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牟山
杨福芬“哐当”一声推开教室门,眼睛瞪得滚圆,朝教室里举起手中青光闪闪的砍柴刀的时候,讲台上刘晓晓的小心肝都提到嗓子眼儿了,花容失色。
教室一片寂静后,有三两学生同声说疯子,教室便一阵骚动。最后排的刘世兵站起来,高出同学们大半截,直杆杆地走向教室门,和杨福芬走到操场去。
有学生说,是刘世兵的疯子妈。
刘晓晓从惊吓中缓过些神,忙掏出手机,哆哆嗦嗦着给王大举打电话。
王大举两分钟就赶来了,提着根棍棒喝斥杨福芬把刀放下。杨福芬倒也听话,嘴巴吧唧着嘟囔两声,就把刀丢在地上了。
王大举走过去把刀捡了,厉声责问,杨福芬你提刀来学校干啥?
杨福芬嘟囔着说,啊……没啥,啊……看看小兵。
王大举厉声喝道,他来读书要你提着刀子来看啊?学校恁安全的要你提着刀子来看啊?快!快滚回家去!
杨福芬嘟囔着嘴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看着王大举笑笑。
王大举又厉声说,让你家刘世兵来学校读书,是乡长的好意,是国家的政策,是为你家以后能脱贫致富,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杨福芬嘟囔着说,啊……懂,啊……是为好。
王大举晃晃手中的棍棒,喝声说,懂就好,赶快回去了!以后不准来学校,你要再来,看我打断你的手!
杨福芬嘟囔着连说,啊……走,啊……走。眼睛慈祥起来,伸手摸了摸身旁边低头红脸呆站着的刘世兵灰扑扑的头,慢腾腾地向学校大门走去。
王大举对围拢过来的几个老师说,没事了,没事了,神经有点问题,吓吓就走了。
刘晓晓家在几千里外的湘西,上学期才通过特岗教师招聘考试上岗的。她脸色还煞白着,哆嗦着说,王支书,这个学生我不敢教了。
王大举安慰说,王老师不怕不怕,她只是护子心切了点,没恶意,不伤人的,吓吓就走了。这家是乡长联系的贫困户,可不敢辍学的。下午,我们村委再去她家打好交待,绝不准她再来学校了,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牟兰一行人下了车,走上了水泥铺打的连户路。路旁的包谷在花壳了,有饱满的米子涨破了壳,像是娉婷少女含笑露出了洁白的牙,在风中呵出阵阵清香。
王大举笑着说,乡长,这两年乡村公路修好了,连户路也打好了,拉车煤炭盘点东西也方便了。前几年,我也在县城商业小区买了套房,偶尔去住住,吵闹不说,空气混浊浊的,一天像是在个大闷罐里。还是现在乡下好,空气多清新呵。
牟兰笑笑,问,刘德福家近期有什么意见没?
