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忠魂

2019-11-12 11:44刘江平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航校空军延安

刘善本,山东县泊庄人,1915年出生。1938年底从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毕业后到空军轰炸机总队任飞行员,1943年赴美学习驾驶B-24型远程轰炸机,1945年10月回国。1946年因反对内战,毅然架机起义飞抵延安投身革命。先后任延安总部航空教员、东北老航校副校长、第一航空学校校长、华东空军混成四旅副旅长、航空10师师长、空军军训部副部长、空军学院领航系主任、空军学院副教育长等职。1955年获一级解放勋章,被授予大校军衔。1964年2月,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少将军衔。是第一、二、三届国防委员会委员,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代表,第二、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会委员,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68年8月逝世,终年53岁。本文作者刘江平系刘善本之女。

引 子

1946年6月26日,延安的上空阴雨绵绵,一架美制B-24型重型轰炸机冲破艰难险阻,穿越厚厚的云层,缓缓降落在简陋的机场。

驾驶飞机的机长就是我的父亲刘善本,时任国民党空军第八大队上尉飞行参谋。他在即将接任蒋介石专机——“美龄”号机长的关键时刻,选择投奔光明,飞向延安,开创了国民党空军人员驾机起义的先例。周恩来总理多次称赞我的父亲是“国民党空军驾机起义的一面旗帜”。在这面旗帜的感召下,国民党空军先后有40架飞机、近百人驾机起义。

父亲带给延安共产党人的是一架当时最先进的战斗机,机组人员均是在美国受过专业培训、技术熟练的飞行技术人员。他们的到来,为新中国成立后建设一支强大的空军提供了宝贵的人才。

父亲的起义对他个人及全家都是生死考验,因此在当时是绝对保密的,包括对自己的亲人。虽然父亲对起义一事筹谋已久,但是事发突然,是借助去昆明运送物资,途经成都的间隙转向延安,可谓带着几分偶然和冒险。

起义之前,我的奶奶、母亲、叔叔、姑姑、姐姐,共七八口人仍在上海,受到国民党宪兵的严密监控,最终他们在上海地下党的帮助下转道回四川老家。1950年1月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历尽周折,在哈尔滨一航校与父亲团聚。

有志少年

父亲刘善本1915年1月25日出生在山东安丘一个叫“南泊庄”的较富裕的家庭。6岁入本家私塾学堂,是学堂中年纪最小的,但他聪颖好学,成绩总是第一名。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读《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古典文学名著了。1928年,13岁的父亲去县城读高小,第二年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安丘县立初级中学。

1932年,父亲为了逃避家庭包办婚姻而离家出走到了北平,在表叔陶砚龙的推荐下他报考了新创办的平大附中,即国立北平大学(现北京大学)附属高级中学。1935年夏,父亲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平大附中。他原本可以直接报考北平大学,但由于当时东北三省已沦陷,日本窥视着华北五省,全国抗日激情高涨,立志报国的父亲毅然报考了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空军教导营。当时飞行员的选拔条件非常严苛,考航校要过文化、外语、体格、心理四关,2000多人中只录取40余人。最终父亲凭着扎实的文化基础和良好的体魄被录取。从此,他与蓝天结下了不解之缘。

航空救国

1935年9月初,父亲和一批同学来到南京市小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空军入伍生营”受训。该营附属于国民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其前身是孙中山于1924年在广州创办的“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即俗称的黄埔军校。1933年,国民党在南京市小营筹建了空军入伍生营,算是航校的预备学校。父亲来到这个营受训时,这个营刚刚成立两年,他属于这个营的第3批学员。空军入伍生营的干部大多是黄埔军校前几期的毕业生。中国教官是黄埔二期的,外国教官是意大利军官。这个预备学校学制一年,学员在这里主要进行陆军基本知识学习和军人素质训练。

一年后预科毕业,父亲顺理成章地成为中央航空学校学员。他们这批学员被分到了洛阳分校进行初级飞行训练。初级教练机是意大利机型,因此教官也是意大利人。在学习期间,父亲依然保持着在中学时期养成的读书习惯,在教学和训练后去图书馆博览群书。一天,父亲在图书馆里翻看上海1936年11月出版的英文杂志《密勒氏评论》,看到美国记者斯诺写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毛泽东访问记》。他一口气看完这篇文章,心潮激荡,仿佛在茫茫迷雾中突然看到一道阳光。为了让国内更多的人看到毛泽东的论述,增强抗战必胜的信心,他干了一件胆大而危险的事——把斯诺的文章偷偷翻译出来,用化名寄往天津《大公报》。这算得上是父亲青年时代一次自发的革命行动了。

1937年3月,父亲完成了洛阳航校为期半年的初级飞行训练,和同学们一起转入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航空队,开始接受中、高级飞行训练。训练中飞的是美国“道格拉斯”教练机,教员均是美国教官。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这个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黑色日子,深深印在了父亲的心上。8月13日上午,日军大举进犯上海,由此抗日战争史上著名的淞沪会战拉开了序幕。当天下午,中国空军发布对日作战第一号命令。急调驻河南信阳、周口和许昌的第二、四、九飞行大队至安徽广德、浙江笕桥和曹娥三机场投入淞沪会战。

1937年8月14日凌晨,最早出现在上海空中的中国战机突击队是由笕桥航校飞行教官组成的中国空军暂编大队35中队。战机突击队从杭州笕桥起飞,袭击了设在上海日商公大纱厂内的日军军械库。日本方面在当天就展开了疯狂报复,日军第一联合航空队(木更津、鹿屋两个海军航空队),袭击了我杭州、广德机场。8点,杭州笕桥机场也响起了敌机来袭的警报。四大队大队长高志航率队由南昌转场到笕桥,他刚降落就鸣起了警报。“跟鬼子拼了!”高志航大喊一声,随即命令还在空中没有降落的航空队员立刻准备战斗!四大队是国民党空军的一支主力部队,配备的是先进的美制“霍克3”式飞机,他们在日军来犯前赶到,并迅速就位,对准敌机集中火力反击!

