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暴风雪[散文]

2019-11-12 19:41朱朝敏
边疆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波尔舅舅大姐

朱朝敏

九月末的一个下午,秋雨淋漓不停,母亲打来电话告知,她要回老家孤岛。她75 岁了,且腿关节疏松,行走困难,我自然阻止。她着急了,在电话里吼道,我大姐死了,死了两天才发现,你别管我,我包了一辆的士马上走。

我的确阻拦不了。

她的大姐,是她曾经的大嫂。我应该喊大舅妈,却从未出口。

许多年——八十年了吧,那个春天,我三外公三外婆从江口回孤岛,在船上遇见一个小女孩,她快饿死了,瘫坐在甲板上。三外婆递出一根油条,女孩子一手捏着油条一手抓住我三外婆的衣服不放。三外婆试着拿下女孩子肮脏的手,却无效。几乎死打烂缠,小女孩子跟在我三外公三外婆后面,回家,死皮赖脸地缠在家里不走,十来天后,成为他们的养女。三外公三外婆多年没有生育,收养这个女孩子,是希望这个捡来的女孩子能带来弟妹。这做法在农村普遍,也较灵验,说不清楚理由。两年后,三外公三外婆生育了女儿。

那个春天改变了我大舅舅和这个女孩子的命运。故而,我将她化名为杨春天。

我大舅舅是杨家首个大学生,这要归功于我三外公的援助。我三外公年纪轻轻就掌控了长江沱江段的水运,人称杨老板。因为长期没有子女,三外公当我大舅舅半个儿子养的,而现在有了养女,三外公与外公两弟兄为了亲上加亲,便将杨春天和我大舅舅定下了娃娃亲。孩提时不明白,等读到初中高中时,舅舅接受了新思想,坚决反对这门亲事。没用。大舅舅越发拼命读书,离孤岛越来越远。

我大舅舅大学毕业那年,正值朝鲜战争爆发。三外公担心有变,催促外公召回大舅舅成亲。外公以病重为由召儿子回家。大舅舅一踏进堂屋,就被绑起来强迫成亲。那晚,舅舅来了惊人的举动。他先是口头上服软,要家人解除了戒心,还配合亲朋好友闹洞房直至深夜。万籁寂静时,他借口上厕所,转身逃掉,然后参军直奔鸭绿江去了。

抗美援朝战争中,舅舅立下了赫赫军功。此际,我三外公作为资本家被打倒,被没收全部家产。接着,被手下的人举报私藏黄金。三外公被抓进监狱。部队一直器重能干的舅舅,三次做舅舅工作,要舅舅与三外公断绝关系,那么入党提干不在话下。舅舅均拒绝。不久,三外公家真被搜出黄金被枪毙。舅舅的老领导就劝道,你三爹已被枪毙,人都不在世上了,现在与他断绝关系不难吧。舅舅还是拒绝,从而也彻底地拒绝了仕途。战争结束后,他被分到昆明某军工厂。从此,舅舅生活在云南昆明了。孤岛只是故乡。探亲成为舅舅归乡的替代,而每一次探亲,舅舅都带有固执到令我们头痛的任务,那就是离婚。

必须离掉,我们是包办婚姻,没有生活基础。这是舅舅的理由。杨春天就问,生活基础是什么?

思维,你和我……舅舅伸出右手翘起食指,指指杨春天,又指指他自己的脑袋。各是各不在一个线上,无法沟通交流。杨春天沉默了。

舅舅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重复诉求。我们还是离婚吧,彼此相差太远,早些离掉早些解脱。杨春天沉默。

这一沉默就是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她的沉默就是答案。自己给予的答案。恪守中,她消瘦枯萎,直至风化成一枚干涸坚硬的果核。

舅舅开始是商议,然后写成协议书,要求她签字按指纹,再然后是哀求,再再然后,舅舅也没什么话了,只是沉默而固执地递上协议书。

沉默。沉默。沉默构成了他们两人相对的主要风景。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岁月若水流滚滚东逝,没有遗留丁点痕迹。青春,他们是什么样子呢?我们表兄妹聚一块儿,不免去猜想那些年轻的时光。嗬,年轻的时光,可以等化成绿叶鲜花白云朝阳……然而,那些皱纹蛛丝网一般爬上她的面容,双眸如晚烟般哀愁又默然,瘦弱细长的身板在很少穿鞋子的脚板支撑下晃来晃去……除此,我还能想起什么?

