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楚璇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21世纪,当郭沫若研究界回顾改革开放以来《女神》研究的学术进展时,发现“多年以来的《女神》研究已经鲜有亮点,许多文章只是在重复前人说过的话,或者只是换了一种说话的方式,换了一些遣词造句的用语”。诗集《女神》作为一个有限性文本的研究对象,被言说了八九十年,业已累积了海量的学术成果。是不是因为《女神》的每一个话题都已经被掰开了揉碎了,每一篇作品都被读透了说完了,所以现在的研究者才只能不断地“炒陈饭”,没有新的话要说呢?突破这一研究瓶颈,有必要从对研究对象的重新审视与反思开始;而对《女神》版本研究的历史性回顾,或许将给我们今后如何创新《女神》研究带来新的启发。
众所周知,虽然《女神》集子中收录的多数诗篇已经在1919至1921年间的报纸副刊上发表,并借由现代报刊的传播已经在“趋新”的部分进步青年范围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女神》以一个自成体系的样貌出现,以一部完整的剧曲诗歌集的形式被阅读和研究,还是要从1921年8月5日上海泰东图书局把它作为“创造社丛书”第一种出版算起。由于此前有《三叶集》的先行“广告”效应,所以《女神》甫一发行即受到热捧,且连续十多年间沿用这个版本,印行过十多个版次,足可见得其在图书市场上的畅销程度。《女神》出版伊始,与它的“社会”阅读同步进行的是“学者”的阅读。根据近30年公开发表的研究综述来看,学术界对于《女神》研究始于《女神》出版后的半个月内,这一时间起点从来没有过争议;郑伯奇的《批评郭沫若的处女诗集〈女神〉》、郁达夫的《〈女神〉之生日》、闻一多的《〈女神〉之时代精神》和《〈女神〉之地方色彩》这四篇评论文由于兼具文艺批评的锐气和学术研究的内面,在近百年来的《女神》研究中被屡屡援引。由此看来,《女神》研究之初的几篇成果不仅在文献史料意义上的分量很重,而且它们的确得风气之先地抓住了《女神》的批评要领,把握住了《女神》研究最核心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它们在一定程度上“生成”了此后《女神》研究可能的阐释空间,“框定”了此后《女神》阅读大致的接受范式。
已见诸学术期刊、专著的《女神》研究内容大致可以归纳为三条途径或三个角度:一是从“创作者的个人”出发,“从心理、道德和哲学角度进行解释”;二是从“作品”入手,“从美学、风格、语言、技巧方面进行考察”;三是从“读者大众”的角度,研究“历史、政治、社会,甚至经济学方面的问题”。以上这些都是《女神》“研究”的内涵与外延的大致界定,侧重点全都在于如何“研究”,以及研究《女神》的“什么”;然而少有学者注意到《女神》研究对象的文本具有不确定性,因为20世纪《女神》流通、传播的不同版本之间差异很大,篇目和小标题的增删、外语和方言语汇的清理、文句标点的改削、诗节诗行的调整、附白注释的添加等等,这些差异迫使我们反思:当我们研究“《女神》”时,我们在研究“什么”?《女神》研究初创期的学者们不会遭遇这个问题,因为他们的《女神》研究明确指向1921年的初版本,然而当1928年、1944年、1953年、1957年等几个改删程度较高的版本陆续出版、印行、流通、被阅读、被征引作为《女神》研究文章的脚注时,我们不能不克服研究初期无须(也不可能)考虑版本问题的历史“惯性”,我们必须正视“《女神》”实际上作为一个“历史的”、流变的动态文本所依附的版本衍变问题,必须爬梳清楚“《女神》”在20世纪几次被修改重版的历史脉络,进而研究其中的前因后果和文本变动的实际情形。
