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刘加开着二手破皮卡,穿过树木围起来的管道般的路,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街散落着稀疏的白房子,在几片绿叶中被风喷绘成巨型广告牌。冬日似乎拖着夏天烧焦的气味,混在俗气的日光之中。拐过废弃的拱桥,几条岔路都通往同一个方向——塘县县城所在地。这些路都是塘县近年扩大的延伸,如同为了迎新而加了滤镜的人像照片,又像一张为了让肤色看起来更好而敷上昂贵面膜的面孔。
刘加把车窗全摇下,两侧的风吹散毛茸茸的阳光,车内丝丝冷,想着先把货物放到店里,再回家吃刘阿姨做的饭。她上了老旧狭长的海水街,开得缓慢,离合没控制好,熄过一次火,她仍旧不急不躁,这是被破车训练出来的耐心。
店是一处木制的旧宅,一楼是铺面,二楼是生活室,附带一个要弯腰爬进去的小阁楼。隔壁日杂店的女老板周延一见到那辆墨绿色的皮卡车,就背着小皮包走过来,告诉刘加卖了两瓶洗面奶,说是看了数字标签,大概知道进货价,应该不会看错。刘加接过她递来的钱,说,进货价是十五块,对的。刘加站在车尾,说,这利润都堆在货里了。周延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车厢上的纸箱,可不是嘛。
刘加从自己的小挎包拿出一管口红,流行的豆沙色,递给周延,说,新产品,好用。周延一边接一边说,客气什么。刘加说,这不是客气,为了让你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她笑盈盈地说,一会儿涂给你看,帮你宣传。周延三十岁出头,一张雀斑脸,原来素面朝天,一年前,刘加的美妆店开张,一回生二回熟,每次都爱来店里涂涂抹抹,遮瑕膏将她的雀斑变没,妆容阴影下她的宽颌骨变窄,整张脸一只手就能托住似的。
刘加理完货,全身臭烘烘的,她到隔板后面的灶台洗了手,出来,又托周延有空瞅瞅店里,她要回去吃饭。周延说没问题,又凑过来,低声问刘加的母亲身体还好吗。刘加鼻孔哼一声,说,废人了,能折腾什么?周延又问起钟晓,刘加的男朋友。
周延人热心,就是嘴碎。她卖日常生活用品,停电缺蜡烛、灯泡坏了要换、锅碗瓢盆差一个,人人都爱来她这儿买。她一边帮人们挑选,这锅用的什么材料,那盆是哪个牌子的……又会帮人断家务事,人们争先恐后地把知道的隐秘送给她。隐私有兴奋剂的作用,用久了,后遗症跟出来,动作表情都夸张,眼圈黑,眼袋重,还好一双眼睛大,看起来还是很有神。跟她处久了,刘加的秘密压都压不住,也被她生拉硬拽了去。
刘加不情愿,词语却一个一个往外蹦,钟晓昨天出差了。然后,刘加扫了一眼店内,玻璃长柜台,装满货,右边墙上的一排木架,摆着她推荐的祛痘产品、美发用品,基本是从省城化妆品批发市场淘来的,小品牌,也不知好用不好用,反正她给客人讲得天花乱坠的。进来的假冒迪奥香水摆了一年,至今一瓶都没卖出去,只好拿来喷简陋的厨房与厕所。几张一级美容师的证书牌交叉放着,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她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在自己长大的地方谋生,成为一名美容技工。
波罗蜜树大张的枝叶抽走冬天,周延站在波罗蜜树下,和路过的行人攀谈。刘加走开,心里想杭州冷,不知钟晓带够衣服没。
钟晓回到塘县比刘加早一年。他后来告诉刘加,回来那年的冬天最像冬天,证据之一就是他穿上了厚厚的毛衣。那天晚上,他迫不及待地去那家最出名的大排档要了一盘河口螺、一份炒粉、一瓶冰啤酒,吃得餐盘寸草不生。刚刚下过雨的路面很潮湿,他看到老板趿拉着一双橡胶拖鞋,在冷风里一只手拿锅,下油起火。他把穿着白球鞋的双腿伸到小桌下,觉得自己像是镇上格格不入的访客。
刘加告诉他,自己回来也是一样的心情。
刘加与幼年好友久别重逢,是他不知听谁的介绍,说她是治痘专家,代理的某个化妆品品牌治痘很有疗效,他便过来了。他戴着口罩,露出戒备的眼睛,像一位执行任务的忍者,隔着柜台使劲地瞪着她。刘加觉得他面熟,他吞吞吐吐,你是刘加?刘加说,是。他又说,加减乘除的加?刘加喊出来,你是钟晓!他尖叫,加加!他把口罩摘下来,露出一张白净却满是痤疮的脸,难看。
那天,刘加叫他到隔间的美容床上,手指温柔地绕过他的眼睛与嘴唇,将他的面颊细腻地打理,给他挑痘、消炎。他放松的身体满是信任。刘加说他是开店以来的第一个男客人。他说,我也不想,但是这痘突然出来,实在受不了。他在北方待了好几年,除了待出一身细皮嫩肉,一无所得。被父亲喊回来,跟着家人做绣花加工生意,没料到一回来,绣花生意还没开始,痘痘先绣满了他的脸。塘县服装加工业发达,处处是小工厂,连带相关产业也跟着兴旺了几十年。南区最新的那条街,一爿一爿的针线店、绣花工作坊,机器轧轧,压得水泥路面都喘不过气。
刘加一边给他涂上面膜泥,一边说自己学的考古,钻过墓地,被凸起的土堆绊倒,跌在森森白骨上。也去过大西北辽阔的荒漠,魔鬼城的呜咽至今仍在梦乡游荡……走在那种地方,总像走在另外的朝代。他惊骇,这个跟白骨打过交道的人,会不会把自己这张脸也当成没有筋肉和肌肤的骷髅?这想法让他后背一冷,打了个战。刘加说,手重了?钟晓说,没。
那次调理,刘加没收他钱,说第二次来了再收。他不好意思,推辞不过,说干脆就拿这钱请她吃饭。他们去河目街街心那家新开的炸牛排店,据说牛肉都是从岛屿中部山区运过来的,纯天然无污染。味道确实美。刘加吃得毫无节制。他震惊她的食量。她说你亏了吧。他夹起一块香味四溢的牛排到她碗里,说,亏得起亏得起。吃到满街灯火,他们才结账走人。
俩人走入夜色,话突然像街上的行人一样变得很少,默契却随着夜色的加深而无限延长,更多的回忆被挖出来,摆在那刻,像自助餐一样被随意挑拣。不知不觉,走到拱桥处,拱桥是“大跃进”时盖的,日晒雨淋,吃了许多土,长出飞机草。刘加站在路边,皎洁的月光照出半裸的天空,炼出一地水银。钟晓蜻蜓点水般在她面颊上一吻,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年轻的司机怪叫一声。她扭过身,往回走,心里特别快乐,这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吻,这吻走了多少年?
