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军霞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部,北京 100083)
李永平曾被称为“台湾现代主义文字炼金术一系的代表人物”,他在《大河尽头》中用其毕生所钟爱的中国古老方块字,以繁复绵密、活泼灵动、充满南洋气息的笔墨风格,绘制了一幅饱胀着生命原力的热带雨林图景。小说以一九六二年盛夏婆罗洲雨林为故事背景,一个自小生活在南洋的十五岁华裔少年永,暑假期间奉父之命,来到西婆罗洲小城坤甸,拜见自己的荷兰籍姑妈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克丝婷)。在克丝婷的安排下,永与一群“红毛男女”(欧美人士)沿着卡布雅斯河溯流而上,希望前往圣山峇都帝坂寻找生命的源头。《大河尽头》作为一部带有自传色彩、以回忆录形式写成的长篇小说,若仅从作品长度以及语言的华丽程度来说,堪称是近些年来最具代表性的雨林书写。正如王德威在小说上卷《溯流》的序言中写道:“熟悉殖民、后殖民论述,外加离散写作的读者很可以按图索骥,为这本小说做出制式结论。东方和西方,异国情调和地方色彩,殖民者的霸权和被殖民者的嘲仿,情欲启蒙和“原初的激情”,种种对照都派得上用场。”将李永平的《大河尽头》纳入到以上范畴中进行讨论,已经成为常见的研究策略。然而李永平的雨林世界之所以令人魂牵梦绕,也得益于其对婆罗洲雨林的感官化书写。大量感官化叙事的存在,不仅使神秘的热带自然岛屿得以灵动再现,更彰显出感官雨林所蕴含的独特历史奥秘。因此笔者将从感官这一独特的视角出发,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进一步挖掘隐藏在《大河尽头》背后的深层内涵。
作为一部可读性较强的雨林叙事作品,李永平在《大河尽头》中总是积极唤醒人类的各种感官知觉,以此来认识那蛮荒陌生的自然雨林世界。雨林是小说中的核心意象,这一点毋庸置疑。李永平曾坦言:“丛林,在我们的小说中不只是故事背景,同时也是全书的象征中心、具体而微的小宇宙,甚至,在我心中,它才是小说的真正主人翁呢。”神奇的婆罗洲雨林与人类的感官系统密切相连,叙述者希望读者尽力运用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等感官能力来体悟这一有异于古典中国、神州大陆所常见的自然景观。
雨林的热情徜徉、神秘莫测首先作用于人的视觉。柏拉图认为,眼睛作为“诸神最先造的器官”,是“给我们带来最大福气的通道”,在人类感官建构中具有超越性的地位。《大河尽头》中关于视觉的描写比比皆是:
“我从大汗淋漓的迷梦中霍地醒来,结束这趟奇幻南海历史之旅,使劲揉揉眼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凭着栏杆往舷外一望,只见诺达一轮冉冉下沉的猩红落日,凝血般,骤然停驻在半空中,阴森森悬吊在赤道海平线上,待沉不沉。
……
海水已染成金黄。蓦一看,我还以为那是夕阳的倒影幻变成亿万条小金蛇,狂舞在碧波中呢。多么绚丽烂漫、多么毛姆的热带港湾落日!可定睛一瞧,我才发现原来是丛林大河挟着万吨泥沙,流经婆罗洲心脏,呼号着,钻过那绵延一千公里的雨林。”
人体百分之七十的感官接收器集中在眼部,因此视觉是人类评鉴和了解世界的主要窗口。读者对婆罗洲雨林生猛、力量的感知,便是通过叙述者的视觉镜头来获取第一印象。那万吨喷流的泥沙既有孕育万物的能力,又有摧毁一切的气势。而当雨林形象凭借视觉文字得以描摹再现时,可以看出李永平尤其强调雨林色彩的重要性。在文字运用上,他十分偏爱“红色”、“黄色”等具有强烈视觉冲击感的颜色。这些灼热的色彩不断刺激着读者沉睡的感官,除引文中所展现的“猩红落日”,此外还有“红色雨林”“红色土壤”“红色血湖”“红色水鸟”“红色迷宫”以及“黄色巨蟒”“黄色河渠”“黄澄澄的尸水”等等。地域奇异色彩的直观渲染不仅展现出热带雨林地区的自然地理环境特征,也强化了小说本身的抒情力度。
