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贵内争与辛亥滦州兵谏——吴禄贞之死新探

2019-11-12 20:00朱文亮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清廷袁世凯计划

朱文亮

“滦州兵谏”是辛亥革命期间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清军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第三镇护理统制卢永祥、第二混成协统领蓝天蔚等东北将领联名发动兵谏,提出速行立宪等主张,抗拒清廷的调遣命令,客观上有利于辛亥革命的迅猛发展。在既往研究当中,学界多从革命视角加以关注,一般认为参与其事的第六镇统制吴禄贞属于革命派,滦州兵谏是一种革命行为。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尽管此前已有武昌首义的革命示范,并有长沙、西安等地的革命响应,但滦州兵谏采取的却是相对温和的进谏方式,未敢与清廷公然决裂。张绍曾、蓝天蔚等人后来即便被清廷削夺兵权,也只是选择妥协退让,而没有迅即率领军队宣言革命。吴禄贞更是因为疏于防备,突然在石家庄遇刺身亡。凡此种种,仅从革命视角似难解释完整。因此,有关滦州兵谏的性质评价、曲折演变,尤其是与清廷权贵的密切关系等内容还有待继续进行探讨。

一、滦州兵谏得到权贵支持

要对滦州兵谏的性质做出正确评判,先可重点分析第六镇统制吴禄贞的相关举动。一般认为,吴禄贞具有强烈的革命意识,是滦州兵谏的重要策划人物。兵谏发生之后,吴禄贞曾前往滦州与张绍曾会谈,正是吴禄贞的滦州之行促使张绍曾等人趋于激进,进而“密定进攻北京之计划”,严重威胁到清政府的统治。值得注意的是,吴禄贞具有关键意义的滦州之行,并非他自身所能决定,而是出自清廷权贵的筹划决策。

1911年10月27日,滦州兵谏正式发动,张绍曾、卢永祥、蓝天蔚等人联名兵谏,抗拒清廷调遣命令,提出“立开国会”“内阁总理大臣由国会公举”等十二条政纲。当天晚上,他们派人赶至北京,将兵谏奏折及政纲十二条首先交给军谘大臣载涛,载涛急忙电约另一军谘大臣毓朗到军谘府商议,两人再连夜前往内阁协理大臣那桐家,并邀请另一协理大臣徐世昌前来,再加上禁卫军协统良弼,五人共商应对之策。

吴禄贞的滦州之行正是27日晚上由他们五人商议决定的。据毓朗第二天向日本人川岛浪速透露,决定派遣吴禄贞前往滦州对张绍曾谋求安抚之策,是他与载涛、徐世昌、那桐等人熟议的结果。参与者良弼此后也向日本公使馆武官青木少将透露,实际上只有他们五人负责处理此事,其他朝廷大员并未参与。与会五人当中,良弼是在他们“议久不决”时才到那桐家“求见”,加入讨论,必定是想表达处理滦州兵谏的意见。考虑到他与吴禄贞的 “相好”关系,清廷此后派遣吴禄贞前往滦州应该是出自良弼的建议。

载涛等权贵决定派遣吴禄贞前往滦州看似偶然,实则早有预谋。张绍曾发动的滦州兵谏原本就与载涛、毓朗、良弼、吴禄贞以及康有为、梁启超一派有着密切关联,是他们在武昌起义之前早已谋划的“宫廷政变”计划演变而来。该计划的目标为“逐庆、泽,而涛自为总理”,也就是“剪除皇族内阁总理庆亲王奕劻、度支大臣载泽为首的顽固集团,拥载涛为内阁总理,立即实行君主立宪”。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像兵谏这么大的事情才只找协理大臣那桐、徐世昌协商,而没有通知内阁总理奕劻。据说原本有人劝载涛、毓朗“往见庆邸”,但毓朗借口“老人体素弱,经此震骇,明早必不能上朝矣。如此,是欲速而转迟也”,加以拒绝。毓朗是载涛的政治密友,他在1910年出任军机大臣时,就“有涛贝勒一派之代表的意思”,传闻当时有望出任军机大臣的原为载涛,但他顾虑与摄政王的兄弟关系,于是推荐毓朗代替自己。现在不让奕劻参与处理兵谏问题,可便于载涛一派掌控局势。