此次来犯的13架敌机,是日军号称“精锐无敌”的木更津航空轰炸队的96式重型轰炸机机群。自从进犯中国领空以来,日军飞机从未遭到中国空军的打击,因此十分猖狂。此战只用了短短30分钟,以我方胜利宣告结束。13架敌机被击落6架,剩下的落荒而逃,高志航领导的四大队无一损失。这次重大胜利,是中国空军反击日本侵略者的第一场空战,极大地鼓舞了中国部队的士气,增强了他们抗战必胜的信心。这一天,后来被定为国民党“空军节”。父亲亲临空战现场,高志航成为他心目中的楷模,他立志要像高志航一样“航空救国”。

正当航校的师生们决心誓死保卫上海和杭州时,航空委员会传达了蒋介石的密电:命令中央航空学校火速撤退!这次撤退是蒋介石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他担心日本人实施疯狂报复,杀个回马枪。航校先是仓促搬到江西南昌,之后转移到湖北孝感,不久,又向南撤退到广西柳州。蒋介石还不放心,最后决定把航校迁到越南,第二年又转回国,搬到云南昆明,改组为空军军官学校。

抗战时期,昆明是国民党的大后方。因此,昆明也成为日本飞机常常轰炸的城市。“跑警报”——听到警报后跑到郊外躲轰炸,成了昆明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天,紧急警报一声紧似一声,人们迅速四散躲藏。而父亲却向停机坪飞跑过去,他要寻找机会,要像高志航那样飞上蓝天,痛歼日本侵略者!他不顾学员期间不得擅自起飞的戒律,两次驾机起飞。第一次是他跳上了一架侦察机,想单枪匹马冲向敌机群方向。到了空中他才发现,这架飞机根本就没装子弹。第二次是紧急警报响起时,父亲趁乱迅速跨上了一架新出厂的美制AT-6型飞机。操纵这种新型飞机,对他来说是冒险之举,因为他从来没接触过这个机型。怎么办?他迅速找到英文说明书,匆匆浏览一下,就大胆地启动飞机,冲上蓝天,去迎击敌机。刚刚起飞,停机坪就被日机炸毁,真险!如果再晚一点起飞,就会被炸得机毁人亡。但遗憾的是,到了空中,父亲想组织火力时才发现,这架新飞机也没有装上机枪!此时的父亲,只能满怀失望和愤恨,重返地面。堂堂男儿,一身戎装,空有优秀的飞行技术,枉驾最好的新式飞机,却不能杀敌御辱、报效祖国,父亲不禁悲愤交加,喉头一哽,流下滚滚热泪。

因为两次抗命自行起飞,校方要对他军法处置。父亲不服,据理力争。其他同学和部分教官也都表示支持父亲的正义举动,并提出要惩办擅离职守的驾驶员,同时指出父亲挽救了一架飞机,理应奖赏。众怒难犯,校方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更怕上面追究责任牵连到自己,只好大事化小,罚父亲多干半年地勤,给飞机做机械维修。国民党航校有规定,学员飞行训练结束后,要干半年的地勤机械。现在,父亲要再多干半年地勤,不能飞。对一般飞行员来说,不能飞的确是件痛苦的事儿,但父亲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干机械对一个飞行员很有用,可以加深对飞机机械构造的熟悉和理解。那段时间,父亲虚心地向地勤机械师学习,并和他们一起研究把运输机的油箱改装到轰炸机上,解决轰炸机油箱小不能远距离航行的问题。他满怀热情地把改装报告呈报上级,并要求试飞,希望能用改装后的轰炸机轰炸日军。但报告递上去后却石沉大海,无人理睬。

在航校,父亲起初是学歼击机的,后来他被选拔出来,进行轰炸机的学习和训练。1938年12月,父亲毕业,成为一名既能飞轰炸机又能飞歼击机的飞行员。不久他被分配到新成立的第八航空大队,这是国民党空军中唯一一支远程轰炸大队,是蒋介石的嫡系。当时身在重庆的蒋介石面对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一时间感到心惊肉跳,在他看来八大队还羽翼未丰,为保存实力,他不断命令八大队撤退和隐蔽。八大队由成都转往兰州后,蒋介石还是不放心,又命令八大队火速把飞机送往嘉峪关。之后,他又让八大队转移到甘肃省最西部靠近新疆的一个小地方,在人烟稀少的大漠上把飞机分散隐藏起来。而后,航空队员们赤手空拳地返回兰州机场待命。

父亲一心要驾机抗击日寇,但是现在连武器都没有了,眼看着日寇制造出一个个骇人听闻的惨案,他内心充满愤恨。1941年1月爆发了震惊世界的皖南事变,父亲对国民党的暴行感到愤怒和反感。他想起从英文杂志里看过斯诺对毛泽东的报道,尤其是他得知胞妹瑞兰和其他堂兄弟姐妹都参加了八路军打鬼子后,更坚定了他对共产党、毛泽东的信任。于是他和好友李鑫淼商议,打算寻找机会投奔延安。李鑫淼非常赞成,他专程来到八路军驻兰州办事处,找到处长伍修权,谈了他们准备起义的想法。伍修权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如果你们起义,国民党向共产党要人,不给的话,影响合作;给了的话,你们的人身安全不能保证。只要真心抗日,在哪边都一样。”李鑫淼把伍修权的话转达给父亲和好友杜道时,他们认为说得有理,只有等待时机。

