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笛
夏日的夜,天地万物都被扣在一口漆黑的大锅里,炎热像是铅块一样压弯了我黏腻的脖颈,黑锅上露出一匝匝苍白的星洞,细细簌簌的光无力地撒在垂着头的柳树叶儿上,一滴一滴油油地滑下来,消融在湖一样黑魆魆的地面,没有一丝微澜。
杨柳街上有条腐臭的黑河,黑河蹲踞在低矮的堤,尾巴间沁着蓝黑色的幽光,咕噜咕噜地吐着腥臭的气息,这腥臭的气味如同一块沉重的黑布飘来,牵着我和母亲往前边走,又捂住了我们的视线。
“妈,我怕。“我紧紧的握住母亲的手,感觉母亲的手心也突突地跳着。
“不怕,快到了。“母亲说。
我紧贴着母亲小步走,母亲把包袱抱在怀里,路很黑,我揉了揉眼,还是看不清,而后隐隐地看出几栋楼的轮廓,楼不高,几家灯火亮起来,如同黏在黑暗中散着光翚的鱼鳞。绰绰间,我和着母亲的步子走,一步也不敢丢,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小盏红色的光,红光在夜色中晕染开,盛开的鸡冠子花儿似得,花瓣带着噼里啪啦的火星点燃了一小撮的黑暗。我的眼睛变成了两只扑哧着翅膀的小白蛾,引着我探出脖子向着光源飞,红光让我觉得安心,我手心滑滑的,脚步却橐橐快了起来,不多时,几乎我拉着母亲往前走。
一只红灯笼,挂在一个单元的门口,照亮了黑洞洞的口,竹骨鼓鼓地曲起来,退了色的金箔福字,被肚儿里涌满了的红光撑的支离破碎,下面黄色的流苏如同姑娘的裙摆,在闷热无风的天气里,自顾自地摇摆着。我伸出手掌,让它顺着流苏淌在我的手心里,温暖的,干燥的,红淌淌的滴着水儿叮着我手心里,这是一条红色的鱼摇着尾巴呢,我咯咯咯地笑起来,掬起手掌乘着一捧光给母亲看。
“快走吧。“母亲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只顾着拉着我的手往前走。
我和母亲过了挂着灯笼的楼,又走了几个单元口,才进了我们新家的那一栋。楼道比黑河的水还黑,一丝灯光都没有,偶尔能听见盖着帘子的门背后有人的笑声。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母亲拉着我,横着走,侧着走,脚步灰扑扑,轻飘飘。
“啊!”母亲的手心猛地一紧,把我往她身侧一拉。
“啊!“我不明所以,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喊了一声,却是慢了半拍。
幽暗的窗户下,一个暗黑的影子硕大的铺在我和母亲脸上,影子的背面镶着一道毛边的月光,粗拙地勾着一个野兽一样的轮廓。那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他佝偻着背,束手束脚地站在那里,听到叫声,他身子猛地一抖,向后迈了一步,却并没有走的打算。月光涂在母亲溢满了泪的大眼睛里,落在了我好奇打量的小眼睛里,也照亮了这个也被吓了一跳的人脸上,让他丑陋的脸突的闯进我们的眼睛里,他的脸和一只野兽没什么两样,鼠牙,兔嘴,牛鼻,一双呆愣愣的大眼睛,分得很开,直勾勾地望着我和母亲,脸上布着水洼一样磕磕巴巴的窝窝,杂乱的眉毛向下耷拉着,窝棚草般的抖动着。母亲也随着他的眉毛轻轻抖动着,嘴里发出细碎的吸气声。
一户人家听了响声,打开了门,男主人本来眉头都系在了一起,看见我和母亲一妇一幼,缓了脸皮,说“这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母亲尾音都带着颤,带着我往门前凑,“楼道有人。”
“嚯!是那个傻子,没事!他一到晚上就喜欢乱窜,没事!“男主人迈出几步,像是赶苍蝇一样伸出胳膊驱赶着傻子,“去去!走开!”