钟晓追上来,与她一起回到繁华的商业中心。印度紫檀枝叶繁茂,五颜六色的灯丝绕了它一圈又一圈。两侧的茶店摆起桌椅,过一会儿将人头攒动。她借眼角余光看他,脸上是痘痕,就像一把小刀子乱挥,有密集的刺痛感。这夜晚太好,完全不像真的——好就好在,有些梦幻,又有刺痛。该回去自己所在那条街了,那里白天有人气,晚上冷冷清清,没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去往黑暗的甬道。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声,就是那黑暗榨出来的。
母亲的身体突然掉了个螺丝,多米诺骨牌效应般,哗啦啦地散架了,经过手忙脚乱的拼贴,只抢回半边,母亲半身不遂了。如今,她躺在床上,身上笼罩着浓烈的阴郁。刘加洗了一盘圣女果,端进来,坐到圆桌边,堆起来的那盘红,让房间生机勃勃。她把一个放到嘴里,瞅了母亲一眼。母亲假寐,宁愿在自己逐渐消失的梦境中张望,也拒绝看一眼熟悉的世界。
刘加叫一声,妈。
沉默。
刘加望向那扇窗,窗像严密的墙剪破的一个大洞,日光从紧挨的房屋缝隙中费劲地跳进来。正午的光像一床暖好的棉被,铺在母亲的身上。她想,母亲真是命好,要是扔村里,估计全身都发臭了,哪还发得了脾气?自从母亲得病,无论她做什么,都吃力不讨好。母亲三番四次叫她把水果扔出去,说污染了房间的气味。她回嘴,药味需要被水果味冲刷冲刷。母亲说这味堵鼻孔,出不来气,看来她是想让当妈的赶紧死。母亲的骂声像膨化食品被咬破。
多次争吵后,母亲换了对付她的招数——沉默。而她,完全适应了母亲造出的逼仄。
刘阿姨端着饭放到小圆桌上,一般是白米粥或者粉汤。刘阿姨的到来,才能真正让母亲醒来。母亲衣服领口垫了一块白方巾,左手拿汤勺,慢悠悠地往嘴巴送。刘阿姨问,需不需要喂?母亲冷冷地说,不用,还没彻底残呢。
刘阿姨是刘加雇的看护,之前在县医院的临终病房里当护工。这些年,得病的人很多,县医院临终病房的几张床位从来不缺人。这些年,天气热,什么东西都经不起高温的暴晒,人也是一样的,那仍然活着的躯体加倍地腐烂,哪怕是最亲密的人,口罩手套防护到位也不一定愿意贴近那个跟自己有过长久朝夕相处的人。所以,刘阿姨是很抢手的。
周延跟刘阿姨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叫刘加去找她。刘加忐忑地在病房外见到她,她戴着白手套,头微微侧着,认真地听,不时点头。刘加一直没法说出低廉的月薪。她觉得月薪就像水里的小鱼,再小的网眼也捞不起来。最后,是那些字强行撬开她的唇齿,工资一个月两千,如果少可以再商量。刘阿姨一口应承,一周后就收拾包裹过来。刘加用了很久才消化掉这个意外之喜。
刘阿姨来刘加家没多久,就问能不能给一间房住下?空的是刘加父亲那一间。刘加说,我爸那间闹鬼,你敢住吗?刘阿姨面色一阴,说,那房间她收拾过,干净得很,如果同意她就借住下来,她在这儿主要是方便照顾她母亲。
最后一句让刘加彻底答应她。
刘加经常看到,刘阿姨不是正忙着拖地,就是搜寻各个角落的遗漏物。刘阿姨说,没有声音,房子就是死的——她在制造各种声响,让房子活起来。刘加对她所知甚少,但不影响和她说一些事。通常,都是在父亲死去的那间屋子,那里还保持着生前的原样。刘阿姨带来一床棉被,夏天她把棉胎取出,叠成方块放在床角内侧,身上就盖一个被套。有时刘加看到她倚着枕头,盖着那床花色错综的俗艳被套闭目养神,总会想起父亲。父亲的遗物是她与母亲一起清理的,父亲的被套与刘阿姨的一模一样。他们这代人,物资匮乏,连被套也没得选择。
有时刘加独自到阳台上,望着挤挤挨挨的海水街,心底晃荡的水声便奔涌而来,她想,取这名字的一定是一个有知识有涵养的人。据说那是塘县唯一出过的一个秀才,众星捧月似的,名字与生平都被隆重地写在塘县县志里。刘加翻过厚厚的那本书,却发现上面记载的东西乏善可陈,和内地那些有着古老文明的古城没法比。这或许是一种职业通病,就算不干考古的工作——她自嘲是盗墓的活儿,这比较也是在心里的。
从前父亲也喜欢到阳台上,蹲下来摸那些花墩,说海水街下面的市场街一带,有很多很多的故事。这花墩便是故事的一部分,那些死去的匠人留下的东西。可是父亲却不多说了,再然后,父亲死了。生活似乎没有改变,白天依然是白天,夜晚依然是夜晚。父亲去世那年,正是菠萝大量上市的时节,几乎每一个走过海水街的人都一手拿着辣椒盐,一手抓着金灿灿的菠萝,吃得整条街甜中泛酸,酸得她的眼泪落在地上,惊吓了日光。那时,刘加就见过刘阿姨,她记得刘阿姨站在街边,穿一条苎麻长裙,脚上是一双布鞋,绣了一朵花,看起来像北方春天常见的芍药。这花色在塘县极少见。刘加觉得刘阿姨就像古代出来的人,不属于这里。这是她一眼注意到刘阿姨的原因。她还记得,刘阿姨接触到她的目光,慌里慌张的躲闪样。可能看出殡,总有那么一点不厚道。