不能起义,也不能抗战,父亲苦闷难言,排解苦闷的办法,只有保持良好的状态,以便机会来了,随时可以上战场。父亲想:为了这个目标,除了要有好的身体,还要有过硬的技术。所以他提高了对自己的要求。没有飞机,他就如饥似渴地学习英文原版航空理论书籍,努力掌握夜间轰炸领航技术,刻苦钻研天体运行星座导航理论。不论是蚊叮虫咬的夏夜,还是严寒难耐的冬宵,人们经常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一手持六分仪、一手握天文航行图的瘦高身影,时而低头对照图纸,时而仰望天际,接连四五个小时仔细地观测星河的移动。这个身影成为八大队在兰州基地的一景。这就是父亲刘善本!他潜心钻研,立志填补我国天文航行学这一空白。1941年,他完成了《天体航行与夜间轰炸》《航空发动机混合气浓度表》《战时机场起机着陆夜间设备及其使用法详解》等论文,分别发表在航空专业性期刊《航空杂志》上。其中一篇获金奖,同时受到国民党空军八大队传令嘉奖。

1942年底,为抗战物资运输需要,航委会命令八大队开辟新疆、青海、康藏等地高原空军基地的新航线。谁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的任务,因为高原地区气候恶劣,人烟稀少,一旦出了事故,即使是迫降或跳伞成功,也难活着回来。八大队大队长蔡锡昌两次率人去侦察,都因气候恶劣,发生事故,未能完成任务。就在蔡大队长一筹莫展之时,父亲挺身而出,主动请缨领受侦察开辟高原基地新航线的任务。经过三个星期紧张而充分的准备,出发时间定在了1943年1月14日。恰好就在這天,姐姐出生了,父亲在医院匆匆地看了女儿一眼,并为她取名“兰平”,就去执行任务了。父亲给姐姐取这个名字是为了记住她的出生地兰州,也含有渴望结束战争迎来和平的意愿。

机会永远只偏爱有准备的人,父亲在地质地貌特点、净空条件、气象变化、交通及地面配合极差的条件下,用平日刻苦钻研的知识和高超的飞行技术,在新疆、青藏高原,飞越了和阗、大河坝、玉树、昌都等地,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困难,开辟了新疆和阗航线,并成功地到达了青海玉树。当时的报纸和《中国空军》杂志均以醒目的标题报道——“刘善本上尉侦察开辟青海玉树航线成功”。这次任务,父亲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飞过新疆、青海、西藏等地,战胜了恶劣的气候环境,及时总结出这次飞行的高空用氧经验,然后发表了《飞机上高压氧气装备》论文。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热爱学习,善于思考,不断进取的人。

赴美受训

1943年夏天,英国航空队要选拔两名战斗机试飞员,父亲前去应考,顺利过关并被录取。不久,美国对日本宣战,爆发了太平洋战争,中国战区成立。为了牵制住日本的兵力,美国大力支持中国抗战。根据美国国会通过的“租借法案”,美国同意以贷款或租借的形式向包括中国在内的同盟国提供援助,包括赊销军火、培训飞行员等。父亲还是希望学轰炸机,于是他放弃了英国战斗机试飞员的录取名额,参加了赴美学习的考核,成为第一批赴美学习的飞行员。父亲等第一批赴美飞行员于1943年9月从昆明出发,由于太平洋战争,他们只得飞跃驼峰航线到印度孟买,接着坐船在海上辗转一个多月,于10月底在美国旧金山上岸,再到洛杉矶三查安娜机场。

父亲在美国学习改装飞B-24型远程轰炸机,学习时间一年半,分5个训练阶段,前4个阶段各学3个月,最后一个阶段学4个月,每个阶段被安排在不同的地点学习。第一阶段是过语言关,由于父亲在中学时打下良好的英文基础,平时阅读了大量英文技术资料,出国前又突击训练口语,经常去教会找修女嬷嬷练口语,因此他的英语水平很高,尤其是飞行技术用语得到老师的称赞,被选为教官的翻译。第二阶段是B-24飞机的理论学习,他们被安排到位于德克萨斯州的道格拉斯机场美国高级飞行学校学习。第三阶段是飞行操作訓练,在新墨西哥州的阿布奎基机场,由美国教官带飞。第四阶段在科罗拉多州的普韦布洛学习联合飞行科目。此时飞行训练任务繁重,每天的训练时间高达十二三个小时,每周的假日也取消了,只在每个训练阶段结束才放几天假。第五阶段是模拟战争训练。先是步兵、装甲兵、机械化兵、海军等兵种联合作战,配合歼击机、强击机、侦察机、运输机等机种训练,然后到美国飞行部队实习。实习训练完全按照战时动作,一切都要合乎战争的需要。此次美国受训让父亲眼界大开,他领略了美国先进的教学设备和教学方法,以及中美两国飞行训练的差别,受益匪浅。

父亲刘善本是机长,但是他还选学了领航学和仪表学。父亲爱钻研,他根据美式航行计风盘的构造,提出若干改进建议,获得教官的肯定。美国领航专家给出评语:“在我所教过的美国或其他各国学员中,像刘善本上尉这样如此精通领航业务的飞行员是很少有的。”在紧张的学习之余,父亲还改进了当时教练机上的高空仪表,并撰写出高质量论文,被该校授予当年度的空军科技奖,奖励了2000美元,父亲为中国学员争了口气。

美国受训提高了父亲的军事素质,让他亲眼看到了世界强国军火工业的发达,也目睹了美国的种族歧视。在那里,很多高级娱乐场所、餐厅都不许华人和有色人种进入。在参观了印第安人的住地,看到他们缺医少药,过着备受歧视的生活后,父亲不禁对好友杜道时说:“任何一个古老的民族,他自身不自强的话,只能成为其他列强历史橱窗中的陈列品,我们中华民族也一样。”

深怀对民族自强的渴望,当父亲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美国校方希望他能留校任教时,他婉言拒绝了:“我之所以来美国学习,就是为了回去抗击日本侵略者……”是的,没有什么比学成回国、报效祖国、抗击日寇,更能让父亲动心的,因为他是炎黄子孙!

