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庆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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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本不叫孟泰,他在河北老家时的名字叫孟瑞祥。
孟泰还有一个曾用名:孟宪钢。十八岁那年他逃荒到东北,投奔在抚顺的一个远房叔叔,改名孟宪钢。
后来,孟宪钢想进昭和制铁所当工人,跑到鞍山去考工,日本人让他填表,他冷不丁想起一个大字,简单易写,但又觉得叫起来不好听,于是在大字下面加了一个点儿,写成孟太。有人见了笑话他,说你是不是写错了,哪有叫这个太的, 是这个泰吧?那人边说边用手指蘸着唾沫在桌子上写,泰,泰山的泰,康泰的泰,这个泰多好啊,有说道,用这个泰吧。孟宪钢听了心里乐呵,说,那就听你的,用这个泰。
二十八岁那年,孟瑞祥、孟宪钢有了一个新名字:孟泰。
孟泰为什么把名字改来改去?
据说,当时的工人大抵如此,换一个工厂就换一个名字,怕犯啰唆,怕官府找麻烦。
在爬行类动物中,有的动物在遇到险境时,往往采用断尾求生的方法来逃生。
情同此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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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生于120年前,即1898年的8月,从衰落的晚清来,经过纷乱的民国,走进簇新的新中国。
孟泰生活在一个多子女家庭,他是父母的长子,有五个妹妹一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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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不是东北人,不是辽阳人,不是奉天人,也不是土生土长鞍山的人。他的出生地在鞍山的大西南方向,河北丰润,古称土垠,位于华北平原东北部,现为唐山市的市辖区,按百度上说,有“中国奶业之乡”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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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不像我们想当然的那样,从旧社会过来的大老粗,目不识丁,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他的双亲很有远见,父亲租种地主家的几亩薄地,母亲编织苇席,一家人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口挪肚攒,供孟泰读了三个月的私塾。所以,在工人堆里,孟泰是一个会拿笔写字的人,肚子里不仅有高粱米儿、苞米碴子、橡子面儿,还有墨汁儿。他晃动着脑袋,看上去比别人爱琢磨事儿,遇事儿大招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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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孟泰在老家种地、贩席。十八岁那年,老家闹饥荒,孟泰东挪西凑了六块银圆,搭上往北的火车,只身闯了关东。
他由奉天(现沈阳),转投抚顺一个叫孟镇广的远房叔叔。镇广叔叔在千金寨煤窑给他找了一个刨煤的活儿。后来他又去了离千金寨不远的栗子沟,当小工,抬沙子。
没多久,通过镇广叔叔的人脉,孟泰开始到机车修理厂,跟一个叫毛利的日本师傅学徒。毛利是铆工匠,脾气暴躁,攻击型人格,爱打人。毛利还矫情,没少欺负老实巴交的孟泰,自家里一有零七八碎的活儿就支使孟泰,到了厂子,又让孟泰给他拿饭盒、洗饭盒、捶背……有一次孟泰把锉刀弄断了,挨了毛利的一顿暴打。
学过机车修理的孟泰是会摆弄些机器的。当时,这叫手艺。一个有手艺的人在工人堆里是很傲骄的。
孟泰来到鞍山已是那十年以后的事了,他不想伺候老鬼子毛利了,吃糠咽菜又忍气吞声的,日子没法过。那年他二十八岁。日本人开办的鞍山制铁所招工,孟泰一个姓马的哥们儿给他捎来了信儿。孟泰学过手艺,日本人考他打大锤、打手锤,没难住他。他闯关成功,填了招工表,写下新名字:孟泰,到炼铁厂当配管工。从此,他就一直干这个工种,再没换过。
配管工,也叫管子工,一件脏活儿、累活儿、险活儿。不直接炼钢炼铁,但炼钢炼铁须臾离不开管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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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八年,三十六岁的孟泰终于脱单,经人介绍,自由恋爱,新媳妇叫乔世英,属兔,1903年11月23日(阴历十月初五)出生,小孟泰五岁,娘家在海城,一根穷藤上的另一个苦瓜,穷苦人家的闺女,缠过小脚。
乔世英给孟泰生了五个闺女:珍(1935年生)、兰(1938年生)、华(1941年生)、芬(1944年生)、梅(1949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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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在钢铁厂当配管工当到日本人跑了,国民党接收大员来了,老婆孩子却吃不上溜儿了。家当卖光,他就卖上班带饭用的饭盒。饭盒是俗称“猪腰子”的那种铝饭盒,孟泰舍不得,用了好多年,真不想卖,穷是穷,可连饭盒都换了吃的了,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没听说谁卖过饭盒呀!