傻子巨大的影子突然间缩小了,像是吐丝的蚕,他勾着肩,藏下了野兽一样的脸。我打量着他,看到一双眼睛,怯生生的,很怕人。他绕着我和母亲走,绕着楼道里的杂货走,脚步轻盈的像一条细尾巴的鱼,“嗖”一下子寂然无声的,消失在深沉的黑色中。
太阳从黑边里面破水而出,又慢悠悠的落下。我在杨柳街黑河区已经住了一个月了。母亲时常跟父亲抱怨黑河的脏,人们的粗鲁和周围的不安全,并且执意不肯给我家门钥匙,于是每天放学,我都要沿着黑河走上来来回回走上十几趟,直到河水吞没了日头,直到傻子的妈在楼口又挂上一盏红灯笼,才能看到母亲归家的身影。
小摊贩们围绕着黑河区卖青菜、肉和廉价的衣服,闷热的腐臭味围绕着叫卖声一股一股窜进人的鼻腔,不远处黑河区的老年人们磕着瓜子在大榕树底下唠闲天,说的尽是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等到夜色将至,我会看见皱着眉的清洁工把一堆一堆混杂的垃圾扔进黑河。来来往往的人群只有我愿意与黑河作伴,愿意端详它浮着绿色伤痕的面颊,还有一个人也跟我一样时常立在黑河的边上,望着漆黑浮绿的丑陋的脸,照镜子一样端视着河面,那就是傻子。
“你在看什么?”终于有一天,在绕着黑河走了八圈,内心沟沟弯弯无数次后,我对着傻子说出了第一句话。
他显然吓了一跳,像受了惊的猫一样向后一缩,蜷缩着身体,仿佛是个准备挨揍的人把身子躲藏在环绕着的手臂后面,把那张野兽一样的脸又一次藏在了臂膀下。
我却为他的反应感到开心,他的肢体语言就是对我说话的回应,我继续说“你也喜欢黑河对吗?”
他依旧低着头不说话,手指头搓着灰色的衣角,两个硬梆梆的指甲壳里填满了绿色的泥。
我的话匣子开了,像蹦豆仔一样向着这个新奇的朋友说起来,“你叫什么?你多大岁数了?你在等妈妈吗?你是不是也怕黑啊,所以你妈妈才会给你挂上红灯笼啊。可是,你晚上站在那么黑的楼道里,怎么又不怕了呢……”
他不回答我,我便有些不乐意的弯下腰去瞧他的脸,他像是被蛰了一下,黑里掺白的杂乱的发麦草一样颤了一下,然后才重重地垂去,露出突兀的后脖骨。
和风呼呼地吹,卷起浮在湖面褶皱的绿萍,卷起漂浮着的微微腥气,扑面而来。我眼睛一亮,从书包里拿出课本,递到他面前,“你会念吗?”他却又重重地后退了一步。我丝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打开课本,开始大声地朗读起来,每一个音都咬得轻轻楚楚,实实在在,每一个韵脚都高高吊起又重重落下来,书里面的字从未如此生动地从我嘴里吐出,我一边念着,一边偷瞄着我的新朋友,他的头还是一动不动,像是被塑住了。
我一篇接着一篇的念,风把我的声音洒在柳树梢头,洒在街头巷角,洒在他的耳朵里。我欣喜地发现,当我偶然瞟他一眼时,他那藏起的眼睛也会偷偷地抬起一下,然后又猛地扎回去。这让我念得更大声,更有力,嗓子简直要飞到风里面去了。
终于,我停了下来。我停下来的时候,他也好奇地抬了下头,我装模做样的摸摸鼻子“啊呀!这里有个生字!”我一下子凑到他身边,把课本凑到他低垂的眼前,“这个!就是这个字!念什么呀!”
他迟疑了一下,轻轻吐了一个字:“丘。”
“那这个呢!“我兴奋地像是要燃着了一样,又随手指了一个字。
“桃。 “
“哇!你太厉害了!”我笑起来,“但是有一个字,你绝对不认识!”我哗哗翻起书本来,然后又一次递到他面前。
他依旧像只蚊子哼哼,脖子却渐渐直了起来,很轻很小声的说:“靥。”这下轮到我惊讶了,要知道,这个字我也不认识啊!人们叫他傻子,可他是一个聪明的傻子吗 ?不对,老师说过,聪明和傻是一对冤家,有傻没聪明,有聪明没傻,难道傻子没傻,反倒我傻了吗,可是为什么别人不管我叫傻子呢?
我开始迷恋上了和傻子玩猜字的游戏。
上学的时候,我就在书桌底下偷偷的勾出一个个生僻的汉字,这些汉字总能从傻子羞涩的鼠牙里轻轻蹦出来,总能准确地在他青白的兔唇里含着,但是每当我问道别的问题,比如“你叫什么名字?”或者“你是不是就叫做傻子?”之类的话,那些含蓄的音节就像是烟一样消散了,傻子兔唇挤成一道线,头又低了下去。
黄昏里的街头巷尾,像是被涂抹了一层橘色的脂肪,影影绰绰。楼前的女人们望着母亲牵着我的手回家,眼神里映着一种古怪的神色,这样的神色逐渐叠曲增厚,像是阴雨前的乌云,终于有一天,母亲的眼睛里也掺杂了这样的古怪的神色,只不过里面还涌动着红色的愤怒,母亲的手重重地打在我的后背,“你丢不丢脸?跟谁玩不行,非要去逗傻子!傻子是你逗得了的吗?”
