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余礼
(武汉大学 艺术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波兰戏剧大师格洛托夫斯基在1968 年(时年35 岁)导演了《启示录变相》之后,就再也没有编导过任何戏剧作品了。从1969 年开始,他转向对于“类戏剧”“溯源戏剧”“客观戏剧”与“艺乘”的探索与实践。他转向后的活动,诚如彼得·布鲁克所说“已变得更为神秘、更为复杂”了;而且,那些活动基本无观众参与、没有“演员与观众之间感性的、直接的、活生生的交流关系”,已经很难说是戏剧活动或剧场活动,或可称之为“后剧场活动”。他这些后剧场活动虽然名称上跟戏剧有关,但实质上缺乏戏剧要素,且看上去神秘而零乱,让人几乎一头雾水,不明白格氏究竟想干什么。如果说格氏是由于越来越纯粹的“精神性探索”离开了剧场,那么他的“精神性探索”究竟是要探索什么呢?其核心关注是什么?
彼得·布鲁克认为,格氏后期的努力“犹如开拓精神世界的自然演化”,“向我们揭示了某些早已有之却又被人遗忘的事物。它是允许人类进入感知的另一层面的媒介,并将其呈现在表演艺术之中”。克里斯·萨拉塔认为,“格氏后期的工作更多地是一种哲学实践,更具体地说,是一种存在现象学意义上的实践研究;他之所以走出剧场,是因为他要毫不妥协地追索‘揭示自我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一问题的答案。”我国学者锺明德则认为,格氏后期的活动“是这位艺术大师留给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无形文化资产”,其主要目的在于探索出一套“身体行动方法”来达到“觉性圆满”并最终“成为真人”。这些看法确实各有道理,但笔者心中的疑惑依然存在:格氏后期是希望在实践中探索“精神进化之路”吗?他特别关注的真的只是“揭示自我”这一个问题吗?格氏的“精神性探索”是要进入人类知之甚少的某一感知层面还是要直接体验“神性”?
这些问题都比较复杂,一时不易回答。笔者在阅读格氏作品时,心里常常感到后期格氏不像一位戏剧革新家,倒更像一位哲学人类学家;而且他的话常让人想起中国古代哲人的一些思想,感觉其间存在一些忽隐忽现的关联。在这个世界上,居于两地相去甚远、以前从未有过交流的两个人可能有着相似的精神气质、思维方式与思想观念;而那种相似性,使他们尤其容易发现彼此,进而产生更多的碰撞与交融。格洛托夫斯基与中国古代的某些先哲,正属于这种情形。如果从中国古代的某种哲学人类学思想来透视格氏的后剧场活动,会发现一些疑问可以得到清晰的解释。下面就以中国古代较有特色的哲学人类学思想——《周易》及其后的感通思想为视角,对格氏的后剧场活动进行考察,以期发现其哲学底蕴与核心关注。
格氏的后剧场活动看似神秘零乱,但其实是格氏基于自我思想的一种自觉探索。由于他的思想来源颇为庞杂,因此往往给人模糊不清之感,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即格氏对中国哲学有相当的了解,其思想深受中国哲学的影响。格氏曾自述:“在我做剧场之前,当我还是个孩子、青少年的时候,东方摇篮的这些源头活水就很清楚地给了我直接的影响。”事实上,格氏在1957 年12 月至1958 年6 月这半年时间里(其时他25 岁),就做过关于中国哲学的一系列演讲,题目涉及“中国哲学的基本流派”“孔夫子”“道家通论”“老子、庄子、列子”“禅宗”“欧洲的类似哲学思想”等。实事求是地说,格氏是一个早慧的、对中国哲学确有一定了解的人,中国哲学对他有影响是毫无疑问的。从其论著对《周易》的引用来看,他可能对《周易》发生过强烈的兴趣。虽然很难说格氏对中国的《周易》有深入的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某些思想与《周易》中的感通思想颇有相通之处。
《周易·系辞上》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宋代张载对此做了进一步阐发:“咸之为道,以虚受为本,有意于中,则滞于方体而隘矣。……感之道不一:或以同而感,圣人感人心以道,此是以同也;或以异而应,男女是也,二女同居则无感也;或以相悦而感,或以相畏而感,如虎先见犬,犬自不能去,犬若见虎则能避之;又如磁石引针,相应而感也。……感如影响,无复先后,有动必感,咸感而应,故曰咸速也。”格氏也许看过这些话,也许没见过,其思想却与之有着惊人的相通之处。而正是那些相通之处,透露出格氏后剧场活动的哲学人类学底蕴。为什么这样说呢?下面拟分层述之。