记忆中,她走来走去,戴一顶大斗笠,风一般地扫过眼帘。我们不曾说过话,所以,我不曾喊过她什么。舅妈——不现实,婶子——难为情,哎——也不需要。她的沉默,构成一块墙壁——遭受风霜雨雪侵蚀的墙壁,沧桑而坚硬地竖立在我们面前。我母亲叹息,这个哑巴,说话啊,哭两声也好。她不哭,也没闹。但是,她不离婚。

然而……舅舅六十岁生日那天回到了孤岛。那时,外公他们老一辈的人几乎不在世上,我也是大学生了。我们亲人为他祝寿。他是专门返乡过他六十寿辰的,当然主要还是……

就在我外公的孙女家里,我们端起酒杯为舅舅祝寿。杨春天来了,一进门就对我舅舅说道:今天是你六十寿辰,我不请自来了……你那个协议,我现在就签字。

大舅舅下桌走到她跟前,请她吃饭。

我吃过了,赶在你吃寿面之前来祝贺。

是的,我们孤岛风俗,一切真诚的祝福,都在仪式开张前,祝福就会有效。杨春天顿了顿,又继续说,还是在你吃寿面之前签下协议书,那样好些,你等了那么多年。

舅舅与杨春天签下名字。杨春天走了,风一般的速度。小舅妈和母亲跟出来,喊着大姐,说着什么,声音充满了歉意,夹杂了哽咽的歉意,单调机械地敲击我的耳膜。

我十岁前,一直住在农村,村名叫李家坑。我家和杨春天的家隔着两个堰塘,我家在一个高台子上,杨春天的家在堰塘边的一块平地上。她的家是壁子屋,用芦苇混合砖石黏土而成。站在我家高台上,若是秋冬,尤其是冬天,万木凋零,四野荒芜,壁子屋尽收眼底。

我七岁那年冬天,鹅毛似的雪花漫天飞舞。暴雪整整三天两夜,厚厚的白填满眼睛。凉寒的寂寞感,消弭了气味和声音。我站在高大的青石门槛上,呆愣出神,听闻失灵。而我被唤醒,那壁子屋冒出了炊烟。弯曲的炊烟在白雪世界爬出蟒蛇形状,凶猛地冲向天空,瞬间又变形为黑风暴。粗壮浓厚的黑风暴,炸出硝烟味,呛着鼻子和眼睛。接着,那哀恸的哭嚎声传来。

我的屋……

暴雪下,杨春天的壁子屋不堪重负,塌了半边,而火塘里的火遇到干燥的夹壁烧起来,又因暴雪的水分而烧得哽哽咽咽。

大姐。我母亲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幸好,杨春天的夹壁子屋只塌了后面部分。她拒绝我母亲请她来我家暂住的要求,窝在那个残垣断壁里,守着雪化,守来天晴。她去江边挑来砂石,并用平时捡来的破砖瓦——已经堆积成山的破砖瓦,掺和了水泥,一点点地修葺蜗居。她挑着两个大箩筐,在打着哨子的冷风中来来去去。寒风提炼她的身子骨,单薄而坚硬,贴画一般,贴在我眼睛上。春天时,夹壁子屋修好了。阳光清新亮丽,夹壁子屋却看不出焕然一新,恰如她的面貌,陈旧沉默,却也是安妥稳固。

十岁那年,我们一家搬到镇上。杨春天离我更远了,我们仿若两个世界。

时不时,母亲会说起她。母亲说,我大姐讲情义。在母亲眼里,杨春天的情义体现在两件事情上。

三外公被枪毙后,尸体丢在宜都的一个菜市口。我三外婆身体多病,又是小脚,行动不便,他们的女儿我的芬姨还是少女,手无缚鸡之力。杨春天听说消息后,推一辆板车过江。从凌晨出发,直到晚上黑定了,才拖回三外公的尸体,回来时,两个肩膀都磨破了血肉,一双脚也满是血泡。三外公的家被抄家多次,家徒四壁。而临终,三外公还是体面地睡进了棺材里,再入土为安。那棺材,就是杨春天东拼西凑买下的。