武昌起义之后,清廷焦头烂额,此时又发生滦州兵谏,更应增添危机之感,然而日本人川岛浪速在与军谘大臣毓朗交谈时,却感觉毓朗并不觉得危机会在一两日中越来越严重。与之对比,此前陕西起义时,毓朗非常惊慌,甚至请求日方在万一之际保护他及家人的安全。此外,良弼在与青木少将谈及此事时的语气也显得非常自信,表示“像张这样的不必过于担心”。毓朗、良弼之所以能心态平稳,是因为兵谏本身就由他们暗中操纵。决定派遣吴禄贞前往滦州处理此事,也是因为吴禄贞“为涛所信用之人”,深得载涛信任,原本就是滦州兵谏亦即宫廷政变计划的策划者之一。

10月28日下午4点半,吴禄贞乘专车从北京出发,于 29日早上7点左右到达滦州。吴禄贞带去载涛写给张绍曾的亲笔信函,要求张绍曾“应谨遵勅谕,严守秩序”,同时表示“接阅统制等条陈各节,爱国热忱溢于言表,当即面奏大元帅,颇蒙嘉悦”,这虽可视为安抚之词,但亦可解读为大元帅载沣及载涛本人对张绍曾等人立宪主张的支持。

张绍曾接信后,态度甚为恭敬,致电载涛表示顺从,“仰蒙奏明大元帅,曷胜感悚,奏陈请愿各件,既据资政院议决相同,第次具奏,自应静候一并发表,朝廷锐意维新,定卜可达希望,绍曾遵将钧谕转传各军将士,极为欢跃,均能严守秩序,现正料量编队,一二日准备完毕,即应候命出发也”。张绍曾还将载涛信函内容电告蓝天蔚等人,并且要求“乞转呈赵次帅,并电达三镇全体为荷”。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对兵谏原本持保留意见,“惟次帅不表赞成”。应该是获知此信内容后才转变态度,随后致电清廷支持张绍曾等人的立宪主张,“东督亦电请允如所请”。

另外,10月30日,张绍曾还因当天的《大公报》“载有官场消息,滦州兵变等语”,要求直隶总督陈夔龙“派员饬令更正”,说是“敝军兵心现极稳固,此等谣言近煽惑”。得知山西新军起义之后,又致电载涛表示忠心:“近闻山西兵变,殊为焦躁,甚望王爷忠告朝廷早日宣布满足人愿之宪法,以安军民之心,用救危机,再我军无论国内乱至如何,始终存忠爱主义,万勿为诳言所惑,致劳仅念”。种种迹象表明,张绍曾在吴禄贞来滦之初,态度并不激烈,基本上遵照载涛的意思行事。双方里应外合,正按照计划逐步推进政治改革。

10月29日,山西新军起义,时局更显危机,有助载涛等人配合兵谏在清廷内部向摄政王载沣进一步施压。这一天,载涛、毓朗以及海军大臣载洵、陆军副大臣寿勋一同面见载沣,让他感到“时事孔亟之至”。与此同时,滦州兵谏的奏报也在这一天正式提交载沣处理。张绍曾等军人原属军谘府、陆军部管辖,他们的电奏应该是由载涛他们代递。因此,正是在载涛等人的推动之下,载沣第二天终于批准了以资政院名义提出的兵谏主张,“资政院条陈三件,均奉旨允行,降宪法,交院审议,不用亲贵为国务大臣,赦免党人。共谕三道,并降罪己,期可挽回时局,以安人心之诏”。并就兵谏一事明确谕告:“昨日统制张绍曾等电奏具陈管见一折,其间颇有可采择之条已归入本日谕旨一并宣示矣。”

二、计划失算促进兵谏升级

表面看来,清廷30日的上谕已经对滦州兵谏做出重大妥协,达成了宫廷政变计划的很多目标。“降宪法、交院审议”有助于清廷加快君主立宪进程。“赦免党人”则可扫除载涛一派的盟友康有为、梁启超归国参与宪政的障碍。“不用亲贵为国务大臣”更可打击内阁总理奕劻以及度支部大臣载泽的势力,而军谘府大臣不属国务大臣之列,载涛、毓朗似可不受影响。