王大举说,乡长让他一家人都吃上低保了,还能有啥意见?睡觉梦里都会笑醒起来。
牟兰说,这种人家,就算不是我挂包联系,也该全户纳入低保的。
刘德福家在半山坡,一间茅草屋,老旧,一边的地基微微坠沉,像个身躯佝偻的老汉戴了顶歪歪草帽蹒跚在山路上。牟兰说,下次的农危改指标,一定要给他家一个。
王大举说,前年还是王乡长时,有茅草房改造指标,给他家也没修成。一分积蓄没有,单靠指标的资金,垒个圈梁都成问题。
牟兰问,就不改了吗?就这么留着到脱贫?要灵活,要想方设法,要多方筹措。
到了房前,门闭着。王大举大声喊着刘德福刘德福,“咯吱咯吱”推开了门。
低矮的楼巴竹下,回风炉上在蒸一甑子饭,夫妻俩坐床上,三个儿子一溜儿坐凳子上,偎着火炉盘。
刘德福看清进来的人,干瘦的脸上挤出笑,小眼睛眯着,咳喘两声,起来让座。刘世兵也起来让座,红着脸,退到墙根前去了。杨福芬呆滞着眼神,愣坐在床上,望着客人嘿嘿笑笑。一个儿子扭过头来,眼睛木木的,看看来人,又扭过头去了。另一个儿子扭过头来,眼睛黑闪闪的,看看来人,蹙蹙眉毛,又扭过头去,埋下头,双手在炉盘上轻轻敲着。
刘德福推搡了一下坐着的杨福芬,连声说,哟,哟,哟,床上坐,床上坐。又对还坐着的儿子说,还不起来?抬板凳去。
眼睛木木的儿子嘿嘿笑笑,起来,站在墙根前去了。眼睛黑闪闪的儿子也嘿嘿笑笑,脸上露出微红,抽身去里间抬了一个凳子来,放下,也到墙根站去了。
牟兰三人推辞着坐在了凳子上,刘德福、杨福芬还坐床上。
牟兰拉了下家常,问,刘世兵学习成绩咋样?刘德福说老师说还可以,都得到好多100分了。牟兰露出笑意,对站在墙根的刘世兵说,哦,是吗,拿作业本来我看看。刘世兵脸更红了,移步到里屋拿作业去了。眼睛黑闪闪的儿子嘿嘿笑笑,过来坐在了空凳上。
牟兰又问杨福芬还去学校没?杨福芬讪讪笑笑,张张嘴说,啊……没了。刘德福说,那次王支书们来交待过后,我随时注意看着。指了下坐着的儿子,说,刘世勇也帮着看着,就再没去过了。刘世勇抬头腼腆地笑笑,又低头,左手耷拉在膝上,右手竖起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回风炉盘。
牟兰指指站在墙根的那儿子说,你帮忙看着你妈没?那儿子目光空空,摇了下肩,没说话。刘德福说,刘世华虽是老大,但不会这些的。
刘世兵拿来了作业本,牟兰边翻看边赞扬,字写得好嘛,一笔一画都很认真。嗯,全是勾勾,恁多个100 分。好,就要好好学习,继续努力。抬起头,对偧眯露眼的杨福芬说,你看,你看,你儿子成绩多么好啊!你再不能去学校影响他读书了啊!又对刘德福说,你看,能读书的嘛,多好!你千万要看好媳妇不让她去学校闹!虽说12 岁了才读一年级,年龄是大了点,但不晚,知书识字了,思维开拓了,跟得上社会了,跟得上时代了,你这个家庭就有奔头了。
杨福芬嗫嚅着说,啊,好啊。刘德福连连点头说,要得,要得。刘世勇停下手里的敲打,抬起头说,好学球的,我以前也得到球过100分,是我妈提球着弯刀去学校好几次,我才没读球了。
牟兰问,现在还想不想再去读书?刘世勇避开牟兰的目光,眉毛一蹙,眼睛一睖,说,都16 岁球了,不球去读了。
牟兰说,说话要礼貌,不要乱说脏字。
刘世勇脸一红,又低了头,右手撑在膝上,左手竖着手掌敲打炉盘,身子斜拉着,像只折了一边翅膀在啄食的小公鸡。
牟兰把作业还给低着头红着脸站着的刘世兵,抬眼看着站在墙根的刘世华问,你想不想也去学校读读书?刘世华眼神茫茫的,身体往左靠,右脚跟提起来贴着墙,没说话。牟兰又问,想不想读嘛?想读我就给学校老师说。刘世华身体往右晃动身子,换左脚跟贴墙,嘴巴张张,讷讷,说,不球想。牟兰便说,又说脏话,要礼貌。
刘德福抿抿嘴说,他懂不到的,不会,以前喊他去读书,他哪也不去,一天只围着他妈。刘世勇倒想读,却没有读成。
牟兰叹叹气,说,十六、七岁的人了,可打点工找点钱使嘛。
刘德福说,懂不到,也找不到。
牟兰说,附近不是有石厂吗,做苦力总会吧?