这是有情义的人。以前你大舅舅老说,与我大姐不是同类人,哪不同?都重情啊。母亲的概括,走在时间的后面,沦落为毫无用处的叹息。

另一件事情,杨春天对我母亲有恩。母亲快二十岁时,杨春天托人给母亲介绍了一个裁缝师傅,学习缝纫衣服。有了这门手艺,能解决吃饭问题,还能养家。十岁前我们家在村里,每到秋收后,母亲就会被别家请去做衣服。孤岛秋收,主要是棉花丰收,而棉花是被褥衣服的材质,年底时,每家每户多少会准备下,辞旧迎新。而逢到婚丧嫁娶,母亲更是忙碌。母亲出工一天大致三到五块钱,遇到贫寒人家拿不出现钱,可以赊账,还可以用棉花和粮食替代,甚至,什么也没有的,母亲也答应。那时,我们家八口人,祖父母、母亲、小姑姑、我们三姐妹,父亲在镇上医院当外科医生,工资少,还不时到省里进修。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基本依靠五亩棉花田和我母亲出工缝纫衣服。

母亲的念叨,铺呈在日常,耳提面命地提醒我们——即使与杨春天两个世界了,但杨春天不会从母亲的记忆里消失。母亲说的最多的是她的屋,但那壁子屋最终倒塌。

2008年冬天,湖北大雪好多天,孤岛毫无例外。这次暴雪,杨春天的壁子屋全军覆没。幸好,杨春天听到噼啪声,跑出了房屋,躲过了一劫,毫发未损。

此际,我耳边和脑海里均是一个图景: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她家的壁子屋在冒烟,开始是蛇形炊烟,接着是浓黑的烟雾,再接着她大声哭嚎,我的屋……

那屋壁子糊成,不隔风,还潮湿,冬天又冷又湿——她怎么挺过来的?想不得。这下还真感谢那暴风雪,村里给她修了一间砖瓦结构的房屋。

母亲的感慨下,我垂下脑袋。

我上大学,参加工作,再结婚成家为人母。经历一些大小不等的世事。每次听见母亲的感叹,均是以不出声的叹息回应。仿佛,这样的沉默才能呼应我记忆中的沉默。仿佛,沉默这一课始于杨春天。亦仿佛,沉默更贴近生活的本质,杨春天很早就给我这一启示。

杨春天离世后两天才被人发现。发现者是我的二舅妈,她们两家相隔一个菜园。但我二舅妈也年过八旬,而且左眼失明。24日暴雨天,到26日中午才减速为绵绵细雨。我二舅妈到菜园摘青菜,发现杨春天的大门紧闭。

不正常。杨春天的大门从来就是天亮而洞开天黑而关闭的,多年来如此。二舅妈去敲杨春天的门,没人回答。再拍打放声呼喊,也没人回答。事实明显,杨春天走了路。二舅妈喊来了她的儿子,接着通知了我母亲。

暴雨后的村子,浸淫了早冬的寂寥清寒。杨春天的尸体已经放了两天两夜,也不至于有味道。棺材也是现成的,杨春天六十岁那年就给自己准备了棺材,她84 岁躺进去,按我母亲的话说——迎来了落心瞌睡。

我母亲烧掉了她大姐的所有衣服和被褥,还有那快要成古董的雕花木床和雕花衣柜,那是她的养父母送给她的嫁妆,花纹繁缛,做工精雕细琢,材质主要是楠木,现在几乎难见。统统烧掉,现世不留,来世才有。母亲守了她大姐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送她火化,母亲没有跟去,只是在村里等待她的骨灰回家。中午时,杨春天的骨灰送回来,埋进了村里的公墓。母亲烧纸燃香,还请阴阳先生写了码子,将杨春天的头七二七和三七一并准备好,再烧掉,五七母亲再亲自去烧。我母亲说,别人走路后该有的程序,大姐一个都不少。