然而,在内阁总理这一事关派系权争的焦点问题上,却与原定目标相去甚远。当天的谕旨另有补充,即“一俟事机稍定,简贤得人,即令组织完全内阁,不再以亲贵充国务大臣”,其中深藏玄机,暗示将让袁世凯出任内阁总理,打破了兵谏以及政变计划的政治理想。不仅载涛作为亲贵不便再出任内阁总理,即便让康、梁迅速回国也失去了参与竞争的机会。

袁世凯属于庆亲王奕劻的政治盟友,他早在10月27日已被任命为钦差大臣,统率所有参与平定武昌起义的清军。如果等到“事机稍定”,再“简贤得人,即令组织完全内阁”,这个 “贤人”无疑就是统率大军平定起义的袁世凯。在此之前,载泽一派的郑孝胥就曾预估:“袁果有才破革党,定乱事,入为总理,则可立开国会、定皇室、限制内阁责任,立宪之制度成矣。”

10月30日的这份上谕让袁世凯内阁呼之欲出。同一天,远在东北的资政院议员许鼎霖接到北京的电报,要求他进京商讨有关组织新内阁的事宜。许鼎霖据此认为“袁成为内阁总理或成事实”。晚上,日本驻奉天总领事也接到情报,听说将以袁世凯为内阁总理,载泽从中起了一定作用。另外,日本公使清晨即已得知上谕中应对兵谏的大意,据他了解,最终将让袁世凯为内阁总理组织内阁的说法几天来已在消息灵通者之间流传。当天,清廷还任命袁世凯的心腹赵秉钧署理民政部尚书,亦可视为袁世凯可能出任内阁总理的一个重要信号。

如果让袁世凯最终出任内阁总理,滦州兵谏无疑为他人做了嫁衣。载涛一派一旦失势,吴禄贞、张绍曾等人的努力不仅遭到白费,还将陷入进退失据的境地。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滦州兵谏开始转趋激进,有了联合进军北京的必要。而这种武力解决方式在事前的计划当中亦早有预案。

康有为、梁启超是宫廷政变计划的参与者,他们尽管远在日本,但在兵谏之前就对计划详情略有所知。梁启超事前甚至“远亦决行”,决心在没有得到赦免的情况下冒险回国。10月26日,也就是兵谏正式发动的前一天,康有为在信中对相关情况就有过简要描述。该信内容如下:

又适有机会,北中兵事有熟人,亦有亲贵,欲胁以改政府,即以资政院改国会,并合十八省谘议局为议员,且罢征讨军令,往抚之。已发要人数四入北运动。皆拼命而行。若不得,则欲募壮士数百为之,否则土头亦必自专,亦无我等回翔地矣。事之成否,书到已见,远亦决行。亡国恒于斯,得国恒于斯。

从康有为信中所述来看,该计划似有两个方案:首先是“北中兵事有熟人,亦有亲贵,欲胁以改政府”,试图通过军事胁迫亦即兵谏的方式达到改革政府的目的;如果第一方案没有成功,则会采取进一步行动,“欲募壮士数百为之”,在京城发动宫廷政变强行改革。既然滦州兵谏未能达成根本目的,则有采取第二方案之必要。

吴禄贞是在10月29日早上7点左右到达滦州,随后与张绍曾等人进行秘密商谈,再经约14小时30分钟的车程返回北京。据说回京后 “到军谘府与涛计议数时之久”,亦曾与张国淦等人私谈,也与冯耿光“密谈多时”;10月31日则已离开北京赶至石家庄镇抚山西起义军。考虑到从北京前往石家庄也需不少时间,故而吴禄贞回到北京应该是在30日左右,从而了解到新的局势。他“到军谘府与涛计议数时之久”, 或许就是同载涛协商如何应对新的局势以及推进政变计划之事。

吴禄贞此后致信张绍曾:“刻巳商定,如政府再不允所请,各军均向北京进发,驻扎京师附近”“我军亦当高举义旗,首先赞助”,显然已经决定实施第二方案,通过武力方式解决相关问题。如果各军顺利进京,则可为康有为所述第二方案“欲募壮士数百为之”提供绝佳良机,梁启超所述计划的“一举彼辈廓清之”亦将成为可能。联想到戊戌年间,康有为一派游说袁世凯统兵进京的前事,现在吴禄贞等人准备实施同样有康、梁参与的宫廷政变计划第二方案也就并不意外。

