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奇:予歌以生命予词以灵魂

2019-11-12 08:24采访人宋含宇
中国文艺评论 2019年2期

采访人:宋含宇

陈小奇,中国当代流行音乐词曲作家、文学创作一级作家。唱遍大江南北的《涛声依旧》《我不想说》《大哥你好吗》《高原红》等耳熟能详的作品都是他的代表作。他是中国当代流行音乐的领军人物之一。陈小奇1978年考上中山大学中文系,1982年本科毕业进入中国唱片广州分公司,历任戏曲编辑、音乐编辑、艺术团团长、企划部主任等。1993年调任太平洋影音公司总编辑、副总经理。1997年于广州成立了“陈小奇音乐有限公司”。

陈小奇在一个富有浓厚文化氛围的家庭中长大,小说、戏曲、古诗词、朦胧诗、二胡、小提琴都伴随着他的成长岁月。经过中山大学中文系四年的锤炼,进一步拥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文学素养。陈小奇创作的作品不仅富有文化内涵,且歌词注重语法、平仄、语感,同时旋律也保持了流行音乐的通俗性与民族性。《敦煌梦》《梦江南》等作品一扫往日被称为“低俗、下流、靡靡之音”的音乐舆论,改变了文化新闻界对流行音乐的看法,赢得了流行音乐在广东这个策源地发展的时间与空间,更提升了国人对流行音乐的审美品位。陈小奇从1983年开始创作,填词、作词、作曲共有两千多首,原创作品约500首(其余大部分为填词作品),获奖近300项,其中不乏金钟奖、金鹰奖等重量级奖项。作品按体裁可分为六类:流行歌曲、艺术歌曲、企业及校园歌曲、影视歌曲、儿童歌曲和方言类歌曲。他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当代流行音乐不可或缺的参与者与见证人。其词曲作品以典雅、含蓄、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南派艺术风格独步大陆流行乐坛。除创作之外,陈小奇还敏锐挖掘了一批实力唱将。

一、独具慧眼 洞若观火

宋含宇(以下简称宋):

您是流行音乐词曲作家,请谈下您对艺术创作与审美的观点。

陈小奇(以下简称陈):

艺术是多种多样的。就本质而言,艺术创作总是在追求一种极端的、个性化的东西,每个人都在坚持着自己的艺术审美观点,艺术审美没有统一的标准。每个人的审美不同、气质不同、喜好不同,艺术上的对和错、是与非,这些是没有办法划分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比如有些人不爱吃榴莲,这属于个人喜好,但你就不能说榴莲不好,只是各有各的口味,每个人会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些都是可以并存的。从创作风格来说也是如此,有些人喜欢这种风格,有些人喜欢那种风格。为什么喜欢这种创作风格?对于作者来说,一定是根据他自己的审美价值来做判断的;而他不喜欢的风格,也并不说明它不能存在。

宋:

您在创作时,是否考虑到流行音乐适宜哪些群体受众?

陈:

我创作时尽量考虑在当时那个阶段整个社会在审美上的大致走向。大家创作时肯定都有所考虑。然而最终创作出来的作品还是靠自己的审美品味。因此,你的审美趣味跟整个社会的审美趣味如果同步,那么它流行的可能性就比较大。当然有些也会出现偏差,例如某些过于极端的现代艺术,个人也许喜欢,但老百姓未必都喜欢,就像老人和小孩喜欢的东西不一样,不同文化层次喜欢的也不一样,如何抓住他们共同喜欢的一个点,确实太难。作者创作时会尽量考虑、协调和兼顾个人审美和社会审美之间的关系。

宋:

既然流行音乐创作与当下审美紧密相连,那么流行音乐也是一部社会学,它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发展。

陈:

是的,因为流行音乐和当时的社会密切相关。20世纪90年代《涛声依旧》《一封家书 》《小芳》《心雨》《我不想说》《九九女儿红》等那批怀旧歌曲为什么会突然火起来,其实是跟当时整个社会有关系的。整个80年代是一个特别亢奋的年代,所以流行的是西北风。到了1990年就开始冷静下来,人们开始怀旧了。因此当时那批怀旧歌曲特别流行,有这样深层的社会背景。怀旧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任何一个年代,在疯狂了几年之后,都会冷静下来,这也是一种循环,过几年、几十年就会重复一次。大家都在寻找一种突破,但过几年之后,之前的时尚又可能变成传统的一部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继续突破自己,就只有吸收更时尚的东西;在走了一段路又走不通时,就回头从根源上寻找另一个新的起点。

二、流而不俗 经典永存

宋:

您如何看待流行与经典?