刘阿姨一直未婚,年龄大,生不了孩子,又不愿意嫁给拖儿带女的鳏夫,便一拖再拖,成了人们口中的老姑娘。按理说,老姑娘应该会有一些怪癖,认识她的人却找不出她乖戾的一面。周延对她也是赞不绝口。刘加觉得周延说得夸张,但也承认刘阿姨确实与镇上的妇女不一样,可能是没结婚,人又爱干净,照顾濒危病人,见惯生死,便什么都看开了。
刘阿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刘加,菜凉了,要不要热一热?刘加把一个圣女果塞进嘴巴,像含一口甜甜的血,边嚼边出去,说,不用了。母亲的房间出来就是客厅,顺着客厅过去,辟出来的一角放了一张餐桌,四把棕色木椅成双成对,每次刘加坐上去,都觉得自己像一个第三者。这是几个月前,她让刘阿姨去家具店买来的。这新家具,让这宅子老木抽新芽。她从电饭煲里盛了碗米饭,饭温着。刘阿姨过来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问她味道怎么样。
她夸张地说,你要去开饭店客人绝对挤爆。
刘阿姨心思却不在上面,那掠过的笑容被下一句话取代,说,你要理解你妈妈。
她手一停,刘阿姨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瘦鸡肉。
从她有记忆以来,母亲就是疯疯癫癫做事乖张的人,稍不如意就和父亲吵闹。父亲的关节贴满膏药,瘸着腿反驳——这反驳也一瘸一拐的。父母在屋里吵,她就在阳台上坐着,对吵架的内容漠不关心。对面的小楼古老得发霉,木头被过多的雨水抓出一条又一条伤痕。楼下的行人挎着菜篮子,在不那么热烈的太阳底下说着话。父亲矮矮墩墩、橫向发展的声调像母鸡啄食。母亲不同,母亲的声音像一只半夜发情的猫,恐怖里夹着可怜与忧伤……
她垂眼看碗里,说,有时我真想你是我妈妈。
刘阿姨双手叠在桌面上,看着她炒的两盘菜堆得很满,凉掉,油脂凝成透明胶。沉默让周围的物件都有窟窿,连空气都被钻孔。刘加知道刘阿姨的专注是空心的,不在谈话上,不在房子里。刘加吃着饭,说起日杂店女老板,说起自己的货物,说起在钟晓面前不轻易流露的寒碜。刘阿姨用她一贯的表情默默地听着。刘加曾问过她的一些事,她说,她的人生就是俄罗斯套娃,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可说。刘加问她从哪里知道的俄罗斯套娃?刘阿姨说以前父亲给她寄的,她父亲是从前极少的到外面闯荡见过世面的人之一,可惜很早就死了。
刘阿姨给母亲熬药。
她把罐子放在火上,慢慢地熬,将药性从植物的枝叶里逼出,从烟雾中扩散,像缤纷落下的香水。她看了一会儿火,听到水的沸腾,将火调小,便去给整栋楼做卫生。她在三楼的杂物间翻出一只蓝色拖鞋,沾满灰和蜘蛛网,是流行一时的“双鹅”牌——鞋面上两只鹅叠着,成双成对。她拿去冲一遍水,又用刷子里外刷干净。刘阿姨拿破布擦干那只鞋,便拎着去见母亲,询问另一只在哪里。在一些小事上,刘阿姨喜欢让病人做决断。母亲也很享受这个过程,这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废物。
母亲撑着床,慢慢坐起来。刘阿姨要扶她,她摆手不让帮忙。这是罕见的事。母亲的眼神有寒光,匀过来,冻白刘阿姨的脸。母亲说,这是男鞋,应该是刘安的。母亲的目光是一个谜,让人猜不透。刘阿姨垂下头,挪步坐到平日母亲吃饭的椅子上。刘阿姨听见自己的心像海浪,拍打悬崖般的身体。两个人的眼光就像玩游戏,一东一西,对话也是沿着线,分叉走。她说,刘安是你先生?塘县就像凭空从海面浮出的一座城,没经过驯化,多粗的人,先生一词是罕见物,像挖到宝一样难得见一回。
母亲两耳像刀片,把话切得丝丝响。良久,母亲说,他不中我意。
刘阿姨松了口气,海浪退了潮,复归平静,语气像捆来一束风,把她的话吹成一个圆,当年谁不知你俩好不起来。母亲往后躺,刘阿姨赶紧把枕头垫在母亲脖子底下。她们聊起旧日污水横陈的街道,聊起街口老牌杂粮店,蒸的毛薯真是好吃。现在卖的,不知是太多化肥还是土地不再好,再也吃不出过去的味。刘阿姨问母亲,想不想吃,想吃的话她现在可以去买。毛薯不好,番薯却粉得很。母亲说,不用了,倒些水吧。
刘阿姨拿起杯子,走到外面的饮水机旁,把杯子放在底下。她环顾四周,这栋房子是旧的,从这户人家的祖辈那里传下来,箱子、案几、柜子,陈年的旧木被油漆包住,在经年累月里失去原本的颜色。它是这街区颓废的象征,却又在并立的新式建筑中有着顽强的意志。她按下键,接一杯温水,突然想起要去看一看药罐子。她跳起来,跑到厨房关了火。
母亲突然问,现在外面还有红糖块卖吗?