张绍曾在吴禄贞的建议之下,于11月1日致电清廷,对30日 “一俟事机稍定,简贤得人,方不再用亲贵” 的谕旨表示不满,威胁声称“荷戈西望,不胜惶恐待命之至”,强烈要求“内阁大臣必由民选”,实质就是反对清廷对袁世凯的任命,认为通过“民选”的方式能够让康、梁这些属于载涛一派的人士出任内阁总理。同一天,他还要求清廷“即日派列车二百辆,将军队移驻南苑”,并且致电蓝天蔚:“禁卫军出征,京师空虚,我军拟前往,尤望贵协同行”,已经准备联合向北京进发。

三、权贵内争与局势生变

尽管宫廷政变计划筹划颇为周全,在兵谏基础之上还预备了武装政变的方案,但由于部分计划遭到泄露,提前被其他权贵侦知防备,从而另生变数。

作为载涛的政治对手,度支部大臣载泽对于载涛一派的计划并非毫不知情。武昌起义之初,载泽的亲信盛宣怀就对吴禄贞的第六镇是否愿意参加内战 “毫不犹豫地表示怀疑”,11月2日,载泽等在资政院会议上提及“禁卫军与滦州联合”,更非无心之言。禁卫军此时由载涛一派掌控,载泽显然是对载涛与张绍曾等人联手一事略有所知。此外,内阁总理奕劻亦在防备载涛,据说此前调姜桂题的武卫军进京牵制禁卫军,就是“庆王奕劻对于载涛久存戒心,惟恐载涛趁武昌起义调拨军队的机会利用禁卫军来对付自己”。

吴禄贞是推进滦州兵谏向第二方案转变的关键人物,但其性情略显轻率,处事有欠谨慎。宫廷政变计划的终极目标实际是要消除宣统朝以来隆裕皇太后对摄政王载沣的掣肘,载泽之所以能与载沣之弟载涛抗衡,背后是得到隆裕的有力支持。而吴禄贞还在政变计划筹策之初,就曾向日本公使透露过奉移隆裕太后到颐和园,从而“软禁”隆裕的想法。此次从滦州回到京城之后,吴禄贞又“对人私谈”了联合张绍曾进军北京的计划,“滦州和保定军同样会师北京,打出旗号是维护清室,革新政治”,甚至还告诉过与政变计划关系不大的张国淦。由此看来,计划遭到泄漏并不意外。

奕劻、载泽等人如果获知政变计划进一步向第二方案推进,定会采取紧急措施应对。10月31日,就在清廷宣谕暗示将由袁世凯组阁的第二天,也就是吴禄贞回到北京之后,奕劻等不及“一俟事机稍定”,已经着手即刻辞职,准备让袁世凯立即接任内阁总理。同一天,当新任民政部尚书赵秉钧向载沣询问政事难题时,载沣已经回复称,“可尽与袁世凯磋商”。载沣此时“无精打采,头脑似已完全混乱”,“似已全然无心过问政事”,恐怕就是苦于皇族内部载涛、载泽、奕劻三派的激烈纷争。11月1日,未等张绍曾对30日的上谕做出回应,包括载泽在内的“皇族内阁”全体辞职,清廷正式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接着,载涛也不安其位被迫开缺,军谘大臣一职由荫昌接替。

据毓朗所述,载涛被迫辞去军谘大臣职位,同意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实因庆亲王、涛贝勒与泽公之间倾轧素深,近来几至达到顶点,涛贝勒甚至暗自忧恐其为泽公所暗害。当此时刻,如能引袁世凯入主中枢,或可缓和其间矛盾,至少可能暂时维持小康状态”。载涛正在进行针对载泽等人的政变计划,处于主动地位,却担心为载泽所害,应该就是计划泄露招致载泽怨恨之故。当政敌载泽、奕劻以退为进主动辞职之时,载涛从清廷全局出发,也只好跟着辞职以避嫌忌,从而产生中止政变计划的想法。