此外,倾听雨林之声也是李永平构造雨林世界的重要途径。韦尔施认为听觉比视觉更能触及宇宙人生的核心意义,把一切好听的属性赋予了听觉,并认为联结自我与他者、与自然的听觉模式/听觉文化,代表了人类的希望和继续存在的可能。同样在李永平的笔下,各种奇花异草、珍稀鸟兽也都有属于自己独特的声音,以此构成热带雨林奇异的声响效果与声音网络。比如刮风时的簌簌声、泉水流淌的叮咚声、昆虫不停的嘤嗡声、猿猴悲戚的呜呜声,甚至白蚁啃食树叶的沙沙声,细菌分解枯枝的轻微蚕食声都被主人公永一一所捕捉。听觉是一种动态的艺术,透过永那异常发达的感官能力,存在于雨林各处或低吟短促,或嘹亮悠长的形形色色之声音,皆化成具体可听可见的东西,成为婆罗洲雨林重要的辨识标志。
值得注意的是,在描绘雨林生物奇特声音时,李永平充分显示了一名“文字炼金术师”的深厚功底。李永平讲究文字锤炼,在《海东青》中已然展现,他的原则是不造字,而是从《康熙字典》中,找到形、音、义都符合的字。有时这些字并不常见,却十分契合所属之物。比如婆罗门鸢的鸣叫声是不住地“呱——剐剐刳——”,而当永进入一心向往又莫名畏惧的婆罗洲雨林,一群诡秘隐形的乐师和歌手更是即兴奏起一曲纷乱杂沓,却又极度和谐的浪漫乐章。其中,“众鸟各据枝头,引吭竞练嗓子,咭咭唧唧,卡嗒!嘘噗哧,呼——飗,唿——哨,啁啁啾啾唼喋嘬啄唏唏唏呵呵”这些动态拟声词的使用突破听觉的限制,带有强烈的画面感,不仅呈现出雨林的奇险与诡异,更为《大河尽头》营造出一种怪诞的古典文化气息。当雨林、雨林生物与李永平精心挑选的文字相碰撞,便真正达到了他所念兹在兹的“鱼帮水,水帮鱼”的境界。
在旅途过程中,要体会雨林的蛮荒感与陌生感,除了需要仔细聆听大自然之音,还必须动用人类的嗅觉能力。海伦·凯勒曾赋予嗅觉极高的地位,认为嗅觉是失落的天使,在所有感官中,嗅觉是最多姿多彩的。事实上,“气味就像时间、地点和物种一样,是一种可被记录的真相”,因此带有某种信息的价值。当十五岁少年永生平第一次看到卡布雅斯河奔流在婆罗洲夜空下,他不禁大口大口呼吸河上沁凉的空气:“在满江充塞的各种气味中,我终于这条大河从婆罗洲内陆原始森林挟带下来的千年黄泥巴,很臭,可又十分清新和实在。不知什么缘故,丫头,真的,那一刹那我竟感动得直想留下眼泪。”溯河之旅这场华丽的冒险即将开启,摆在永面前的是未知的生命成长之行。然而回到最初的原点,摆脱掉启蒙与责任的负累,存留在永心中的只有那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惊叹与对热带雨林难以言说的震颤。
雨林的驳杂当然不止于河岸上浓荫里袅袅飘出的腐植土香、丛林中不时溢出的动物尸臭与堆肥,更有在雨林城镇中,“街头巷尾迷雾般四下飘漫起的南洋咖喱、峇拉煎生虾酱和椰子油香”。气味总是与个体的本能、内在的生命记忆息息相关。“它就像威力强大的地雷,隐藏在岁月和经验之下,在我们的记忆中安静地爆炸。只要触及气味的引线,回忆就同时爆发,而复杂的幻影也由深处浮现。”因此,当永在陌生地域闻到这些充满热带情调,且烟火气十足的味道,便不禁回忆起家乡古晋的一点一滴,仿佛自己身临其境。各种各样的气味如同无所不能的魔法师,组合成雨林的丰盛与妖娆。它们凭借着独特的嗅觉特征与文化属性,时不时勾引起主人公、甚至是读者那千丝万缕且难以割舍的情绪与记忆。
在李永平所构建的雨林世界中,大河、高山、动物等自然生灵借助画面、色彩、声音、气味等诸多元素,以感官方式传达自我的存在。而当这些奇幻元素作用于人的视觉、听觉、嗅觉等感官系统,便使热带雨林所蕴含的自然性得以灵动展现。李永平为读者揭开了婆罗洲雨林的神秘面纱,各种魔幻诡异之事即将在此上演。它的意义不仅在于某种自然世界的简单铺陈与描绘,更在于这个充满南洋热带气息的时空场域寄予着李永平无限的想象诗学。