“他不是傻子!“我争辩道。
“他不傻,他把傻全传染给你了!你是个女孩子,你要是个男孩子我也就不管了,你给个傻子天天呆一起,像什么样子。”母亲把眉头皱成一团,“你还跟我倔!以后,放学我接你!不许你再同傻子在一起!”
红浪又出现了,映在妈妈的影子上,如同一条荡漾的裙裾。妈妈的影子在逼仄的小屋子很大很大,我的却很小,几乎就是干枯的一束,藏在妈妈影子的阴影下。
我和傻子的游戏在夏末秋至的拔节处,停止了。
秋天到了,杨柳街的柳树垂髫叠翠流金,一缕缕串着秋的金色,天气晚的很早,空气也染了凉,连楼前的女人们也不经常出来唠闲了。
我看到傻子的影子藏在河堤柳树的阴影下,看到我来了,他的眸光闪了闪,似乎两颗星星镶在里面,我却只是咬着牙,低着头跟在妈妈后面走,走过很远很远,我似乎还感到一双疑惑却暗淡下来的目光贴着我的后背。
我抬起头,看见他的老母亲在楼道口颤巍巍的挂着灯笼,一双消瘦的脚布满了青黑色的皱纹,红灯笼的黄穗子飘来飘去,暗金色的福字悠悠晃晃的挂在上面,半个偏旁都没有了。
那是夜,母亲带着我从外婆家往回走。外婆往我的小兜兜里装了一把奶糖。我一边走一边吃,妈妈轻轻哼着歌曲,我们拉着手摇摇晃晃,从没有比这更快活的时候。
傻子家荡漾的红灯笼,远看,像一颗发光的红皮橘子。风儿吹起来,一层红浪一波一波的鼓动着,连着对面老树的影子都跟着一起簌簌的跳跃起来,妈妈甚至赞叹道“这盏灯笼的光多好看啊!”
一个黑色的影子藏在不远处的楼道口,看到有人来了,影子像是一只受伤的小耗子一般轻轻地向更黑处移动。我犹豫了一下,抻了抻母亲的手,请求说“妈妈,我可以分给傻子我的糖吗? ”
红色的光在妈妈的眼里撞来撞去,母亲的目光此时也是温暖的,母亲轻轻叹了口气,对我说“如果你想的话,就给吧。”
我拉着母亲的手向着黑影子走去,黑影子便像风吹柳条一般不安的晃动起来,我叫着“出来,出来啊!”影子缩进了黑暗,我便探进去,傻子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我伸出手,把一把糖凑到他的眼前,“给你,给你吃。”
傻子宽大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双脚像是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两只手直愣愣的僵硬在身子两侧,似乎被黑暗冻僵了。我往前迈了一步,傻子就退一步,嘴里发出唔唔声仿佛野兽的呜咽,我急了,往前迈了一大步,“轰隆”一声,傻子跌倒在一片杂物中。
母亲似乎又轻轻叹了口气,从我手中接过糖,放到离傻子不远的地方,拉着我的手离开了。
刚刚走出单元口没有多远,傻子的脚步就在身后响起来,他的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声音牵住了我和母亲的步伐,我们看到他也停了下来,双腿开始颤抖,一身夏天单薄的衣被风吹的鼓起来,傻子不知冷热毫不打颤,手里面稳稳的捧着一把奶糖,他一步一步蹭着地过来,一脚高一脚低,姿势极为古怪。走到我面前时,头低的几乎垂到了胸口,他把手探到我脖子下,我只好伸出手,他手腕一翻,一把奶糖又回到了我的手心里。
傻子的黑影子笼罩着我,他野兽一样的脸也融化在黑暗里,他突然又抬起手,从我的手心里,轻轻的,衔走了一粒糖,像是鸟衔走一条幼虫。他把糖小心翼翼放进薄衣的前兜里,慢慢挺直了腰杆,发出像孩子一样细弱的声音,“谢谢。”然后,他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子又回到了楼道口。
我望望傻子,又望望妈妈,妈妈的脸一半红一半黑,她嘴里喃喃着“这傻子,好像也不傻嘛。”
可是第二天的时候,母亲在为我梳头的时候,突然“呀”的惊呼起来。母亲张开手掌,我看到有几粒白白的小生物在母亲手心里忙个不休。“天哪!是虱子!”母亲茫然不知所措。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直愣愣地望着母亲的手。
“你最近有没有跟谁出去……天哪!我想,准是从那傻子那里蹿来的。”母亲开始猜测,“天哪,我不该让过去,他看上去脏兮兮的,我真不该让你过去。”