报国无门

1945年1月,国民党空军在美国宣布:成立新的第八大队,下辖33、34、35三个飞行中队,父亲刘善本任35中队上尉一级飞行员(机长)。1945年5月5日,获得结业证书的学员们驾驶36架B-24远程轰炸机腾空而起。离开祖国快两年了,所有的学员都归心似箭。他们绕道大西洋,跨越非洲,到达印度,4天就从美国东海岸飞到了巴基斯坦港口城市卡拉奇。

在卡拉奇美军基地加油时,他们突然接到蒋介石的手令:暂不回国,原地待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他们每天焦急地看着英文战况报道,渴望早日回国参战,但没想到在此一待就是几个月。在此期间父亲看完了英文版的《马克思资本论大纲》《中国革命运动史》,尤其是看到了埃德加·斯诺写的英文版《红星照耀中国》(即中文版《西行漫记》),这部真实记录延安陕甘宁边区的纪实作品,让父亲对中国共产党、对延安、对毛泽东有了更深的了解,再一次加深了他对延安的向往。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但滞留异国已几个月的八大队迟迟没有接到回国的通知,直到10月突然接到“火速回国”的指令。父亲感到疑惑:为什么日军尚未投降时不让他们回国,而现在停战了却让他们火速回国?

10月15日,大机群飞过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脉,终于回到了离开两年多的祖国。回国后八大队奉命长期驻防上海,由于父亲在美国学习成绩突出,加之飞行技术过硬,又是唯一一个在美国获过奖的,他被任命为八大队作战参谋。除了执行日常飞行训练任务之外,他还兼管全队的作战训练。父亲根据多年的经验,给航空委员会上书,提出由于空中飞机多,有必要成立空中管制,防止出现撞击危险,这一建议得到上司的重视和采用。大队长让他派6架B-24轰炸机前往南京为蒋介石和航空委员会作汇报表演,父亲将6架飞机增加到12架。新型战机隆隆而来,在空中排着整齐的队形,时聚时散,高低自如,很有气势,让观看的南京要员和蒋介石啧啧称赞。航空委员会对八大队进行了嘉奖,任命父亲为作训参谋兼代理作训科长,作训科唯一一辆美式吉普车由他使用,并将上海狄思威路麦加里一栋两层日式小楼分给父亲居住。

酝酿起义

尽管父亲和全国人民一样期盼早日和平建国,但内战的氛围越来越浓。父亲所在的八大队已经被要求做好战斗准备。时任航空委员会主任兼空军司令的周至柔到八大队讲话,说仅凭目前的空中力量,便可在3至6个月内消灭共产党。当时国共两党的军事力量对比十分悬殊,国民党兵力达450万人,又有美国的武器装备和缴获的日军武器,而共产党仅有不到200万人的兵力,武器装备主要是小米加步枪。因此国民党叫嚣要在3至6个月内消灭共产党,国内社会各界进步的民主人士和社会团体都为共产党担忧。父亲也陷入苦闷中,他忧心民族的命运和同胞的安危。他想绝不能屠杀自己的同胞,不能做历史的罪人。

在内心非常矛盾的情况下,父亲习惯性地去逛书摊。一天,他在四川北路的一个书摊上看到一本书,是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他翻开这本书,开篇的标题——“中国向何处去”立刻打动了他,他迅速掏钱买了回去。当晚他彻夜未眠,如饥似渴地读完了这本书。书中精辟的论述令他耳目一新,仿佛夜行中迷途的人突然看见了灯火。父亲心里升腾起希望的光芒,他看清楚了中华民族的方向,也清楚了自己行动的方向,多年前有过的念头复苏了:去延安!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退出内战,唤起空军同僚的爱国之心。

抱着这个念头父亲开始默默做着准备,他有意识地去了本家叔辈刘大年家,他也是父亲在国民党空军的保人。父亲是笕桥八期,刘大年是笕桥五期,他和蒋介石专机机长兼运输大队长衣福恩是同期同学,也是山东老乡,关系很好。刘大年曾经送马歇尔将军的美军军事代表团飞去过延安,他清楚延安机场的位置,这也是父亲去找他的主要原因。由于父亲在美国学习的表现和他目前在空军及八大队的技术能力,刘大年很欣赏父亲,作为保人和亲戚,他引以为傲,所以父亲登门,刘大年非常热情。闲聊中,父亲把话题引到延安,装出无意的样子问:“延安有机场吗?”刘大年说:“有啊。没有我怎么降落的?跑道很短,四周是山,只能用于小型运输机。”父亲又问:“延安不大,还有山,机场能建在哪儿呢?”刘大年笑道:“飞到三条河的岔道,就看见一片开阔的平原,然后找一个灰色的楼,往右拐就看见机场了。”父亲想多了解点情况,刘大年不禁正色道:“你問这么多干什么?你可不能给我胡来啊,我知道你不愿打内战,你放心,我已和衣福恩讲好了,他正要为委员长物色一个技术好的驾驶员飞专机,就向委员长推荐了你。最近委座忙于战事,等他一有时间签发,你就调任‘美龄号机长了。你放心,不会让你去打仗的。”

从刘大年家出来,父亲一路开车一路沉思,他想的不是眼前的仕途和富贵,而是想一旦做了“美龄号”机长,他就更没有机会选择走自己的路了。去延安!他决定放弃国民党空军的仕途之路,放弃“美龄号”机长的位置,放弃家人在上海优厚的生活待遇。父亲拿定主意后就暗暗准备,注意收听延安广播,搜索延安导航台的信息。由于延安没有导航台,而父亲开的四个发动机的大飞机是需要有领航的,所以他就到资料室查西北地区的地形图、航行图,因为父亲自己会领航,所以他就依据西安导航台的情况按公里数来计算推测导航。