刘德福轻声说,村上帮忙联系过,刘世勇去过两天。
刘世勇停了手,抬头说,抬石头不累,只是老板经常骂人,难听,就回来了。
牟兰又问,想不想外出打工?
刘世勇眼睛里亮了一下,蹙了下眉说,想是想,就没人带着,不敢去。
牟兰说,过两个月县里要召开劳务输出现场招聘会,是对口帮扶的广东企业来招工,想去不?
刘世勇眼睛又亮了一下,又蹙了一下眉说,要得。
牟兰说,去打工要苦得,要听话,要多与人谈话交流,说话要有礼貌。又问站在墙跟的刘世华想去不。刘世华身子一歪,又换了只脚跟贴着墙,一脸木木的,讷讷说,不去。
牟兰笑笑,回过头来问杨福芬,刘世勇去打工挣钱给你用,愿意不?舍得不?
杨福芬眼神恍惚着,表情木然,眨巴了一下眼,没说话。
牟兰又笑笑说,打工找着钱了,拿钱给你买大米大肉吃,还讨个漂亮的媳妇回家来,给你生几个胖嘟嘟的孙子,好不好?
杨福芬抿着嘴笑了,说,啊要得,啊好。刘世勇停下了敲打的手,脸又红起来了,呵呵笑了。刘世华收拢了脚,嘿嘿笑着伸手去摸旁边站着笑的刘世兵剪得像个马桶盖的头。
牟兰主持召开西南云乡扶贫工作会议,点名表扬了副乡长王星,与联系的贫困户打成一片,今早,有群众还打电话来,说喂了半年的鸡,昨天有3 只开始下蛋了,蛋歌唱得响亮,鸡蛋也大个。还说,母猪开始打圈了,一天把圈拱得稀巴烂。点名批评了几个包保干部,贫困户家庭详细情况都还不明,房前屋后家里家外环境卫生一片邋遢,一年难得去群众加几趟,好不容易去一趟也是点个卯。
冬了,天气渐渐冷下来。西南云乡的天空,雾雨濛濛,像是罩了一张无边无际的冷网。
向晚,牟兰回到县城的家。读高中的儿子晚自习去了,丈夫窝在沙发里,就着取暖桌看电视。牟兰换了拖鞋,放下提包,径直进卧室去翻箱捣柜起来。
丈夫从沙发上起来,走进卧室,嘟囔着问找什么,双手从后背腋下包抄过去,抱住了媳妇。牟兰正牵着一件毛衣打量,说,冬天了,冷了,刘德福一家子穿得可怜,把旧衣服些搜搜给他家送去,反正堆着也是堆着,时间长了也就扔了。
丈夫的手滑了下来,搂住媳妇的腰,说,都照媳妇这般扶法,全国人民脱贫就在眼前了。
牟兰笑笑,肩膀轻轻摇摇,蹭了蹭身后的老公,说,乡村有的人家也真是可怜,没有帮扶还真是一无所有;遇上了结了对子也是一种缘分,能真实的帮扶好了也是一份功德。说完,把毛衣往床沿一搭,摆脱老公的手,去衣柜里摘出一件貂皮大衣来。
老公一看衣服,便说这件不行不行,是新疆游玩的纪念了,当时一千多呢,货真价实。
牟兰瞅瞅老公说,买七八年了,就穿出去过一次,这衣服不适合我,放着也是放着,光长霉气。
晚上,儿子睡着后,夫妻两亲热了一阵。牟兰说,杨福芬挺可怜的,听说也是读过点书的人,以前还有点模样的,命不好,嫁了个暴戾的男人,刚学走路的儿子被人贩子偷走后,几头夹攻,便疯了。刘德福脾气倒好,就病病歪歪、木木讷讷的,还大她二十多岁。运也到好,一窝生下三个儿子,就是一家人都圈在屋里,三个儿子差点就圈成了三个憨包。老公听着,没说话。牟兰又说,一直担心刘世勇会被退工回来,嘿,居然没有,听说还苦得,第一个月就挣了两千多的工资,呵,不容易呵!刘世兵成绩也好,应该也会聪明起来的,就是刘世华没法子,像他老妈,一天捶不出几个响屁。
