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玲
获奖作品《世间已无陈金芳》《蘑菇圈》《李海叔叔》《封锁》《傩面》,在题材、主题、风格上显示出当下文学广阔的多样性与深刻的当代性,体现了新时代文学作品的现实感与时代感,在与时代和生活相应的审美过程中,“在思想上有新的发现,艺术上有新的突破”(周大新),他们“共同构成了中国故事与中国精神的宽阔景观”(李敬泽),是近四年来中国中篇小说的重要收获。
以《世间已无陈金芳》为代表,此类直面现实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观念,还是小说表现,都有着深刻的当代性。它们以深度挖掘社会与人事的巨变,直刺时代的神经,展现生存困境与时代精神,体现了时代审美的丰富性。许多作品在开卷之时,就闯入你的境遇,人事万物在时代浪潮中的可能与不能就是生活真实的此时彼刻。小说里的人物更像是无数身旁或远方的人们,与我们休戚相关。作品对人性的宽广与丰富、幽明与裂变的深度挖掘,显示了优秀作家对生活出色的洞察力以及文学对时代的担当,有着深刻的当代性。
石一枫是当下少有的颇具时代感、现代品质和才情的青年作家。《世间已无陈金芳》再次以艺术的野心成功塑造了陈金芳这个当代性格和当代人物形象,及其与时代共沉浮的命运史。陈金芳从乡下转学女孩,一变而为京城胡同里的女顽主,再变而为左右逢源的文化掮客,最终破产被打回原形的故事,有着作者一贯强烈的社会问题意识、时代之忧与人道情怀。女枭雄陈金芳转瞬即逝灰飞烟灭的上升困境正是时代的困境,一如她始终无法抵达的“我”的琴声;揭示了国家、社会与时代飞速发展及其泡沫经济的疼痛与惨烈,探寻了人如何处理自身与巨变时代的关系,显示了作者不凡的洞察力与深切的时代之思。尤为可贵的是石一枫真诚的创作态度与艺术自觉使其作品始终紧贴大地,在惊心动魄、悬念迭出的故事里,追求审美的隐喻性。主体人物如“我”始终沉潜着人性的尊严和价值底线,笔下世俗生活热气腾腾,笔底却直抵人物生存与精神困境的苍凉荒芜,颇具隐喻性。小说叙述开合自如,亦庄亦谐,外表撒野,内里守持,这种撒野后的节制与魔力,显示了作者的艺术掌控力,也赋予了小说丰沛的活力与张力。
是的,在快速发展、城乡流动加剧、阶层迅速分化的当代中国,来自外省乡镇的陈金芳、姜丽丽(计文君的《化城》)、小乔(张悦然《大乔小乔》)们,才有如此蓬勃的求生意志,哪怕以命相搏也要在大都市残酷的生存境遇中,向着成功的逆袭之路披荆斩棘。不断得到,也不断失去,在“人设崩塌”的同时,完成“人设重建”,然后再崩塌,一个个轮回触目可见,处处都是无以安放的身体与心灵。如此的荒诞,却是移动互联时代的现实所在。《化城》艺术地抵达当代思想深度与现实批判力度。相形之下,《大乔小乔》的悲情故事却在结尾多了一抹人间暖意,妹妹小乔在因果相报而无法守护自我之下,奔向了姐姐大乔遗下的孤儿。而郝景芳《长生塔》就多了些隐喻,其对当下各种社会新力量在时代大潮中扩张与错位的深刻揭示,颇具现实感与时代感。这些有劲道的作品,都各自为现实主义写作、为中国故事提供了新的叙述可能性。