起义的时机终于来了,1946年6月下旬八大队接到任务,把昆明美军移交的战备物资空运到成都投入内战。这次运输任务名单中本来没有父亲,父亲便主动找到八大队队长说:“这个任务我一定要参加,因为我要了解西南的气象和地理情况。”队长想这么重要的任务,确实需要有像父亲这样技术全面、经验丰富的飞行员参加,以确保万无一失,于是就痛快地批准了父亲的请求。父亲特意到资料室借了西北的地理地形图和航行图,并准备了药品、雨衣、运动鞋等生活用品。他还把通讯录和一些进步书籍进行了销毁,以免牵连朋友和家人,唯独舍不得销毁《新民主主义论》,就将它扔在了邻居的阳台上,他希望有更多的人读到这本书,像自己一样看到光明。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坐在母亲床边迟迟不肯离去,两人聊着家常,父亲的话格外多。趁母亲不注意时,他偷偷在母亲的枕头底下塞了钱,直到母亲说:“你快回屋休息吧,明天还要执行任务。”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虽然不舍,他对母亲也不能说,万一泄露出去不仅起义不能成功,还会人头落地。第二天一早,他怀着永别的心情走出了家门。父亲站在楼下,叫母亲把雨衣给他扔下来,他接住雨衣,长久地凝视着母亲,然后毅然转过身向吉普车走去。

父亲原本打算将昆明的战备物资直接运到延安去,可是他跑到航行室一看,老天不作美,西北正赶上雷雨天气,所以只好按照上面的指示将物资运到了指定地点成都。休整了两天,6月26日机组要再次飞往昆明运输物资,父亲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次一定要起义。26日一早,他提前到了机场,正好遇见一个中学时的同学,此人姓陈,在国民党通讯器材厂当厂长,他领着成都国民党通信学校的4名学员回昆明过暑假,想搭乘飞机。父亲听了眼睛一亮,马上有了起义的计划,高兴得一口答应了。他先开着车带陈姓同学在机场兜了两圈,让机场的人都看见有人搭乘他的飞机,为他这次起义做铺垫。

父亲提前上了飞机,他把机组其他飞行员的子弹夹全都卸了下来,这样的话,只有他一个人有枪,万一有人不配合,也能在他的控制之中。起飞后,陈姓同学站在父亲身后拉近乎,父亲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到后舱,并对他说这次机组要反对内战起义到延安,陈姓同学一听吓得脸都变了色:“老刘啊,我可不起义,我刚结婚不久,要不你给我个降落伞让我跳下去吧。”父亲说:“跳下去是秦岭,野兽会把你吃了,你老实在后舱待着,他们都有枪,弄不好开枪打死你,我可没办法。”说着父亲把他推进后舱,把后舱门锁住,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到前舱说:“不好了,我这个老朋友是共产党,他要我们给他送到延安,你们说怎么办?”领航员说:“怕什么?我们在空中翻几个跟头,他们就晕了,到时候我们再把他们给结果了。”父亲说:“把他们结果了,那上海地下党把我们妻儿老小给结果了怎么办?”领航员还在出鬼主意,父亲借着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一个劲地拍手,这时副驾驶张受益说:“飞就飞,延安也是中国的地盘,老子送他们去,他们得保证老子活着回来。”父亲马上说:“他们说了只要我们一降落,把他们放下,我们就可以马上回来。”于是他们同意了飞延安。父亲立刻调转机头向着西北方向飞去。这时领航员说:“我没有办法领航,延安没有导航台,我也没有西北的地图和航行图。”父亲说:“我的公文包里有不少的图,你看看有没有西北的。”其实他早就准备好了,他一边飞一边问领航员航行数据,因为他早已计算好了领航数据,如果领航员报得不对,父亲就知道他在使坏。

越往西北飞,天气条件越差,雨下得越大,加上秦岭地区山多,为了安全,飞机不得不飞到云层上面,飞了一段时间后父亲认为雨已过去,看到有个云洞,他便推机头下降,突然发现那是秦岭的主峰,他马上急拉机头,好险!差点就要撞上。飞机飞过秦岭飞跃甘泉,再往前飞就到延安了,天还在下着小雨。父亲盘旋着找那座高大的青砖瓦房,后来才知道那是杨家岭礼堂。看到那座青砖瓦房后,父亲立即向右转弯,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一条跑道直入眼帘。他高兴极了,调正机头方向,对正跑道……父亲不愧为优秀驾驶员,他把4个发动机的远程轰炸机平稳地降落在这个只能降落小型运输机的机场上。

1946年6月26日是历史上值得铭记的一天,这天正是胡宗南全面向解放区进攻的第一天,也是父亲刘善本反对内战,驾机起义飞向光明的一天!

延水河畔

“延安来了一架美国大飞机!”“延安来了国民党空军!”一时间,延安人奔走相告,小小的延安城沸腾了。三天后,也就是6月29日晚上,延安党校内灯火通明,延安军民召开隆重大会欢迎父亲的机组驾机起义,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中央领导人亲临大会,接见了父亲机组的全体人员。毛泽东主席对父亲驾机起义的壮举给予了高度评价,还作打油诗一首:“刘善本,性本善,驾着飞机反内战。”朱德总司令亲自致欢迎词,他说:“同志们,今天晚上,我们隆重地聚在一起,热烈欢迎冒着生命危险反内战,把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毅然驾机起义到延安来的刘善本等英雄们!刘善本上尉退出内战的义举,标志着中国人民争取和平民主独立运动高潮的到来!”朱总司令热情洋溢的讲话赢得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

在热烈的掌声中,父亲走上了讲台。他身着航空服,腰板挺直,步伐稳健,神采飞扬。敬过礼,他开口说道:“毛主席、朱总司令暨今天到会的各位领导和同志们,首先,我代表同机到达的10位同事和朋友们向各位表示衷心的感谢和崇高的敬意……我感觉十分惭愧和兴奋,惭愧的是来得太晚了,兴奋的是能够脱离内战的漩涡……”在那个时刻,虽然大礼堂里是普通电灯,但父亲觉得四面八方都熠熠生辉,把自己照成了一个透明的人,一个新生的人。

