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北
天还黑漆漆的,毛莉睁开了眼睛。在与温暖的被窝恋恋不舍了几秒钟之后,一点点地蹭出来,摸着黑,麻利地套上衣服。
这是北方,冬季凌晨三点半。凛冽的风,在糊着塑料布的窗户上刮出哆嗦般“嘶喇”“嘶喇”的响声。
“阿嚏!阿嚏!”毛莉揉着鼻子,下了炕。这时,黑暗里传来丈夫姚金含糊的、梦呓般的叮嘱:“多穿点。”
“嗯。”同时跨出门,啪地拽亮了外屋的灯。
灯光下,外屋呈细长方形,炉台砌在最里面,旁边围着柴和煤的木栅栏。水缸,蒙着粉色月牙边的纱布切菜台,还有墙壁柜,虽然是姚金捡工地剩下的余料做的,但却讲究,只是油漆颜色过于杂乱,看上去很是滑稽。不过,擦拭锃亮的锅碗瓢盆和同样擦得泛光的水泥地面,弥补了这滑稽。
在当地有这么个说法,女人是不是勤快、贤惠、过日子人,看一眼外屋地就一清二楚了。现在,很明显,毛莉当之无愧是贤惠勤快的过日子人。
每次房东来,站在门口不肯进屋,都说怕踩脏了地。
房东是胖老头,脸上挂着弥勒佛般的笑容,晃动着没有头发的脑袋,“啧啧”两声,竖起大拇指,说从来没有租户把屋收拾这么像样的。毛莉羞涩地抿嘴,眼神雀跃出鸟儿般的欢快。
而姚金相反,说道:“夸也不给减房租。”
胖房东讪讪地说:“房租已经是最低了,不信,周围打听打听。”
“大叔,别听他的。”毛莉打圆场地说,“胡咧咧呢!”
相对于姚金的粗壮、敦实、大脸盘大眼睛大鼻子、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的性格、毛莉小脸、小鼻子、小眼,尽管已经三十四岁了,可是从后面看,身体瘦小得好像还没开拃儿似的。或许是过早失去生母,眉眼间时常带着一丝生怕说错、做错的怯生生的神情。也正因为这样,她要强,极怕别人说她不好。所以,不管是在家还是在清洁队,能干肯干,几乎是所有人对她的评价。
现在,毛莉钩了炉子,添上蜂窝煤。一会儿,火苗蹿上来,燎着壶底,吱吱响。她在脸盆里倒了些热水,然后摘下右手的黑手套。手泡在水里时,太阳穴嘣嘣跳了两下,这是没睡好的表现。
等擦干净手,掰了去痛片,嘎噔、嘎噔地在嘴里嚼成一片苦海,但不敢喝水,她负责清扫的园艺东路不好找厕所。尽管这样,毛莉还是喜欢这条路,因为这条路上有一所小学,儿子兜兜就在小学念三年级。清扫这里,听着扫帚摩擦着地面,发出像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看着纸屑、糖果纸、花花绿绿的小食品袋,她觉得亲切。时而,捡起图案漂亮的食品袋看看,跟图案比起来,上面的名字更奇怪:“唐僧肉”“兵卒一口脆”“多多肉”,还有“你的鸡”,她实在不知道这奇怪名字背后,到底是什么食品。
“‘唐僧肉’是什么?”她问儿子兜兜,“真是肉吗?”
“嗯,嗯。”兜兜歪着头说道,“不像肉,但贼好吃。”他咽了一下口水。
“你吃过?”毛莉问。
姚金不给儿子钱,尽管兜兜要了好多次,也说了好多次,同学都带钱,但他们始终也没给过。
“吃,没。”兜兜吞吞吐吐地说,“唉!别问了。”
“到底吃没吃过?”毛莉生气了,挥起右手,空中闪过的是黑手套的弧线。
兜兜噘了嘴,笔一摔,躲到炕角,把身体缩进箱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兜兜十岁了,跟同龄孩子比瘦小,但五官清亮,看上去灵活机灵。
正在炕头看房子宣传单的姚金抬起头喊道:“儿子,这是你的屋,这里放个学习桌,那里放书架。”
姚金想在城里买房,而且为了这个目标,节约每一分钱。他对照宣传单的户型,想象着装修自己的房子,这是他最热衷的事。
“不要书架,要一套大的游戏装备。”兜兜在缝隙里搭了茬,“高博园就有一套,可酷了。”高博园是兜兜的同学,长得高大,就像高年级学生。
“那不行,必须书架。”姚金一锤定音,接着对毛莉说:“媳妇,咱俩的屋,这里放个大床,上面软软的床垫,最好冬暖夏凉。”
“那是电褥子。”毛莉说,“还费电呢!”
