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比较文学的中华视野*

张寅德 上海师范大学/巴黎新索邦第三大学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降，中国和中华文化日益进入法国比较文学的视野。 按情境，本文“中华”“中国”两词并用，因法语中的chinois 或英语中的Chinese一词， 涵盖了政治，地理，语言，文化，种族诸种含义。所谓比较文学中的 《Chinese perspectives/perspectives chinoises》, 指谓大陆中国及整个华人华语圈的比较文学。
另，本文属于综述，不求面面俱到，再因篇幅有限，文献书目难以一一列出。所引文献以在法国及其他地区出版的英法著作和期刊专号为主，期刊文章和未经出版的博士论文一般暂不注明。文中提及学者，不少都有华文著述，在此亦恕不引注。中文姓名，一般仅用汉字标出，不注拼音。涉及到港台及世界其它地区的华人姓名，除汉字标明外，括号中注明西文拼写，以便查询。这与中国的改革开放，经济的崛起，文化的复苏，具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同时法国学界和文化界的推波助澜作用也不容忽视，比较文学泰斗艾田蒲（René Etiemble, 1909—2002）于此就功不可没。他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曾与戴望舒交往甚笃，八十年代后更是著书立说，呼唤“全球文学”（littérature planétaire），“普世文学”（littérature universelle）的到来，对中国比较文学的兴起，对其在世界比较文学中的融入不遗余力，摇旗呐喊。艾田蒲针砭狭隘的实证主义以及欧洲中心主义的影响研究，主张开拓视野，以总体文学及全球比较文学为旗，为长期被忽略的非欧洲文学翻案。他尤其强调中国文学的悠久传统，借此阐明比较文学的普世可能。当然这也不是一人一朝之功，中国文学在法国比较文学发生史上早有因缘，艾田蒲自己在《欧洲之中国》一书中就有点彩。十八世纪百科全书派已具有朦胧的普世意识，认为文化在时间与空间上不应有任何阻隔。但艺术在他们眼里似成例外，交流的可能还微乎其微。众所周知，伏尔泰曾据马若瑟神父的译本，将《赵氏孤儿》改写成《中国孤儿》，但对元杂剧的悲剧审美颇有微词，认为它与古希腊以降的欧洲审美标准相去甚远。浪漫时期一改启蒙时代这种绝对的差异观，提出虽然美具有地域历史规定，但作为人类精神的共同产物，却是可以被相互理解并形成沟通的。歌德1828年提出“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这一概念，便部分得益于法国汉学家的工作，即法兰西公学汉语及满语首任讲席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 1788—1832）两年前的《玉娇梨》法译及译序。安培尔（Jean-Jacques Ampère, 1800—1864）1830年在马赛宣读的《文学教纲》（Cours de littérature)， 被普遍认为是法国比较文学的奠基之作，其中提出研究“各民族比较文艺史”的计划，对中国诗歌及《好逑传》不乏笔墨。1895年法国在里昂首设比较文学讲席以后，中国一度销声匿迹，但前期的积淀与近三十年来的彰显勃发毕竟形成了断层延续的辩证关联。

学科的演进，当然有其历史渊源，但更是文化教育制度环境的变化使然。就此而言，中国文学法译的数量和质量都在直线突破。1956年嘉利玛（Gallimard）大型文学出版社与联合国教科文联合创办了“认识东方”丛书（Connaissance de l'Orient），多年一枝独秀。八九十年代不少小型专业出版社，如中国蓝（Bleu de Chine）、毕基耶（Philippe Picquier）、友丰（You Feng）、亚洲文库（L'Asiathèque）等相继问世，专出中国或亚洲方面的著译。大型综合性出版社也推出了各类丛书，如南方文献（Actes Sud）的“中国文学”丛书（Lettres chinoises）和“台湾文学”（Lettres taiwanaises）丛书。汉语教学同时也日益得到推广。巴黎及外省不少大学增设了中文系，很多中学也开设了汉语课程，汉语随之跃居法国第五外语。大学比较文学系统的师资结构也悄然发生变化，欧语一统的局面有所改观，迄今已有五六名专于中国文学的比较文学教授和副教授任职于巴黎及外省各所大学。学术活动出现蓬勃生机。1993年巴黎三大与四大联合成立《文学与远东》 研究小组。各类学术会议层出不穷。创建于1921年的《比较文学杂志》（Revu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于2011年刊行了“中国比较文学”专号。该刊以及一些比较文化期刊，如《远东/远西》杂志（Extrême-Orient/Extrême-Occident），或纯汉学期刊如《汉学研究》（Etudes chinoises）间有刊登比较文学的文章。随着大陆留学生、华语华裔学生数量的逐年递增，硕博士论文的相关选题也成正比例上飙， 水涨船高。于此同时，学科越界现象越来越普遍，中国比较文学课题已非比较文学所独专，法国文学系、中文系也纷纷介入。除了各科之间的互动，法国学界与大陆和国际的交流也日趋频繁。历届中国比较文学年会和国际比较文学年会，包括2004年香港年会，均有法国同仁赴会。