我被吓哭了,母亲把父亲叫过来,父亲怒气冲冲地要去找傻子的母亲。而母亲拦着他,他们找来一个烧好了热水,又找来一个大盆,倒进一半热一半凉的水和半瓶子醋,把我的头发浸进去,酸溜溜的味道熏得我的眼泪直往下流,父亲忘我的头发上涂了厚的硫磺皂,肥皂水流到眼睛里,我小声地哭起来,把眼睛揉的又肿又红。
“我一定要告诉那个老太太,他儿子就算是个傻子也得要洗澡!”父亲套上衣服往外走,吓唬着我“知道了吧,小淘气,你不该和傻子玩的。”
不多时,我便听见楼下的吵闹声,我爬在窗户口,看见一堆人围在傻子家的单元口,父亲在大声地跟着一个佝偻的老太太说着什么,当周围的人听见爸爸说到“虱子”的时候,都自发地惊恐的远离了三个人的圆心,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有的妇女甚至开始检查起自己的头发了,男人们抽着烟提着早餐,背着书包的小孩子们嘻嘻笑笑,大人们喝斥着他们,乱成一团。
我看到老太太不住地点着腰,傻子害怕地倚在老人的身边,周围的聒噪让他颤抖着,身子像筛糠一样左右摇摆着,脚一下一下蹭着地,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我看见傻子把手按在耳朵边,老人却哭着给了他一耳光。我也哭了,捂着眼睛不敢再看,我感到羞愧,我知道,虱子不管是不是傻子身上的,我都再也能去见傻子了。
虱子吃掉了我的头发,也吃掉了傻子的红灯笼。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看到傻子家门口的红灯笼换成了两只白灯笼。冷冷清清的门口摆起了桌宴,打麻将的、打牌的、吃饭的声音绑成杂乱的一股,抽打着本该凄凉的夜。
一个臂膀像男人一样厚实的女人,脸上散发着酒后的赤红色,大声地喊起来“大家吃好喝好啊!”
一个男人笑嘻嘻的打趣着“秋生啊,你可算苦尽甘来啊,老太太的宝贝都给你留下了吧。”
“她?”女人鼻子里狠狠地一喘气,眸光鬃毛一样扫过男人,男人一抖,“她最大的宝贝就是她那个傻儿子了吧。可惜啊,好吃好喝全是她儿子的,到头来,还是得我来擦屁股。”女人咯咯笑起来,男人哈哈笑起来,我捂着耳朵,飞奔一样地回了家。
红灯笼再也没有挂起来,傻子也在没有在黑河区游荡。他和他的红灯笼一同被锁在了厨房。那个管他的女人每天给他送一顿饭,天不黑的时候就离开了,从来不记得为他点上一点光,或许她和她们都认为傻子不怕黑吧。
我是看着那个女人离开的,又抬头看了看傻子的家。傻子站在狭小的厨房口,头抵着斑驳的窗户,他的眼睛被玻璃的污渍划得七零八落,让人看不清他在看什么,看哪里。那双兔唇里嘟嘟囔囔,喋喋不休,似乎要把一辈子的话说完,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说话的样子,我含着眼泪唤着我的朋友,他竟然像没听见一样。他聋了。只是我没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天我回家时,街口围着一群妇女,她们贼兮兮地议论着。
“唉,一眨眼的事,人说没就没,这春生死得可怜啊。”
“谁是春生啊?”
“唉!你可糊涂了!就那个傻子啊……”一个女人挤着眼睛,放低的声音透着一丝模糊不清的兴奋。
“啊!是的,我亲眼看见了,早晨他被抬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吓人啊!”
“他那个狠心的姐姐,把他锁在厨房里,本是为了省事,可没想到,傻子竟然也会砸碎了灯笼里的灯泡抹脖子,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啊!”
女人们拍着胸口阿弥陀佛的、菩萨保佑的说起来,越说越多。
我捂着耳朵往前奔跑,胸脯里有一股子滚烫的气体沸腾着想要冲出来,我憋着它闷着它,就是不肯。“咯吱”一声,我听见有东西被我的脚掌压碎了,我挪开脚掌,一只沾了血,涂满了灰,干巴巴的碎片割破了糖衣的奶糖静静躺在地上,躺在我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