首先,两者的思维方式是高度相似的,都是先做“减法”(或“否定法”)而后求通,并在求通中体现出对个体生命意义的超越性追求。撰述《周易·系辞》的哲人(据传为孔子)认为,人必先“无思无为,寂然不动”,然后可“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也就是说,一个人首先应该尽量“去蔽”,致虚极,守静笃,还原到一种虚静诚明状态,才有可能充分、无蔽地感知事物的本然状态,进而洞见天下万事万物发展变化的原因与规律。这种先努力去蔽、还原而后求通的思想倾向,与格氏特重“否定、削减、还原”的思维方式,颇有相合之处。在1960 年代他开始从事戏剧活动时,其思维就不倾向于“综合”,而是“减而又减”。用他的原话说:“我们的方法是一种由否定而达到肯定的方法——不是各种技巧的综合,而是障碍的根除。……经过逐渐消除被证明是多余的东西,我们发现没有化装,没有别出心裁的服装和布景,没有隔离的表演区(舞台),没有灯光和音响效果,戏剧是能够存在的。没有演员与观众之间感性的、直接的、‘活生生的’交流关系,戏剧是不能存在的。”正是这种倾向于“减而又减”的思维,使他提出并倡导“质朴戏剧”。在1970 年代,他甚至把“观众”“演员与观众之间活生生的交流”都减掉了,只聚焦于演员个人的表演技术。他转向之后搞的“类戏剧”“溯源戏剧”“客观戏剧”等,基本上都是不要观众的,只偶尔请一些人来参与、见证。在1980 年代,他对于演员的要求更是离奇得让人吃惊:穿透自身的“新哺体”和“旧哺体”,返回到“动物体”(或所谓“本质体”);换言之,就是穿透(或去掉)自身的社会性自我,而还原到古老的动物性自我。在格氏看来,复归于“动物体”,让那个古老的动物性自我醒过来,就能进入一种“与万化冥合”的“神通”状态。可以说,他是把“减法”做到了极致,减而又减,损而又损,损至极点,无思无为,而又无不通。这样做对于戏剧艺术来说显然是“过犹不及”,但对于人生的修炼而言则需另当别论。
其次,格氏的“相遇”理论与中国先哲的“感通”思想,亦颇有相通之处;而他所理解的“相遇”,最终指向对“人是什么”这个根本问题的回答。格氏认为,戏剧就是相遇,而相遇本身又包含对抗、斗争、超越等环节,并意味着一个新的统一体的形成,这与孔子、张载的感通思想若合符节。孔子作“十翼”,指出感通现象存在“寂然感通”“精诚感通”“相遇感通”等情形;张载作“易说”,指出感通存在“同类感通”“异类感通”“相悦感通”“相畏感通”“相应而感”等方式;这些表明“感通”很复杂,极具辩证性。虽然“感通”本质上意味着个体与他者、群体、超越者以及天道人情的交感与融合,但实现“感通”的方式、路径却是多种多样的。相同相似、相悦相爱固然可以感通,相反相冲、相抗相争亦可以感通;而且,相互对抗、激烈斗争反而可以带来更深层次的感通。格氏无疑非常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在他看来,“相遇隐含有某种斗争,以及在深层次上对双方来说具有同一性的某种东西。”甚至可以说,在他的火眼金睛里,相遇是现象,斗争是实质,而感通才是目的。无论对于导演、演员还是观众来说,与他者的相遇都只意味着获得一条通往“感通”的路径。比如,对于一位演员来说,他与一个角色的相遇意味着什么?首先,从现象层面来讲,意味着面对跟自己相异的一个“他者”,这个“他者”可能是这位演员很不喜欢或很不适应的,但既然相遇了就得面对;其次,往深里讲,这里的“相遇”意味着这位演员将这个角色当作一把手术刀,一层一层解剖他自己(人只有遭遇他者之后才可获得认识自己的一面镜子);最后,从本质层面讲,这位演员最后应该呈现的是人性的共通性本质,或人性中带有普遍性的深层结构。因此,在格氏看来,一位优秀的演员,既不是为自己表演,也不是为观众表演,而只为“人”表演。这种表演,始于相遇,中经斗争,终致感通,而归于人心的升华。这整个过程,从根本上说是从深层次上揭示(或显示)人是什么,以及人可能是什么。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剥开“相遇”的感通本质,就会发现“相遇”的哲学人类学底蕴:不只是与他者发生关系,而更多地是开显、拓展、实现自我的本质;不只是关注人际冲突,更关注人的本体显现。格氏后期所从事的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以他这种独特的“相遇”哲学为根基的。