人类是一种“永不疲倦的寻乐者”。因此,鼓动着各种生命原力以及历史鬼魅的“欲望之火”无疑是李永平感官雨林世界中的重要主题。婆罗洲作为世界第三大岛,岛上充斥着沉郁神秘的雨林、黄流滚滚的河水、颓靡诡异的城镇、魅惑流转的邂逅,可谓自然风光与人文历史都极其复杂。它虽然远离现代文明中心,但无论是雨林中的草木鸟兽,还是存在于其中的各色人事,都无一不浸润着充满情欲诱惑的隐喻色彩,更时不时触动着作者脑海中雨林曾被殖民的历史创伤记忆。
一方面,将雨林中的各类自然意象进行感官化的书写,使其成为人类的欲望化的情感投射是李永平常用的叙事策略。在《大河尽头》中,蛇与月亮是出现最频繁的两个感官意象。小说上卷开篇,永就和一只花海蛇不期而遇,它妖妖袅袅吞吐着她那根红涎涎的舌芯子,以海龙王之姿陪伴着永开启孤寂的航程。然而更多时候,蛇总是在树丛、河流中举行目若无人的交配仪式,它们或“扭摆着丈八长、通体雪白的身子、缠斗着,双双钻出河畔老树根窟窿,只顾相互追逐、撕咬”,或“ 穿越滔滔洪流,边交媾边渡到对面河滩,钻入水草窝里噼啪噼啪相爱到天亮”不仅如此,人的身体也时常被比喻成蛇:“两只皎白的胴体登时幻化成三十条花白大蟒蛇,蠕蠕翻滚嬉戏,缱绻成一团”。可以看出李永平在小说中多次对蛇的外貌色泽、行为动作进行视觉性的聚焦描绘,使其从动物意象过渡至感官意象,再将其与人类的交配行为相联结,从而完成欲望化叙事的写作目标。
如果说蛇自在《圣经》中诱惑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开始,便带有原罪与原欲的邪恶色彩,那么月亮在传统文学中则通常是以纯洁美好的象征而著称。不过,这样定势思维显然在李永平的《大河尽头》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颠覆。首先,月亮是大河溯源之旅的重要背景设定,使整趟旅程笼罩在一股充满鬼魅迷离、又仪式感十足的神秘氛围中。永和姑妈克丝婷是在中国阴历鬼月里开启大河之旅,最终在七月十五月圆之夜登上圣山峇都帝坂。其次,月亮又被叙述者赋予女性化特征,时常以怀孕女子的神态出现。最初,月亮“水白白,悬挂在白骨墩红毛城头那片漆黑的婆罗洲夜空中”,随着冒险不断推进,“月弧悄悄扩大了,像女孩长大了偷偷怀了胎儿”,最后当永一行人逐渐逼近大河源头的那座石头山,月亮“体态变得日愈丰润、腴白……,竟像个偷偷怀了五六个月身孕的少女。”在李永平的眼中,有着“月娘”之称的月亮不仅与女性身体互为指涉,成为感官欲望的象征出口,而且它独有的母性色彩也成为作者心灵原乡的寄托。
另一方面,欲望之火的无尽蔓延同样使得李永平笔下的雨林世界成为人们纵情感官享乐的灰色地带。有论者曾指出:“性幻想构成李永平文学心灵的关键支柱,他的身体不断成长,他的知识不断积累,却总是陷入不满足的情欲向往。”可以说,在婆罗洲湿热阴诡的雨林中,到处都布满着性的激情与侵略。有时,它是人类感官享受的情欲伊甸园。在航程开启之初,于红毛城的木瓜园中,永亲眼见证了包括姑妈克丝婷在内的三十个白人男女探险队在月夜下乱交,他们“光裸着身子,一窝儿缠绻交叠在草地上,汗潸潸喘呼呼”。而当船只在卡布雅斯河中搁浅,一群红毛男女更是选择及时行乐,举行轰趴派对,纷纷“两两成双,捉对儿眼勾眼臀对臀,只顾互相撩拨”,不多久剥掉衣裳,疯狂且怪诞地跳起婆罗洲原住民祭神舞。这支由一群各色人等组成的探险队,当进入潮湿诡异的雨林深处,便丢弃了人类文明的桎梏,以对感官欲望的无限沉迷展现了人性中最原始的一面。