“媳妇,咱商量个事。”姚金说,“能不能不泼凉水玩。”
他们家租住的北山下面的平房区,是城市边缘最老的棚户区,房子依山坡而建,从下至上有一条不算短的坡路。他们住在坡上,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屋,房租每月五百,柴米油盐煤灯水电费,兜兜的学费,课外班,英语一个月三百,作文一个月二百。前段时间,老师说兜兜的字不好,让学书法练字,又增加了二百。兜兜一直想学乒乓球,但一堂课八十块钱。姚金嫌贵,还说到广场健身器上一样。说实话,在花钱上,毛莉没有发言权,所以,不是泼凉水玩,而是她不敢想象。
简单地吃口饭,出了门。
呼地,寒风扑到身上,一下子穿透了棉衣。牙齿磕击的声音,在这黑暗寂静的清晨响起。不是不多穿,而是干活儿笨拙,还会出汗,之后贴在皮肤上又冷又潮,难受还容易生病。可以说,是不敢多穿。
今天,毛莉比平时走得早,因为联合大检查。队里是连续五年的优秀,所以,对问题地段,队里要求严防。毛莉清扫的东街,恰是严防地段。
上午清洁完,毛莉没跟垃圾车回转运站,而是在学校门口做保洁。
午休前,学校门口摆起了小吃摊长阵。这时,毛莉终于知道那些匪夷所思的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了。她觉得好笑,明明是豆腐皮,却叫“唐僧肉”。
等午休时间,学生涌出来。她就挨个儿摊位捡垃圾,眼睛却不断地瞄着穿梭的学生。没看见儿子,又想儿子没钱或许不会出来。这样一来,心里生了难过。
可是,一抬头,居然瞧见了兜兜,跟着高博园在前面的小吃摊。高博园买了小食品,撕开后倒出来,如同演杂技般一个个地扔进嘴里。一旁的兜兜喊着:“给我一个,给我一个。”高博园向空中抛着:“接住,接住。”兜兜往前探身,伸头,扬起脸,张开嘴去接豆子。他没接住,高博园说真笨。兜兜说再给一个,再给一个。
就在高博园做出抛的动作、兜兜做出接的姿势时,毛莉冲了过去,一把薅住兜兜,“你干什么?!”
望着穿着橘黄色工作服、手里拿着笤帚的毛莉,兜兜呆了。高博园瞪着大眼睛,愣了一小会儿,马上反应过来,如同发现了巨大的秘密般大喊:“姚兜兜他妈是扫大街的!”“姚兜兜的妈妈是扫大街的!”他边喊边摇着胳膊,做出骑马的步姿,跑进校门。
姚金收工回家,见兜兜又蜷在缝隙里呜呜地哭,而毛莉瘫在炕边,眼睛像猫头鹰似的直勾勾地瞪着。
姚金就怕毛莉这个样子。
以前,毛莉不上班,在家门口买菜。他说江北市场白菜九毛一斤。毛莉说坐车还得两块钱。他说不会走啊!当锻炼身体了。毛莉不说话了。他说给他们做饭的早上到菜站捡菜。第二天,毛莉起早去了,可哪里有什么菜可捡,菜都滚包来、滚包走,连个菜叶也捡不着。跟他说了,但他说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毛莉不反驳,而是拿起抹布,把炕面、台面、地面、犄角旮旯、锅碗瓢盆翻来覆去地擦出白白的光。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毛莉腾地从被窝里蹦起来,下地,直奔锅台。
咔嚓咔嚓的擦锅声惊醒了姚金,他以为进了贼。等出了里屋,借着月光,看见毛莉趴在锅台上,双手像拉风匣似的,一来一回地擦锃亮的铁锅。姚金两眼冒火,一股气上升,回落,两个来回后冲到了脚上。
他一脚把毛莉踹在锅台上。一声尖叫,穿透屋顶,直冲黑夜。接着,一连几天,毛莉不哭不笑,不说不吃,两眼就像猫头鹰似的直勾勾地看着墙角。
当时,还是一起做工的老汪媳妇陈姐劝好了毛莉。陈姐五十几岁,高瘦,脸色暗黄,眼角皱纹层层叠叠的。几年前,儿子得了抑郁症,后来一时没看住,用两根运动鞋的鞋带自杀了。为此,老汪喝酒,不是醉在路上,就是醉在工地,每次姚金都送他回家。陈姐心怀感激,听老汪说了事情经过,怕毛莉抑郁,急忙来了。
坐在炕边,用民间叫魂的方法叫了几声毛莉。见毛莉眨了眼睛,放心了。站在门口,见一脸苦相搅着碴粥的姚金说:“这粥熬得不错,黏糊又不坨。”
“小莉爱喝。”姚金小声说,“就喜欢喝这碴粥。”
“是吗?”陈姐说,“盛一小碗。”
听了这话,姚金拿出白碗,舀了满勺,又颠了颠,剩下半勺倒进碗里,递给陈姐。
吹着粥,陈姐进了屋。舀了浅浅一勺,送到毛莉嘴边:“干吗惩罚自己不吃饭。”说着,勺子沾在毛莉嘴唇,“姐跟你说,男人不能对他太好,基本不知道好孬。你啊!就是太贤惠了。”勺子又往前送,“吃饭,一会儿咱收拾他。”
鼻子酸酸的,委屈在喉咙里,眼泪就忍不住了。陈姐放下饭碗,给她抹眼睛,“说!啥委屈,姐听听。”
就像暖暖又痒痒的气流钻进耳朵,又潜进了心里,毛莉一下子抱住陈姐。
呜呜的哭声,姚金听得心如刀搅。从外屋两步跨到炕沿边说:“媳妇,我错了。”说着把脸伸过去,“媳妇,你扇我。”然后又撅起屁股说:“媳妇,你踹我。”
陈姐笑了,说道:“小毛,你看男人就像孩子,跟他生气都不值得。”
毛莉也笑了,但还不好意思,把脸一扭,不看姚金。
就是那次,毛莉认识了陈姐。后来,陈姐给她介绍了清洁工的工作:“活儿是脏些,累些,而且刮风下雪都要早起,每月一千三百块钱。”陈姐说,“可是,干满十五年就有退休金了。”
毛莉从来没想过那么远。她就想有个工作,就想有个工作。
但是,现在,就是这个工作,让兜兜委屈,哽咽地喊:“就怨我妈,就怨我妈。”
姚金弄清楚事情原委,说了一句,“嘴长在别人身上,爱咋说咋说呗!”