基于“认识人自身”的哲学立场,格洛托夫斯基在后期对人的本质、人的多重生命、人进入不朽的可能性展开了非常深入的探索。而这些在中国传统感通论视角下可以看得很清楚。换言之,借助于中国古代较有特色的某种哲学人类学思想(“感通论”),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格氏后剧场活动的核心关注。
首先,格氏发生转向之后所从事的“类戏剧”“溯源戏剧”活动,本质上可视为在“横向感通”和“纵向感通”这两个维度上追寻人的本质。格氏早慧,十岁左右即对于“我是谁”这种哲学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曾说:“在我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以某种方式,我即已开始了我自己的研究,几乎自己一个人闷着头做,一直持续到现在,经由生命的开展,遇见了各式各样的圣人,有些正常,有些古怪,有些像疯子一样。……这位圣人重复说:一个人只要探问‘我是谁?’那么这个问题会把你送回某个地方,你那有限的‘我’就消失了,而你会发现某个真实的东西。”这种问题让少年格氏头脑紧张不已,以致发烧,随后更是攫取了他几十年的注意力。准确地说,格氏主导性的精神探索,或其大半生的核心关注,在于想要搞清楚这样几个问题:我(人)是什么?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为了回答这些问题,他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如前所述,他踏进剧场之后,由于几乎与生俱来的否定性-还原性思维,创办了质朴剧场,提出了“相遇”理论并付诸实践,为的是看清“人是什么”。但仅仅是剧场实践,他感到“还存在很多阻隔”,让他既不能充分看清“人是什么”,也不清楚“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果不能回答好后面两个问题,就没法真正答好前面一个问题)。于是,他走出了剧场,一面从广度上拓宽对人的了解,一面从深度上追溯人文之根。他做“类戏剧”,要求尽可能多的参与者“解除自我的武装”,去掉自己的种种面具,看看剩下来的自己是什么;他做“溯源戏剧”,是要找出“不同的传统技术变得形形色色之前的那个东西”。他似乎有一个隐秘的信念,即:不同文化传统、不同国家地区的人们,蜕去社会文化积淀带给他们的东西之后,剩下来的东西应该是共同的,至少是共通的。在他看来,经历了一系列溯源活动之后,“你将发现你来自某个地方,如法国谚语所言:‘你是某人之子。’你不是个浪人,你来自某个地方,某个乡村,某片土地。或远或近,你身边有一些真实的人。这就是你,两百年、三百年、四百年、一千年前的你。因为首先吟唱这首歌的人是某人之子,来自某个地方,因此,如果你重新找到这里,你就是某人之子。如果你无法重新找到,你就不是某人之子:你被切断了,荒瘠一片!”这就是他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个问题的回答。显然,他并不赞同历史虚无主义,而相信人至少在精神文化上是来自其祖先的。通过吟唱,或投入某种仪式,人能感受到祖灵的存在,并接通某个文化源头。人就是从那个源头而来的。关于此点,我国明代学者罗念庵亦有类似的体验:“当极静时,恍然觉吾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有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成一片,所谓无在而无不在。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古人往矣,其精神所极,即吾之精神,未尝往也。”对于罗念庵来说,寂静感通之时,觉“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吾之精神”亦为“古人精神所极”,亦即,“吾乃某人之子,数百数千年前某人之子也。”这里,格氏、罗念庵所做的溯源与认同,本质上是很难以科学、客观的手段来实证的,而只能通过心灵的“感通”活动来验证。经由“感通”,人能发现自己的来源,能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某人之子”,而不再是无根的浮萍。
其次,格氏后剧场活动追求的终极目标(返归“本质体”、成为真人,或进入“动即静”状态)与孔子讲的“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有着高度的一致性。格氏曾具体谈到回到源头、返归“动物体”或“本质体”是怎样一种状态:
“动即静”可能是各种溯源技术的源头。因此,我们有了运动和静止两个面向。当我们能够突破各种“日常生活的身体技术”而运动时,我们的运动即成了“觉知的运动”:我们的运动就是看,就是听,就是感觉,也就是说,我们的运动就是知觉。……在溯源戏剧中,有个最寻常的行动就是与日常习惯不同的走路方式:这种走路的节奏与日常习惯不同,因此打破了那种“有目的的走路”。在正常状态下,你永远不在你所在的地方,因为在你心中你早已到了你想去的地方,好像坐火车的时候,只见一站接着一站,不见沿途风景。可是,如果你改变走路的节奏(这点很难形容,但实际去做却不难),比如说,你把节奏放到非常慢,到了几乎静止不动的地步,开始时你可能会焦躁不安,不停质疑,思虑纷纭,可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如果你很专注,某种改变就会发生:你开始进入当下;你到了你所在之处。每个人的性情气质不同,有的人能量过剩,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首先通过运动来烧掉多余的能量(energy),好像放火烧身一样,去掉,舍弃;同时他必须保持运动的有机性(organicity),而不可沦为竞技(athleticisms)。这种情况有点像是你的“动物体”(animal body)醒了过来,开始活动,不会执着于危不危险的观念。它可能突然纵身一跃——在正常状态下,很显然你不太可能做出那种跳跃。可是,你跳了;事实就这么发生了。你眼睛不看地面,你两眼闭了起来,你跑得很快,穿越过树林,却没有撞到任何一棵树。你在燃烧,燃烧掉你身体的惯性,因为你的身体也是种惯性(nature)。当你身体的惯性烧光了,有些东西开始出现:你感觉与万化冥合,仿佛一草一木都是某个大潮流的一部分;你的身体感觉到这个大的脉动,于是开始安静了下来,很安详地继续运动,像浮游一般,你的身体似乎在大潮流中随波逐流。你感觉身边的万物之流浮载着你,但同时,你也感觉某种东西自你涌现,绵延不绝。
这里,格氏具体描述了如何达到“与万化冥合”之“动即静”状态;其关键似乎在于“通过运动烧掉多余的能量、烧掉身体的惯性”,然后人的身体就会在宁静中感受到与万化同流的滋味。格氏此论,尤其是他所说的“与万化冥合”颇类似于孔子讲的“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且两者都是一种“动即静”的状态。在孔子这里,“感而遂通”是“动”,但它又是与“寂然不动”紧紧连在一起的;换言之,“无思无为,寂然不动”虽然是“静”,但此“静”中蕴含着“感而遂通”之“动”,“动”与“静”几乎是合一的。孔子说的“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一种“觉性圆满”的状态,也是一种“动即静”的状态。这种状态,中国古人谓之“寂然感通”,是很多学者、士大夫潜心修炼的目标。张载倡“气论”,尚“虚静”,讲“感通”,赞“天地同流”,求“天人合一”,在很大程度上发展了孔子学说;王阳明整日于龙场石棺前静坐,忽一夜顿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这个“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悟道”过程,亦被认为发扬了孔学精蕴。由“吾性自足”“心外无理”,王阳明更是发展出了“万物一体”论:“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阳明弟子王龙溪、罗念庵、聂双江等亦多在静坐、致虚上下功夫,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动静合一的状态中感通天人,进而发现“吾性自足”,达到“觉性之圆满”。所有这些,与格氏晚期追求“与万化冥合”的“艺乘”活动有“殊途同归”之妙。格氏虽然不是一味静坐,而总是在不断尝试各种法门(如吟唱、散步、反复制作一个“行动”等等),但其总体特征是“在行中知”(或者说是“在做中感知”,通于王阳明所谓“知行合一”),其根本目标是返归本质体,与万化冥合。为什么是“与万化冥合”?这透露出格氏对于“我到哪里去”的一种探求。在1990 年写的那篇被誉为“艺乘心经”的著名论文《表演者》中,格氏说:
古书上说:我们有两部分:啄食的鸟和旁观的鸟。一只将死,一只会活。我们忙于啄食,沉溺于在时间内的生活,忘了让我们身上旁观的那部分活下来。因此,危险在于,我们平时只是生存于时间之内,而没有超越于时间之外。其实,如果感觉到被你的另外一部分(也就是似乎存于时间之外的那部分)所注视,会发现另外一个维度(或另一重生命)。人身上存在一个“我-我”的结构。第二个“我”是似虚而实的,它并不存在于别人的注视或评判之中,因为它就在你身体里面(并不显现于肉眼之中);它像是一种亘古不变的凝视——一种沉默的在场,又像是光照万物的太阳,持久宁静地开显,如此而已。这个过程只能在这个寂静持存的背景中完成。在我们的体验中,“我-我”二者从未分离,一直是完满且独特的存在。
格氏从什么古书上获得以上思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为人是有两重生命的,一重是必将死去的肉体生命(或自然生命),一重是可能持存的精神生命(或灵性生命)。这第二重生命——像光照万物的太阳一样寂静持存的生命,正是人可能的归宿所在。只是我们大部分人沉溺于“啄食”的生活,仅仅生活在有限的时间内,而忘了照顾那个有可能超越于时间之外的精神生命:这其实就是我们当代人所面临的真正的危机(或最大的危险)。格氏敏感到这种危险,用其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锻炼自己和门徒的精神生命(work on oneself),持续致力于破解个体之封闭性、短暂性而融入恒久之生命洪流中,这是特别令人肃然起敬的。
至于格氏为锻炼自己和门徒所运用的“身体行动方法”,那些五花八门的工具(如制作“雅各天梯”),与其经历、趣味有关,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也许他的人生从起点到终点,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但初衷与旨归是基本一致的,那就是:“彻底揭示自己,使得观者有可能进行类似的自我省识;让身体从所有的身心障碍中解脱出来,演出救赎,趋于神圣。”通过彻底揭示自己,可以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两个问题;通过“演出救赎,趋于神圣”,可以告诉自己“我到哪里去”。其整个实践与研究工作是哲学式的,同时略带一点诗人的浪漫情怀,因此他更多地是一位诗人哲学家或哲学人类学家。由于他的目标并不是拯救“戏剧”,他只是偶然踏进剧场又自然走出,因此他无论是与戏剧相遇,还是与戏剧分离,都不能预示戏剧的命运为何。但无论对于剧场中人,还是对于剧外之人,有一个启示是永远不会过时的:人生天地间,真正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方式,通过自己的行动,回答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三个根本问题。因为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找到并实现其“生活的使命”。也正是由于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格氏很早就看透了剧场掌声的虚幻性,而投身到意大利一个荒凉的破旧农场做他想做的事。在一个绝大多数人追名逐利、物欲横流的世俗世界,他始终保持着严肃而纯正的精神追求,远离喧嚣,在孤寂中数十年如一日地进行精神探索,确实让人肃然起敬。布鲁克、巴尔巴、谢克纳等戏剧大师均视他为“精神之父”,对其孤绝的精神探索感佩不已。不管怎么说,格洛托夫斯基确实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综上所述,借助于中国传统哲学人类学中的感通思想,可以发现,格氏的后剧场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延续了其早期对“人之谜”的追问;只是他除了继续追问“我是谁”这个问题,还要通过“溯源戏剧”“客观戏剧”“艺乘”等活动,进一步寻求“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总的来说,格氏的后剧场活动带有深厚的哲学人类学蕴涵,其所呈现的更多地是“生命的奇迹”,其对当代人追寻生命价值的启示意义远大于对戏剧活动的启示意义。他的精神性探索隐隐带有“超凡入圣”的诉求,仿佛是以一种异域的方式接续了中国先哲的感通传统。这使得他的探索不仅带有浓厚的哲学蕴涵,更具有普遍的人类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