父亲刘善本驾机起义的壮举使解放区的军民深受鼓舞,各解放区政府领导和各野战军将领纷纷打电报到延安表示热烈欢迎和祝贺。华中军区张鼎丞、粟裕、张爱萍、邓子恢、谭震林等联名给机组发来贺电:“当国民党反动派继续其专制统治,策动全国内战时,你们毅然飞延,脱离内战,拥护和平民主,为国民党空军树立反内战楷模。不断遭受反动派飞机威胁之华中2300万军民,对你们不愿以外机来残杀同胞,号召全国空军退出内战之义举,表示无限钦佩与竭诚欢迎。特电致贺,并愿继续为了独立、和平、民主而奋斗。”这封电文解放后存放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历史馆解放战争展厅中。

在延安,官兵一致、军民一致、上下级一致,领袖和普通百姓、普通官兵之间的平等让父亲十分意外,和国民党统治区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感到这里才是中国的未来和希望。父亲要求马上向全国人民发表他退出内战的声明,但是党中央毛主席不同意,因为父亲的家人还在敌占区,发表声明后,对家人的生命安全不利,并告诉他周恩来副主席已组织地下党前去营救,等营救出来再发表聲明也不迟。但是不到一周,国民党的侦察机就多次到延安上空侦察。父亲知道他们的目的是要找到530号飞机并炸毁它,如果飞机被炸就没有说服力了,他要求马上发表声明,同时组织人员拆下飞机上一切能拆下的东西,并将无线电通信管给了王诤领导的军委三局作电台用,有了大功率雷达发射器,从此延安的声音就可以向全国发出了。

装上大功率发射器后,延安广播电台第一次播音的节目就是向全国人民发表父亲退出内战的声明。他说:“我为什么要飞到延安,很简单,因为我是中国人,我不愿意打内战,不愿意残杀自己的同胞!我不是共产党人,我是国父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但我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8月2日,在父亲的机组到达延安36天后,国民党派出8架飞机轰炸了延安,父亲驾驶的530号B-24轰炸机到底没能逃过一劫,飞机油箱中弹起火,父亲含泪看着他从美国驾驶回来的心爱的飞机在大火中燃烧……

在延安生活了一个多月后,父亲的机组11人中有7人决定留在延安,领航员李彭秀等4人要求回去。党中央批准了他们的要求,专门举行了欢送会并设宴为他们送行。

每天,看着清亮的延河水、苍翠的宝塔山,父亲总觉得自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这里的一切对于他而言,是那么新鲜,那么纯净。一天,朱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请父亲机组几人到枣园朱总司令的窑洞里做客,向他们详细了解国民党空军的编制、人员配置、航校的编制、开哪些课,甚至连军衔、薪水、伙食待遇都问到了。朱总司令说:“我们‘土八路马上也要着手建设空军,你们来得正好,要当创建人民空军的骨干。损失一架飞机不算什么,将来我们的空军会超过蒋介石的空军,你们都还年轻,今后大有干头。”听说解放区也要建立空军,父亲等人高兴得不得了,庆幸自己不用改行了。吃罢晚饭天下起了雨,朱总司令热情地挽留父亲等人在他家院子里的另一个窑洞住下,这一住就是40多天。这段时间,父亲他们和朱总司令一起种菜浇地,一起打扑克、打篮球,听他讲南昌起义的故事。朱总司令待人宽厚、平易近人,使父亲他们感到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9月中旬的一天,朱总司令和中央军委秘书长杨尚昆同志亲自找父亲机组几人谈话,征求他们愿不愿意去东北参加组建全军第一所航校——东北民主联军航空学校(简称东北老航校)的工作,父亲激动地说,能去航校工作是党对我们的充分信任,我们愿意为解放区航空事业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朱总司令说要任命父亲为副校长,主抓教学,可父亲非常谦虚,他说:“我参加革命晚,不要任何职务,只当个普通教员就行了,我要虚心地向老同志、老革命学习。”朱总司令说:“这是八路军总部再三研究后决定的,希望你能发挥出你的特长,为我军培养出自己的飞行员。”毛主席知道后,也请父亲等4个起义人员到窑洞做客,毛主席对他们说:“听说你们愿意到东北去参加航校的建设,这很好,那边条件很艰苦,冬天很冷,会冻掉你们的鼻子和耳朵。生活虽然艰苦,但你们做的却是最有意义的事情,我们还没有空军,你们就是人民空军的创始人之一。”

艰苦建校

1946年9月25日,父亲和张受益、唐世耀、唐玉文等起义人员离开延安,前往东北,护送他们的有王震的警卫员陈海林等。由于张家口已经失守,去东北要穿越好几个战区。父亲等人辗转4个多月,跋山涉水两万余里,冲破敌人层层封锁线,在沿途各解放区及苏联、朝鲜政府的协助下,乘船绕道平壤,再转乘火车到哈尔滨,直到1947年春节前才到达位于黑龙江省鸡西市东安镇(今密山),被誉为“人民空军摇篮”的东北老航校。

战争年代建航校非常艰苦,现有的飞机都是从日军那里缴获的,共有300多架,但只有31架是好的。世界各国学飞行的学员一般都是先学习飞初级教练机,再飞中级教练机,最后才能上高级教练机。但是老航校刚建立时只有一种机型,即日本的99高级教练机,这意味着我们的种子飞行员们一开始就得上高级教练机,这对于从来没有驾驶过飞机的人来说,从心理和技术上都是一个严峻的挑战。因为很容易发生事故,弄不好就有生命危险。我军首批飞行员就是冒着生命危险训练和培养起来的。