下午,我到渡口接母亲回家。母亲一身疲惫,双眼红肿,一上车就倒在座椅上睡着了。

我无语。亦不再问。母亲还是时不时就提起她大姐,似乎,杨春天不曾离去。

母亲说起她大姐唯一一次住院的事情。

2012年秋天,杨春天被别人家请去帮忙捡棉花,一大花包一百元。杨春天连续捡了四五天,第六天飘起了小雨。杨春天担心炸开的棉花被秋雨淋湿,就一直守在棉花田里捡。那天的小雨不大,但是寒凉。杨春天也是78 岁的老人了,偏偏逞强,一点都不退缩,冒着秋雨捡完那家的棉花田。下午,送大花包给那户人家,到人家家门口,她就晕倒在大花包上,吓死那户人家了。

感冒发烧,疲劳,全身作痛,还有心跳过速。母亲慢慢地列举那次杨春天的病状。那次,杨春天昏睡了一天一夜,母亲他们几姊妹听说了,一起守在医院里。那户人家也在,担心出现意外,一直守在杨春天的床前。

杨春天醒来了,一看是陌生地方,马上坐起来,就是哭嚎。

我很意外,插话,她哭嚎了?

她哭嚎,喊了声,我的屋……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同时陷入沉默。彼时,沉默是最好的语言,唯有沉默才匹配杨春天那时的心境。而沉默拈出了同为生命的惺惺相惜。

过了一会儿,母亲继续说,我告诉大姐,这是在医院里,你的屋好好地,你放心好了。结果,她嘴唇一哆嗦,双脚就跳在地上,要回家。医生跑来,拦住她,强令她回到床铺上休息,她不干,还说道,我身体好好地,住院干什么,越住院越要我的命,不住不住。她帮忙捡棉花的那家夫妻都劝说,住院费他们负责出,每天他们送饭菜来,只求大姐养好病。大姐也不说话了,干坐着。等医生走后,她猛然站起来,转身走掉。

回家了?

回家。她说的没错,住院她会住出大病来,只有回家合适,反正也就是感冒加上疲劳的缘故,回去好,她会安顿好自己的。

难得,她自己了解自己。

母亲半张嘴巴看我,她也许不理解我的话意,也许我的话引发了她的一些思考,还也许是我根本就不知道的原因。关于母亲,我作为女儿,了解多少呢?

与母亲分别时,母亲突然说了句话,我大姐嘛,其实,她习惯了只有她一个人的空间。

这或许是最好的解读。要不,那大段大段的沉默地带,也就无解了——没有回音的隐蔽,多少会让同类悲哀。与其说,母亲是在解读她大姐的灵魂,不如说是在安慰她自己。

这是我们共知的,杨春天每年到了秋天就没闲过,一直帮别人家捡棉花,她是捡棉花的好手。钱多钱少都没关系,只要有人请,她一般不拒绝。为啥?主要是与天老爷抢时间,哪怕是帮别人。母亲说,去年秋天,我大姐还帮人家断断续续捡了十天棉花,说是怕下雨,要把棉花抢回家,83 岁的老人了,她也不需要那些钱,真是无法理解啊。

抢着好天气,把棉花抢回家。我太熟悉了。我今天看来,“抢”恰如一次次次练习,练习抗争,与老天爷。是这样吗?我眼前闪过杨春天一阵风似的背影。脑海却闪现达尼▪拉费里埃的诗句:

我们并不活在同一时间,

即使当我们两个人,

都在这个房间的时候。

过去,决定了我们理解现在的方式

对于每个人的密度却不一样。

前几年,我见过杨春天一面。那一面是在我大舅舅的葬礼上,杨春天赶来了。

居住在昆明的舅舅离婚那年也就退休了,退休后找了一个老伴。老伴小舅舅一些,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老大结婚在贵州安家,老二单身,一直在昆明闲逛。老三是个女儿,是昆明某区歌舞团的演员,收入低,消费高。舅舅很疼爱那个女儿,也接济不少。老二也找舅舅借过几次钱,再借钱时,舅舅不干了,老二掏出了刀,啪地放在桌上。舅舅是退伍的军人,哪里能被吓到?舅舅没理。但晚上睡觉时,觉得枕头不平,挪开枕头,发现枕头下的刀,舅舅抽出,扔到垃圾桶。舅妈却捡起来,擦拭干净,放在了饭桌上。