但更多时候,雨林世界是人类感官享受的情欲恶托邦。正如叙述者在文中所言;“你们白种男人对婆罗洲最感兴趣、最感好奇的就只两件玩意儿:伊班妇女的乳房、达雅克男人的葩榔”。书写女性的摧残与沦落一直是李永平钟爱的主题之一,在《大河尽头》中,纯洁无知的天真少女常常沦为白人男性们纾解欲望的工具。总是穿着粉红纱笼的十八岁姑娘英玛·阿依曼,被五个美国嬉皮玩弄后怀孕并惨遭抛弃,最终投河而死。在鲁马加央长屋中,伊班孩子们心中来自南极澳洲的圣诞公公峇爸澳西,以神奇魔术蒙蔽当地人的双眼,暗地里却四处骗取小女孩的童贞。表面上道貌岸然的英国探险队成员安德鲁·辛蒲森爵士甚至在丛林深处修建了一幢漂流的苏丹后宫,私藏多个爪哇女郎以供自己享乐。李永平通过性、欲望的沦落揭示出婆罗洲历史深处的殖民创伤。这种性侵略政策一方面显示出殖民者对自我感官需求的肆意妄为与毫无节制,另一方面也透过充斥感官色彩的肉欲气息,揭示出隐藏在欲望背后的人性之恶。
在李永平的小说中,以感官再现的热带雨林总是与人性欲望相联结。它不仅成为感官欲望的寄托,更见证了感官欲望的弥漫。鬼魅雨林成为人类欲望的喷薄出口,在其中所生存的自然生灵、普罗大众皆燃烧着炽热的情欲之火。小说中这场糜烂、潮热又华丽的冒险旅程,将雨林世界内部最阴暗不堪的角落放大。它透过展现人类世界对于感官享受的不自觉向往,以及对其的无理性迷恋,既暴露出李永平对欲望叙事的执念与追求,又显示出他内心中对婆罗洲雨林被殖民历史的难以释怀。
林建国在《有关婆罗洲森林的两种说法》中曾十分精辟地指出:“这座森林现在只能面对着两个没有交集的命运:一是沦为感官性的超感官性的物,在市场经济法则的操纵下,或遭砍伐来卖钱,或被开发为休闲和环保的样板……;另一个命运同样是落在超感官性的范畴,效用却在泄露各种凶险的历史玄机……”在《大河尽头》中,李永平笔下充满奇幻色彩的雨林世界,似乎也难以逃脱这样不幸的命运。但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大河溯源之旅的不断推进,看似趋于崩解毁灭的雨林对于主人公而言,实际上仍旧隐含着重生的希冀。
雨林不幸命运之展演主要表现在自然生态上,指的是其本应承载着孕育万物的自然使命,却由于人类的破坏,逐渐变成人类感官消费的场域,成为一种纯感官性的物。在婆罗洲雨林心脏的小镇新塘,探险队一行人无意中目睹了日本殖民者为兴建全亚洲最大的木材集散场,而造成了雨林毁灭式的生态崩解。成百辆挖土机、铲土机、刨土机、压土机和成队的大卡车,“嘶吼着奔驰在婆罗洲的处女林中,铿锵轰隆,一路刨起滚滚鲜红土壤,挖起千年老树根,浩浩荡荡冲破曙色,以狂飙之势,扫荡开满山遍野飞沙大雾”。李永平以“强暴女性”来隐喻殖民者对雨林资源的疯狂掠夺,并以一系列华丽、繁缛的词汇构建起一幅幅残酷的画面。这样的图像化叙事,随着雨林破坏镜头的推进,逐渐形成一种“暴力美学”,不断刺激着读者的感官系统。“天上的父!他们把整个原始森林一股脑儿全都铲掉了”,看到少女时代的梦幻庄园被破坏殆尽,克丝婷迷茫错愕,像个被出卖的孩子欲泪哭泣。人类对雨林心脏的无情掠杀,不仅唤起了她在二战时曾被迫做日军慰安妇的痛苦记忆,更促使小说上卷迎来了溯流故事的短暂终结。
通常人们“论起殖民文化,总是从讨论政治上的宰制、经济上的剥削,以及文化上的霸权着眼”,但“环境史学家克罗斯比则认为,有一种侵略工具更具有隐形的造化力量,即从生态上改变被殖民地”。与现实中整个婆罗洲岛就快变成一座巨型伐木场不同,十多年前原始森林在英国牛津学者安德鲁·辛蒲森的眼中则显得宛如仙境:“那趟千里徒步旅程,一路看到的尽是千年古树,密密层层的就像一张巨大的绿伞,世世代代庇荫着这座世界第三大岛”。而如今雨林却沦为感官性的超感官性的物,被那血渍斑斑沾满鲜红土壤的各式工具无情肆虐。这种生态殖民所带来的现代化力量,以前所未有的巨大杀伤力使雨林趋于崩溃瓦解。婆罗洲原住民的生存栖居之地因此受到致命的威胁,但更残酷的是生态环境的改变也使得他们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发生改变,从而趋近并依赖于殖民者所倡导的权利话语。