父亲刘善本按照朱总司令的指示,发挥自己最大的能动性。航校总共开有31门课,他一个人就承担了五六门课。他提出轰炸机是进攻性武器,现在我们没有轰炸机,不等于我们将来也没有轰炸机,所以要为飞轰炸机做准备,要开领航班课、仪表班课。当时,最困难的是没有教材,他就带头自己动手撰写教材。每天晚上,父亲在昏暗的油灯下翻译、编写教材,备课到深夜,而夜宵就是用白开水泡剩的高粱米饭。他先后编撰了几十万字的领航教材、仪表教材,还亲自用工整的笔法刻钢板油印教材。

父亲担任副校长虽然工作繁忙,但他始终坚持在教学第一线。当时的学员都是从战斗英雄中选拔出来的,文化程度大多数只有初小水平,他除了主管领航班的教学,还给飞行班的学员补习数学、物理等课。父亲的课深入浅出、形象化、故事化、好懂易记,深受学员们的欢迎。原空军副司令员、一级战斗英雄张积慧50多年后回忆说:“刘善本能把那么枯燥抽象的空气动力学讲得通俗易懂,真让我佩服。”为了让学员有感性认识,父亲还带领学员动手制作弹道教学模型,做领航罗盘、测风盘和飞行标尺,这些形象化教具使学员们一看就懂,给教学带来了极大的便利。直到上世纪50年代,领航罗盘和飞行标尺像传家宝一样依然在空军飞行部队里使用。

1948年8月底的一天,校长常乾坤找到父亲说:“总部交给我们一项战斗任务。”原来,东北野战军总司令部根据党中央、毛主席的战略部署,要在长春、吉林、四平等地发起大规模的秋季攻势,一纵部队急需南下的地图。东北野战军总司令部首长急电航空学校:火速派一架飞机送去作战地图。父亲连夜与长谷川、张华等制订了航行计划。按照这个计划,长谷川和张华采取凌晨出动、超低空飞行(600米以下)等巧妙战术,避开敌人雷达搜索,找到地标准确空投,胜利完成了任务。对航校给前线主力部队的支持,东北野战军总司令部首长给予了肯定和赞扬。

1948年10月底,东北老航校又接受了新的任务,为配合东北战局的发展,组成空军接管大队,分两批出发,南下接收国民党空军撤退丢弃的武器装备。11月3日,父亲刘善本奉命率领老航校接收组到锦州机场接收一架俗称“突击队员”的C-46大型运输机。到了锦州父亲一看,这是一架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机型,并且国民党在逃跑前对飞机进行了疯狂扫射,导致机身全是弹孔,挡风玻璃全部被打碎,高压油管被打漏,油漏了一地。父亲立刻到飞机上找到一份英文说明书,一边翻译一边组织人员加紧抢修。

几天后,该修的地方已经修完,要试飞了,又一个难题出现了:锦州机场的主跑道已经被毁坏,不能使用,只有一条又窄又短、坑洼不平的备用跑道,而C-46式是大型运输机,起飞降落时跑道必须够长,否则极易发生事故。父亲从没有飞过运输机,更没有飞过这种大型运输机,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登上飞机直接坐到机长位置,亲自驾驶。只见飞机在备用跑道上跌跌撞撞地起飞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11月初的东北寒气逼人,而且飞机上没有挡风玻璃,高空的风速冷得能把人吹透。当父亲把这架满是弹孔的大飞机安全降落在老航校的机场时,他已经出不来了!大家上飞机一看,他像个雕塑一样冻僵在座位上,脸、眉毛、眼睫毛上全是厚厚的霜,脸冻得青紫,鼻涕冻成冰柱挂着,手冻僵在操纵杆上不能动了。大家赶紧上来给他焐、揉,把手指扒开,将父亲抬下了飞机。

11月上旬,一场大雪将父亲和部分领航班学员困在了外场。东北的冬天大雪一直要下到第二年开春,气温达到零下四十多度。怎么办?道路被雪封了,本部来救援需要先铲雪开道。如果坐等救援,吃的烧的都不够,很可能等不到他们来。权衡再三,父亲决定自己飞回去。这个决定太大胆了,白茫茫的世界,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这种天气能见度低,最容易迷航,因为很难找到机场的跑道,需要飞行员具有极精准的判断力。此外,零下四十多度的气温有可能让飞机的螺旋桨在空中结冰停转。如果发生这种情况,飞机就会像秤砣一样掉下来。但与其坐等不如尝试,父亲决心一下,就和张受益各驾一架飞机,让全体人员分乘在这两架飞机上。父亲的飞机在前面,轰油门、加速,终于飞起来了。紧接着,张受益也起飞成功。两架飞机在空中编成纵队,向老航校本部飛去。就在老航校领导研究救援他们的方案时,伴随着轰鸣声,两架飞机稳稳落地,所有的人都安全回来了。在这样的大雪天飞行,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这在中国航空史上也极为罕见。

在白山黑水间,东北老航校白手起家,励精图治,铸造了中国航空事业的摇篮。从这里走出了王海、张积慧、林虎、刘玉堤、赵宝桐等一大批空军战斗英雄和高级指挥员,他们像种子一样播撒在各空军部队,不断续写着人民空军的荣光。

筑梦蓝天

1949年是不平常的一年。随着战事的发展,东北野战军挥师入关,父亲随接管大队奉命赴平津地区,执行接收国民党空军的任务。一个又一个机场,一架又一架飞机,父亲欣喜地看到,短短两三年国内局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工作不再是教学,而是转场于各个战场之间,检查、修理、试飞国民党留下的各式飞机。虽然奔波劳碌,但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因为他见证着历史,也参与着历史!