过年才有。
母亲说,以前生刘加时吃得可多了。她对过去可以自由掌控的身体与时光产生怀念。那时她像现在一样躺在床上,但躺下与起立的主动权在她手中。在她的意识深处,她仍然拒绝相信自己的瘫痪,她也拒绝照镜子,她的头发涂满白色,脖子很皱很细,仿佛随时可以截断呼吸。如果她坚持,她还是可以在别人的帮助下起来走上几步,但是,她拒绝任何有益的复健。
母亲的睡裙几天没换,黏糊糊的汗化到单薄的料子里。刘阿姨想让她换掉,她说时间不到不换。她只用舒肤佳香皂,洗澡也洗衣;她告诉刘阿姨衣服从几点晾晒到几点就要收;她吃完饭要把碗碟放上至少半个小时,让味道飘满屋子,洒溢出去——那味道能让邻居知道她活着。
母亲歪着身,刘阿姨知道母亲要独处,她拿起那只鞋走到自己的住处,放到鼓鼓囊囊的大麻袋里,下楼。那日是一个特别晴朗的天,刘阿姨很久没见到这么湛蓝的天空,整条街都变成浅蓝色。她倚着门口,望着行人搅拌着天空落下的蓝,这种蓝就像那双鞋子还新的时候的颜色吧?
她发誓一定把另外一只鞋找出来。
刘加靠着廊柱等钟晓。钟晓出差回来,说要去她家看看,认识这么久,还没来过。他盘算着上门要买什么东西,烟酒必不可少,水果几箱是有必要的,鸡鸭可能需要一两只……刘加让他什么都不带,她母亲烟酒不沾,她也不沾,刘阿姨是一个单身女人,为了有一个稳妥的晚年,更不沾。他说这迎来送往的到她这里就转不动了。
赶早集的人三三两两地走了,冬日带来的热度超乎想象,他们预测来年的清明,又是一个天干物燥的难熬之日,觅食的亡者们又会和往年一样,拖着嶙峋的骨架,咒骂天气想将他们烧得毫无影踪。钟晓的车慢吞吞,左躲右闪。老街路窄人多,很不好开。刘加看着它慢慢靠在房前。钟晓下车,绕去副驾驶座拎下一箱饮料。刘加扫了一眼周围,隔壁走廊下含饴弄孙的老奶奶正往他们这边看。刘加熟悉这种看似慈悲却想刺探一切的目光。她曾长久地活在这种目光的抚摸中,让她的发育远远跟不上年龄,因此,她长得不算高,大脑门,很瘦,唯一值得称赞的就是那头浓密的乌发。成年后,她对穿搭有一些研究,懂得用衣服掩饰身体的小缺点,回到镇上,倒是让人们刮目相看几天。
他们进屋,刘阿姨对大堂不重视,不常扫,大门日日开着,风一刮,路边的尘土就飞进来。刘加让他把饮料靠墙放着。钟晓放下,目光被墙上两幅炭画像吸引。先人的遗像挂在墙上以供铭记,但是上面的男人肖像太年轻,眼睛犀利,少见的剑眉,似怒非怒。刘加说,那是我爷爷年轻时候的样子,我奶奶找人画的。她爷爷与朋友下南洋谋生,最先在一个叫槟城的地方,寄过一次钱回来;后来再没消息,有人说他在印尼被当成某某党,给砍了头。奶奶拿着爷爷寄回的那笔钱,藏了好久,还是拿出来给外墙贴了砖,又修了走廊外那两根柱子。
她带钟晓上楼,在二楼拐角处的鞋架上拿一双女式拖鞋给他,叫他换鞋,说男客少,将就一下。
刘阿姨正在拖地板,房间湿漉漉的。刘阿姨将拖把和水桶收起,叫他们到客厅,给他们沏茶。两三个人住一栋楼,空间填不满,背阳的阴鸷便在房里长。
他们喝了几口热茶,钟晓从二楼一路看到三楼。他进入久未居住、成了刘加储物间的客卧,目光掠过架上奇奇怪怪的东西,玻璃瓶里粗糙的沙子,某种生物硕大的骸骨,一比一复制的青铜方鼎,某条古老河道边捡回的鹅卵石……最后,他还看到墙上有张完整的狼皮。他问,为什么买一张狼皮?刘加说,父亲以前想做一件皮衣,问了店家很多细节,摸三摸四,最终还是没有买,还留下了一脸遗憾。后来我有一次出差去蒙古国,冲动之下就买了,过海关的时候也是费尽心思。
他说,你爸都过世了,还买?
刘加说,想起他了,一时冲动。
钟晓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唯独刘加母亲的房没有进。她问他,视察完了没?他说,从前和你玩,却没来过你家。她说,你说过了。他说,没有。她说,那我怎么好像听过好多遍了?他们往阳台去,街上的声音像一根刺,一路飘过来,从阳台翻身进屋,把屋子的紧绷挑破了。
钟晓倚着栏杆,老式的阳台,没防盗网,自由的视野,想往哪儿看就往哪儿看。他的车就在街边,刘加就是见了他的车,才确定成年的钟晓与她是同类。此时的街上拥堵不堪,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刘加盯着钟晓修长洁白的手指,他的手颇为女性化,为什么不是她有这样一双手?
钟晓说,你家有股中药味。刘加说,我妈每天都要吃药。他问,开销大,钱够吗?刘加说,不够你给我吗?
他说,这根本不是问题。
刘加说,还没到危急关头。
实际上,她攒下的积蓄已所剩无几。美妆店的生意虽然稳定,但利润也仅够支付日常开销。周延有时会跟她打听,钟晓是不是在店里入了股。她说,小本生意根本不需要。周延狐疑,觉得她说场面话,却不好再追问。换谁都会那样想,毕竟这个小家庭的支出稍微一算就知道开销巨大,一个瘫痪的人,月月吃药,还雇了个保姆,这一个小店怎么能撑得起这么庞大的支出。
她钩住他的小指。
他问,看电影吗?
刘加说,什么时候?