“可是,高博园不跟我玩了。”兜兜伤心地嚷嚷,“他还让全班同学都不跟我玩。”
“不玩就不玩呗!自己玩呗!”
“自己没法玩。”说完,兜兜又呜呜地哭了。
耐心的思想工作对于姚金来说根本不会讲的,管教方式是,一吼二吓三动手。这边见毛莉猫头鹰般直勾勾的,那边儿子又油盐不进,立即烦了,吼道:“闭嘴,再不闭嘴,就揍你。”说着晃了晃拳头。
这招好使,兜兜立即蔫了。
第二天,整个上午,毛莉都没精打采的。陈姐说:“小孩子,你不用管的,今天不好了,明天就好了,有什么反正的。”
毛莉不说话,小脸抽抽得更像失了水分的小苹果了。
“咱这种人,孩子不让人欺负就行了。”另一个老大姐也劝着毛莉。
“可不是,咱这种人,还能咋办!”陈姐说道。
“咱这种人。”清扫队的人经常这样说。去年老张的傻儿子在广场被两个小伙子推到垃圾箱上,磕破了头。当时,毛莉抓住一个小伙子胳膊,说报警。那个小伙子掏出一百块钱,撇给她,一挣,跑了。毛莉追了几步,被老张拉住,说算了,算了,咱这种人凡事则忍。“就是,就是。”旁边的清洁工也这样说,“咱这种人……”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听到“咱这种人……”毛莉就觉得矮了。确实,她和姚金这种父母不能给儿子穿好、吃好,也就解决个温饱。但她气愤,因为不愿意儿子成为“咱这种人”。
不想听,转了身,把正说话的陈姐和老大姐撂在身后。
下午两点,电话响了,是老师。说兜兜满操场追着同学打,把高博园腿踢青了,让她马上去学校一趟。
这个时候可以用忙三火四、惊慌失措,或者跌跌撞撞形容毛莉的步态。进了学校大门,上了二楼,在第三个开着的门口站住,毛莉腿簌簌地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师见了,说道:“姚兜兜妈妈请进来。”坐在老师一侧的是穿着洋气的高博园妈妈,看着毛莉撇了嘴,眼睛往上一翻,然后下巴一扬,不看她。
毛莉低头迈步,脚底流出黑黑的雪水,就像两条长鼻涕般,一直拖到椅子前。看着这两条黑,毛莉眼皮扑扑跳,骨头仿佛一点点收缩,抽离了似的,让她感觉瘫软。自始至终,毛莉一句话没说完整,吭吭哧哧的。
事情不算复杂。就是在操场上,高博园说兜兜的棉袄是毛莉从垃圾堆捡的。兜兜说不是。高博园说你妈是扫垃圾的,衣服都是从垃圾堆里捡的,还给兜兜起外号——“要饭兜”。兜兜瘦小,但灵活,围着高博园,专门踢腿。
当然了,这是小事。老师说了说,两个孩子也各自检讨了,事情就算过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学校回来,毛莉脑海里全都是高博园妈妈的神情。
周一,兜兜磨磨蹭蹭地不起来,说头痛。姚金着急等活儿,就让他自己在家待一天。下午,毛莉回来,看见兜兜在坡路上滑爬犁。北山建了冰雪大世界,坡路是必经之路,平时车还不算多,但是也车来车往。恰好一辆车俯冲下来,毛莉腿一下子软了。
等姚金回来时,毛莉嚷,大声地嚷嚷。姚金听清楚了,也觉得理亏,就没说什么。
可是,第二天周二,兜兜还说头痛。姚金听了,二话不说,把兜兜从被窝里拽起来,硬生生地给套上衣服,背起书包,拎着胳膊出了门。以前,姚金只送到学校门口,那天,姚金特意送进教室,而且听到上课铃声才走。
临近中午,毛莉又接到了老师电话,说兜兜一上午上课下课都在课桌上趴着,说头痛。
倏地,毛莉急了一身冷汗,透心凉的冷汗。到了学校,这次教研室的门是关着的。不过,咣地就被毛莉推开了。腿不簌簌了,但脸青青的,嘴唇紫紫的,呼哧呼哧地喘。老师吓了一跳,赶紧拉她坐下,又倒了杯热水,然后她掸了掸工作服上的雪,说道:“别急,姚兜兜没事,在班级上课呢。”
听了这话,毛莉气喘匀了,神情逐渐缓过来了。
这时,老师才开口,就是问家里最近有什么事没有。毛莉摇头。老师说兜兜状态不好,总是很沮丧的样子,家长要跟孩子多交流,说树立美好信心对孩子的重要性。
实话,老师说的话,毛莉不懂。不是不懂词汇,而是不懂美好、信心具体是什么。
在转运站的小棚子,穿着橘色工作服的清洁工一个挨一个坐着,七嘴八舌地说:“美好就是今天捡到一百块钱,信心是明天还能捡到。”
“美好就喝点小酒,搂着老婆睡觉。”
“就这点出息。”陈姐说,“小毛,回家炖排骨,这是最实在的美好。”
其他人听了,异口同声地赞成,一个人还转过脸,问老张的傻儿子:“肉是不是美好?”