陈:

经典与流行并不是完全割裂开的。流行是基础,首先要经过流行,才能成为经典。所以说反对流行其实是一种不理智的行为。

宋:

您创作了两千多首流行音乐作品,这些作品中您最喜欢的是哪一首或者哪部分作品?

陈:

我的每一首作品都是用心创作、都倾注了很多心血,说不上最喜欢或者不喜欢,按照市场来说,只有流行和不流行吧。但有些曲子,你不能因为它没流行起来就不喜欢它,就像自己养了很多孩子,有的有出息、有的没出息,你不能说没出息的就不喜欢了。

宋:

您在南国书香节作为“经典推荐人”发言时,曾提到“到底是为流行而创作还是为经典而创作”,您的创作出发点是什么?

陈:

这个问题可以反映出作者的态度,实际上这个问题本身已经决定了作品是否拥有生命力。我在创作时,一定是当成经典作品去完成的,至于它是否可以成为经典,这是另一回事。你创作时是否这样想,这很重要。如果你在创作时只是为了流行而作,那么很多东西你就不会去斟酌、去推敲,细节上也可能是马马虎虎。常说细节决定成败,这个成败就变得像一场赌博,即便这样成功了,也不是长期的,只是昙花一现罢了,成为不了经典。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态度是提倡并履行“为经典而创作”。

三、独树一帜 卓尔不群

宋:

您在流行音乐作词方面的造诣可谓炉火纯青,创作流行音乐古风类的歌词是否需要很深的文化底蕴?

陈:

可以这么说,没有哪一种创作是不需要文化底蕴的。比如现在流行的一些网络歌曲,可能一些词作者的文化底蕴不够,但多少还是有一些的。作者的文化底蕴越深厚越好,只是看他们能否达到罢了。退一步讲,没有文化深度也不是不行,但至少要有一些自己独特的感悟。别把作品表面故意搞得高深莫测,有的作品的歌词都是由古语、古诗词组成,乍一看好像很吓唬人,实际上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我在创作作品时,一定努力跟当下的社会状况、潮流联系起来,并不是为了写中国风而中国风,不是把古诗翻译成白话文或者使用了大量的古诗词意象就是中国风了。虽然很多古诗词语汇可以使用,但看你最终要表达、表现什么,这才是最主要的。

宋:

可以根据您的创作经验,具体谈下如何将中国风作品与当下的社会状况相融合吗?

陈:

《涛声依旧》大家都知道,是借《枫桥夜泊》来表达当代人在当代文化与传统文化冲突下的困惑与彷徨,我就不再赘述了。

《巴山夜雨》这首歌采用了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诗中的主题是送别。当时写这首曲子,题目是原唱光头李进所要求的,因为他是四川人(当时重庆还没脱离四川成为直辖市)。具体要如何写?我抓住一个契合点,当时出来闯荡的人很多,产生了很多分手、离别的情境,因此我就用这首诗与现在“出门人”的文化联系起来,这些人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去到一个新的地方发展生活。自然地,我就把古代和现代的情怀联通了,古代的诗“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拉进现代背景,来表达当代人离别、思念家乡的情感:“推不开的西窗,涨不满的秋池”,当代的文化内涵也就找到了。

《白云深处》这首歌其实与引用的杜牧《山行》这首诗的关系并不大,但我延用了诗里的背景。我从诗句中关联出了一个意象——等车,实际上诗中并没有等车,而是“停车坐爱枫林晚”,说明作者是坐车去山上的,只是沿路秋色绮丽,枫林如霞,便停下车来欣赏。我就利用这里的“停车”,衍生出“等车”的概念。当代人其实每一个人都在等车,都在等待某种机会、某种情感,因此这个“等”就有很深的内涵可以挖掘。至于等的是什么,受众可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自行解读。

《烟花三月》这首歌突出的是友情。当时写友情的歌还是比较少的,正好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这首诗描写友谊,诗人送朋友去扬州,表示惜别之情。我将这首诗代入到歌词中,地点不变,像是一场穿越,同样是怀念去了扬州城的好友:“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好朋友,扬州城有没有人为你分担忧和愁,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知心人,扬州城有没有人和你风雨同舟。”而且歌词中的“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也映照了古人“折柳斟酒”送友人的习俗。

宋:

您在创作这些中国风歌曲时,是根据已有的情绪来找诗,还是由于自己喜欢某首唐诗,根据诗里的内容抒发情感?在创作时,您认为哪些问题是难点?