他说,现在。他拿出手机,把小花盆当手机支架,点了下载好的电影,是一部超级英雄电影,轰轰炸炸的。刘加说看过,故事忘了,可以陪你再看一看。他把一只耳塞递给她。
刘阿姨给他们拿来两瓶矿泉水,问这样不累吗?刘加说,年轻人不怕累。刘加似乎听到母亲醒来的声音,瞥了下钟晓,准备独自去看看。刘阿姨朝她努嘴,示意她安心陪客人。看完电影,太阳高升,给对面那排房屋抹上胭脂,插上头饰,让它们看起来像一群咋咋呼呼赶着去演出的小姑娘。
聊了一会儿电影,钟晓说站累了,有椅子吗?刘加进去拿了两把椅子出来。他坐下,抬头看倚着阳台的她,抓起她的手闻了闻,说,用的什么护手霜,真香。她说,原来用欧舒丹,现在是批发市场上进的杂牌,几块钱一大瓶。他说,改天我送你。停了一会儿,他轻轻问,你喜欢和我一起看电影吗?她说,我喜欢电影,如果电影好,我就喜欢和你一起看。他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她说,好事还是坏事。他说,对我来说是坏事,对你来说,他停顿了一下,很有可能也是。她说,不想。他说,可我还是要说。她说,那你说吧。
他站起来,靠近她,又后退,我在安宁疗养院住过一段日子。
刘加未想到,她与钟晓的沉默,久到可以长出老年斑。
……
她往后退了几步,手肘碰到那盆黄菊,从没有围栏的阳台掉下去,砸在钟晓的车顶上。那朵黄,像车顶上的裂纹。
他说,我不想骗你。
她说,你走吧。
他低着头,双手插进裤子的口袋,东张西望几下,消失在楼梯口。
那盆花被钟晓放到柱子旁,除了撒掉一些土,盆没碎。钟晓的车顶却可能要修一修。刘加在阳台上俯视现场,想,要是他叫她给修理费,她是不会给的。她坐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像没收拾过的屋子一样乱糟糟的。她决定去找刘阿姨,就去了父亲的房间。她在安静中看到显眼的大袋子,之前她从没注意它。她走过去,看到一双蓝色拖鞋,旧的,却被洗得一尘不染,她把鞋拿起来,扔到地上,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有两本《佛山文艺》,破了封面,父亲清瘦的钢笔字似乎刚写上去,这让她觉得父亲死而复生。
有人叫她。
她回头,瞬间,刘阿姨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朵开得过久的花,层层叠叠的花瓣风干了,掉不下来,只能半死不活地吊着。刘阿姨把东西往袋子里面捡。刘加说,这是我爸的。刘阿姨的声音很陡峭,你妈让我随便处理。
刘加是个聪明人,突然意识到,那段感情并未随着父亲的离世而消失,而是从多年的众生喧哗中冒尖。
刘加慢慢站起,说,你是不是刘朝颜?
《佛山文艺》的目录页上有这三个字。父亲把她抱在大腿上,教她读,她稚嫩地念:刘朝颜。那时她并不关心拥有这个名字的人。父亲的笔迹,让这三个字在印刷品的空白处无中生有,终于,生成了眼前这个人。
刘阿姨说,是。
她留着他的东西,包括她们丢掉的遗物,全部被她捡回去,保存在她独居的房子里。
刘朝颜坐到床沿上,把鞋子脱下,搓着脚。说,刘加,如果你不信,我不干也没关系。她不觉得愧对任何人,她称心称职。她面庞柔和,脸上闪耀着动人的光辉。
床上的被套,是父亲的。刘加无法说话,只能摇着头,流着虚汗,她依靠这些汗,把房间里遗留的爱情痕迹洗刷。
刘朝颜说,我现在走吗?刘加依旧只是摇头。刘朝颜站起,取过角落的东西,说,你想清楚再来找我。
刘加眼睛发痒,拼命地揉,模模糊糊之中,她看见一个完整的父亲。像一个茧,把她包住。她躺到床上,床角的棉胎刘朝颜没取走。她也不想盖。新闻说明天开始降温,最低十八度,提醒人们做好御寒准备。这天气,突然就坠落十几度,看来是下决心让冬季回到正轨。她小憩一会儿,还是挣扎起来去刘朝颜经常买早餐的饭店打包了两碗粉条汤。
她叫母亲起来。母亲还是如往常一样,拿起汤勺吃了一口,却说味道不对。一天为数不多的起身,让她苍白褪色的面容看起来舒服很多。刘加坐在她对面,往前倾,看着上面浮着一层油,几根青菜吸满油水,像在一个大池子里畅快扑腾,说,是那家早餐店买的,怎么会不一样?母亲问,刘阿姨去哪儿了?她说,请假了。母亲说,不是她买的,味道不对。
她象征性吃了几口,又回到床上去。
刘加实话实说,刘阿姨不干了。母亲说,为什么?她说,她以前和爸爸在一起过。母亲漠然地盯着她,说,那又如何?你爸都死了。她说,你知道?母亲说,我坏的又不是脑子,去叫她回来。
刘加将食物收起,拎着下楼。楼很空,空得她使劲走路,也踩不出超过房子面积的声响。她把食物丢弃到楼前的垃圾筐,隔壁的老奶奶仍旧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她,身体里的骨头习惯性地躲躲藏藏。
她避开老奶奶,两手空空地去了店里。
周延拿着一袋“猫耳朵”过来,放在柜子上,拿一个放到嘴里清脆地咬着,虽然周延老是嚷着怕变胖,可就是爱吃热量高的食物。