舅舅第二天上午去银行取了钱,交给老二。

这次婚姻三年时间,64 岁时,舅舅又独身了。回到了湖北,在我这个小城居住。后来,我三外公的大孙子我的大表哥给舅舅介绍了一个老伴,我喊大舅妈。大舅妈的两个女儿出嫁了,儿子没考上大学,在家门前摆摊做生意。单纯还淳朴,舅舅看中了这点。舅舅成为这个家庭一员后,就琢磨着事情做——带动没有工作的儿子学一项技能,培养他养家糊口的能力。再三思虑,他决定发挥自己的专长,拿出大半生的积蓄,办起一个简易的车辆修配厂。儿子勤奋诚恳,跟着舅舅学习修配大货,两三年后,基本能独立操作。

依靠这个修配厂,儿子结婚成家、建筑三层新楼房、孙女读书考大学、修配厂扩大……一晃,二十年时间过去。但年逾八十的舅舅身体每况愈下,患上严重的帕金森综合症,身体越来越不听大脑指挥,越来越笨拙沉滞,双脚在地上拖着,每移动一步,都会大口喘气。

随后,语言中枢失灵,那些滚动的话语在他嘴巴里堆积,却找不到对应的出口。舅舅看着我们,递出的手指颤抖,嘴唇哆嗦,然而,他忘记我们的名字,忘记他要表达的事物名称。着急下,他双手捶打脑袋和胸口,眼泪滚滚,而后,跌坐在椅子上呜咽。

终于,舅舅连上厕所也成为大问题,只能困卧床榻。他越活越小,从老年到中年再到少年再到婴孩。眼泪成为他的日常,他为那些失灵的器官流泪,为走近的死亡阴影流泪。我和母亲在他床边坐着,他偶尔会抬起右手,指指他的嘴巴和脑袋。是的,他心中明白,却无法与这个世界交流了。世界正在无情地启动一扇门,缓缓地关闭。

2014年深冬的一个凌晨,舅舅走路了,84岁。这是一道坎,73 或者84,阎王不接自己去(这里念ker)。舅舅撒手西归,灵堂设在城区的殡仪馆。可能是我母亲知会了杨春天,那天晚上,杨春天来了。

她小舅舅四岁,刚好80 岁。但是,她瘦弱的身板挺直,走路依旧是一阵风似地,花白的头发茂密,用黑夹子别住两鬓。她的眼睛扫过我们,无视我们的招呼,点香、作揖、烧纸,而后坐在棺材的旁边,沉默下来。

沉默多么匹配这个老妪……仪表和参与的仪式。

而沉默又在她与我们之间竖起一道高大的墙壁,我们彼此不见,明明近在咫尺,却是远在天涯。墙壁那边的她安妥地回到她的心思构成的空气里。我闻到了陈旧的气味,那里有往昔,有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还有被时间淋湿的人生况味。

扩散在空气里的她,多么碎片虚无啊。所以,我见到了她,哪怕与她近距离相处,她留给我的也只是轮廓,一个恍惚的存在。我无法描绘她的一些细节。

那天晚上的守灵,她坐了一会儿离开了。去了哪里?也许是我大表哥家里,大表哥应该喊她大姨的,但她会去大表哥家里吗?似乎不大可能。究竟去了哪里?我们不知晓。但早上遗体告别仪式上和出殡火化时,她又出现了。依旧沉默,依旧随身携带墙壁一般与我们隔绝。

她的出现,带来岁月的沧桑霉味和厚重的沉郁感,向我们每个人告知,她来了,她在这里。

四年后,杨春天也走路了,刚好,也是84岁。这个数字外加修饰“也”字,沉重了些,石头般堵在我心口,似乎提醒我说说什么。但说什么呢?这个恼火的数字,或者说,命运选中的一个结疤,你可以理解为碰巧,更多时候,可以阐发一些感慨,再由此提炼出类似人生真义的认识——天知道,这行为可笑至极。

还是沉默吧。

这里具备肥沃的土壤,自有生发的静物,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向我们招摇一些秘密。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有沉默本身。荒芜的沉默,浩瀚的沉默,冷寒的沉默,坚硬的沉默。我想到艾略特笔下的荒原,混沌开阔的荒原,以沉默包容了一切的荒原,要人无法忽略那样的存在。即使忽略,又有什么紧要。我们触摸的那一刻,心为之一动,长久积压不得解的心事兀地被点化,即可。