然而纵使雨林遭受着种种不幸命运的摧残,但对于主人公永或者作者李永平而言,它都是不折不扣的心灵救赎圣地。雨林生态崩解意味着某种信仰的死亡,但同时也蕴含着重生的契机。生与死在宇宙大循环之中,从来就不是简单僵化的二元对立关系。因为生命于无尽的伤害中,仍旧具有能够顽强生存下去的终极可能。在这样一个总是以作用于感官系统而存在的雨林世界,永开启了他的人生之旅,并最终完成了自我重生的仪式。他以强大的感官系统,尤其是异于常人的嗅觉能力,慢慢走进蛮荒陌生的雨林深处。其中,克丝婷身体上那“幽幽的略带辛酸的汗味”,以“一股莫名的馊掉了的奶酪香”而著称的气息便是卓越的引导者。初见时,永“煞住脚,本能地后退出两步,缩住鼻尖”。但在航程中,他又忍不住伸出鼻头,“偷偷吸了两下,在毛绒绒两丛汗珠中,依稀闻到了一股甜美、腐败的气息”。而在婆罗洲心脏原始丛林中,永终于感受到它显得熟悉无比,闻起来格外香甜鲜美,莫名地让人觉得心安。嗅觉是人类各种感官之首,其蕴含的情感流露是最直接的。可以看出,克丝婷的气息之于永而言,经历了一个从拒斥、犹疑到接受的过程,这也预示着永对雨林一步一步的接纳与眷恋。而这坎坷的过程则凸显出永身上混杂着原始本能的欲望以及恋母情结的复杂情感。小说的最后,站在圣山峇都帝坂的山顶上,克丝婷对永发出呼唤:“来,我的孩子!趁着这短暂的相聚时光,让克丝婷实现她的诺言,像亲生的母亲那样,用她的肚子孕育你,用她的胞衣包裹你,用她的羊水滋养你……让我达成一生最后的一个愿望:用我的身体,重新把你生出来。”此时嗅觉能力置于幕后,永将动用所有的感觉器官去感受克丝婷带给她的温暖与启蒙。“刹那间,一股血流热烘烘,噗噗跳动,从克丝婷腰间那宛如一颗花苞般圆润、丰沃的肚脐孔中,汨汨流淌出来,渗入我的脸颊,穿透我的喉咙,沿着我的呼吸道直注入我的胸腔,充盈我整个身体”。两人在爱、母爱、性爱等多重复杂关系中,不断地撕扯与和解。最终他们在雨林深处的圣山之巅,以相互治愈与精神洗涤的方式,完成了对彼此身心的救赎。
以感官书写窥探记忆中的雨林世界,对于作者李永平个人来说,同样意蕴深重。生活中的李永平事实上已多年未回过婆罗洲,他靠着不断涌入脑海中的记忆来写作。心理学上,由视觉记忆、听觉记忆和嗅觉记忆等记忆类型组成的感官记忆,对思维发展产生着重要的影响。在一个光影交错、活色生香的动态感官雨林中,李永平为他那“想象的乡愁”搭出了华丽的舞台。正如永最后回到克丝婷的母体,找回生命中失去的那一个月,完成了自己的重生以及领悟了人生的意义。李永平同样通过魅惑斑驳的文字书写,带领读者沿着大河溯流到婆罗洲心脏,并在这一过程中抚慰、疗愈了自己心灵中的创伤,找到了自我存在的真正归属。此时,集结各色物象、人性欲望而形成的感官雨林对李永平而言便不再如想象的那般简单,实际上雨林早已成为这位婆罗洲之子的心灵原乡。“我生于斯,长于斯,喝她从胸脯挤出的褐色奶水,吃她在广袤深厚的红土壤上,以刀耕火种的原始方法,辛苦载出来的小米,十五年来,日日成长茁壮”,李永平借主人公永之口,以抽象化的感官方式,深情地表达了对婆罗洲雨林这一故乡母亲生养自己的无限感恩,也流露出对其永远留恋的难忘之意。作为一位在台湾漂泊多年的“南洋老浪子”,李永平终于在雨林深处的圣山之巅上厘清了自己身份认同的困惑。正如哈金所言:“对流亡作者来说,只有通过文学才有可能真正的回归。作者身体上的回归除了能缓解乡愁,此外毫无意义。只有文学可以穿越历史、政治和语言上的障碍,抵达读者的那一方,包括作家故土的人们。”李永平也正是通过文字的力量,拯救了自己。