在清廷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以及载涛辞职的当天,载涛另派心腹哈汉章前往滦州向张绍曾再次劝抚。张绍曾派往北京的亲信吕钧与载涛见面时也了解到 “涛邸之意,欲将我军移驻迁安二镇营房”,载涛看来并不同意张绍曾率军进京。吕均因此建议张绍曾“哈到后来京,仍以稍缓为是”。同样在载涛辞职这一天,毓朗向川岛浪速表示:“形势至此,留京何益,宁愿早日东渡,漫游日本”,并询问“未悉抵日之后,如清廷要求引渡,是否有被送回之可能”,且“言时面露忧色,似甚焦虑”,说明毓朗也因载涛辞职感到大势已去,甚至开始担心政变计划失利将会带来政治清算。

然而,吴禄贞在载涛辞职之前就已离开北京,两人未再当面协商。俗话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他仍在继续推进政变计划。当张绍曾得知载涛新的意向致电吴禄贞协商时,吴禄贞回电坚持:“停止南北战争非有实力不可,非一纸空文所能【办】到。政见【同】公奏,谅不俟鄙人再赘也。”正是因为吴禄贞的支持,张绍曾才在清廷做出种种让步,并正式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之后,仍然表示反对,11月3日继续向清廷要求“总理大臣必由国会公举”。

吴禄贞从滦州回北京后,载涛还让他领兵镇压山西起义军,足见对其仍然信任。吴禄贞此时也并未显露出背叛清廷之意。就在回复张绍曾的同一天,到达石家庄的吴禄贞还因“革军顽强,尚不知悔”,请求清廷增派军队,着手“迅速进攻”。即便此后招抚山西起义军,也可视为仍在执行宫廷政变计划。

11月4日,吴禄贞前往娘子关与阎锡山会谈,时在娘子关负责防堵清军的主要是姚以价及张树帜。据姚以价所述,吴禄贞招抚山西起义军到石家庄的目的,只是“与该地第六镇部队会合,效仿滦州第二十镇的行动,占领石家庄枢纽站,迫使政府接受他们的条款”,“但并不坚持要废止满族王朝”。张树帜也记述认为,吴禄贞并未优先选择“南下合击清军,为武汉民军后援”的上策,以及“直捣燕京,夺满廷巢穴”的中策,而是选择了下策:“六镇兵与山西兵连营占领石家庄,守山西要隘,断满虏粮道”。相较一些当事人革命胜利多年后的回忆,姚以价此番言论为当年吴、阎会谈不久后所讲,可信度较高。而且山西起义成功之初,阎锡山及姚以价等人就有与清廷媾和之意。双方在“不坚持要废止满族王朝”的前提下达成一致,实有可能。如果他们是在这一前提之下联合进军,仍可属于宫廷政变计划范畴。

四、清廷决策与吴禄贞之死

如前所述,清廷此前之所以对滦州兵谏做出重大让步,没有采取强硬措施,是因为兵谏得到载涛一派的支持,属于他们早已策划的宫廷政变计划。但在载涛本人已经准备放弃的前提之下,如果张绍曾、吴禄贞等人仍想继续执行计划,甚至超出此前预案,进而危及清政府的生死存亡时,即便载涛亦会同意对兵谏采取坚决措施。

11月4日,就在招抚山西起义军的这一天,吴禄贞在石家庄率同第六镇两位协统再次联名兵谏。他们致电清廷 “恳明降谕旨,停止战争,以固人心,而维大局”,进而要求将镇压武昌起义的陆军大臣荫昌 “严行治罪”,甚至威胁要“阻绝南北交通,而妨害第一军之后路”。从形式来看,石家庄兵谏与滦州兵谏有点类似,都以武力为后盾提出政治主张。然而时势迥异却易产生不同解读。据日本人川岛浪速所知,吴禄贞后来遇剌,就有此份电文的因素,“吴禄贞与山西叛军达成一致,回到石家庄占据京汉铁路,想断第一军粮道,其后为第一镇旗兵所杀”。

吴禄贞为湖北人士,家乡汉口此时刚遭到清军大肆焚毁,电文中提出“禄贞桑梓所关,尤为心痛”,不能不引起清廷的重视。据说此前未派吴禄贞南下镇压武昌起义,就有让他回避到家乡作战的因素。在派吴禄贞处理滦州兵谏时,也曾“有人怀疑吴禄贞自身是否亦有叛意”。当吴禄贞前赴娘子关谈判时,参谋长张世赝未经吴禄贞的允许,私自截留运鄂军火,“迳电军谘府,谓军民将变,藉以警告清廷”,更会加深清廷对他断绝后路的警惕。如果吴禄贞确因家乡遭清军烧戮之故夹击清军精锐第一军,或者举义北进,清廷将很快遭致灭顶之灾。加之清楚张、吴已有联合之势,清廷必须针对张、吴先后兵谏做出决策。即便是曾经非常信任吴禄贞的载涛等人,也不得不在这关键时刻做出决断。