在历史的变迁中表现人与自然、人与世界,乃至日常人间、人际与家庭的对抗与和解,同样蕴含现实感与时代感。获奖作品《蘑菇圈》是阿来创作的格物系列之一,所谓格物后知。此次阿来探究的是川属藏地蘑菇松茸对不同时代人们的影响,以及使此山珍在不同时代此消彼长的人的世界。叙述还是传统的写实,但阿来不愧为白描高手,笔尖灵动飞扬,蘑菇的生长吱吱声响,万物人世也遍地应答,而且蘑菇圈的扩大、缩小与消失,一一相融于人事与时代的变迁,在与不同时代息息相关的工作组一次次进驻机村之中,人事与万物渐次变化,并演绎着风生水起的现实传奇。人物个个鲜明饱满,其中女主人公斯炯始终向善守持、坚韧隐忍, 竭尽心力为人儿女,为母为姐,甚至宿命般重蹈母亲之命,闭口不提儿子的无名父亲,生命隐忍深重的痛苦,勇敢而慈悲,年复一年养护着自己的人生秘密和“蘑菇圈”(家园),尽管市场经济与信息时代曝光了她的秘密,但这位精灵般的藏族姑娘,凝结了阿来极大的善意与极大的敬意,她的存在,让一切世相人事困扰分崩离析,以至最大限度的人性和解,充满人生的况味。还值得称道的是阿来的叙述体现的汉语之美,精确鲜活的细节,纯正灵动的语感,清澈丰饶的文字,空灵而诗意。当下有许多写作叙述、故事与人物常常难以圆满, 或故事无法自圆其说,或人物失真失性,往往坍塌于后半部。在这个意义上,作品饱满度较高的《蘑菇圈》,自然就翘楚于大多数作品之上了。
肖江虹同样格物后知,通过格物写人的世界。正如《蘑菇圈》结句老斯炯离开机村对儿子胆巴说:“我老了我不心伤,只是我的蘑菇圈没有了。” 时代的巨轮,同样也让肖江虹的傩面如蘑菇圈走上消亡的命运。阿来是立于机村建构自身的“精神地理学”,肖江虹的“精神地理学”则是根扎贵州边地。《傩面》通过最后一个傩面师秦安顺和返乡女子颜素容之间的故事,借助于傩面的兴衰,为颓败的乡村文明与民俗传统唱了一曲悠长的挽歌,同时也为传统与当下达成了和解。因为秦安顺作为雕刻傩戏面具的传人和傩村的引路灵童,在一直唱傩敬傩的过程中,为今人与先祖、生者与逝者之间搭建了一座灵魂往复的桥梁,但是如此独特的文化民俗景观也在城乡流动中走向衰亡。秦安顺的儿子们从城里回乡埋葬父亲,同时也把神具各式傩面付之一炬。来自傩面文化传人后代的一把火,把乡村文化与民俗传统的颓败裸露得触目惊心,令人震撼也催人反思:连传人的后代都不需要傩面了,精神的寄托与生存的仪式感被简化了,于乡村老者或民族地区的读者也许会有异议,但于乡村年轻一代似乎又是一种解脱,是人与当下、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一种和解。这便是世道人心,这便是现实感与时代感。肖江虹精准郑重,冷峭犀利。
《李海叔叔》也是一个在人性幽明的缝隙里深得人生况味的独特故事,尹学芸善于在时代变迁中,发现日常人间、人际与家庭情感的丰富性。李海叔叔与“爸爸”的几十年往来,从困难时期,两个家庭两代人的相互期待、相互守望与相互成就,到时代更新之后的相互回避,把时代变迁中人际与家庭情感的裂变,人性幽明的丰富性,相生相应于庸常琐碎近三十年的家庭生活中,情感饱满而内敛节制,亲切而密实,灵动见重量。马金莲的《白衣秀士》,其叙述也呈现了如此隐忍又上善,清净而流利的艺术魅力。
如此情感的丰富性,并于此成功地为当代文学画廊增添新人形象的还有刘建东《阅读与欣赏》的女师傅,李凤群笔下的良霞。刘建东的作品成熟度都较高,他长于以人物命运穿越社会变迁,出乎其表,入其内里,直抵深处幽明的世道人心。李凤群的《良霞》则深情书写了良霞在世事人生变故中,向死而生,以病痛之躯对命运抗争中与人的和解,上善若水。这种情感思想都有重量的作品,还有陈希我的《父》、胡性能的《生死课》。《父》笔尖聪敏而犀利地层层撕裂中国家庭的外衣,让每个人在审父中自省,从而在传统的“父慈子孝”家庭伦理的溃败与内心的荒凉中,实现灵魂的拷问。《生死课》讲述了普通百姓关于生与死的课题,无论生,还是死,都赋予了足够的尊重,使主人公小久作为人生摆渡者的形象得以鲜活动人,卑微而正大,颇具现实感与时代感。