在这一年里有几件事令父亲终生难忘:

3月30日,军委航空局正式宣告成立,常乾坤被任命为军委航空局局长,王弼为航空局政委,父亲被抽调到航空局专门负责接收工作。

4月8日,经东北局报中央组织部批准,父亲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4月17日,父亲在国民党空军航校时的老同学、挚友杜道时,驾驶一架C-46运输机从台湾新竹机场起飞,冲破国民党飞机的围追堵截,历经7个多小时,带着200多个弹孔飞回人民的怀抱,成为第一个从台湾驾机起义的飞行员。至此,在父亲驾机起义后的短短三年时间,国民党空军已有56人18架次弃暗投明。4月23日,党中央在怀仁堂举行了欢迎国民党起义人员的晚宴,周总理高度评价父亲的义举,称他是“国民党空军起义人员的一盏明灯”。

9月,父亲当选为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解放军代表,并在大会上作了发言。他说:“这次我能以人民空军代表的资格来参加中国历史上空前的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我感到无限荣幸……我相信,在共产党和毛主席、朱总司令的英明领导下,中国人民的空军必然也和整个人民武装一样,很快地壮大起来,成为保卫祖国、保卫世界和平的强大力量。”这个简短有力的发言,赢得了全体代表的掌声,并被刊登在9月26日的《人民日报》上,题目是《建设人民空军》。

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在这个伟大的日子里,父亲肩负起一个重要任务,他带队的大机群在天安门上空进行分列式飞行表演,接受党和人民的检阅。由于国民党空军此前轰炸过南苑机场,为了防止敌人再次轰炸,中央决定把开国大典放在下午3点开始。

组织大机群在空中进行分列式飞行,这在我国还是第一次。当时经过严格检修只有17架缴获的飞机可以使用,分别是P-51型飞机9架,C-46型飞机3架,PT-19战斗教练机2架,英国蚊式飞机2架,L-5通讯联络机1架。父亲和东北老航校的教员及部分第一批学员参加了开国大典的空中阅兵。父亲担任C-46型机组的带队机长,为了完成开国大典首次空中阅兵这个光荣的任务,他和同事们根据飞机的性能、航速、航程等数据,经过多次计算,确定了方案:让9架速度快的P-51型飞机首先飞过天安门,然后追赶空中编队机群的队尾,第二次飞过天安门。这样,17架飞机就能完成26架次的飞行。为了防止敌机袭击,他们做好了战斗准备,决定4架飞机带弹飞行受阅,其中包括2架P-51型飞机、2架英国蚊式战斗机。

参加检阅任务的所有飞行员当时都写下了生死状,用生命保证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降落在天安门广场的人群和周围的建筑物中。阅兵当天一切按计划进行,当人民空军以空中分列式由东向西从天安门广场上空平稳优美地飞过时,广场上30万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中国人民经历了多年战争的苦难,饱尝了日本飞机和国民党飞机轰炸之苦,他们曾经多么害怕听到飞机的轰鸣声、看见飞机在上空盘旋的身影。如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天安门上空飞过的是我们自己的飞机,是为保卫祖国神圣领空建制的人民空军!人们欢腾了,鲜花、帽子、手绢都挥舞起来了……

天安门城楼上,周总理用手指着其中的一架飞机对毛主席说:“那三架大运输机领头的一架,就是刘善本驾驶的。”毛主席点点头,高兴地向空中招手。

1950年10月1日,父亲作为空中总领队,率领轰炸机12团的28架飞机,准时与地面机械化部队同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大机群壮观地飞跃天安门上空接受检阅。1954年国庆,赫鲁晓夫作为苏共代表团团长来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当天早上下了雨,能见度不好,为了保证阅兵安全,总指挥罗瑞卿问父亲刘善本能否起飞,能否保证万无一失?父亲一早观察了气象,又让技术主任邹耀坤到天安门附近的上空实地考察,认为战机可以参加阅兵任务。当天上午10点,100多架战机同时飞越天安门上空,赫鲁晓夫在城楼上对毛主席竖起大拇指,说你们空军真厉害,这样的天气我们红场阅兵空军是不会参加的。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当场通令嘉奖空军阅兵集体荣立三等功。从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到1955年国庆,父亲共参加过5次阅兵,担任过5次空中总指挥,可以说创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阅兵之最,在我军阅兵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1949年11月1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空軍司令部在北京诞生,它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国人民有了自己的空中力量。这一天也成为人民空军的建军节。刘亚楼出任空军司令,肖华任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从此人民空军开始了大发展时期。为了迅速建设一支强大的人民空军,党中央、中央军委决定,以东北老航校为基础组建七所空军航空学校。父亲被调到空军一航校工作。据说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起义人员不能任正职。军委呈报文件的提议是:一航校校长吴凯,政委姚克佑,副校长刘善本。呈报中央后,周总理用笔圈画对调,把校长改为刘善本,吴凯为副校长。

一航校是轰炸机学校,校部设在哈尔滨马家沟机场。1949年12月1日,一航校举行开学典礼,父亲走马上任。在一航校训练工作会议上,父亲提出政工干部必须懂飞行,不懂飞行是没法做好学员思想工作的,因为学员的思想问题是在学飞行中产生的。因此他要求政工干部应该学习飞行,并把政委姚克佑作为自己的带教对象。姚克佑毕业于燕京大学,文化水平高,选择了领航,由政工干部成为飞行干部,后来担任了空军军训部第一副部长、空军副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周兆平在40年后回忆说,他学了两次飞行,因为难度大不想学了,觉得自己是搞政工的不学也可以,但是刘校长不断鼓励他,还亲自带他飞,竟然把他从一个政工干部培养成优秀的飞行干部,后来他当了一航校的校长、总装备部副部长。他说:没有刘善本就没有我的今天,他比一个共产党员还要无私地奉献自己的专业技术。

父亲刘善本就是这样一个具有钻研和奉献精神的职业军人,他把勇敢、科学、智慧、技术相结合,为人民空军培养了第一批夜航飞行员,为新中国人民空军的建立和发展奉献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1952年3月5日出版的第40期《人民空军》杂志刊登《夜炸敌巢》报道,称父亲刘善本是“中国空军夜航、夜战的创始人”。他并没有想走进历史,历史却铭记了他!1955年父亲荣获一级解放勋章,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大校军衔,1964年经毛主席亲自提名,父亲晋升为少将军衔。

〔责任编辑 袁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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