载涛身为摄政王的弟弟,虽辞去军谘大臣,但仍属清廷决策层成员。面对时局激变,赵秉钧甚至觉得摄政王都不足依恃,“唯涛贝勒尚可与谋”,足见载涛对朝政的影响。照理来说,张绍曾等此前抗命兵谏性质已非常严重,清廷却不断让步,一直没能采取果断措施,就是因为载涛的因素。关于此点,袁世凯的亲信赵秉钧亦略有所知,他在谈及政局时就认为“首兹值得担忧的问题照例是张绍曾反抗一事,自己等苦于难以决定涛贝勒等的意向”,亦可显见载涛态度对于清廷处理滦州兵谏的重要性。因此,清廷此后的决策应该得到了载涛的认可默许。

11月6日,清廷任命张绍曾为宣抚大臣,令其“驰赴长江一带”,由潘矩楹署理第二十镇统制;同时命李纯代替吴禄贞充任第六镇统制,削夺了张、吴二人的兵权,并以电寄谕旨的形式通告了各将军、督抚、都统等,已在清楚表明清廷针对兵谏形成最终决策。

就在清廷做出决策不久,身处石家庄车站的吴禄贞就于11月7日早上1点多钟遇刺。从时间先后来看,清廷决策与吴禄贞遇刺有着紧密联系。他们既然决定解除吴禄贞的兵权,就得防备吴禄贞拒不应命引发的非常之举。据时在石家庄的第六镇协统吴鸿昌报告,吴禄贞是“被第一镇第三标旗兵多人閧入办公处戕毙”,并且持有证据:“比即战获数人,及血痕枪刀为据”。清廷外务部向外国公使通报的亦是“杀害吴禄贞的是属于满人标队的30名士兵所为”。此外,姚以价在吴禄贞遇刺不久即抵达石家庄,他对一位英国上尉也说这是清廷派人所为,“一些由北京乘专车来的满族军官(姚上校却告我是北京政府派来的)走进房里,立即刺杀吴禄贞”。另据吴禄贞遇难当晚在石家庄现场的第十二协张副官向日本人表示:“吴的被杀是由北京政府教唆第一镇的部队实施的说法接近于真实”。

照理来说,“吴有卫兵四十名,足可保护”,与吴禄贞同宿石家庄车站的车站站长谢良翰由此怀疑吴禄贞的卫兵参与其事不无道理。吴禄贞的护兵主要挑选自第六镇马标,事发后有马队队官就报告称:“现吴禄贞连合山西革党,图抄汉口官军后路,扰害全国,反情显露,昨晚为部下所杀。”因此,吴禄贞遇刺可能就是这些卫兵及马队人员与旗兵配合所为。吴禄贞此时已被公开解除兵权,如果有清廷方面的刺吴密令,他们忠于清廷或者为利益驱使自然会听命行事。

另外,吴禄贞为袁世凯谋害的说法第二天即有流传,但结合当时的政治格局来看,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大家揣测袁世凯杀吴,无非是因为吴禄贞扼守石家庄,成为袁世凯进京就任内阁总理的重大阻碍。然则袁世凯能否顺利就任内阁总理的关键并不在于中途是否受阻,而是取决于包括载涛在内的清廷对他的态度如何。吴禄贞为载涛亲信,又是宫廷政变计划的执行者,如有过激行为,自可由包括载涛在内的清廷决断。载涛虽然辞去军谘府大臣,但仍统领包括禁卫军以及第一镇在内的近畿第三军,这是京城内外的精锐力量。如果没有载涛认可,袁世凯为争内阁总理将吴刺杀,无疑直接与载涛作对,进京后仍将面临巨大威胁。