往前追溯,《女神》的多版本问题受到学者的重视是从1978年开始的,这一时间节点具有多方面的历史意义。一方面,郭沫若于1978年去世,作者已无法亲自重编自己的作品,重要版本的衍变已经“尘埃落定”,作者亲自参与修改的版本可以被完全列举;一方面,郭沫若追悼会上得到国家领导人邓小平盖棺论定的高度评价,从官方到民间一时涌现大量感怀“郭老”的纪念文章,文化界开始集国家力量整理《郭沫若全集》;还有一方面,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学术界,带来清新的科学研究空气,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时代氛围下接续中断了的研究,对以往的研究成果重新审视、“清算”:这些方方面面的原因都为《女神》研究包括专门的《女神》版本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历史“契机”。197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陈永志的《试论〈女神〉》,其中专有一节谈论版本的变迁,尤其强调厘清版本衍变对纠正以往《女神》评论乃至“五四”新诗评价中出现过的混乱和错谬的重要意义。《女神》出过的版本多且杂,陈永志化繁为简地抓取由郭沫若亲自参与编纂、修改的五个版本进行梳理和比较,分别是1921年上海泰东图书局初版单行本、1928年混编入《沫若诗集》的上海创造社出版部版本、1944年混编入《凤凰》诗集的重庆明天出版社版本、1953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单行本以及1957年编入《沫若文集·第一卷》的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而除此之外的其他本子从文字和编排来看几乎全都是依据这五种版本之一的重印,可看作是这五种主要版本的“再版本”。与此同时,上海图书馆依据其馆藏资料,也开始统计郭沫若作品的版本情况。《郭沫若著译书目》在1980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并于1989年又出了“增订本”,虽然近年来有学者指出这个“增订本”收录依然不全,“有很多信息需要增补,比如《女神》,就缺泰东图书局第5、11版,人民文学出版社第 1 版第 3、5、6、8、9 次印刷的信息”,但它依旧是郭沫若研究可资参考的重要工具书。在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卷)》中,《女神》的部分初版本文字被加入脚注以与正文形成对照,这种做法似乎是兼顾《女神》修改版本的艺术审美价值和初版本的历史文献价值所采取的“权宜之计”。
如果说以上都还只属于对《女神》版本“衍变情况”研究的话,那么对《女神》各重要版本进行汇辑和校勘的研究则要从1983年桑逢康校的《〈女神〉汇校本》出版开始算起,然而此后关于《女神》的版本研究陷入长期的沉寂状态,直到2008年蔡震主编的《〈女神〉及佚诗 初版本》和陈永志校的《〈女神〉校释》先后出版,才打破了这一冷清局面,使得《女神》的初版本面貌和版本修订、衍变的历史动态过程,以及未收入《女神》初版本的郭沫若同时期散佚诗作都得以展现,为后来的研究准备了可供查考的靠谱资料。此后学术期刊上零星出现的例如有关《女神》版本“考略”或“版本学研究”的论文都依然是之前版本研究的延续,论文内容主要是罗列几个重要的版本或比较几个版本在篇目、文字、编排等方面的改动,并略谈版本修改的内外部原因。这些论文虽没有明确的“问题意识”,研究方法和考证结论较前人也未见新意,但我们借此知道近十年来仍有学者在进行郭沫若作品包括《女神》诗集在内的版本研究工作。这项文献史料工作烦琐、枯燥且不容易“突破”、“出新”,然而它却几乎是进一步展开一切相关研究的“地基”,并且确已受到学者越来越多的重视。
平心而论,学术界对《女神》版本衍变问题的注意虽不够及时,对它的重视和研究开始得也不够早,但也不能说太晚,因为至今已有40多个年头。40多年来,版本研究大多都是以辑录、汇编、校对或注疏为主要内容的研究。然而问题在于,这些研究工作的价值和意义如何体现?换句话说,如何“应用”这些研究成果,以使它们纷纷服务于更进一步的《女神》研究?这样的有“问题意识”作引导的版本研究在更晚一些的论文中才可见到,它们大致表现为两个方面的应用尝试:一是围绕版本衍变、历次修改的原因,“挺郭”和“贬郭”的两方意见分歧;二是依据版本校释工具书,纠正以往《女神》研究中援引文本的来源版本混乱以及由此带来的评论错位问题。