由一系列陌生语词、诡谲意象堆叠而成的婆罗洲热带雨林,在李永平的笔下宛如一个感官沸腾的巨大熔炉。戴安娜·阿克曼认为:“感官知觉不止借各种大大小小行为使人的生命有了意义,而且还把现实分割成充满生命力的碎片,使之重组为有意义的样式。”因此小说中无论是对于雨林自然时空的展现,还是对人类迷乱情欲的描摹,亦或是对作者心灵故乡的凝视,都得益于感官化书写所带来的生动与深刻。感官是懂得使用语言的艺术家,神秘遥远的婆罗洲雨林由此在读者脑海中,逐渐成为一个可触可感的真实世界。然而任何事情都是过犹不及,需要一个度的衡量。李永平用感官书写所构建的雨林宫殿固然万物奔走,喧闹非凡,但对于感官的过分着迷有时也难免遮掩住殖民历史、群族纷争等内容应有的光芒。大量夸张炫目的视觉写景以及高度重复、堆砌式的长句使用在令读者感到新颖别致之余,也会影响读者的阅读观感。可是无论如何,婆罗洲雨林这一蕴含丰沛感官性的奇异世界,依然会带给读者一种难以言说的刺激体验与生命感受。永的大河之旅虽已结束,但读者的窥秘之旅却仍在途中。
注释:
[1]黄锦树:《漫游者、象征契约与卑贱物——论李永平的<海东春秋>》,《中外文学》2002年第10期。
[2]王德威:《大河的尽头,就是源头》,载《大河尽头》上卷《溯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
[3]李永平:《问朱鸰:缘是何物?——大河之旅,中途寄语》,载《大河尽头》下卷《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19页。
[4][希腊]柏拉图著,谢文郁译:《蒂迈欧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0页,第32页。
[5][6][10][13][14][17][18][19][23][24][25][28][30][31][32]李永平:《大河尽头》上卷《溯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页,第8页,第263页,第30页,第13页,第240页,第99页,第91页,第98页,第217页,第241页,第299页,第74页,第35页,第120页。
[7]刘军茹:《新时期小说中的感官建构(1976~1985)》,北京语言大学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第50页。
[8]詹闵旭:《大河的旅程:李永平谈小说》,《印刻文学生活志》2008年第4期。
[11][美]海伦·凯勒著,宋苗、陈靓译:《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11、220页。
[12][法]阿尼克·勒盖莱著,黄忠荣译:《气味》,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52页。
[15][37]戴安娜·阿克曼著,庄安祺译:《感觉的自然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XI页。
[9][16][20][21][27][33][34][35]李永平:《大河尽头》下卷《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第215、8、9、99、6、394、390、306页。
[22]陈芳明:《台湾新文学史》,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11年,第713页。
[26]林建国:《有关婆罗洲森林的两种说法》,《中外文学》1998年第6期。
[29]吴明益:《台湾现代自然书写的探索1980~2002:以书写解放自然book1》,台北:夏日出版社,2012年,第212~213页。
[36]哈金:《在他乡写作》,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10年,第44~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