陈:

据情找诗和由诗抒情两种都有。像刚才说的那三首中国风流行歌曲,都属于“命题作文”。既然是“命题作文”,我就会思考怎么样去表现这首诗,怎么跟当代社会结合起来,怎样才具备流行性,语言我也不能全部用文言文的格式,要用现代汉语的方式来打乱诗句并重新组合,同时还要保留一些意象和词汇,这些思考就是难点。因为直接翻译古典诗词来创作是毫无意义的,那还不如照搬诗句,诗句大家也能读懂。

四、标新立异 脱颖而出

宋:

您作词时对题材是如何思考的?

陈:

每一首歌曲我都争取找到一个切入点,这个切入点我认为要满足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别人没怎么写过,另一方面是能引起社会共鸣。因为流行音乐表示个体的体验,那么这个个体要引起共鸣的话就必须既体现这个个体的感受,也必须与更多受众的感受相一致,否则其他听众听了之后毫无感觉,那就没办法引起社会共鸣了。

像《大哥你好吗》这首歌,它不是古典而是现代的。我最初就是想写一首表达兄弟情的歌曲,因为20世纪90年代还没有人写过这种情感的流行音乐作品,歌颂亲情类的大多数写的是母亲,而我早在1986年时就创作了《父亲》,这首作品还在当年首届“孔雀杯”上获了奖。因为我是全国首先写这个题材的人,所以我填词时就预感到这首作品能够脱颖而出。

《大哥你好吗》这首歌曲的题材有几个原因:一是那时我的哥哥正好要出国,我就想借用作品来抒发亲情;二是这首歌是为甘苹作的,创作的题材就定为兄妹情;三是当时听说有一个朋友的哥哥离乡到广东来打工,最后却杳无音讯失去联络。根据这些情况,我就决定写这样一首作品,主要描述这位大哥因为在原来的地方发挥不了自己的价值、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而离开,在家中的妹妹因为思念大哥而发出的这些感慨:“每一天都走着别人为你安排的路,你终于因为一次迷路离开了家”“每一天都做着别人为你计划的事,你终于因为一件傻事离开了家”。这种情感到了副歌部分就进行了升华,“多年以后是不是有了一个你不想离开的家”,那么这个“家”就是能够体现大哥自身价值的家;“多年以后我还想看一看你当初离家出走的步伐”,说明妹妹还是希望大哥保持这样一种积极的、不断追求的状态。其实这首歌写的也是“出门人”的文化,那个时期外省到广东打工的人尤其多,这是一个时期的社会现象,那么我就把这种社会现象作为创作这首歌的切入点,唱出来就能够引起大家的共鸣。所以这首歌很快就流行起来,1992年年底这首歌录制完成,第二年3月就在央视播出,可以用“一夜爆红”这个词来形容这首作品。

《大哥你好吗》就现在来说,其实很多人都不会唱,只是听过名字而已。那些会唱的人,大部分A段也是唱不下来的,让绝大多数人记住的是B段的那一句“大哥,大哥大哥你好吗”,只要大家都会唱这么一句就够了。而且一首歌的歌名可以成为当时的流行词汇,那这整首歌就已经流行起来了,也算是很成功了。

好的题材对于作品来说,只是有了一个高的起点,但最终呈现什么效果,还得看成品完成得如何。我们也见过许多没有流行起来的作品,其实题材是很好的,但整首歌的质量还有当时的契机也很重要,运气也是其中一部分。

五、传统流行 兼容并济

宋:

在您来到广州之前,您在潮汕有11年的童年时光,青少年时期在梅州居住了13年。您创作了不少潮汕和客家方言的流行音乐作品,这些作品属于传统还是属于流行?