文学作品版本衍变的情况古已有之,本无可非议;但《女神》版本的几次重要衍变都与作者郭沫若的亲自修订有关,有些地方甚至是重大的修改。如此便令人禁不住疑窦丛生:郭沫若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女神》?是艺术上的润色,还是思想上的“修正”?是出于自悔少作的精益求精追求,还是迫于政治时局的压力?是源自作者本心的删改,还是迎合图书市场的需求?哪些篇目改动较大,哪些篇目基本不变?版本的改编是郭沫若一人所为,还是别有“看不见的手”“暗箱操纵”?从反复修改中体现出来的是郭沫若的“投机”、“善变”,还是他的被迫、无奈?一方面,《女神》的版本衍变问题引起学者注意已经是1978年郭沫若去世以后的事了,他无法再亲自解释——何况他生前位高权重,逝世后一段时期也依然是德高望重的存在,因此国内的文坛学界也好,民间社会也罢,都不会揪住《女神》反复修改的问题做负面的引申,没有“质疑”也就无须“争辩”;另一方面,既然郭沫若与时俱进地屡屡改订增删、重版印行《女神》的文本,他也就未必想让读者把眼光过多地停留在《女神》过去的版本上,而是期望读者可以跟随他的改版一道,通过最新的版本不断地“刷新”对《女神》的认知,有了这层顾忌,则专门花工夫去解释修改原因不但没有必要,甚至还会有害于新版本的市场传播和读者接受。
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几篇论文中,学者们在不约而同地肯定为艺术锤炼所作的版本修改而外,将论说的重点放在了随版本变迁不断进步的思想内容上,通过联系郭沫若本人的革命经历,并辅之以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相关理论作“注脚”,认为《女神》的修改如实地反映了郭沫若“由一个革命民主主义者发展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由一个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长为一个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的思想转变过程,进而得出他“写诗是为了现实斗争的需要,改诗也是适应现实斗争的需要”的相似观点。“没有质疑”的时候,学者自然可以挑一些容易解释的改动地方作为例子,并且不必分析得太细太深。但到了90年代,对郭沫若“人格”等方面的质疑、非议之声隐隐大起来,在21世纪更是借助网络得到飞速传播,郭沫若被“丑化”、“污名化”的现象渐渐引起国内郭沫若研究界的重视和警惕。2010至2012年间的一场关于《女神》版本修改问题的“责难-辩护”的“对话”就在这一背景下发生。
2010年第2期《当代作家评论》刊登了海外学者刘再复的论文《媚俗的改写》,其中涉及郭沫若《女神》修改原因的问题。刘再复说,除1928年对《凤凰涅槃》的大量删节是出于艺术考量外,其余大多都是为了保住自己地位而不惜背叛初心的改写,这种“迫于意识形态压力”的改写就是“媚俗”的改写。他分别从改诗和删诗两方面举例:(1)1953年版的《匪徒颂》把1928年版的“穷而无赖的”马克思改为“饿不死的”马克思,是郭沫若为了迎合解放初“尊马”的氛围,对“穷而无赖”可能被误读过于恐惧,所以竟全然不顾全诗反讽的和谐风格被突兀地打破,改后的诗变得不伦不类;(2)1944年版删去《序诗》、《巨炮之教训》、《匪徒颂》,因为郭沫若担心这些左翼的诗会得罪国民政府,而1953年版删去《夜》《死》《死的诱惑》是因为个人色彩过浓的诗在建国初不合时宜。经刘再复的分析,郭沫若在《女神》修改中表现出机警却又胆小的善变性格,正好有助于坐实坊间和海外有关郭沫若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人品有瑕疵的诟病。