老张就这一个弱智儿子,撒不开手,扫大街也带着儿子。有时,让傻儿子倒垃圾箱或者推车什么的,傻儿子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后来,队里知道了,就给傻儿子开了工资。老张感激,几年来工作兢兢业业,年年是队里的先进。前几日,老张报考勤时说,全年小毛没请一天假,而且考核全都优秀。
阳光从彩色塑料布透出刺眼的圈儿,这种临时搭建的简易棚都是塑料的,太薄,雪大压塌,有阳光又刺眼。
“肉——好。”傻儿子说,“肉——好。”哈哈的笑声,掩盖了外面咯咯咚咚的声音。这时,老张从外面进来,对蔫蔫的毛莉说:“小毛,队长让你去一趟。”
“啥事?”毛莉神情茫然,恍惚地问。
老张笑了笑,“一会儿就去吧!”
“今年优秀清洁工评选,”队长说,“虽然,你工作时间短,但出勤率和质检合格率都达到优秀,而且是队里最年轻的清洁工。经过考虑,也是鼓励做出更好的表率作用,今年的优秀清洁工,咱们队就是你。”说着,拿出大红证书,红色钞票,“优秀清洁工,局里奖励一千块钱。”
突如其来的,钱和大红证书出现在眼前,毛莉傻了般,一动不动。
“有点不相信,是吗?”队长拍拍她的肩膀,“市里对咱们清洁工很重视,今年在优秀清洁工里选拔出十名代表,到新落成的大剧院看歌剧呢!”拉起毛莉的手,钱放在左手,证书放在带着黑手套的右手里,“好好干,小毛。”
毛莉的人生中,没有任何一刻能像现在这样让毛莉觉得庄严。在她三十四年的时光里,除了结婚证书,从来没拥有过这样庄重的红色证书,也从没有在手里握过这么多钱。她用一直抖动的手捂着口袋,奔跑着来到街上。
此刻嘈杂的街道,身边的行人仿佛不再存在,轰鸣的车辆卷起雪,溅到她身上。但是,她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快快回家。
她用一种癫狂的动作开了门,进了屋。站在炕前,掏出证书和钞票整齐地摆在炕上,红绒面烫金的大字跟钞票金色数字相对应。她翻开证书,然后挺直身体,盯着上面的“毛莉”。这时,她眼睫毛快速地,就像鸟儿翅膀般抖着。她垂下的手,在腿两侧,一会儿握拳,一会儿松开。
但最终,她又再次伸出双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快速地,用搂的动作,贴近钞票。
遗憾的是,尽管用了双手,钞票还是没全拿起,炕上还剩一张。
这是一张新钞票,安然地躺在闪着洁净光感的炕革上。她吸口气,这次是拾,但遗憾再一次发生了,没成功。再拾,依然。
忽地一下,她脸热了。紧接着,拿着钞票的左手,奔了过去,但不是奔向那张顽固的百元钞票,而是刷地,薅掉了一直戴着的黑手套。
稻轮子是收割机的一种,专门用来脱稻穗的。人工操作比较简单,用夹棍夹起一捆稻子,放进旋转的齿轮里,齿轮旋转时抽力极大,要使劲地扥住,稍不留神,手就会被带进齿轮口。村里人也管齿轮口叫老虎口。
直到现在毛莉还记得,右胳膊好像被猛地往前拽了一下,就看不见手了,心里还纳闷手去了哪里时,雨滴般的鲜血洒在稻子上。而此刻,只剩枝丫般的食指和中指,暴露在红色证书上,从左手散落在炕上的钞票前。倏地,她的泪水出来了。接着,毛莉猛地扑向大红证书,大哭起来。
姚金和兜兜进门时,毛莉头发蓬乱,红红的两眼闪着奇异的光,表情像笑又不像笑,就像还在做梦一般。姚金把外衣一甩,冲进里屋,正四下看,突然肩上一痛。扭头,见毛莉正咬他,刚要急,却听见毛莉在肩头说:“我得奖金了。”说着,大红证书和一沓钱就从背后端在了胸前。姚金疑惑,伸手拿过证书,随即眼睛亮了,另一只手猛地一伸,一抽,钱就从毛莉手中到了他的手里。举着钱,姚金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接着,霍地,抱起毛莉,说道:“媳妇,厉害啊!”