制度改变促使学科开拓。法国比较文学的中华视野，归而言之，可以从文学关系、主题研究以及比较诗学等领域略见一般。首先，中西或中法文学关系研究经久不衰，独领风骚。这与法国悠厚的文学史传统丝丝相连。当然，带有欧洲中心主义深刻烙印的影响研究已相对退潮，代之而起的是接受美学。社会历史文化的制约性仍是重要的考量，但主体因素日益受到重视，接受者的主动融化、改写、再创越来越成为焦点。与中国或亚洲文化结缘的法国作家备受青睐：如孟华之于伏尔泰，维罗妮克·布依（Véronique Bui）之于巴尔扎克 （Honoré de Balzac），包世潭（Philippe Postel）、德特莉（Muriel Detrie）、黄蓓、秦海鹰、卓立 (Esther Lin) 等之于谢阁兰（Victor Segalen），岱旺（Yvan Daniel）之于克洛代尔（Paul Claudel），卡特琳·马约（Catherine Mayaux）之于圣-琼·佩斯（Saint-John Perse ），杜青刚、董强之于米修（Henri Michaux），段映红之于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姜丹丹之于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车槿山之于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包世潭之于巴斯卡尔·基亚（Pascal Quignard）。此类课题，以作家作品个案为先，或有扩及群体时代，以旅行、阅读、想象为探讨对象，并力求发掘异域文史的再现与变形。岱旺的《法国作家与中国文化》 ，除了上述所及的多数作家，还纳入了俞第德（Judith Gautier）、雷蒙·格诺（Raymond Queneau）等，对一个半世纪以来中国文化汉学著译与法国文学创作之间的互动做了梳理。克里斯蒂安·莫泽斯基（Christian Morzewski）与钱林森主编的《二十世纪法国作家与中国》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近来对索莱斯（Philippe Sollers）其人其作的兴趣，也引发出有关活跃于七十年代的《如是》杂志(Tel Quel) 以及毛派或左翼文人中国情结的考察。孟清雅（Qingya Meng 音译）有关《如是》（Tel Quel）杂志小组成员中国之行的研究便属此类。

观其孪生，即中国文学与法国文学文化的结缘，同样生机盎然。从翻译角度来说，许钧、袁筱一等对于法国文学的汉译从实践到理论均有建树。从接受层面，早先鲁瓦（Michèle Loi 1926—2002）开中国新诗象征主义印迹的先风，金丝燕、车琳、李小红等学者继往开来。此类研究以作家个案居多，如王晓苓、吴雅凌关于卢梭在中国的初期接受，张弛关于萨特的中国之旅，袁莉关于卡缪的中国译介，张寅德关于韩少功对昆德拉的译读，杨玉平的波德莱尔中国文革命运，安毕诺（Angel Pino）有关外来思想及文学对巴金的影响，史忠义的郭沫若与西方浪漫主义，以及2005年中法联合举办的“马尔罗与中国”研讨会。不少文章超越了作家专论，把文学制度及流派演绎纳入调查范围，如杨振对民国时期国内杂志中的法国文学译介，张宁关于西方现代派戏剧在新时期文学中的引进，王婧关于当今法国戏剧在中国的接受改创，欧嘉丽（Sonia Au Ka-Lai）对香港二三十年代的西风渐进，陶汉威对三十年代上海象征主义与五十年代台湾超现实主义的对比，均属此类。这些研究往往不限于大陆，而是将其与港台海外的材料视点形成对比和交叉，或将视野扩展到西方与整个华语世界。郑理有关《鲁滨逊漂流记》在西方和在华语世界的流传改编，就是比较接受美学的有益探索。集体项目似乎更易采取这种超二元的比较接受进路。裴成主编的《法国文学在亚洲》（2005）加强了地区概念。何碧玉（Isabelle Rabut）、安毕诺、德特莉及安妮·居里安（Annie Curien）主持召开的一系列研讨会和文集，频频将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域外的关系置入这样一种多元的语境中来加以考察。 安妮·居里安（Annie Curien）主持的“两仪文舍”（ALIBI）项目或金丝燕主编的《远近丛书》，采取的是作家直接互动的办法，也不失为以对话取代二元的有益举措。