刘再复的分析不能说全无道理,问题既然被提出,就有回应的必要,对郭沫若的“责难”之声对于国内郭沫若研究者来说,既是压力也是动力。2012年李斌发表论文《郭沫若心中的〈女神〉》为郭沫若辩护,他认为刘再复将《女神》修改动因简单粗暴地归为“媚俗”是不符合事实的,因为“这一动态场域的复杂纠葛,关涉到现代中国文学与政治的诸多人物和方面”,所以需要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下考察。李斌指出,以往研究《女神》版本修改的学者过于注意“变”的地方,而很少注意“不变”的地方,往往是那些“不变”的地方体现出郭沫若一贯的坚持态度;另外,《女神》修改的绝大部分都是标点、外语、文言等无关宏旨的修改,真正涉及思想内容的修改并不多。他用“反证”的方法,举出两个例子:(1)《蜜桑索罗普之夜歌》这首文字精美,但因情绪感伤而不被左翼赞扬的诗,在历次的版本修订中都没有被删除,甚至在1951年郭沫若亲自编选的《郭沫若选集》中出现,而这部自选集只择取了《女神》诗集中的10首诗,可以否定刘再复的郭沫若完全不考虑艺术的说法;(2)《笔立山头展望》中的诗句“弯弯的海岸好象Cupid的弓弩呀!人的生命便是箭,正在海上放射呀!”,曾被楼栖等人批评为“美化丑恶”、“忽略了帝国主义的侵略本质”,但这首诗也没有被删除过,也没有思想层面的改动,可以否定刘再复的郭沫若一味附和潮流的说法。
李斌主要不是从正面回答刘再复的质疑,而是从反面提出“反问”,反证了对方仅仅从个例中得出的观点在《女神》诗集里不具有普遍性,因此立不住脚。在这场“对话”中,“挺郭”的学者用反证法自然可以驳斥“贬郭”一方的非难,但不自觉地回避、淡化双方有分歧的地方仍然不能消除争议。对于刘再复提出的1953年版删去《夜》《死》《死的诱惑》三首诗的问题,李斌和颜同林都通过援引楼适夷关于拿掉《死的诱惑》并非郭沫若本人所愿、所为的说法,然后推论其他两首诗也是一样。这样的分析尽管指出了版本修改不全是由郭沫若一人决定的情况,但史料证据还稍显薄弱,姑且不论孤证不足以取信,回忆的文章不一定可靠,而且“推论”其他两首诗也是编辑自作主张删掉的,也还缺乏一些史料支撑。2014年第5期《华文文学》刊登了刘再复的旧文,涉及郭沫若的部分一字不易。旧文重发可能有各种原因,但也可以看出,国内郭沫若研究界关于《女神》版本修改原因的解释尚未令人信服,这方面的学术成果也影响不大。一方面,版本衍变的时间跨度大,时代氛围多变,历史情况复杂;另一方面,作者修改自己的作品有一定的主观性和偶然性,所以在求证和考据上有一定的困难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学术界里,百家争鸣是件好事;没有“百家”,有不同于“主流”看法、反对或质疑的声音也是好的,因为“问题”可以督促研究者更细密地考证,更谨严地立论。“问题意识”本身虽不能产生价值,但能迫使学者反思研究的意义,做出有价值的成果。具体到《女神》版本修改原因的问题,或许我们应当把两方学者的观点综合起来。作为诗人修改自己的诗歌,自然有完善作品的艺术追求;作为一个革命者,随政治气候的变化不断更新作品的思想内容,也是顺势而为。至于两种目的的改动孰多孰少,有没有“媚俗”的改写等,还需要有更多可靠的文献史料作为依据。诚然,不同的立场有不同的倾向,但尽量客观、全面地征引材料,公正、平和地导出结论,是学术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以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不凭空捏造,也不为尊者讳,不光有利于研究《女神》的版本衍变问题,而且对“还原”一个真实、立体的郭沫若大有裨益。
