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婧
著名作家胡性能笔下的故事,如《消失的祖父》《重生》《下野石手记》《母亲的爱情》《孤证》《米酒店老板的女儿》等,初读时感觉像置身于电影拍摄现场,跟随镜头捕捉那些跳跃、零散的画面,然后在影片结束时,通过重组整理还原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其中就涉及到回忆性的故事构建。胡性能的回忆性写作是提前把故事主人公大脑中的记忆碎片拾掇、收集,然后交予读者来完成拼图。《消失的祖父》中“回忆”作为小说关键词贯穿全文,就“回忆”这一名词而言,从脑部科学与心理学角度解释,它是人脑恢复过去记忆的第三环节,是过去记忆通过一定诱因在人脑中重新呈现的心理过程 ,海马区是人脑中记忆处理和储存记忆的地方,我们将人脑的海马区喻为一盒拼图,那些欢乐、痛苦、幸福、压抑的回忆就像是一块块小拼图,在寻找拼接的过程中有些记忆会重现,会丢失,也会出现空白,这就需要文学文本的想象与创作。所以,作品的回忆性叙事就是用回忆过去的叙述方式,对过去发生的事件进行阐述描写,其特点就是将曾经发生的事件或接触的人与物进行主观化的处理,运用想象与创造让叙事充满色彩情感。
《消失的祖父》是一个关于回忆的故事,小说分成八个小节,分别以一个代表性时间点及事件发生的关键词为小标题,通过童年记忆与历史遥望来构筑起回忆的世界。老照片上的祖父、重返丹城的祖父、写申诉材料的祖父、寻找失踪的祖父、安青重逢时的祖父、逃离异国他乡的祖父、回国后的祖父、谜一样的祖父,随着回忆片段的闪现,祖父的形象逐渐立体。作者通过视角的转换、时空的变化、虚实的表达、意象的选择等回忆性叙事特殊手法来讲述故事,表达对祖父的怀念与不舍,同时回忆性叙事让时间解构,将特殊历史时期之于个人命运、自我身份迷失、亲情关系淡漠等问题放到了特殊位置进行思考。
《消失的祖父》故事主人公即“祖父”,作者在小说写作中不断转换叙事视角,以祖父照片开篇,采用第一人称“我”作为故事的主讲人,开始了寻找祖父长达数十年的回忆之旅。作者还在文本中穿插使用多重视角,让祖父、父亲、大姑妈、安青等人物成为缺失性记忆的补充者,小说中的“我”回望过去时,将目光聚焦于童年,作者借用他人视角讲述故事,例如使用“据父亲说”“据大姑妈讲”“从大人们的交谈中”等借他人之口的语句,来完善自己不曾参与的重要回忆板块。大姑妈对祖父的印象停留在了1943年的夏天,祖父作为抗日英雄荣归故里,是大姑妈一生引以为傲的父亲。而祖父在父亲回忆里是 “耻辱的记忆”,同样是1943年祖父被作为反动派写在历史的木牌上,那年出生的父亲从此种下了埋怨和冷漠的种子。两人的回忆让“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祖父产生了好奇,1981年祖父回到了丹城,作者以少年的视角“我”还原了与祖父相处的记忆,“我”看到了的祖父是“佝偻着身子,戴一顶洗得发白的蓝色遮阳帽,帽箍由于头油的浸染而色泽沉淀。他的目光警惕而又胆怯”,祖父不再是大姑妈口中的大英雄,也不是父亲眼里令家族蒙羞的罪人,“聂保修”这个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在“我”眼里祖父就是一个有故事的普通老人,与他相处期间“我吃惊他有如此丰富的学识,无论是地理、历史还是古文只要我询问,他都能够给出让我满意的回答”,这也让“我”越来越相信祖父过去一定有隐情。“祖父”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与“我”作为小说叙述者之间的视角转换也是小说中的一大亮点,“我”借用祖父的视角完成了创造性的回忆,通过想象让故事主人公亲述过去,真实可感。小说中祖父1981年回到丹城找回家的路时,他“晕头转向地在车场里绕了好一阵,才落寞地在他人的引导下,穿过背街小巷,穿过他隐约熟悉的往日生活和残存记忆,暗淡地回到童年生活过的靖安街”,这时通过“我”的视角体会到祖父可能会在此时回望自己的一生,回忆1942年的夏天油然而生出的失落感,回想1950年渡江前往缅甸的决定是否正确。