还想给菩萨塑金身呀!”当然,小庙四周砌起了围墙,围墙和庙墙都涂成土黄色,让人一眼瞧就知道它是座庙,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于是,初一十五,菩萨生日啥的,村妇们就来庙里烧个香。

但少见有邻村来烧香的,所以庙里的香火也就寡淡得很。

这年年底,忽然来了个云游和尚,也不经村人允许,就自个儿住进了小庙。中年男子虽然剃光了头,还戴副眼镜,瞧着斯斯文文的;但村人怀疑他不是真和尚,因为他没那个云游和尚的坦荡劲儿。我父亲就断言,他是个潜逃犯,不许我母亲去烧香。我回老家过年,听父亲这么说,就问为什么?父亲说有次碰到他,问他话,他就啊啊地装,但明显不是哑巴。你是没瞧见玻璃片后面的那对乌珠,见到我那个紧张呀,那个张东望西呀,这哪里是和尚呀,分明就是隐姓埋名的江洋大盗!听父亲这么一说,我倒是好奇心爆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晃荡过去,庙里庙外都张了张,可惜没碰到他。事后我听说,这家伙装聋作哑在小庙里待了三四个月,就跑路了,因为有警察找上门来。谁知道他是谁呀……

村里想这样空关着也不是个办法,就由村里出钱,雇了个老人,看管这座小庙。那活不要太轻松呵,隔几天去打扫一下卫生,初一十五或菩萨生日啥,有村妇来烧香,就去开一下门;每个月就有千把块钱进账,赛过白拿拿的。当然,这活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唯有村主任家的老头。

直到八年前,县里下了硬指标,要在两年内完成村际公路的建设,村村都能通上车;公路修到哪个村,就由哪个村出劳动力。可是修到我们村就犯难了,因为按图纸设计必须拆掉这座小庙,公路要从小庙身上通过去的。村人都不敢动手拆庙。虽说这座小庙没名没堂,但到底是有些年头了;民间有传拆庙这种事会招来祸灭九族,最不济也会折人阴寿;传说种种固然虚头巴脑的,看不见摸不着,但恰恰如此,对村人更具震慑力。尽管村主任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要破除迷信,要破除迷信,但顶个屁用。天地良心,谁不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头顶三尺有神明”。县里下来的施工员,在万般无奈之下,只有修改图纸,让村际公路从庙内大殿旁边穿过去;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改动,因为小庙前面是溪沟,后面是巨大岩石;据说这悬崖之石少说也有上万吨重,无法折腾。唯一的办法就拆掉小庙后面的围墙,让公路从大殿边上绕过去。就是这样,村人还是不肯动手,施工员只能叫来外地民工,拆围墙,填地基,把小庙边的这段公路给全包了。

村际公路终于修成了。那几个外地民工走后,倒没听说他们出啥个事情。

只是公路在此突然拐了个大弯,小庙就像堵在公路中央一般。

听我母亲说,那就跟碰到鬼似的,公路一修,车子一跑,小庙边的这段公路上,接二连三发生车祸。一次汽车和汽车相撞,两死一伤。一次摩托车和汽车相撞,骑摩托的飞出去,撞在巨石上,脑袋比西瓜都脆,脖子也撞没了。还有一次汽车为避让行人,撞到巨石后,像练武之人倒立在巨石前,开车的人喊救命,但汽车突然起火,连人都烧没了,烧剩黑漆漆的车子轮廓。村人隔三岔五就有热闹看,这比看苦情戏都让人难过,那个惨不是一般的惨,能让你不由自主地说上半天,心里还搁搁牢的。大家久久地围观在那儿摇头啧嘴,有说是触怒了庙中诸位,有说是动了小庙风水……没名没堂了百余年的小庙,这回大发了,破天荒上了县报。报上说,发生车祸的原因是设计不合理,因为小庙挡在路中央,上看不到下,下不看到上,上下一拐弯就撞上了。但是谁知道呢?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县交警大队倒是挺负责的,就在大石头上写了提醒的红字,挺醒目的,但不管用。于是,又在这个路段的两头都竖了大块警示牌:“事故多发地段,注意安全行驶!”还别有用心地在警示牌右上角画了一只大大的眼睛。哈哈,真当天晓得啦,这牌子一竖,事故反而更多了;开车的人光顾着瞧这只大眼睛,连路都不看了。就连我们村的年轻村主任,大白天的好端端地走在公路边上,突然让一辆从上面冲下来的山地车给撞了,山地车从他身上碾了过去。事后,村主任李远好在家里挺尸了大半年,据说还落下永久性的病根,男人最重要的东西给碾坏了;好在他已经有个五岁的儿子,媳妇也相当善良贤惠。

因为车祸一起接一起地发生,这座叫“普”什么来着的小庙隔三岔五就上县报,除了各种传言四起外,还……还名声在外了呢。五年前,终于有一位在我们县里发了大财的外地商人,突然跳出来,善心大发,愿意出全资,将小庙拆迁到这座无名的荒山顶上。拆庙那天十分闹猛,又做法事,又放焰口,还向村人洒了不少钱币。虽说拆庙容易建庙难,但在两年前,我父亲做八十大寿,就是在山顶上的庙里做的消灾延寿的佛事,我才有机会认认真真地游历了一番,真正知晓这座小庙原来叫“普世庙”。虽然山顶上空间不大,但已经落成的普世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前殿、中殿和大雄宝殿,前殿两侧有钟鼓楼,中殿两侧有厢房,格局与大地方的寺庙一般无二。虽然外围尚在建筑中,但庙里的生意已相当不错,香火也旺得很。前殿中有位身披金色袈裟、白胡子飘逸的老和尚,打坐在前殿右侧,双目微合,富有节奏地敲着木鱼诵经,一瞧就是位德高望重的高僧。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乎默默地坐在那儿。但你投钱到功德箱里,就能听到他渐次清晰的念经声。虽然我没有仔细观察,但我知道你投十块钱与投百元大钞到功德箱里,他的念经声调是完全不同的。

我父亲的大寿佛事是在大难宝殿里做的,七八个年轻和尚,也不知真假,但穿着整齐,敲敲打打,念念唱唱,都有模有样;那天念了“受生经”、“解结咒”,还有“金刚经”、“弥陀经”什么的,我是不懂这些劳什子,只知道这帮和尚唱一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就得跪地叩拜一次,一整天下来,我的膝盖都跪得甏甏肿,做人不来的痛,佛事完成时,我都走不来路了。

所幸的是,半山腰的小庙拆除后,村际公路拉直了,就没有再发生过车祸。而这座无名的荒山顶上的普世庙——对了,这座无名荒山现在也有自己的名字,叫宝盖山——宝盖山上的普世庙名声大振,四乡八邻的善男信女都前来烧香拜佛,都说庙里的菩萨灵验得很。尤其是大年初一,赶来烧头香的人,从山顶一直排到山脚,都开车来的,把车停在村里人家的院子内,还能收个十块二十块停车费。如今这小地方可热闹了,四季都有来客,就连车牌是“浙A”和沪字开头的车子也不少,他们把车停在村里,中午吃个农家饭。这对村人来说,倒是一笔不少的收入。他们虔诚地徒步上山,只是我不太搞得懂,他们竟在老出车祸的巨石前纷纷拍照留念,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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