“放开,别闹。”毛莉见兜兜正愣眉愣眼地瞅着,挣脱下来,之后掏出准备好的钢镚和几张一元钱,递给兜兜,豪气地说:“买‘唐僧肉’吃。”
兜兜快速地眨着眼睛,慢慢接过钱,五角五个,一元四张。问道:“真给我?”毛莉点头。兜兜又看姚金,后者没表示同意但也没表示不同意。兜兜马上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一笔巨款,紧张了,捏着钱,这次是快速地放进书包,然后仔细地拉上拉锁。
晚饭,姚金喝了酒。脸微红,不看房子宣传单,而是眯着眼睛上下瞧毛莉。过了一会儿,嘴上催促兜兜睡觉,一连催了好几遍。兜兜不满,嚷嚷道:“还没到点呢!”
毛莉也不想睡觉,她想说话。她觉得肚子里有好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说什么。她四下望着,再次看见了红色证书,说道:“队长说市里对清洁工很重视,还在优秀清洁工中选出十个代表,到新落成的大剧院看歌剧呢!”
话音一落,“你能去吗,妈妈?”兜兜马上问。
毛莉眨了眨眼睛,没开口。但姚金在一旁接了茬,“肯定去不上,儿子,快睡觉吧!”
姚金的话,让毛莉鼓了腮帮子,“能去,咋不能去呢!”
兜兜故意气姚金般,欢呼起来。
第二天,想了一上午。毛莉拉着陈姐陪她去队里。陈姐知道毛莉得了先进,还得了一千块钱,听说还想看歌剧时,就说:“那玩意看不看能咋的?”但还是陪了毛莉。
不过,情况不是毛莉想象得那么简单。队长告诉她,优秀代表是局里在全市一百多名优秀的清洁工中选拔出来的,选拔条件是局里制定的。
对面桌的小出纳正在算账,可能是烦了,说了一句:“实在想去,就自己买一张票呗!”
这话一出,队长立即瞪了她一眼,对毛莉说:“别听她的。”
在队长和小出纳交错的目光里,毛莉读出了什么,她一下子想起高博园妈妈,马上转向小出纳,问道:“哪里卖票?”
小出纳不看队长,也不看毛莉盯她的眼神,而是向天棚一翻眼睛,说道:“物贸大厦。”
毛莉出了门。从背影看,肩膀一耸一耸的,就像脚底踩了气。
“现在只剩下880、1280两种价位的票了。”售票员说,“你想买哪个价位的?”
这时,她明白队长瞪小出纳的意思了。在路上,她已经做好了票价贵的思想准备。意外的是,她思想里的贵,跟现实的贵差距太大。这个大,不但让她头昏眼花,更让陈姐像被扎了一锥子似的,忽地一跳,尖叫般喊道:“什么玩意这么贵?”
“不是玩意,是歌剧《猫》。”售票员嘴角挂着笑,是一种所有人都明白的笑。在这笑容里,陈姐尖叫般的声音再次响起:“猫?什么猫这么贵?”说着拽起毛莉:“等哪天我给你抓一只,着天看,一分钱不用花。”
毛莉被扯到门口,甩开陈姐的手:“干吗呀!拽什么?”
“干吗?你说干吗!八百八啊!”陈姐是真急了,“别说八百八,八十八也不是咱这种人消费的。”
本来,毛莉正气自己消费不起,而且她也没打算买票。不过,陈姐的话,捅在她心肝肺上,脚底的气一下子升上来,大声质问:“咱这种人,咱这种人?咱这种人到底是哪一种人?”
一下子,噎住了陈姐张开的嘴,只见她嘎巴两下,咽了口吐沫,又嘎巴,又咽了口吐沫。之后,她瞪着毛莉,突然说道:“那你说,歌剧猫到底是什么猫?有什么好的?”
这下,轮到毛莉嘎巴嘴了,眨着眼睛想,也是,这歌剧猫到底是什么猫?
带着这个疑问,毛莉做完饭,又吃完饭。然后,有点小心翼翼地问兜兜,歌剧《猫》是什么猫?
而答案,是第二天。兜兜一进家门,一改以往的暗淡,眉开眼笑,还带点神秘地让毛莉猜,今天学校有什么事?一看儿子高兴的样子,毛莉故意说不猜。兜兜摇着她,说道:“妈妈,求求你了,猜吧!”
“不猜。”毛莉扭身,开始切菜。兜兜围着她,像拉磨似的转了两圈,说道:“妈妈,你不想知道歌剧《猫》是什么猫了吗?”
“转磨磨的猫呗!”毛莉故意说。
“什么呀!”兜兜说,“歌剧《猫》不是猫。”
“那是什么?”毛莉问道。
“是写给儿童的诗歌改编的。”兜兜眼睛亮了,“我告诉老师,你被选拔去大剧院看歌剧《猫》。老师就讲了歌剧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是用歌唱和音乐表达剧情,跟戏剧不同的是,歌手要学习声乐,掌握传统声乐的技巧。”
毛莉瞪大了眼睛,第一次见儿子说这么多话,连个磕巴都没打,“老师说新建的大剧院是我们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也是全国最好大剧院之一,能作为优秀代表去大剧院看歌剧,感受艺术魅力的同时也是光荣。”兜兜停下来,眨着眼睛,“接下来……”不说了,眼睫毛一闪一闪的,问道:“妈妈,你猜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毛莉说不猜,兜兜往后一蹦,大声地说:“接下来全班同学鼓掌,老师说还要邀请你到班级……”
“干什么?”毛莉打断他问道。
“给同学们讲一讲大剧院,讲讲看歌剧的感受。”兜兜激动得小眼睛亮亮的,“而且我跟高博园组成了歌剧小组,要在联欢会表演节目呢!”