陈:

两者都有。关于潮汕的基本都属于流行歌曲的范畴,只是用潮汕话来填词、演唱,表现的内容也是当地文化。这些作品自20世纪80年代末流传至今,已成为潮语歌曲的经典了。而为客家而作的,是传统与流行相结合的形式。90年代初期我们为客家人“山歌皇后”徐秋菊创作了一张用客家方言演唱的通俗歌曲专辑,那时我还没有作曲,只负责专辑中一半歌曲的填词。专辑里面有一首《乡情似酒爱是金》,至今也还在流行。

后来我成为《客家意象》的总编剧、总导演,完成了里面二十多段客家方言歌曲。有些是填词,有些是我原创的曲和词。开始我尽量从传统的山歌中寻找符合剧情的旋律,包括将最早客家山歌中的歌词也尽量融入进来。但后面发现,很多原来的歌词大部分没有办法契合这部作品,因为有些山歌的节奏是散拍子,既不规范又没办法贴合剧情,所以要进行大量修改。连旋律、编曲和演唱方式都要改,因为如果全部使用传统山歌唱法,会显得缺乏新意,我要么将它改为流行唱法,要么改为民族唱法或合唱,当然也保留了部分原生态的传统山歌唱法。其中一首《长潭山歌》,这是客家非常有代表性的一首山歌,旋律极美,所以根据剧情需要,我没有做大的改动,只是降了几个调,用女声流行唱法来演唱,效果非常好;其中还有一首比较特别的台湾客家山歌,是一首男声的摇篮曲《书生摇篮曲》,这首我也没改动旋律和歌词,同样只是降调再换成流行合唱而已,因为整部作品表达了我对客家人的理解、客家人生活的场景。客家人主要分布在广东、福建、台湾这三个地区,我挑选了各地及梅州七个县市中最具代表性、旋律最优美也最有可能被非客家人士所接受的山歌进行汇总、改编和重新创作,让它们被更多的外地听众接受。音乐是听觉的审美,首先大家要觉得好听,才会去琢磨歌词,慢慢品味里面更细致的内涵。《客家意象》的音乐后来获得了中国金唱片奖的评委会特别大奖,得到了专业评委的高度认可,也说明这种探索是成功的。

宋:

您将传统与流行结合起来,如何看待这种带有新元素的作品?

陈:

传统和流行并不是相互矛盾的。传统怎么来的?传统就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所积淀下来的。我们现在所说的流行,是这个时代的流行,归根到底,只是时间的位移和这个东西的衍生罢了。艺术是有时代变化的,现在民歌和戏曲等流行的都是千百年来变化发展而来的,它们代表了农业文明时期的艺术巅峰。但到了今天这个时代,如果你在创作时不加入流行、时尚、新鲜的元素进去,那必然会被时代所淘汰,因为不属于这个时代,又如何生存呢,更遑论发展了,这就是艺术历史发展的进化论和辩证法。

创作流行音乐,自然就要勇于创新。目前很多带有地方特色、新因素的作品,都采用了地方方言演唱,因为方言艺术始终有着自己存在的价值,其中方言歌曲就是这种方言艺术当中较为重要的传播、传承形式。那时我发现,有很多闽南语、粤语等流行音乐作品,但用客家话、潮语来演唱的流行音乐作品却没有,我认为这两个影响力很大的方言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价值和文化意义,所以我要当这方面“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客家地区的音乐就与潮汕不一样,它有曾经广泛流行的客家山歌。像《客家意象》,它有一部分传统的东西在里面,并不是纯流行。而潮汕这个地方比较特殊,潮州有潮剧、有潮州音乐,但唯独没有民歌。只有一种叫“歌册”的说唱艺术,但它不具备旋律和调性。由于潮汕这部分的特殊性,我在创作《一壶好茶一壶月》这首潮语歌时,旋律采用的是汕尾那边的一首渔歌,将原来的旋律放慢、扩展,加入卡农的作曲手法与合唱的演唱形式改编而成。还有一首《汕头之恋》,则是借鉴了潮州音乐的一些旋法,听起来颇有潮剧味道。至于我其他的潮汕作品,跟潮州音乐的关系并不大,只是用潮语进行演唱。这种将传统与流行融合的创作方式,既能够保留地域性优秀文化的精华,又做到紧跟时代,使其成为社会发展中方言音乐文化发展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