作者调动共情能力,在不断的深入了解祖父的过程中,让横亘在“我”与祖父之间的历史代沟产生灵魂的共鸣,祖父曾对我诉说过他1942年随远征军出征缅甸时与日军作战的经历,多年后“我”来到怒江想起曾经在此与远征军部队失散的外公,2015年“我”来到元江县城“我仿佛成了祖父,亲历了一九五〇年跑到缅甸,以及十多年后,从缅甸潜逃回国的情景”。“祖父”作为过去事件的目击者,又是亲身经历者,借用他作为回忆主讲人更具有真实性,也更能抒发真实情感。
这样多重视角的位移和转换,如同每一个家庭成员面对读者做了一段家族回忆史的采访一般,从不同人口中还原出一个家的本来面貌。德国汉诺威大学心理学学院社会心理学教授哈拉尔德·韦尔策在记忆与传承的研究中表示:“记忆(回忆)不仅充满了个体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的回忆,而且也包括他人对他们自己经历过的事情的回忆。他人对那些往往先于个体本人经历的事情的报道以及出自各种不同年代的文字材料,促使个体在绘制自己‘更大的自我’的图像的时候,把那些不久或很久以前就在他本人经历范围以外发生的事件也纳入自己的考虑之中了”。 所以文本中,不同人物间一层套一层的回忆不仅丰富了故事文本,而且也构建了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完善了回忆个体的局限性。
回忆性叙事里具有时空张力,过去与现在跟随主人公及叙述者的思维进行转换,通过“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话语讲述的年代与被讲述话语的年代之间的分离与糅合构成了一种特殊的艺术张力和审美效果。”小说中,作者根据“我”与其他故事人物的心理感受来建构重要时间点,2015年的最后一天“我”因为一张照片想到了给祖父照相的安青,想到了1983年最后一天离家出走的祖父,因为同样是冬天“我身体里秘密的计时器”便开始拨动了回忆的转盘,回忆起1981年最后一天祖父回到故乡,时光倒退,过去的碎片记忆与创造性的回忆被重新加载,将过去与现在相互交织重新铺陈一个完整的故事,其中包含了几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时间点,2015年是故事的起点和终点,“1943年”是大姑妈对祖父一生的憧憬,“1981年”是“我”与祖父唯一的记忆,“1966年”“1981年”“1982年”这三个时间点是祖父回到祖国、重回故里乡、找回自己的阶段,“1983年”是安青与祖父重逢的时刻,“1999年”是“我”踏上了寻找祖父之旅以及揭开祖父身份之谜的时刻。作者选择这些时间点作为文章小标题,围绕着“祖父”的一生展开写作,从祖父1910年出生到1983年失踪,不同人所经历过的时间点,填补了回忆时间轴上模糊的时刻,对应上祖父人生的意义时刻,在读者心中画出一张完整的人物经历事件表。
伴随时间的改变,空间地点也随之变化,通过祖父故地重认来表现世事变迁与物是人非。第一个重要的地点就是靖安街,1981年回到故乡丹城的祖父,像一个异乡人一样面对童年生活过的靖安街,如今的“南翔饭店”,他隔三差五会偷偷去靖安街看一看那里的老屋,面对物是人非的旧地时,祖父不仅仅是失去了幼时的老屋,也是置身于故乡不再有熟悉事物和朋友亲人内心的悲凉。第二个重要地点是昆明城里与安青共同的家——吹箫巷。抗战胜利后祖父在吹箫巷买了一个小院子与安青安置于此,1966年回到祖国的祖父重回那个院子时恍如前尘往事一场梦。到1983年这个曾经与安青有过美好回忆的地方已多次易主,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安青也不知去向,这个地方承载的记忆早已只有祖父和安青还记得,但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梦一样短暂。还有一个特殊的地点,是“我”与“祖父”产生灵魂共鸣的地方,1942年祖父随军抗战失散的远征军曾经暂住过的怒江,如今傈僳族居住在此地,“我”站在狂怒的江水旁,依稀可以想象到当年远征军与日军作战时的凶险与惨烈,下一个场景中“我”来到了当年祖父南逃缅甸时的元江县城,在这里联想到了祖父当时跟随部队进入缅甸的夜晚,如何在战争与疾病中生存下来的祖父。