毛莉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起,“你跟高博圆上次不是……”
“早好了!”兜兜说,“课间我们一起玩了画片呢!”
直到这时,毛莉依然不清楚,歌剧《猫》到底是什么猫。但是,有一点她确定了,那一定是好猫。
她想到这,心紧了。毋庸置疑,看歌剧是必须考虑的,而且势在必行。凝重挂在毛莉脸上,她要好好思考一下了。
这时,一旁的兜兜也凝重了,吞吞吐吐地开口:“妈妈,还有一件事。”
“说。”这个字,短促严厉。
“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毛莉急了。
“就是,就是我要上声乐班。”他下定决心般大喊,然后用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神情注视着毛莉。
“上呗!”毛莉淡淡地说。
“要交学费的。”兜兜重重地说。
“交呗!”
静了,大概过了三秒,兜兜说道:“妈妈,你说了算吗?”
“啪!”把切菜刀往菜板一丢,毛莉硬气地说道:“废什么话?”
那天晚上,在她的坚持下,兜兜上声乐班的事,尽管姚金心痛得直揪揪嘴,但同意了。而另一件花钱的事,毛莉是无论如何不敢开口的。
“不借。”第二天,毛莉向陈姐借钱。
这两年捡废品攒了三百八十块钱。本来是想攒到兜兜上大学拿出来的。现在,不但要全部拿出来,还要借钱,陈姐来气了,“不借,这不是败祸钱呢!攒点钱容易吗?就这么败祸,去看猫?”
“不,不是。”毛莉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一脸为难,“是,是,”突然想起老师说的美好,就说,“是老师说美好……”
“美好就是看猫啊?”没等说完,陈姐急急打断她,“老师的话能信吗?都是骗小孩的,能信吗?”
“不信?不信?”毛莉也急了,“什么都不信,那还活着干什么?死了得了。”
这话捅到了陈姐肋骨,她痛得吸气,之后像放气的气球,蔫了。一上午,陈姐都像一只凄凉老羊似的,默默扫街。
下午,换衣服时,塞给毛莉一个纸包,陈姐说,我自己就攒了这五百块钱。一下子,毛莉抱住陈姐,眼泪在眼圈转。陈姐说天下当妈的,为了孩子,怎么做都不过分。毛莉点头。
空中零零碎碎地飘起了雪花。
物贸大厦里,依然是那个脸上画得五彩缤纷的售票员,“八百八的票没有了,只剩一千二百八的票了,后天就是29号,演出票只售到演出的前一天,也就只售到明天晚上了。”
两条火绳,忽地,钻进了毛莉的鼻子里,火辣辣的直通额头。没有陈姐,没人拽她离开。但她却快步地离开了。
站在街上,横在她前面的是岔路口,到底选择走哪里一条路。借四百块钱,还是回家实话实说。借钱,可是谁能借她,或者说还有谁是她可以开口借钱的。那么,实话实说,可是怎么说?
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红绿灯不停地变化,一群又一群的人从她身边走过。
猛然地,她眼睛一亮,想到了队长。
队长刚从医院回来。收工时,一辆拐弯的车剐了老张,车速不快,手臂软组织挫伤,但老张血尿。医生说住院。老张说:非住院不可吗?医生说:软组织挫伤倒是没事,养养就好了,可血尿必须住院。老张说尿血是老毛病了,不是车撞的,不用住院。车主看看医生,又看看老张,拿出一千块钱,问老张行不行?老张说行。接过一千块钱就要走,医生拉住他,说不行。
队长去了医院。老张还说不住,说钱不能浪费在他身上。队长说由不得你,就办了住院手续。躺在病床上,老张掏出钥匙和考勤本,“让小毛当组长吧!那孩子干活儿踏实。”
毛莉出现在门口时,队长正要打电话,一抬头见了她,说道:“小毛,正要找你呢!来得正好。”
等知道了老张的事,毛莉低下头,心里又难过又可怜的,满脑袋都是老张拉着傻儿子,一歪一歪走路的样子。
队长说老张推荐你做组长,队里也考虑你适合,年轻,工作踏实,又是今年的先进。说完,等着毛莉表态。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毛莉开口,就低着头看脚。
“小毛,承担更多的工作,你不愿意?”
这下,毛莉才像惊醒似的,说道:“愿,愿意。”
“早来晚走,分配地段,管理工具,做好考勤考核,很辛苦的,愿意吗?”