为了活命,孟泰和大女儿孟庆珍伐了一车青菜,沿街叫卖。
谁承想,饥寒交迫中的孟泰还做过几天菜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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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还差点儿被抓了壮丁。
1947年夏秋之交,东北人民解放军围城鞍山,国民党兵源枯竭,四处抓捕青壮丁充军。孟泰不想挨枪子儿当炮灰,东躲西藏,在家里的天棚上躲了半个月不敢出声,直到解放军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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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泰的工作履历中还有一个小插曲。
1948年冬,国共在辽南大打拉锯战,孟泰举家搬离过鞍山一段时间,他经普兰店、过安东去了已是解放区的通化。在那儿的炼铁厂,他参加了两座小型炼铁炉的修复,还获得了表彰。
孟泰对新政权的认识也是经历了一个由远及近、由浅及深、由低及高的过程的。
入主大白楼的共产党大官找他干活儿,他领到了救济粮,又暗忖自己手艺不赖,便满口答应拉上其他工友,为恢复高炉生产出力。他想,跟着他们,不愁没活儿干,不愁没饭吃。
等到了通化,当地的一个官阶挺大的干部接待了他,有说有笑,嘘寒问暖,抱起孟泰的四女儿,摸摸小脑瓜子,亲亲小脸蛋儿,又挽起袖子给他们一家炒菜下面片儿吃,孟泰看着看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了。
从一桩小事,孟泰看出了共产党对工人的一片真心。孟泰想起,是解放军来他家搭伙,他才第一次吃上高粱米干饭;他那次进大白楼,找他商量事的主任,又端茶又倒水;在安东的小岛上避风,他头一回吃上了人家捧上来的大海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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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是在年届五十的时候走入革命队伍的。他立下誓言,跟着共产党,棒打不回头。这一走,走了十九年,直到1967年9月病逝。
(孟泰在他的誓言中为什么用了棒打不回头的“棒”字?或许与他在日本的煤窑刨煤、沙场抬沙子、机车修理厂当徒工、炼铁厂干管子工的经历有关,那里的监工、工头对付工人的办法简单粗暴野蛮凶狠,不是挥羊角锤就是抡大木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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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在日本人的炼铁厂受过一次严重的外伤。一只硫酸瓶子爆炸,伤及了他的头部,险些丢命。养伤两月余,薪水和配给粮一样没得。
那次受伤是否与后来我们看到的他光头光脸的容貌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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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鞍山的孟泰即刻投入了工厂的怀抱。他拾掇出三间房子,堆放管材、备件和其他废旧材料,并用玻璃粉一件件地把它们蹭得锃光瓦亮。那些东西是他在厂区捡来的、搬来的,还有工友们献交上来的。
事后,有人用他的名字给那个库房起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孟泰仓库。
日本殖民者在鞍山的西北方,从1917年建成一号高炉,直至1943年建成九号高炉,再到1944年建成一座三十吨的小高炉,用了二十多年,建成了十座高炉,九大一小。
日本人败走后,孟泰所在的炼铁厂二号高炉最先恢复出铁,时间是1949年6月27日。同年7月9日,“新鞍钢”举行了开工庆典,因孟泰仓库提供的三百多件管材零备件派上了大用场,孟泰在会上荣获了“一等功臣”的称号。
孟泰在修复维护高炉时提出的豪迈口号“宁叫人找事故,不叫事故找人”,响彻厂区。
一个月以后,孟泰又因在立功竞赛中成绩优异,获得“特等功臣”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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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鞍山日报》的前身,创刊于1949年2月7日的《工人生活报》最早报道了孟泰的先进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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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在孟泰名下的技改创新至少有如下几样:
提出维护高炉操作法。
给瓦斯贮藏器安装上防尘罩。
为检修高炉的架工设计制作卷扬机。
建立储焦槽。
改造热风炉底双层燃烧筒。
研制高炉冷却箱串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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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有一个绝活儿,在厂子里为工友们津津乐道。
高炉炉体管网密布,仅冷却水管就上千根,这些管子像遍布在人的心脏上的血管,哪一根出了问题都是要命的。长期检修这些管路,孟泰摸索归纳出一个“四到”工作法:
眼睛要看到,耳朵要听到,手要摸到,水要掂到。
所说绝活儿,就与这个“掂水”有关。他一掂顺着水管淌下来的水流,就断得出水的温度、压力和管路畅阻情况。
有新入厂的青工不信,以为是瞎扯、撞大运。
一天,老孟泰带着几个青工检查管路,青工们检查过后,孟泰又检查一遍,用手掂了掂,说这根管路有问题,青工不服,问,啥问题?孟泰说管子里有东西。青工不信,说,这手腕子粗细的管子里能有啥玩意儿。孟泰用管钳子拧开水管接头,一只大青蛙流了出来。
小青年当时就傻眼了。这管子一上手,掂量掂量,就掂量出问题了,真神了。
管路里的循环水是从蓄水池里抽上来的,想必那只大青蛙是顺着水流误入了冷却水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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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参加革命较晚,却认识清晰,站位高远,信念坚定,他的胸中充满了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报恩,成为孟泰精神世界构成的四梁八柱。
孟泰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我不配啊!
孟泰对自己的工作、生活、待遇、荣誉、地位,无不由衷地满意,无不百分之百地满足。他认为自己没做什么大不了的贡献,可得到的太多太多。
“旧社会我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工人,现在当家作了主人,领导又这么看重我,给我这么大荣誉,我就是怎么干也报答不了党的恩情。要想报答,只能豁出命来干……就是我死了,也报答不了党的恩情啊!将来就是死,也要死在毛主席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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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底,鞍钢第一次评定工资,孟泰获评一等工资,但拒不受纳,礼让他人,勉强接受了二等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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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孟泰参加全国第一次英模代表大会,以工人代表身份上台发言,激动万分,热泪盈眶,一时语塞,在场的人静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最后,他高声地喊了一句:毛主席万岁。
五十一岁时,孟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新鞍钢”的第一批工人党员。
从一个抡大管钳子小手锤的配管工、配管组组长、技术员、副技师,到修理厂厂长、炼铁厂副厂长、全总执委、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劳模,直到鞍钢工会副主席……新生的孟泰如一棵向上生长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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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至少出过三次国:
1956年春,过江奔赴朝鲜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官兵。
1956年9月,应前苏联工会中央理事会的邀请去黑海疗养。
1957年冬,赴前苏联参加“十月革命”四十周年庆典。
在那个特殊年代,出国是对一个工人的极高礼遇、莫大荣誉。这让孟泰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开阔了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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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孟泰很有人缘。