作者在运用时空的变换时,把故事架构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将时空之间的张力增强,让故事中的祖父出现在过去与现在的时间轴上,给人以时光易逝、命运无常、物是人非之感;想象与联想中的虚实结合弥补了时空中遗失的记忆,给话语表达有了画面感和情感。
记忆被唤醒是“一个信息加工的过程,记忆过程中只有经过编码的信息才能被记住”。每一段回忆的编码像是提示回忆的密码,在回忆性的叙事中,常常会选择对主人公具有代表性的“回忆型”中介物串联起人与事之间的记忆。心理学上表示原有事物与重新出现时的相似程度决定了记忆再现的难易程度“当再认出现困难时,人们常常要寻找再认的线索,通过线索达到对事物的再认”。祖父的“灰色提包”,是1966年到昆明百货大楼买的,背包上的图样让祖父想起了曾经到过的上海外滩。“我”从白瓷罐里拿出的绿豆糕,触发了祖父对幼年母亲的回忆。“懒梳妆”既是祖父与安青在吹箫巷同居时小院里种的花,也是祖父出狱时带回来绣在被子上花样,还是“我”悼念亡者时准备的“懒梳妆”,通过花开花落的自然规律,看到了时间流逝,对过去记忆的一种纪念和已逝之人的纪念。胡性能小说中“照片”这一道具是沟通回忆的重要中介,小说将照片作为回忆的起点和寻找线索讲述照片里过去时光的人与事,“我”手里保存至今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当年安青给祖父照的,“祖父穿着一身国军上校军服,黑白照,发黄的相纸,麻面,台灯的光线从一尺多高的地方照射下来,我看到了祖父四十岁时依旧英俊的脸。当年,站在昆明小西门外背靠城墙照相的时候”,这是安青珍藏的照片,是对记忆的收藏,安青将祖父作为一生所爱一般珍藏心中,她看着照片里的祖父“表情柔和,含着淡淡的笑意,用两只手的拇指与食指捏着照片的下角,在自己眼前漫漫推远,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停住,她的双眼眯着,一动不动,仿佛回到了一九五〇春天那个让她留恋与缅怀的日子”。“我”通过照片填补了祖父年少时的样貌和故事。照片里的祖父“眼睛里面有希冀,带动脸上浮现出某种让人心动的光亮”,相机把祖父的过去定格在了这张照片上变成永恒。同样在大姑妈那里还有一张祖父更年轻的照片,照片上的祖父,“穿的永远是那件灰色的长衫,瘦削、头发三七分,目光有神、文质彬彬”,照片可以将过去的一瞬间定格成为永恒,那一刻的神采将会在多年后被人记住。小说结尾以照片收尾,“我”找到了一张自己小学时的照片还有祖父那张穿军装的照片,让儿子把两张照片嫁接之后的模样,可是人工合成后的照片是“奇怪的面孔,老得可怕,看不出祖父的痕迹,也没有我的影子”,电子技术发达的今天,却难以记录下最真实的面貌,相机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记录下了当下的真实,追溯回忆只能是对过去的一种想象而不能篡改记忆。
无论是照片还是过去的旧物,都承载着记录回忆的任务。作者选取这些代表回忆的物品,将它们放置在醒目的位置或是机缘巧合下的偶遇,触发了回忆的追溯以及脑海里海马体的唤醒,让过去的故事以一个恰当的方式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读者面前。