“愿意。”
队长笑了,一串工具箱钥匙,考勤排班以及考核本,“三组以后就交给你了。”边说边递给毛莉。
清楚了,有点磕磕巴巴,毛莉说道:“我,我,我怕,我不行。”小声又说:“十几个人呢。”
“行。”队长拍拍她的肩膀,“相信自己。”
走在街上,毛莉还像梦游似的,懵懵的。她随着人流过了马路,又随着人流拐弯,“咣,咣……”广场的钟响了四下,她站住,仰脸望钟。她脑袋里乱乱的,一会儿蹦出这个,一会蹦出那个,蹦来蹦去,蹦到了组长每月多一百块钱。想到钱,忽悠一下,想起了借钱的事。可以说,这个时候她才算清醒了。明天,她想。
不过,一想到明天,想起即将承担的工作还很陌生。决定听从队长的话,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问老张。这样一来,脚步有了决心,拐向医院方向。
毛莉是个心细的女人。进门前,从八百八十元里抽出一百块钱,放在另一个口袋里。
与想象中的可怜情景不同。这是另一种,让人一下子掉进了酸菜缸,全身都浸了酸的可怜。
病房的灯白,墙白,单子帘子也是白的,映衬得老张的脸灰灰的,就像水泥洒在了脸上。相反,傻儿子脸上却是兴高采烈地红。他正嚼着肉,嘴角泛着油亮,见毛莉进来,嘴里发出含糊的“唔,唔”打招呼的声音。老张咧了咧嘴,不像笑,更像含了苦苦的药,而苦得咧嘴。
喉咙里如同塞了一把草般,堵得毛莉说不出那些安慰的话来。她像是要把草薅掉般,张着嘴,又上下动了动,最后还是没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拿出钥匙。老张见了,接过来逐一告诉她,哪把钥匙开哪把锁,接着又告诉她,一定要掌握好考勤,这样分配地段、人员调配就不会乱了。毛莉一一点头。老张说,还有工具,车子要维护。毛莉鼻子酸得又钻进了火绳,这次火绳直通眼睛,泪就调皮地在眼圈里,转啊转啊转。
“肉,肉。”傻儿子夹了一块肉,凑近毛莉,“吃——吃。”
“你吃。”轻轻送回,毛莉拿起纸给傻儿子擦擦嘴,“你吃饱饱。”话出口,泪水就下来了。老张见了,说道:“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治就是不想浪费钱,想着给傻子多攒些。”叹了口气,又说道:“我就是放心不下他,要不早去找我那老伴了,到天上享福去了。”说到这儿,笑了笑。但这笑在毛莉看来,足够凄惨。她想说,过一段病就好了,想说好好治病,想说……想说的话很多,相互挤在喉咙,互不相让,最后谁也挤不出来。
她低着头,双手插进口袋,同时攥住钱。但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掏出来,她在犹豫。
“咱这种人……”没等老张说下去,毛莉下了决心般,迅速拿出双手,然后相互交叠,钱再次汇合在一起了。同样迅速地,甚至带着气喘地说:“张师傅,这钱你拿着。”说着,不等老张反应过来,逃一般地跑出门,跑下楼梯,直到医院大门口。
雪下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盖了一身,她还是后悔了。就是怕自己后悔,才急急跑出来,但后悔还是不客气地,甚至是谴责地出现在心中。她责备自己,一分钱不剩,还欠了五百块钱的债。责备自己怎么跟儿子交代,责备自己逞能、冲动。责备着责备着,她开始在心里骂自己,无能,没用。风吹过来,灌进鼻子里,她又想哭了。
此刻,一千二百八十元变成了一条鸿沟,正嘲笑地看着她。忽地,她转身。刚要迈步,老张愁苦的脸浮现出来,她站定。深吸了口气,之后抹了抹瘦小的脸,神情随之严肃庄重起来,然后再次深吸一口气,转向家的方向。
见她进屋,兜兜眉开眼笑地说:“妈妈,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那个?”
毛莉心里说那个也不想听,但看着儿子兴奋的模样,迎合般也说:“我也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这时,姚金端着电饭锅进屋,听了他们的对话,说道:“我也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这话一出,毛莉和兜兜一起望着姚金。
“好消息是我做饭了。”他说,还故弄玄虚地眨眼,“坏消息是忘了插电了。”
笑声响起来,兜兜夸张地在炕上滚了两滚后,大声说道:“好消息是明天上声乐课,坏消息是家长也要去。”
这时,父子俩一起等着毛莉。毛莉慢吞吞地说,好消息是我当组长了。停住了,面前的笑容让她迟疑了,迟疑是不是该让这笑容换上失望。
显然,等急了,父子俩一起说道:“快说啊!”