若能懂得,哪怕一点点,便是恩赐,来自他人的启示,归根结底却是为我们自己。关于命运或者人生,多数时候,闭口为好。

有时候,我反复问母亲,杨春天就真的没有……我不知如何表达下去。半头不落的话,自然也没答案,没答案,我又问。次数问多了,母亲也揣摩出我的问话意思。

你是说,她没重新找个伴——怎么可能呢?我大姐她那个性格,唉,一生都是孤零惯了,人又在农村,还那么大年纪了——当然她年轻过,可那时候是什么时代啊?怎么会呢?

可人的本能都排斥孤独。杨春天算是高龄老人,84 岁啊,这么长的时间……我摇头,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感慨不已的习惯性动作。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母亲闭口了,整张脸木然。半响后,在我再三央求下说起一段往事。

一个姓熊的老头,二组人,一直存有与杨春天组成家庭的愿望。熊老头年纪小杨春天五六岁,有两次短暂的婚姻。两任老婆都死了,没有留下儿女。熊老头身体硬朗,人也勤快,擅长书写对联。时不时就来帮杨春天做些事情,包括她那壁子屋,起屋也好,修葺也好,熊老头帮了不少忙。

那时,杨春天还没离婚,自然避人闲,不仅不理熊老头,还一个劲地冷落和开赶,无论怎么冷落开赶,却怎么也赶不走。那熊老头倒深情……有年秋天,杨春天感冒了,一直打摆子,全身发冷,只好窝在床上躺着。熊老头晓得了,晚上,他端来了一钢筋锅鸡汤。那天下雨,淅淅沥沥的秋雨,又凉又湿。熊老头一身雨水,湿哒哒地,站在家门前,浑身滴水。熊老头喊杨春天开门。杨春天不理,也不开门。熊老头喊了大半天,也不奏效。

眼看手里的鸡汤快要冷了,熊老头连声叹息,告诉杨春天:你不想理我,我晓得,但我这些年一片真心,不会假吧,看在这情面上,还是把鸡汤收下,趁热喝掉,我走了。说完,转身离开。

回去时,雨水已经收住手脚,但他出事了。

过堰塘时,路面又窄又滑,熊老头可能心情也不好,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晚上又黑灯瞎火地看不清楚,脚没落稳,落空了,人掉进了堰塘里。他在池塘里扑腾喊救命。路过的人看见了,救他起来。熊老头是一身雨水地赶来,现在又是浑身湿透了回家。一回家,人就病倒,发烧、打摆子、浑身都疼,特别是脚踝处骨折了。那一次,熊老头子差点把命丢了。

我忍不住笑下,笑声短促,变味出尴尬的嘁嚓声。母亲也跟着笑下,无声的笑,但她右手在眼睛上抹来抹去。

后来,杨春天不是离婚了吗——是不是因为熊老头,她才答应离婚? 两码子事情。不过你这么一扯,我倒是突然明白,我大姐为何死活不答应熊老头了。母亲觑我一眼。

死活不答应?您是说,熊老头还真的向杨春天那个——求婚这两个字,我觉得不大合适杨春天,硬是把它憋回了肚子里。

那一年,56 岁地杨春天答应离婚。熊老头知道了,喜滋滋地请你二舅妈帮忙说媒。你二舅妈觉得这事情有眉目,以前嘛,杨春天不同意,可能是因为那个婚姻的名义还在,当然要守妇道,不能理睬熊老头。现在她是孤家寡人了,一个人也过得清苦,而熊老头这么多年来默默帮衬杨春天,不求回报,任凭杨春天冷落也不计较。二舅妈也看在眼底,答应了熊老头的请求。于是,去找杨春天说,没想到,杨春天那次恶逮逮地,轰走了你二舅妈。熊老头不死心,干脆不请媒婆了,自己跑来,还带了许多彩礼来说。话刚开口,杨春天就腾地站起来,二话不说,提起彩礼全扔到了门外,很不讲情面……她这是在警告熊老头,关于这事,想都别想。