接受美学当然不是一种绝对的矢量，它同时注重跨文化交流与互动。迪迪耶（Béatrice Didier）与孟华合编的《交互的镜像：中国与法兰西》及德特莉主编的《法国与亚洲：一个世纪的交流》（2001），均体现了这一关怀。这些研究表明，接受研究绝非囿于考证索引，文本与互文同属关键，史料与阐释互补互映。在此，形象学与接受美学也是相辅相成的，因为重历史、重事件的接受行为，离不开长时段的形象力度作为阐释的基础。固有的成见，随机应变的套话，每每述说着对他者的想象。黄祸、酷刑、洋鬼子，隐见于各类文学，但体裁不同，表现有异。游记依仗见闻，小说追求虚构，戏剧诉诸视觉，将个体经验、意识形态、受众策略融为一体。所以在地的接受效应，无不带有集体无意识的烙印。孟华对他者形象的全面关注，独树一帜。德特莉、白志敏的西人中国游记，陈丰的晚清外交家欧洲见闻，莫哈（Jean-Marc Moura）对20世纪初异域小说， Jean-Marc Moura, L'Europe littéraire et l'ailleurs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98).Jean-Marc Moura, La Littérature des lointains.Histoire de l'exotisme européen au XX siècle (Paris: Éditions Honoré Champion, 1998).许凌凌、罗湉、龙云、罗仕龙（Lo Shih-Lung）对18和19世纪法国戏剧中中国的舞台表现，等等，不胜枚举。东方主义在这些研究中获得多重含义。他们对视者与被视者不可争议的历史不平等关系具有充分的认识，但同时注意到对他者的褒贬原为自身心理现实的投射，所以对东方主义的讨论不可避免地要深入到其感染过程以及逆转机制。尼古拉·迪迪耶（Nicolas Didier）主编的《上海》一书，就围绕这一国际大都市，见证了这种交叉回旋的形象学效应。

这一方面方兴未艾的是中国文学在法国的译介研究。在这类研究中，有专攻一人的，如尹婧的莫言法译，周丹颍（Chou Tan-ying）的张爱玲法译、英译、自译；有以诗集为对象的，如王瑜的中国各类诗集在当代法国；有以断代为基础的，如高方的中国现代文学在法国。这类著述集历史、社会、译学、阐释学于一身，对译者的媒介作用给予充分重视。何碧玉与安必诺关于传教士在中国现代文学西方译介中先驱作用的论述，抛弃意识形态定见，对其贡献作出事实描述。 越来越多的学人注意力转向译介的纵向开垦，着力于深度的历史挖掘。如李金佳的《聊斋志异》法译史，黎诗薇的《金瓶梅》法译史，黄春丽的《今古奇观》法译史。包世潭追踪两百多年《玉娇梨》英法译本的变迁，总结出百科全书、实证主义以及异域风等各时期历史重心。这种译介的系统爬梳，汉学界的参与和贡献引人瞩目。安必诺以一人之力发表《汉语现当代文学作品法译总目》，包世潭、安必诺、德特莉、克罗蒂娜·勒布朗(Claudine Leblanc)等参与了伊夫·谢弗尔（Yves Chevrel）和让-伊夫·马松(Jean-Yves Masson) 主编的《法语翻译史》各卷中国及亚洲部分的编写。马赛-埃克斯大学彼埃·卡赛（Pierre Kaser）主持的远东古今文学翻译史长远研究计划对这一领域的开拓，表现出更大的雄心。文献整理夯实了基础研究，宏观与微观上把握历史与主体的互动，技术的制约，美学的自由，有助于防止匆下价值评判。另有一些区域间的译介传播，如克劳婷·苏尔梦（Claudine Salmon）有关东南亚地区中国传统小说译介改写以及杂交的研究，陈庆浩（Chan Ching-hao）关于该地区汉语原创小说的整理发掘，也都可圈可点。

平行研究在当今法国已司空见惯，所谓“美国学派”与“法国学派”之争早已成为昨日之谈。主题研究普行于教学研究，历年教师职衔会考比较文学一科均以此出题。1971—1972年度围绕“城市”这一主题，因艾田蒲的力荐，在果戈里等作家之上加入了川端康成的《古都》一书。可惜叹为观止，至今竟成孤例，没有任何亚洲作家再被列入考题。不过，随着中国文学的逐渐经典化——嘉利玛“七星丛书” 出版了精装的《水浒传》《红楼梦》《金瓶梅》《西游记》《今古奇观》《中国历代诗选》以后，又推出部分袖珍版；高行健、莫言荣获诺贝尔奖；程抱一（François Cheng）入选法兰西学院，戴思杰、山飒进入中学教材——预计假以时日，华人文学去边缘化不容置疑。学术界的中华视野日益彰显，政治、社会、历史、心理、语言、空间、美学等重大主题已经将中华历史文化纷纷纳入参照范围。尽管不少论述出于杂家之笔或集体项目，尽管有些中西比较，中华历史文化只是个衬托或点缀，还难以奢谈平分秋色，但其在场已经催发复调多声的萌生。