老公伸手从媳妇脖颈穿过去,搂着她的肩,手掌轻轻拍拍肩膀,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赶下乡去哩。
车子在公路边停下来,牟兰一行人下了车,大包小包提了一手,往半山腰走去。
烟囱里有青烟冒着,牟兰“咯吱”一声推开了门。屋里有点烟,夫妻俩坐在床上,刘世华坐在凳子上。炉子上汽着一甑饭,火厢旁放着一撮箕包谷核,三人偎着火炉。
刘德福推搡着杨福芬和刘世华起来,硬把牟兰让到床上坐。
牟兰坐在床上,觉得硌屁股,便往里动了动,说天气冷了,搜了点家里的旧衣物来,就旧了点,但穿在身上热和的。
刘德福脸上挤满了笑,皱纹爬得满脸满额都是,像一个干瘪了的葵瓜。杨福芬也咧嘴笑了笑,皮笑肉不笑似的,眼里倒有了些明净。刘世华站在旁边,也歪嘴笑了笑,像根木头上有朵菌子被春风吹得抖了抖。
牟兰从提包里掏出500 元钱,递给刘德福说,要过年了,看看买些年货吧。
刘德福双手往怀里缩着说,不了,不了,不能让乡长破费了。
王大举在旁边说,乡长大冷天的亲自来给你家里送温暖,接着就接着嘛,还要让乡长的手老举着吗?以后要一直把房前屋后环境卫生好好打整干净,让刘世勇在广东好好安心打工,让刘世兵在学校好好安心读书,以后慢慢就越来越好了嘛。
刘德福颤抖着手,接过钱,连声说麻烦了麻烦了。
杨福芬站起来,“嗖”地一下就把甑子抬了起来,放在墙壁下一张黝黑的条桌上。又“呼”地一下抬锅,牟兰们一边身子都往后扬,一边连声说慢点慢点。
抬了锅,杨福芬“唰”地捡几个包谷核攒进火炉里,又端了一口铁锅放在火上。锅里有豆豉拌腊肉,杨福芬抄着锅铲“咣当”“咣当”翻转起来。
牟兰笑着说,慢点慢点,等热下再铲的好。又笑笑说,看不出,还会做饭吃的。
刘德福说,不发病时,都是她做饭吃的,咳咳。
牟兰笑笑,手往里让让,摸到了枕头,觉得硬硬的。抓起来看看,里面塞的却是些包谷壳。便摇摇头说,我也是粗心,来那么多回了,居然没发现这枕头还是包谷壳子装的。家里还有两副多余的枕头,下次再带来。
刘德福一脸老好的笑,双手在怀里不停的搓着,嘴巴嗫嚅着,想说什么又找不着说的,只干巴巴地咳了两声。
锅里响起滋滋的油溅声,白汽开始冒起来,杨福芬的铲子翻转起来,动作幅度还是大,但速度是慢下来了。
牟兰一行人起身要走。刘德福满脸挤着笑,又夹着一种要哭要哭的神情,不停地搓着怀里的双手,一个劲儿挽留她们吃饭。
杨福芬木淡的脸上柔和了些,嘴巴张了张,说,啊,吃饭嘛。锅又响了,她挥铲翻搅,热汽腾腾中,像个云里雾里的大厨。
刘世勇忽地离了墙壁,进里屋抬了个凳子放在火炉旁,坐了下来,双手扶着炉盘,眼睛活泛了,望着锅里的腾腾白汽,露出了丝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