可怜的熊老头,也许他们根本没有缘分。我叹息并猜测。

母亲没听见我的话,也许我的猜测根本不值得她回答,她继续跟我说起杨春天的两个怪事。

五年前,熊老头曾经送给杨春天一只小山羊。

杨春天叫那只山羊为波尔,每天都当宝贝女儿护着。早上送波尔去大堤边吃草,她就坐在一边看,等波尔吃饱了玩够了,就带波尔回家。波尔也认人,跟屁虫一般跟在她后面,她走到哪里跟到哪里。秋天时,杨春天帮别人捡棉花,波尔也跟去,在棉花田里等杨春天,要是没看见杨春天人影了,就会仰着脖子咩咩咩地乱叫。一天快要结束,杨春天收工——那收工返回的模样可是整个村的笑谈。杨春天推着板车,板车上是一个塞满了棉花的大花包,大花包的前面是前腿蹲着的波尔山羊。下雨时,杨春天就脱下外套或者用一条带来的围巾给波尔裹上。

去年八月份,波尔生病了。杨春天就把波尔放在她床前的踏板上看护,还带波尔去卫生室打针——

去卫生室?应该带波尔去看兽医才对。我插话打断。

杨春天这点就是脑壳呆板,以为波尔真是她女儿,这事要村卫生室一直当笑话讲。村卫生室见杨春天固执,就把兽医请来冒充医护人员,波尔好了一些。但三四个月后,就是去年年底,波尔还是死了。

听到这里,我脑海突然灵光一闪,今年九月杨春天也离世,可能有波尔离去的缘故,那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小动物,带来的温暖和依靠,又哪是我们常人能理解的?总之,人世唯一的温暖没有了,孤独支撑的骨头也倒下,孤独碎成了碎片,却是更加荒芜的孤独。孤独终于收容了她的肉身。

杨春天第二件怪事是,每年大年三十的中午,杨春天都会请熊老头一起团年。熊老头带来了写好的春联,在杨春天家的大门、厨房、卧室分别贴上。团年饭,喝点小酒,还热闹地放放鞭炮。团年饭以后,熊老头就回家,背着双手,佝偻着腰背,却一副陶陶然。那样子,任谁都看清楚他的憧憬:在满心等着下一年吃团年饭。这样子,陆陆续续地有十多年了。哪晓得,再没有了。

母亲说完,哀叹一声,喝上一大口水。

杨春天已经入土为安了,往事再不堪也终结。但是,这个刚去世不久的生命,在这个世界孤苦地走上一遭,不知来处,连死亡都是过期地——时间和原因均无法对接上印证,只留下猜想……孤零零地,疾走如风的身影,她的“不堪”穿行在岁月中,有时代留下的烙印,更有无法言说的命运之痛。

我不由假设,要是我大舅舅服从老一辈的安排,安心与杨春天生活,然后夫唱妇随,然后生儿育女,然后子孙满堂,然后功德圆满地入土为安。

这表面的人生,看起来真不错。

可是,现实却不答应,连表面也不给。现实于他俩就是大漩涡,不停地旋转,转走他们的青春和盛年,转走他们健康的肉身,最后,遗留那双泅游于漩涡外面的双手。双手拍打,不过是练习抗争,练习自救,啪啪拍打出的大朵浪花,淋湿观望者的眼睛。

那些漩涡周围的浪花,不断地盛开,在时间的隧道滑行升腾。洁白,浩大,绵长,厚重。是从前的暴风雪,朝着裸露于大地的人们倾压,穿透一个再一个时代,覆盖出无情到冷酷的沉寂。荒芜而开阔的荒原,风雪还会再来,那一刻,房屋倒塌的声音清晰,这是弱者的唯一声音。

我的屋……

我睁开眼,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我看见了那如铁的沉默,穿透我中年的人生,包围黑夜,要我愣怔回到从前,回到我们终将踏进的一个共同的地方,但是,没有终结。

我无话可说。

猜你喜欢
波尔舅舅大姐
这是臭大姐
英雄波尔
不用担心
发红包
磕头
素质
明天再戒
当“大姐”遭遇“打劫”
加拉纳河上的淘气鬼
荒唐的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