其实，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林秀清就以司马迁与普鲁塔克相比较来探讨传记文学的写作，开一代先风。这类超越时空限制，探讨主题同异的研究，不断推陈出新。李建英深探兰波与顾城的诗性共鸣，法妮·丰泰纳 (Fanny Fontaine)就林白和法国作家洛朗·莫维涅 (Laurent Mauvignier)及匈牙利作家因惹·卡尔特斯 (Imre Kertész)三人之间的空间再现问题进行了循环阐释，张苗针对马原和米歇尔·布托 (Michel Butor) 小说的元叙事特征，就虚构文学中的镜像结构作了分析探微。金桔芳以克洛德·西蒙 (Claude Simon) 和余华为例挖掘记忆书写的同异，乔溪从葡萄牙史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与《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比较中发掘出远航探险的某些想象特征，史潇潇通过高行健与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 的对比，探讨了游移逍遥的叙事策略。可见主题研究的对象，以现当代作家居多。魏简（Sebastian Veg）以鲁迅、老舍、谢阁兰、布莱希特为例来思考帝国共和过度时期，即现代性的语境中民主与虚构的错综关系。其政治文学交叉的理论力度，其严谨的实用语义虚构分析方法，其实证与阐释的紧密结合，给中国文学融入比较文学提供了一个范例。赛琳娜·巴哈尔（Céline Barral）则将鲁迅、法国的贝玑（Charles Péguy）和奥地利的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并置，探讨杂文随笔等辩说文的政治哲学美学共性。这类研究较为注重时间断代，紧扣语境参数，以增强主题阐发的说服力。集体著述也不例外，如埃里克·贝诺瓦（Eric Benoît）主编的《中西美学在文学现代性时代中的和谐与不和谐》或米歇尔·维涅（Michel Viegnes）主编的《中国与欧洲法语地区文学艺术中的个体表现》，均体现出对历史维度的高度重视。也许个案之间并无实际联系，但相似的语境为主题亲缘提供了历史契合和方向指点。

有些主题与文学场域产生一种同生共萌的关系，华人法语文学研究就属此类。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一异语文学因殖民背景阙如，有别于通常的法语世界文学(la francophonie)，当属特殊的移民和流散文学范式。程抱一因其中国文化与天主教信仰的巧妙结合，广受青睐。应晨却扫除地域文化色彩，叩问心理弦音，备受学界关注。维罗尼克·布莉昂（Véronique Brient）对程抱一的作品情有独钟。有些研究则试图对这一新兴文学场域进行总体勾勒，如罗萨琳德·西尔维斯特（Rosalind Sylvester），索菲·克瓦赛（Sophie Croiset）或莱娜·毕辛杰（Lena Bisinger），都从场域理论、身份建构、话语策略多重角度，提纲挈领。另有其他青年学者，在此基础上扩大视野， 寻找新的连接，提出新的问题。譬如，柯梦蝶（Martina Codeluppi）将戴思杰、韩东、哈金、马建并列起来，讨论多元多语条件下记忆写作的制约、变异及自由。其目的是在打破语言和政治划界，将华人文学发展置于全球众声的新常态之中。阿德琳娜·理贝尔（Adeline Liebert）则将程抱一、原籍阿根廷的埃克托·毕昂奇奥迪（Hector Bianciotti）、意大利的克劳迪奥·马格里斯（Claudio Magris）、法国的杰拉尔·马塞（Gérard Macé）作一比较，用地理批评的方法集中探讨当代文学中“非定居”写作，改变母语/外语的二元对立思维，将创作视作主客去留之间的辩证空间。

综上所述，比较文学鲜有固步自封，它与时俱进，与人文社科和艺术种类的对话交叉日趋频繁。文化研究和后殖民批评在法国虽姗姗来迟，然不乏奋起直追之势。中国比较文学领域自然有所感染。