她掏出钱给刘加,又是帮她卖货的钱。
刘加觉得把刘朝颜的事迁怒于介绍人周延是不对的,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把事情说出来。周延的笑容从脸上往后退,慢慢地,只剩下端正而严肃的五官。周延不知道刘朝颜与刘加父亲在一起过。她只是听说刘朝颜的父亲去过国外,好像是一个叫印度尼西亚的地方,比塘县还要热。刘朝颜父亲刚去时,觉得自己也是热带的人,很快就能适应。谁想到,那里的树木比这里更加繁茂。这里有火山,人家那里也有火山。刘朝颜父亲不知在外待了多久,反正回来后就得怪病死了。
周延又说,钟晓的女朋友在青岛冲浪被大海卷走的事在镇上早已众人皆知,钟晓的隐疾估计就是因那事患上的。她见刘加与钟晓好,觉得过去的事不该告诉她,何况这也都是听来的,不一定是真的。
有海风从遥远的地方过来,奔跑过密林,来到这里气势已弱,却仍是热的。刘加却丧失掉对热烈的知觉,这是一种感官麻痹症。她穿一条粉红V领衫,一条到膝盖的蓬松的欧根纱灰裙子,看起来微胖。
钟晓打开车门走出来。刘加在里面喊,往前开一点,你这样全拦着没法做生意了。钟晓只好又钻进去,以墙柱为中心,横跨两个门面房。刘加说,你来干什么?他说,来看看你。刘加说,这不看到了?他又安静了。刘加转向外面新栽的树,铺上水泥的路面跟它争土地的营养,让它难以真正深入地下,不知能活多久。钟晓说,我们一周没见了。刘加想,是有一周。作为俗世中人,感情也是以柴米油盐做主食的,一周不吃,面黄肌瘦。
钟晓说,给我洗下脸吧?她把他当客人,叫他去床上躺好,便过去,在脖子下面垫了块毛巾,叫他闭眼,拍他的脸。她把洁面乳倒在手上,起泡后,往他脸上涂。她心里想,他家有没有精神病遗传史?她把两个人的结局想了许多遍,次次不同。她觉得如果是她得病,一定会被母亲藏起来。钟晓的话像细水长流,在刘加娴熟的指法中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个大洞,再厉害的机器都缝不密。他依靠心理治疗,才学会如何面对这个洞口。
刘加帮他洗完,问他要不要敷热毛巾?钟晓说不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刘加伸过来的脑袋。四目相对,刘加有些意外,眼睛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从眼睛钻进去,能抵达神秘莫测的人心?
钟晓坐起,把自己的手掌放在她手背上。她有生理上的暖,内心却毫无感觉。这双一年四季都保持温润的手,多少次触碰过在北方海边死去的那个女人的身体?北方的冬天那么冷,他们又喜欢去海边,那边的海和这里的海是不一样的,那里的海冷峻无情,寒冷席卷一切,就算他有这双热乎乎的手,也无法抵抗吧。
钟晓说得很诚恳,我有压力,不过我想可以克服。
刘加说,你知道人们都怕什么吗?她没说将来可能会被他杀死。这种虚构出来的后果不仅仅让她,也让每一个人感觉到害怕。他说,你的手能让我安静下来。
刘加抽回手,把隔间的布帘拉开,取了薄荷香水喷雾,往四周喷了一圈。她不想让自己闲着,人一闲,脑子就乱动,许多好的坏的念头就四处奔腾,她控制不住。她看到周延往这边探,她喊周延过来。她俩面对面,钟晓站在帘子前,听着她们说一些不相干的事。周延说刘加太操劳,身上的肉都跑光了。刘加才想起,要去找刘朝颜谈一谈。她问钟晓,车子能不能借她开去找人?钟晓把钥匙塞到她手心,说,送你都可以。去吧,我帮你看店。
刘加一路往刘朝颜的村里去,说是村,其实是县中心不远的城郊。那村庄似乎未赶上城镇化的进程,偏安一隅,人却都一个一个往中心挤,所以,满目的楼房看起来像一个掏空的南瓜,虚有其表。
路越开越宽,车渐渐稀少起来,大片的农田两侧都是波罗蜜树,夹着一些木麻黄,各种叫不出名的野花野草漫山遍野。刘加从路边的加油站往右拐,看到雄伟的村门,觉得就像古代的贞节牌坊,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刘朝颜家是一栋两层小楼,中间敞开的厅堂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人烟香火。宗族人不怎么待见她,叫她挪到偏室,她性子倔,死活不搬。刘加在门外叫了几声,没人。
她打听好一会儿,才知道她给市郊小学的一名老师帮忙照看中风的老人。刘加在人家屋外把她叫出来。刘朝颜跟主人说了几句话,就对刘加说,来,去我家吧,那儿方便一些。
刘加怀着心事,步伐便有些虚,想,反正没仇没怨,她收集的东西也是家里不要的,母亲都不介意,作为小辈,自己何必斤斤计较呢。
推门而入那栋宅子,干干净净,明明亮亮,和刘加所想象的压抑完全不同。刘加坐在堂屋的炕案上,觉得刘朝颜这么快就找到了活儿,可能不回去了。她正寻思一个更好的开头,刘朝颜却主动提起正在照看的老人,她的口气既不生气,也毫无意外,刘加来找她仿若在她的意料之中。她说,那老人快死了,人临死时,都要把身上的脏东西排干净,也就这礼拜的事了。