回忆性叙事把历史背景与个人命运放在特殊的位置上思考人性和命运的无奈。小说中祖父寻找自我身份这条线的最后也归咎于历史是一本糊涂账,不断追寻祖父神秘身份也让“我”也意识到大时代下个人命运的无奈。1943年,“大动荡的年代,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有如流星,一晃而逝,这个世界再难找到它存在过的痕迹”,祖父的失踪、他无从查证的特殊身份以及无法言说的战争苦痛“经过动乱时代的烹煮,成了一团乱麻麻的历史”,真相已无从查证。《消失的祖父》最后对祖父的归宿没有交代,“我”在开篇中提到假如祖父还在世已是106岁,面对祖父难以预知的结局,“我”曾想象过“他是如何不在人世的?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又是怎样度过?”感到酸楚、无能为力。父亲在生命弥留之际试图减轻对祖父冷漠的负罪感,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亲情的淡漠是祖父决定离家出走的一个原因,“亲人之间的冷漠,会比陌生人的冷漠寒冷百倍,那是凉到骨头里的彻寒”,祖父那年的不辞而别就像一扇隔绝屋内世界与屋外世界的屏障,冰冷坚硬,是过去与现在无法跨越时间长河。那种孤独感、无助感是现代都市中大多数人群的一种常态,小说中“我”透过窗玻璃看出去,过去人来人往的菜市场变成了正在建设中的小区,冷清落寞,作者借“我”想到“曾经那么真实和具体的一切,都会在时间的浸泡下无影无踪,痕迹全无”,时间流逝的无奈,记忆变得斑驳,“没有谁能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清晰而准确的还原”,时间和经历也会让脑海里的执念和曾经的记忆被美化改造,所以小说的结尾“我”也只能感慨“急剧变革的时代,多少人的命运沉浮不定,祖父哪怕遭遇天大的委屈,那也只是他个人的不幸”,当你回过头再要去追溯回忆的真假或是其他时,很多东西已经变了。
胡性能在《小说的归宿地》一文中提到了俄国作家索罗金的《一个狙击手的早晨》,文学作品中对狙击手“恻隐之心”的描写联想到了新闻对马加爵案的报道,他说:“但凡新闻能抵达的,都不是小说的归宿之地”,小说写作中所追求的真实“不只是对生活的呈现,而是要在生活的观照中,通过萃取、提炼,寻找到作家对生活最为独特的发现,借此赋予生活中的故事不俗的魂灵,这样的小说才是呼吸着的小说 ,鲜活、生动,让人意犹未尽”。胡性能的小说,可以看到他对日常生活的还原,在这种还原中,可以追溯到对记忆深处的重现,是一种对回不去的光阴的可能性的探索,对充满生命意义时刻的写作,将回忆性叙事投入到小说写作当中,再现过去的瞬间与永恒。
【注释】
[1] 胡性能:《当代中国最具实力中青年作家书系:生死课》,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8年版,第174、186、174、217页。
[2][德]哈拉尔德·韦尔策,季斌等译:《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7页。
[3] 王爱松:《当代作家的文化立场与叙事艺术》,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18页。
[4] 刘颖,苏巧玲:《医学心理学》〔DB/OL〕.北京 :中国华侨出版社,1997年版,第23、25页。
[5] 胡性能:《当代中国最具实力中青年作家书系:生死课》,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8年版,第165、200、166、169、233、154页。
[6] 胡性能:《当代中国最具实力中青年作家书系:生死课》,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8年版,第214、165、185、168、229、231页。
[7] 胡性能:《小说的归宿地》〔J/OL〕.中国作家网:理论批评创谈,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