以此而言，文学人类学大有进展。史忠义关于中西文化中金玉的比较，将人类学与美学思考紧密联系起来。孙超英（Chaoying Durand-Sun）、德特莉、包世潭等人将中国神话纳入了比较文学视野，巩涛（Jérôme Bourgon）、德特莉、安东尼奥·多明盖兹·莱依伐（Antonio Dominguez Leiva）等学者则围绕“东方酷刑”这类套话，调动法律、历史、文化、宗教、人类学、文学、艺术诸多资源，对中西表现形态展开综合性考察。生态批评后来居上，拓宽了现象学美学的批评路径。美国文学专家阿兰·苏贝尔希柯（Alain Suberchicot）纵观美法中三国当代文学，纳入韩少功、马建、高行健，将自然书写与政治、经济、社会等命题结合起来进行思考。关首奇（Gwennaël Gaffric）专治台湾文学，尤其是吴明益，扩及中西跨文化生态批评及科幻研究。性别研究也逐见成效。洪筱婷（Hung Shiau-Ting）的博士论文题为《身份悬置与变形》（2016），以白先勇的《孽子》、应晨的《种类》及杰佛瑞·尤金尼德斯的《中性》为例，不仅对性别的游移及其社会构建有所探讨，而且对人兽转换、身份变形的诗性表现作出讨论，可谓填补了此领域中西比较的阙如。当然，在这一方面有些课题原有基础，每每推陈出新。如宇乐文（Victor Vuilleumier）等人主持的亚洲文学中的身体写作，通过《远东/远西》杂志专号，或是研讨会形式（2018），把身体这一现代性表征放在地区研究和文化研究的双重框架里来深化讨论。又如戴文琛（Vincent Durand-Dastes）与罗玛丽（Marie Laureillard）则以远东地区文化与文学为视角组织鬼魔问题的集体考察。另一些研究，则有脱胎换骨之势，研究对象和方法上似乎都让人耳目一新。跨媒体的研究与传统的跨符号研究已不可同日而语。网络、游戏、连续剧等新媒体已进入学术空间，固有的精英/大众之分已不足为训，阅读、参与、改编的全方位分析已成必要。这方面法国亦属后起，目前在类型文学上有所突破。邬晗来试图对《西游记》这一神话小说在中、美、法三地的各类纸媒、网络和影视的改写上作一番调查。左飞（Nicolas Zufferey）对通俗文学的研究，徐爽对网络文学的研究，也属此类。

最后，中西比较文学在诗学理论领域难以数量相论。乐维（Jean Levi）从人类学和叙事学的双重角度阐明了中西小说的神话结构。包世潭也发掘过中国历史演义与西方英雄史诗之间的共异；张寅德从元杂剧与伊丽莎白剧戏剧话语比较中思考过中西模仿与叙事的因缘；弗兰索瓦兹·拉佛卡（Françoise Lavocat）是虚构理论专家，不时参引中日资源，借以说明虚构理论在认识论及价值论上的文化制约性。德特莉、维罗尼克·亚历山大·汝尔诺 (Véronique Alexandre Journeau)对中国古代美学批评不乏探索。诗学领域集大成者，莫过于于连（François Jullien）。于连为汉学家和哲学家，著述丰盛，哲学、美学、伦理学无所不涉。但其国家博士论文《含蓄的价值》（La valeur allusive，1985）则专治中国古代文论，其副标题《中国传统中诗学阐释的原始范畴》（对文化他者性的思考）［Des catégories originales de l'interprétation poétique dans la tradition chinoise（contribution à une réflexion sur l'altérité interculturelle）］，一语道出其诗学方法论用心。这一奠基之作开启了他日后关于中国古代思想的系列论述，也提出了比较文学所关心的基本价值问题。于连着墨于他者，而中国是西方绝对他者的典范。其基本观点是比较的可能在于差异性，而不是相似性，能做的工作不是所谓的沟通或对话，而是解读对方，使对方成为可读的对象。他者的丰富性可以概念化和理论化，并用来反观自身。这种“对视”是对泛普世论的有益反动，是对他者特殊性的可贵认识。虽有论者指出其异托邦命题背后的相对主义思想根源，但是于连的很多论点毕竟促使学界进一步认识到普世问题的可能性和条件性。在当前的全球化语境中，中西比较文学任重道远。中国文学迟早会像陈季同一百多年前所希望的那样，日益融入世界文学。高行健、莫言连续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不是一种加法政治学，而是地方与普世的交汇，容纳与开放的相辅相成，他我的异同互补。

归根结底，孔夫子的“和而不同”理想，是像西班牙比较文学家克劳迪奥·纪廉（Claudio Guillén）所说的，是多样与合一的辩证，还是如杨伯峻所言，应解读为“君子用自己的正确意见来纠正别人的错误意见，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处，却不肯盲从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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