毛莉决定了,开口说:“老张住院了。”
第二天下午,毛莉跟兜兜上了一堂声乐课。
声乐老师眉目清秀,轻声轻语,说出的话也像唱歌似的好听:“挺直身体,扬头,双臂平在胸腹处,手尖相搭,嘴成圆形,就像老师这样。”说到这儿,脖子天鹅般伸展着,“想象一下,在舞台中央,一束灯光中的你,等待着即将,或者忽然亮起的耀眼灯光,以及掌声。这时,你呈现的姿态如果不是最美的,那么是不是辜负了华美舞台和热情的掌声呢!所以,要把每一次练习都当成登台表演。”说到这儿,转身检查,摆正这个的头,又落落那个的肩,走到兜兜面前时,“姚兜兜同学最标准了。”
莫名其妙的,她的眼圈又湿润了,毛莉仿佛看见儿子摆脱了“咱这种人呢”,而在另一种人中。下了课,老师特意过来说:“兜兜说您明天去看歌剧。”您这个字让毛莉心里一颤,但声音却平稳地说道:“是的。”她从来没有听见自己说过“是的”这个词,但此刻说得居然那样自然、从容。
29号,是周六,也是腊八。天气很冷,零下三十几度。大清早,一群大学生拿着腊八粥给清洁工送来。送了一圈,没人要,毛莉见大学生们在雪里拎着粥,来来回回地跑,心里不忍,要了一杯喝了。陈姐见了,也过来要了一杯。一个小时,陈姐就想上厕所了。她得过肾盂肾炎,憋不住尿,不得已进了绿化带。绿化带雪深,沾了一屁股雪,中午腰疼得直不起来。毛莉给陈姐买了药,又送回家,忙忙活活的,到家都四点了。
家里迎接她的是,兜兜和姚金神秘又抑制不住欣喜的笑容,里屋炕上放着红羽绒服和白色靴子,以及兜兜举在手里的绿发卡。原来,姚金和兜兜白天去了商场,而且买这些东西,就是为了毛莉看歌剧。
目瞪口呆了一会儿,毛莉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姚金咬了一口。这次,姚金没躲,只是嘴里“哟哟”地喊,兜兜一旁咯咯地乐。
泪又开始转了,她深深吸口气,喊道:“儿子,把妈妈那件红毛裙拿出来。”
“得令。”兜兜跳上炕,翻开箱柜。
毛裙是结婚买的,兜兜十岁,就有十年了。毛莉平常舍不得穿,只在过年过节时穿过,现在,她要穿上。
临出门前,姚金和兜兜围着毛莉,前后左右看个遍。她里面毛裙,外面红羽绒服,白围巾,白靴子。姚金说媳妇好看。兜兜说抹了红嘴唇。毛莉说:“不怕我跑了。”姚金说:“跑呗!我有套马杆,跑多远,都给你扥回来。”毛莉说:“小样儿吧!”下巴一仰,眼睛一挑,鼻子一哼,嘴巴一翘。姚金一下子心痒了,走过去偷偷捏了一下毛莉屁股,小声说道:“晚上回来收拾你。”
六点十分,毛莉坐上了四十路车。天黑透了,但街上灯光浮动,车流如织。大剧院在东山,毛莉家在北山,不算近,但路线通畅,而且五十五路是郊线车,有暖风空调,车窗没有一丝雪霜。
远远地,毛莉看见闪着光的大剧院,圆形,上圆形像帽子,下圆形像船。渐近,更像船,一艘迎风起航的船。
过了马路,毛莉面对一片宽阔的、灯光颜色不停地变换、周围旗杆围绕、地面像水面般的广场。那些来看歌剧的人就走在广场,三三两两。的确,大剧院就像船,航行的船。
在人流中,毛莉也像看歌剧的人一样,步态那么自然,一步一步地,她的优雅甚至超过了所有人,就像她就是那个样子,或者本该就是这个样子。台阶上满满的人,毛莉忘了自己不属于这群人,她跟他们一样笑着,看着空中绽放的烟花。
人群开始向前了,她也向前。
“请出示票。”穿制服的检票员说,“请出示票。”
毛莉站住了,谦让地让身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从身边经过,直到再也没有人。
广场更宽阔了。她接受了这宽阔,接下来,她用小小的身子抗衡着这宽阔,就像一只猫,来来回回地走着。她的心还沉浸在烟花的灿烂中。忽地,一阵强劲的风席卷过来,她成了风唯一的攻击对象。
这时,她有些心情沉重了,回头看看如同镶在水晶灯里的大剧院,以及安静、冷清、释放着华美灯光的广场。安静让她心烦了,她斜插广场走到左侧,然后绕过去,来到黑暗的后面,沿着边台走了一圈,又折回来。
这里放了一些建筑用的架子,一条清了雪的路,很明显的车辙停止在一处大门前。毛莉走到门前,四下看了看,走向右侧,上了三级台阶。本来想在这里避避风,但是看见了一个小门,用手试探一推,居然开了。
走进小门,一条长长的外走廊。她走到走廊中间,往下看了看。接着走,这次没有门,拐角处直接就是台阶。没费劲上到了第三层,这时,她好像听到了点声音,心里一亮。急急地又转到拐角,上了一层,接着又上了一层,她分辨着声音,“啊,啊。”她听见了,于是像追着声音,又上一层。
就这样,站到了最上层,这里有一个露天缓台,环绕剧院顶部的灯从上面射下来,恰好形成圆圈。毛莉迷惑了,似曾相识让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圆圈中央。
莫名其妙地,觉得身体里生出像烟一样轻灵的东西,飞了出去。
挺胸,抬头,双手相扣,端在胸前,脖子仰起。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天空如此闪亮,如此灿烂。深吸一口气,停留片刻,吐出去。
忽然,她听见了声音。清脆的声音,像黄鹂鸟的声音,绕在空中。她说不清这声音是什么,但是她已经意识到,或者说感觉到,这次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体中升腾出来。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来不曾知道,泪水原来是如此炙热的,如此充满感激的。
这是个美妙的夜晚。虽然八点的钟声在广场响起,轰轰的汽车声,纷沓的脚步声,还有灯光一一消失。但毛莉站住圆台中央,身躯像白天鹅一般伸展,相扣的双手端成一字,嘴成标准的圆形,就像歌唱家用最优美的姿态歌唱,并陶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