在自己家里,她很轻松自在,刘加也不时附和几声,气氛渐渐融洽。刘朝颜自己照顾过的濒危病人,一个挨着一个,留着最后一口气,被亲属手忙脚乱地送回祖宅,有些撑不过,半路断了气。据说若过了时辰,灵魂离了身,迷了路,招魂幡也招不回。刘加也跟她说起自己以前在外晃荡的经历,跟她讲沙漠里的骆驼棘,讲鬼故事,两个有巨大年龄差的人又唏嘘了一番生生死死,这态度也是极为罕见了。
刘加不知道的是,刘朝颜从老人的身上想到二三十年后的自己,如果有一天,她动不了,会不会独自在床上饿死?刘朝颜清楚记得,这种念头第一次出现是在父亲死那天。父亲把流言从国外带回,有好事之徒跑来告诉她,说她父亲是一个叛徒,为了活命,出卖同乡。刘加的奶奶来过一次,想证实一些传闻。父亲颀长的身体躺在窄短的床上开不了口,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舌头被剪断了。她给父亲喂饭,父亲张嘴,她看到空洞的里面,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能享受到食物的美味与快乐。
她没再说话,屋子很静,静得放大了穿堂风。
刘加摸了自己的脖子,不知为何出汗了。
她们走到屋外的空地上,四周都是零零散散的果树,杨桃的酸味飘飘荡荡。刘加油然而生一种亲切,这亲切像一个秘密,只有与刘阿姨相处时才体会得到。于是,她把钟晓的事告诉她,她感觉到疼就像这村子那样空荡宽阔,愈合都不知往哪头开始。刘朝颜说她都知道。
缓了好久,刘加才说,我妈还是希望你回去。她说这话时心里很没底气,仿佛是利用她对父亲的余情未了勒索她。刘阿姨盯着郁郁葱葱的树林,说,过几天我就过去——得等那老人走了……快了。你妈也是一个可怜人。
钟晓向刘加求婚,是在他把店里的玻璃柜砸碎之后的第七天。
有个怪念头忽然从钟晓的头脑冒出,他很想试一试这玻璃是不是坚硬到足以防弹。拳头捶打下去,第一下并未立刻碎掉,捡了一块石头,和另外的拳头一起冲锋陷阵,玻璃碎了,显出一柜子晶莹剔透的货品。各种色号的口红、粉饼、四合一的化妆盒,五彩缤纷的颜色被他手上滴下的殷红覆盖,像一床缩小版的大红喜被。
他还给刘加一个更新的店铺。
刘加穿过一楼那排机器,熟练的工人正把布片放在机器上轧花。钟晓家安在五楼,三百多平方米的空间被隔成四室两厅。这是她第一次进入钟晓的房间,一张床,三面墙放满可移动的木衣柜,却都是空的,到处都能闻到浓郁的巴宝莉运动香水,原来他对香水有一些癖好,可能是死去的女人培养起来的一个爱好。刘加决定回去后把架上的香水全扔了。塘县的人都很不喜欢香水,真是奇怪,可能常年的风把人的体味都刮走了。
钟晓的手伤得不重,除了留下一些疤痕,活动自如了。刘加坐在软皮沙发上,看着他在她面前演示石头剪刀布,做得很灵活。
他收紧拳头,作势朝她出拳,说,我要给你钱。她面不改色,说,好啊。你屋子什么都没有,就是为了把钱省下来给我呀?他说,是啊,我什么都给你。她说,好啊。他说,我要娶你。她照旧面不改色,说,好啊。他语气有纯真与惊喜,说,这么快答应了?她说,没反应过来。他说,不得反悔。
钟晓张开双臂,用升高的体温抱住她,她则像个偷窥者,双手插入他浓密的黑发,她看到他的缺陷,看到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一起下楼,走去店里。钟晓换了一个全新的玻璃柜台,给她添了个激光美容仪,摆在美容床旁边。周延说刘加因祸得福。
刘加说,还要不要和玻璃比拼一下?他摇头,吃了药,他与常人无异。
这晚,钟晓在店里留宿。星光从小窗上透过来,刘加却失眠了,她摸了一把他熟睡的脸蛋,掀开被子,坐起来。钟晓的钱包放在桌子上,她拿过来翻了下,许多张卡片,还有一张小照片,一个女人跳在沙滩的上空,洋溢着欢乐的神情。前段时间,他们去城郊一家有名的酒店泡温泉,东南亚风格的园林温泉池,私密性很好。黏滑的水在她的轻拍中四溅,对面的钟晓,有云蒸雾罩的朦胧。他有些慌张,叫错她的名字,虽然立即改口——这照片,就是他不经意喊出的那个人吧!
钟晓迷糊地叫了一声,是梦话。她在昏暗的光中看他,这是一个她认识很久的人,拥有一副与她亲密无间的身体。她回到床上,把被子拉开,他只穿一条黑色内裤,赤裸着褐色的胸膛,他比不上那些运动健将,但她仍能在他呼吸中感受到男性的力量。她的指尖从他的脖子一直滑到肚脐,沾了他的温热。
他感觉到痒,伸手一挠,抓到她的手。
刘加心里想着这一年,所谓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她来说,却只是重叠的一日而已。是白天耗光了宝贵的意志,把他们本该七拐八弯的情欲拉成一条直线。他察觉到她的异样,醒过来,温柔地问怎么了?她说大姨妈要来了,情绪不好。他搂紧她。她终究问出口,他是真的想跟她在一起,还是想跟一个女人的影子?