前已提到,《女神》的多版本现象是从1978年开始受到学者关注的,“长期以来,许多研究者或许是因为不易见到初版本的《女神》而忽视了这一问题”。在《女神》的研究史上,对版本衍变的忽视这一“先天不足”至少带来了两个问题,一是《女神》版本修订研究不被纳入《女神》研究的视域,二是论述过程中援引文本的版本混乱问题。近十年来,随着2008年《〈女神〉及佚诗初版本》的出版,作为《女神》研究第一手资料的初版本重新回到研究者的视野;而2010年8月在山东师范大学召开的“郭沫若文献史料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郭沫若研究会学术年会”,又把文献史料的收集、整理、辨伪等工作当作“论从史出”的大前提来强调。顺应这样的学术研究动向,加之已有的《女神》版本汇校的理论研究基础,纠正长期以来《女神》阐释中史、论错位,乃至“以论代史”的文本混乱问题势在必行。蔡震的《文学史阅读中的〈女神〉版本及文本》和余蔷薇的《郭沫若新诗史地位形成中的〈女神〉版本错位问题》两篇论文都是用学术史溯源的方法,“追查”到《女神》研究历史中的版本混乱问题,大致可以“归咎”于建国初学科建立时期新文学史写作上的史、论错位情况。如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错用1928年大量删削后的《凤凰涅槃》文本,评价“五四”时期郭沫若对创造新世界的热诚的向往,而忽略了初版本原有的“‘我们恍惚呀’‘我们神秘呀’两节诗文”所表现出的“复杂、纠结的思想情感状态”;再如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错用1953年修改过的《匪徒颂》文本,暗示了“五四”时期的郭沫若已经具有了无产阶级革命意识。罔顾《女神》修订过程中的版本变化,援引更晚一些的文本对《女神》初创期的郭沫若诗歌进行“摘句式”的归纳,对于文学史编纂中的这一“集体犯规”现象,余蔷薇解释为“新中国高度统一的意识形态,要求文学史书写必须以阶级认同为前提”,因此在革命主流意识形态下,郭沫若战胜胡适,“浮出”了中国新诗史的“历史地表”,而“文学史评价需要找到符合其‘地位’的材料,于是需要重新发现郭沫若诗歌的艺术成就,《女神》更趋艺术完善的修改本,就有意无意地成为郭沫若新诗史评价的依据。其初版本与修改本差异的随之淡化与模糊,由政治无意识进入到历史无意识”。论文虽然犀利地提到周扬在鲁艺授课的讲义《新文学运动史讲义提纲》(1939-1940)和1941年祝寿文章《郭沫若和他的〈女神〉》中,对郭沫若及其《女神》评价有巨大的反差,但作者依然强调的是伴随中国新诗发展进步,尤其是在1928年和1957年这两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上,《女神》版本修改在艺术表现上的不断成熟。
像这样强调《女神》版本修订的艺术完善动机固然有充分的说服力。但问题在于,如果忽视版本异动的意识形态因素,或者仅仅看到意识形态因素在提高郭沫若文学史地位中所起的决定性作用,而不重视意识形态因素同样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女神》在新诗史上被阐释和评价的抬升,那么就无法理解为什么时隔一二年,周扬对《女神》的读解能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曾强调“采用第一手材料,反对人云亦云”的唐弢版《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组,在评析《女神》时却违背了编写原则。正如有学者根据阐释学的原理指出:“任何文本都是历史中的文本,因为任何对文本的理解都是历史的、具体条件下的。在独特的审美经验图式下,人们关于《女神》风格定位及批评模式所依凭的共同出发点,那就是适应时代政治需要的作品内涵。”因此,在肯定《女神》与中国新诗自身发展同步进行的艺术完善这条版本衍变脉络的同时,还不容错过《女神》顺应20世纪上半叶中国革命历史进程的版本修订线索。