他的朋友圈很高端。
有毛泽东。据闻,毛泽东接见过孟泰八次。但据可采信的文献资料,有三次是确切无疑的:
1950年9月25日,孟泰作为全国工农兵劳模代表大会主席团成员,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受到毛泽东的接见。
1960年3月30日,孟泰在参加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前又一次受到毛泽东的接见。那张被广泛采用的与毛泽东握手的经典照片就是这次拍摄的。
1965年1月4日,孟泰出席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第一次会议时,第三次受到毛泽东等中央领导的接见。
至于所谓的“接见八次”或与孟泰的八次进京参加全国性的重要重大会议活动有关。
从1950年9月25日至1965年1月4日,其间还有:
1953年5月2日,出席中国工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执委。
1954年9月15日至28日,当选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并出席在京举行的第一次会议。
1957年12月,出席中国工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并当选执委。
1959年4月18日至28日,出席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
1959年10月26日,在京出席全国工业、交通运输、基本建设、财贸等方面的社会主义建设先进集体和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并被授予全国劳模。
这八次进京,是孟泰一生最重要最荣耀的时刻。而这八次的每一次,也是共和国最重大的国事,中共中央主要领导到会也在必然。
接见与见到,一字之差,却有区别。
有周恩来。孟泰曾应邀出席1959年的国庆宴会,被安排坐在周恩来的身边。
1956年春,周恩来及其夫人邓颖超来鞍山视察工作,还登门看望了孟泰及其老伴儿乔世英。
有刘少奇、朱德、邓小平。
还有王鹤寿、王崇伦、张明山、宋学文、孙福财、左凤义、向秀兰、王进喜,还有演员白杨(杨成芳),作家杨沫,版画家路坦,战斗英雄郅顺义,钢铁专家周传典、谷正荣,作家草明,诗人郭小川,剧作家于敏……
有一段佳话。著名越剧演员傅全香初次见到孟泰时,被他的高大威武震撼了:
“他好高大啊!身穿黑面子的老羊皮大衣,足蹬一双牛皮鞋,一副典型的北方大汉的身架,真不愧用了个泰山的‘泰’字……”
傅全香心里一热,自报家门,孟泰听了迎上前去,伸出结实的大手,“你就是演祝英台的傅全香啊,我在怀仁堂看过你的演出……”
当时傅全香是上海越剧院一团的演员,那年冬天春节过后,她奉命集结京城赴朝慰问最可爱的人,赶巧和孟泰编在了一个慰问组。
全组的人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三个月,孟泰给傅全香最深的印象不仅仅是一双结实有力的大手,还有热情、贴心、亲切、心地善良、助人为乐、重情重义。
演员演出化妆、卸妆离不开热水,每到一地,孟泰总会在最需要的时候端来一盆盆热水。
战地的演出条件极其艰苦,山坡即是舞台。山风大作,每次都是孟泰挺身而出,紧紧地拉住抖动的幕布。风大拉不住,他就躺下身子横压在幕布上。
有一天,演出至深夜,演员们入睡前,不知是谁发现孟泰不见了身影,大家四处寻找,看见孟泰满身落雪,正把一块块的劈柴柈子塞进炉膛烘火墙,他怕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冻坏南方来的演员。
一次去前沿阵地演出,翻一座大山时,车突然打滑溜车,不等车上的人反应过来,孟泰早已嗖地跳下车,用肩膀顶住车帮,又死死地用手拉住车轮上防滑链……司机刹住了车,孟泰的手上却青一道、紫一道,血从伤口流出来。
组里的人起初叫他“孟泰同志”,由于敬佩他,感激他,改称了“老孟泰”,孟泰也亲切地叫她们“南方姑娘”。
四月的原野,金达莱花怒放,归国的日期越来越近,孟泰几乎天天上山采来大捧大捧的山花送给喜欢花的姑娘们。不知从哪天起,组里的人又不叫他“老孟泰”了,而叫他“团长”。
凯旋的演员们集体去了一次孟泰的家,乔世英热情似火,周到备至,端出红枣、糕点款待客人。当看到乔世英拐着缠过足的小脚,傅全香惊呆了,但看到男女主人四目相对时的含情脉脉,她的心房轻轻地颤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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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事,也与他入朝慰问有关。
在朝鲜,他在前线演讲,介绍钢都鞍山的情况,来了兴致,讲上两三个小时也不觉累。战士对他好奇,对平炉、高炉、轧钢、钢管更好奇,又嚷着要看看矿石、生铁、钢锭、钢轨啥样。孟泰笑了,自豪地说,嘿,咱们厂子的一根钢锭有七吨重呢,好吧,我回去给你们寄。