他松开她,仰面躺着,睁大眼睛,并未立刻回答。这犹疑让她不舒服。她翻身坐到木地板上。他把脸转向她说,不是影子,那天,你知道,在温泉里,在水中,我想起一些事。她把窗户打开,对面的破楼有影影绰绰的光,两具人形纠缠在一起,似乎察觉到什么,分开,其中一具把灯熄灭。她的目光落入夜色下的街道,一片斑驳与灰暗中。
他把她的脸掰正,说,我喜欢你乌黑的头发像夜晚一样漂亮。她说,我喜欢你夜晚危险的身体。他说,我喜欢你的真实,虽然真实不一定让人舒服。她说,我喜欢此刻一切都死了,只有我和你活着。他说,我喜欢你胡说八道眼不红心不跳的傻样。
刘加用刀子给自己削了一个青苹果。她是讨厌吃苹果的。但是,在母亲的骂声中,她无事可做,只能连皮带肉地把苹果当成一个新鲜的玩具。刚刚,她把打算和钟晓结婚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反对。
你怎么能和一个神经病结婚?而且……而且……她喘着气,说不上话。空气停止流窜,悬在半空成了一名认真的旁观者,期待着母亲窒息的演出。旁边的床头柜上有几块赏玩的鹅卵石,母亲拿起一块,朝窗户扔过去,玻璃裂开,但没有碎。她那口气终于缓过来,倒在柔软的床垫上,一切似乎都是为她这一跌做准备。
刘加瞅了一眼母亲,刘朝颜在门边,露出上半身,轻轻叫,刘加,出来。
母亲吼,都给我滚。
刘加把刀子、苹果都放到桌上,走出去。刘加想,没有人能阻止她的任何决定。夜晚未彻底遁去,太阳却从河目江上即将升起,昼夜交替、白日月光,真是难得的一天。
母亲自生病后第一次起身,拄着拐杖沿着楼梯慢慢下来——钟晓的父亲,她目睹了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岁月对他太宽容,他胖了,可看起来更高大。刚开始做生意没多久,他便学会开车。那时,她总是算准时间走到河目街去,河目街还破破烂烂,却有兴盛萌芽。她看到他弯腰钻进车子,摇下车窗,一路沿着河目街开开停停,把去省城做生意的人拉上满满一车,驶离了看似毫无尽头的去往外边的路。他会在傍晚回来,哪怕背对着街,她也能听出哪辆车有他,或者,喜欢一个人时,会调动所有的知觉像对付猎物一样对待心上的人。可他从没正眼看过她。唯一的一次,是她终于拦下他的车,花了几块钱跟着一车人去了省城。那时真傻。母亲惊异于自己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这让她有些欣慰,虽然身体坏了,但脑子还没有破损。
一双花卉刺绣的尖头平底黑鞋,在她的脚上走得歪歪扭扭。她停下,颇为慌里慌张,觉得这样的面目去见他不合时宜。他会不会看不起她?这日头多么明亮,她却活得昏昏暗暗。不过,他有什么资格嘲弄她呢?他儿子是个神经病,她的女儿是一个正常人——她占了上风。反正,他儿子是不能娶她女儿的。旧日爱而不得的绝望激发了她的求胜欲,她要赢。她又开始艰难地往前走,一个人走出大军压境的气势。她能感觉到路人诧异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荡她,歧视与好奇在浓厚的空气里并存。她构思着见到他应该怎么说,她准备许久,走到那里时已胸有成竹。那栋很大的楼房,有笨重的铁门虚掩着。她进去,看到一排工人忙忙碌碌,报出老板的名字,得来的是冷淡的回应,老板不在。
这时,她才想应该给他打个电话。于是,她问管理人员要他的电话。人家推脱不肯给,她便破口大骂。管理人员怕她一气,死在这里,软下来,说我给你打。电话接通后,他把电话递给她。她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一颤,那是少女才有的心情,她的嗓音几乎要把空气咬破,我是杜眠琼。接着说起刘加和钟晓的事。
那边惊诧地问起情况,她回着。
最后,像打了一场艰难的战役,像度过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季节,在忽冷忽热中,母亲把电话扔给管理人员。
她心中涌上一股热,毕竟,在这一点上,钟晓的父亲和她的意见一致:反对。
母亲全身疼,这种疼是久未行走的疼,匍匐在全身的皮肉里。半边身子毫无知觉,让她对另一边的疼痛更加敏锐。刘朝颜拿着经络油,帮她涂抹,问是不是血脉又不通了?母亲没答话,而是望着那扇将碎未碎的窗户,经络油的味道给房间浇上压抑与沉重。
刘加望着窗户,想着过两天要找人来换上,不然碎了到处都是玻璃碴。母亲说,你还是要和他在一起吗?无声即是回答。母亲见她丝毫不理,叫她滚出这个房子。刘加毫无怒气,她看着手机,下楼。钟晓说他父亲叫他即刻去广州,认识一些合作的客户。很突兀。她知道怎么回事,她相信钟晓也会很快知道。刘加边走边打量每一个行走的人,每一栋静静伫立的房子,每一棵高耸骄傲的树,每一辆泊在路边被阳光打扫的汽车……它们都变成母亲身体废墟上的张牙舞爪。
还是在店里安全,那里是堡垒。从周延的口中,她知道,镇上人人都已知晓母亲去了钟晓家。
周延说,反对你们结婚,又不是反对你们在一起,两回事。
刘加想,钟晓会不会因水土不服头疼?他说脑袋面积太小,挤得痛。每次一疼,他就躺在美容床上,刘加用中医指法给他按头皮、揉太阳穴。结束后,他给她钱,她接过,说,这是服务费……她的手指忍不住跳动,她问周延,你想做面部清洁吗?我给你洗,免费。
周延惊喜地撩开布帘,躺到美容床上。
此时,屋里只有刘朝颜与刘加的母亲,两个同龄人,气氛相宜。刘朝颜说,你有私心。母亲已经重新变回一个冷静的老妇人,她说,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与他是一致的。刘朝颜知道她说的是钟晓的父亲。刘朝颜见过他,青年时是瘦高个,现在是一个壮硕的男人,理着平头,开一辆商务车,早上出去,傍晚回到镇上。刘朝颜不觉得他好,看似友善,内里藏着戾气。
刘朝颜坐下来,摸了一下小圆桌桌面,每天擦,还是落下油污。母亲的目光也死死盯着那张桌,好像它能把她带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她想起自己引人注目的样子,那是畸形的注目,幸好没被他看到,不然就破坏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了。母亲想,如果刘加与钟晓结了婚,她就没了希望。她一定要熬到他也残的那一天。如果那时她还走得动,她可以去找他,给他削一个梨,不,不能削梨,要削苹果,再用榨汁机打成汁,用吸管吸,他会念起她的好来。
刘朝颜说,你们不同意也没用,年轻人想在一起你们也拦不住。母亲说,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能幸福吗?你就等着那小子发疯吧,我看刘加怎么受得了?刘朝颜绕开话题,去给母亲煮一杯热牛奶——刘朝颜觉得喝热的能散火气。
看着喝完牛奶的人重新躺下后,刘朝颜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其实,她也想,只不过,她觉得她想的无人能懂。在别人眼中,她永远温和,永远懂得人心与世故,可她连自己的心都不懂。她住到刘加父亲的房间里;把那双旧鞋找齐;他曾在杂志上写上她的名字,她住在他早已不在的空房间里,盖着他曾盖过的被套,总会有那么一刻,她感觉他是在的。她和他沉默相对——其实,是镜子的反光照出的幻觉。她和这镇子上所有的男女一样,都是一只只蜗牛,一辈子爬不出小镇四周遮天蔽日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