从承续因袭的先后关系上看,建国初期新文学史的书写是之后“十七年”期间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基础,而1940-1950年代文化界、政治界对《女神》的革命性解读,又是建国初期新文学史学科教学及教材论说的一个前提。正如有学者指出,1940-1950年代郭沫若的新诗史第一诗人形象是通过两大革命性逻辑强化的,一是在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的逻辑下,发掘《女神》及后来几本诗集中政治思想转变的必然历程;二是在毛泽东1950年代提出的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文艺方针的逻辑下,发掘《女神》与最新政策契合的创作风格。尽管这两种革命性逻辑的强势参与使得对文学作品《女神》的评价有艺术标准让位于政治标准之嫌,“但需要警惕的是,不能把这种关系作庸俗化解读,那时政治话语对郭沫若的发现,与郭沫若‘五四’时期关于新中国的想象诗篇分不开,与他后来的革命诗歌分不开,与他投身于民族革命的人生分不开”。这就意味着,诞生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女神》之所以能够被挖掘出超越“五四”时代的革命政治意涵,其根本原因与其说是政治话语参与下的革命化解读方式,毋宁说是郭沫若对《女神》“与时俱进”的内容更新和思想修正,为《女神》在不断变化的历史语境下被挖掘出新的传播价值,提供了合拍的文本依据和“合法”的立足点。或者换句话说,《女神》的评论者之所以可以把修改后版本的思想内容“附会”在初版的《女神》上,不仅仅是革命性解读的需要,更主要的原因是郭沫若自己就参与到革命主流意识形态下文学史对自己革命诗人形象的“重塑”中。
诚然,“论从史出”是学术研究特别是属于历史研究之一种的文学史研究的基本准则,如果按照这一准则考察“十七年”时期文学史著的话,则可以说至少有关郭沫若《女神》的内容是没有遵循这一准则的。“十七年”时期文学史学科的教学和文学史教材的编写是新中国意识形态建设的一个环节,无论是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以阶级标准划分作家为革命作家、进步作家、反动作家,还是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按照“鲁郭茅巴老曹”的座次编排作家位序,从根本上来说都是政治斗争的需要,革命统战的需要。在这样的现实需要下,“论”已是定量,而符合事实的“史”却不能正常地推导出后设的“定论”,因此“以论代史”就成了迫不得已的选择,这就产生了我们所看到的史、论错位,用后出的版本来解读《女神》初版时的思想内容、艺术特色的“吊诡”现象。如果说这一时期的文学史书写,因为现实政治因素而不可避免地集体出现史、论错位问题,我们可以给予“同情的理解”的话,那么1978年以后文学史著和论文、论著中出现的《女神》版本错乱问题,就只能归咎于研究者自身不加批判地延续前人评说的惯性、惰性,和不查考史料的不严谨的治学态度。特别是当21世纪告别“革命话语”之后,如何扬弃上世纪学术成果的“陈词滥调”,返回“五四”《女神》初创期的历史“现场”,复归《女神》作为一部剧曲诗歌集的艺术“属性”,还原“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远居东瀛的青年留学生、诗人郭沫若,这些都是我们从学术史意义上反思《女神》研究史上出现的版本混乱问题,以及以史为鉴、从此拨“乱”反正的意义之所在。
综上所述,21世纪郭沫若研究界对《女神》多版本问题的重视,体现了研究者为走出《女神》研究瓶颈所做的一种努力。但是也必须看到,这些文献史料的工作不能一劳永逸地破解《女神》研究的困境,占有更全面的文献资料和更完整的文本信息也不能一定保证立论的正确和新颖,因为文献史料的准备是一回事,而如何使用史料,发挥史料的价值又是另一回事。在历史、文学研究中,文献史料的完善固然是很重要的因素,但“更为重要的因素是历史研究主体,他决定着哪些史料出场,哪些史料隐匿”,正是“史家主体的介入,使死的材料复活,使支离破碎的史料建构为表达史家意义的历史图景”,因此,“决定历史图画的因素不再是史料而是史家,是史家的选择”。也就是说,作为史料的《女神》各版本信息只呈现为一个个孤立的小点,如果没有研究主体的参与,它们本身是毫无意义的;由点连成线,再成面、成体,需要研究主体发挥主观能动性才能做到,而其中应当贯穿着研究者的理性批判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