多样化的艺术探索,植根于传统,从而实现多样化的艺术形式与审美意义。艺术形式的探索是创作永远的课题,今天的作家早已不担心“写什么”,他们处心积虑的是“怎样写”,以找到自己作品样貌的独特美感。本届中篇小说有不少令人耳目一新,代表性的当属《封锁》《空山》等有独特追求的作品。
小白的《封锁》集结了众多小说表现手法,渗入每个人物、每个细节,可谓叙述艺术独树一帜,在本届申报作品中颇具代表性。作者深得侦探小说要领,把上海公寓甜蜜大厦发生爆炸暗杀了汉奸头目,以及日军封锁公寓抓捕刺客的事件,逼真再现了三四十年代抗日战争“孤岛”时期的上海,细节考古般详实,直面“抗日”,描写以一己之力周旋、抗衡日寇的英勇豪举,视角独特,结构奇诡。小说把人事封闭于公寓的几天里,让整个公寓的居民拿肉身在小小的大厦丛林中如无头苍蝇般乱串,恐惧紧张,危机四伏,险象丛生,却无处逃遁,所有的人物关系得以戏剧般集中展现,所谓甜蜜大厦不甜蜜。狡猾凶残的日军林少佐在封闭式的恐怖调查中,让鸳鸯蝴蝶派小说家鲍天啸以讲故事的方式,步步逼近真相。而本来就擅长讲故事的鲍天啸,在抑扬顿挫中像写一部叙事诗,渐渐投入了历史情境赋予他的戏剧角色,从怯懦猥琐到层层推进中完美实现了英雄壮举,引爆发了另一颗炸弹,与林少佐同归于尽。故事情节惊心动魄,环环相扣,虚实难辨,人物形象多样丰满。尤为精彩的是小说戏剧性的反差美,不仅鲍天啸集中了懦弱投机与家国情怀的反差,并由此产生性格曲线和丰富性,而且整部作品情境与细节都具有这种反差,如封闭与开放,残酷与温情,侠骨与柔肠,日常生活与恐怖高压,“偷”食与分享,饥饿与美食等等,大俗大雅,巨大的戏剧张力使小说获得了审美意义上的震撼力,令人着迷。
而戏仿小说《空山》,是东君向金庸的致敬之作,他植根文人传统,调动丰沛的想象力,挖掘传统小说文脉,生发叙述艺术新质,在浓郁的东方文人气息中,沉潜流动着一种古雅精妙的叙述气韵,风神能见。艺术形式多样化探索的还有《慈悲》里路内的叙述耐心,哲贵《卖酒人》叙述的精准与分寸感,罗伟章《声音史》的艺术野心等。还有颇具独特性的罪案小说,如宁肯的《塔》在精神叙述的追求中,深度挖掘罪与罚之间生命意志的对抗,以彰显艺术张力、精神强度与隐喻性。
还值得一提的是本届军事文学的优秀作品:西元的《死亡重奏》、王凯的《沙漠里的叶绿素》等,前者凝重恢宏,后者精细向上。尤其《死亡重奏》是近年少见的以“战壕里的真实”直面战争惨烈与人的精神,以及对个人与国家、战争与和平的深刻反思。小说运用音乐形式,讲述了朝鲜战争中一个无名连誓死守卫高地,最终全部壮烈牺牲的故事,有着独特的审美形式、现实眼光、历史容量与精神意蕴。汇同前述阿来、石一枫、尹学芸、肖江虹等对现实主义叙述的新表现,可以说,本届优秀作品多样化的艺术探索,植根于传统,都或多或少创造了自己小说样貌独特的美感,实现了各自的美学建构,以及广阔的艺术多样性。
可惜,遗珠之憾永远都有,本届许多优秀作品擦肩而过,不少出自历届鲁奖获得者之妙手,他们把获奖的机会让给更多的后来者。一如受约的本文,我只能重点评论获奖作品,兼及前十,止步前二十,凡事都有其局限性。所幸,文学的新生代业已成长成熟,他们作品的品相不止于才子气象,不止于作品精神质地的优良,还在于作品体现的艺术新质与多样探索,中国文学的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