而且,袁世凯进京就任内阁总理原本出自载涛之兄摄政王载沣的主动请求。就在11月6日清廷决定解除吴禄贞兵权这一天,载沣亲自召见袁世凯的亲信阮忠枢,后者随即于当天下午2点乘坐专列南下劝袁。阮忠枢担任过袁世凯多年幕僚,起先为了劝袁复出,庆亲王派的就是阮中枢前往。现在摄政王亲自召见阮中枢,不难看出摄政王劝袁进京就任内阁总理的急迫态度。因此,如果为了方便袁世凯就任内阁总理而刺杀吴禄贞,摄政王一方的动机会更为强烈。而且,即便刺吴一事由袁指使,也应与清廷当天的决策有着甚大关系。

总之,吴禄贞遇刺使得滦州兵谏亦即宫廷政变计划最终失败。张绍曾势孤力单,选择暂避时局,已回到奉天的梁启超也只得再度赴日。尽管康、梁一派的潘若海此后“鄙意仍欲倚巨源”,“挟彼以夺土之权”,仍想借助载涛的势力夺取袁世凯的内阁总理之权,但情势已异,显然没能再掀起大的波澜。

余 论

广义上的滦州兵谏可分为三个阶段:10月27日滦州兵谏,要求清廷开展宪政改革,抗拒清廷调遣命令;11月1日兵谏升级,不满兵谏成果被袁世凯巧夺,主张“内阁大臣必由民选”,准备进驻北京;11月4日石家庄兵谏,要求“明降谕旨,停止战争”,并将陆军大臣荫昌 “严行治罪”,威胁截断第一军后路,联合进军北京。滦州兵谏的前两阶段与宫廷政变计划的两个预案基本吻合,属于宫廷政变计划范畴,而宫廷政变计划又是倾向立宪的权贵载涛以及康有为、梁启超等立宪派合谋策划,故而前期的滦州兵谏无疑具有立宪性质。如果姚以价所言可信,那么吴禄贞劝抚山西义军仍然是在推进宫廷政变计划,其石家庄兵谏之举亦即滦州兵谏的第三阶段,同样可属立宪行为,而治罪荫昌之请亦可视为对清廷以荫昌取代载涛出任军谘大臣一事不满。

与之对应,清廷处理滦州兵谏问题同样可分三个阶段:最先是积极回应,迅速改革,拟定内阁总理人选;接下来是犹疑不决,继续安抚,明确宣布袁世凯为内阁总理;最后是果断决策,解除张、吴兵权,强烈要求袁世凯进京就任总理一职。清廷从10月27日接获兵谏奏折到11月6日最终决策历经十余日之久,之所以前期温和“响应”,后来却又断然决裂,甚至在11月1日张绍曾要求进驻北京时还犹疑不决,关键之处就在于滦州兵谏与宫廷政变计划有着密切关联,有载涛等权贵的支持。然而,当载涛本人从清廷大局出发甘心辞职,同意由袁出任内阁总理之时,如果吴禄贞的举动超出计划预案,违背载涛意愿,进而可能威胁到清政府的生死存亡的话,策动计划的载涛、毓朗、良弼等权贵也会最终同意对兵谏做出断然决策,并对吴禄贞采取极端措施。

在滦州兵谏相关人员当中,吴禄贞的性质最具争议,有说是革命派,也有说是立宪派,各有所据。评价吴禄贞为革命行为,依据的多为辛亥老人的回忆,看似真实可信,实则仍须斟酌。这些人大多并未参与核心机密,事后的回忆多半亦会受到报刊舆论的引导,考虑到革命胜利后的功利因素,其中甚至还会含有违心之言。当然,吴禄贞的确与部分革命党人交往密切,早年也可能受到过革命思想的影响。但历史人物具有复杂的一面,当受到载涛这样的权贵赏识,得到梁启超这样的名流期许之时,吴禄贞转趋立宪,进而参加宫廷政变计划也就并不意外。吴的这种变化,策动武昌首义的孙武就曾察觉,“戊申年(一九○八年)春,孙武至间岛与吴会面,孙因吴之行为非以前世﹝士﹞官学生及富有票时之谈话,故当时辞去”。事实上,直至11月6日被清廷解除兵权之后,吴禄贞似乎还在顺从听命,同意到山西就任巡抚职位,从而向清廷请求“应刊山西巡抚行营木质关防”“请六镇十二混成协暂留山西之处”。戏剧性的一幕是,清廷11月7日早朝批复谕示了吴禄贞的这些请求,但吴禄贞却早在几个小时前就已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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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五姨太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