回国的孟泰,钉了个木盒子,把矿石、烧结矿、焦炭、生铁、渣棉,每一样都装一点儿,还装了圆钢、扁钢、三角铁、工字钢、钢轨的切片,一块儿寄给了保家卫国的最可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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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绝对血性。
美国的B-29轰炸机(B-29Bomber,俗称“超级空中堡垒”,美国陆军航空队在二战亚洲战场的主力战略轰炸机)曾经四次投弹轰炸昭和制钢所的高炉,以至于工人们一听见防空警笛响,就四散躲避。
据《鞍钢志》记载,大轰炸全部发生在民国三十三年,即1944年下半年:
7月29日,美军约70架飞机轰炸了两座焦炉和高炉的附属设施,死140人,伤230人。
7月31日及8月4日,美机又一波次前来密集不间歇摧毁。
9月8日,美军上百架军机飞临昭和制钢所上空,造成300多人伤亡。
当年12月7日,美军机最后一次轰炸了鞍山。
对大轰炸的另一种统计法是三次。
20世纪50年代初,朝鲜半岛战事犹酣,美军的飞机进犯中朝边境,若是奔袭鞍钢厂区还不是说来就来。孟泰迎着涌来的人流冲入厂区。他背着被褥卷儿,拎着八斤大米和两条小咸鱼,手里握着大号管钳子,面不改色地在修理厂安营扎寨。厂领导看在眼里不落忍,劝他回家,他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家是睡,在这儿也是睡。
飞机白天来,我白天在厂子;飞机晚上来,我晚上在厂子。我是党的人。工人就得跟高炉共存亡。孟泰说。
高炉燃烧起来炉膛里的温度上千摄氏度,炉壁完全靠循环水来冷却(所以说,配管工虽然不直接炼钢炼铁,但炼钢炼铁须臾离不开管子工)。如果有人来搞破坏,把总水门给拧死了,高炉就得烧穿烧炸。孟泰晃了晃手里的铁家伙,放出话来:有我孟泰在,高炉就在,谁要敢使坏,我就用大管钳子把他揍趴下。孟泰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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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过私塾、见过世面的孟泰比别人爱琢磨事儿,遇事儿大招也多。低标准那些年,厂子困难,工人的生活成了问题,孟泰提出办农场,种植蔬菜饲养牛羊猪,六十挂零的一厂之长,忙活得风生水起。诗人郭小川的诗歌《追踪着老孟泰的脚步》这样开篇:
在一望无际的田垄的深处,
颠簸而行的车子戛然停住。
“同志,炼铁厂农场有多远?”
“老英雄的农场嘛,八里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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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家养过两头猪,那是乡下的亲戚送来的。小猪崽养大养肥,他却宰了送给厂子里的职工食堂。他把工厂当成了家,把工友当成了家人。
这是1960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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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泰逝世于“文革”发动后的第二年,即1967年。当年5月,周恩来驰电特邀孟泰进京汇报鞍钢的群众运动开展情况。孟泰逆潮流而动,请人代笔上书毛周,为时任中共鞍山市委第一书记兼鞍钢党委书记的王鹤寿鸣不平。一个月后,副总理李富春代表周恩来接见鞍山来的工人们。会上,患有高血压的孟泰急火攻心,猝然发病,入住北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两个月后,鞍钢实行军管;又一个月后,孟泰病逝,终年六十九岁。
孟泰的大女儿孟庆珍在回忆文章中记录了她父亲弥留之际的情景:
“……等我们听到消息去北京医大附属医院看望他时,爸爸已失去活动和讲话的能力,但他的神志还很清醒,一肚子话只能用手来表达……
……爸爸从昏迷中醒来,微微睁开了眼睛,扫视着我们。最后,爸爸的眼光停留在妈妈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上,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深情地抚摸着像章。只见爸爸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这时,二妹庆兰哽咽着问,爸爸,您,您是不是嘱咐我们听党的话?放心吧,爸爸,我们一定跟党走,像您那样为党工作,绝不会违背您的意愿……爸爸听后,慢慢把手收回去,嘴角颤抖几下,便闭上眼睛……”
在鞍钢生活、工作、写作,与孟泰交往了十多年,双方坦诚相见、无话不谈的作家草明先生,在她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他的女儿给我打电话,叫我快去和孟泰告别,说他快咽气了。我即和于敏(剧作家)同志去看他。他已不清醒了,只睁了睁一丝眼睑。”
孟泰的遗体在京城火化,骨灰安置在八宝山革命公墓。
在当时,孟泰或是级别最低的受此礼遇的工人阶级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