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为欣喜半为忧
——读张平新作《重新生活》所想到的

2019-11-12 04:45傅书华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6期

傅书华

读完张平新作长篇小说《重新生活》有三个问题萦绕于脑海,挥之不去:一是如何评价近距离关注社会现实生活尤其是政治生活的小说,二是文学如何近距离地关注社会现实生活尤其是政治生活,三是对作为中国文学创作一线力量的“50后”作家创作的期待。

除了中国政治文化生态的原因之外,造成这种创作状况的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

其一,文学观念的偏失,将近距离地关注政治生活的文学创作与文学作品的文学性人为地对立起来。1985 年之前的中国当代文学,曾经一度片面提倡文学为政治服务,从而使文学创作成为某种政治甚至政策理念的形象化演示。进入1980年代,特别是1985年之后,对此种创作弊端的逆反与矫枉过正,又使文学界在这方面出现了另外一种偏向,即认为文学创作直接反映当下的政治生活内容,必然地会伤害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其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政治性内容取代了文学性的丰富,一是认为这种直接反映,是对一个历史短时段的平面性的线性揭示,缺失了历史长时段的纵深感与立体感。这种批评,如果是针对1985年之前的近距离关注社会现实生活文学创作的提醒,不失其理,但作为对文学创作与现实生活关系的一种理解,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仅仅以当前具体现实为例,亦足见其大谬也。诸如,成为官员或者国家干部,从古代的学而优则仕,到今天的公务员考试热,一直是国人人生志向的首选,并为国人所普遍称羡。那些贪官,从数量众多的候选者中,进入国家机关成为科员,而后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副厅、正厅甚至副省、正省,一路的历练,一路的在与佼佼者们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谁能否认他们在起点上,也曾有过雄姿英发的时刻呢?谁能否认他们在一路上的才智超群呢?但就是这些人,在政治规则与人性规则的冲突中,在不健康的政治生态下,人性逐渐扭曲,良知渐次泯灭。我们不是要找出这其中的原因及解决的办法,那是政治学社会学的任务,而是要揭示这其间人性的复杂裂变,社会法则与生命法则的冲突,无论是对于“文学是人学”还是对于作为时代社会生活的反映的文学,无论是将长篇小说视为人生长度的心灵秘史,还是将其视为一个历史时段的史诗,这难道不是文学的本义所在吗?这其间文学性的典型性,还有待于怀疑吗?其能得以存在,其与社会各阶层的血肉维系,又岂能用平面与线性而说明呢?

其二,在现代意识与公众接受程度之间价值权衡的不定把握。近距离关注政治生活的作品,经常出现的模式是,将腐败与反腐败作为截然划分的二元对立,并在这其中,又将对立双方在人格人品道德伦理上,作为截然划分的二元对立,由之,权力、官员人品、才智成为了结局如何的决定性因素,清官形象也因之特别突出。由是,无论是对社会现实矛盾的揭示,还是那理想化结局的设置,都非常适合建立在以伦理作为社会结构的传统中国的观念形态及公众的审美标准,但这却于转型期的中国的现代意识的引领不合。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今天的中国,是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中国,传统与现代,各自均有着其得以现实存在的理由,于是,我们常常看到的情形就是,那些近距离关注政治生活的作品,如柯云路的《新星》、张平的《抉择》等等,一经产生,即为更多倾向于传统文化的中国公众读者所大为欢迎,但在现代意识占上风的文学界,其传统的价值导向及艺术表现方式,却每每被质疑,被否认。在这方面,我觉得,赵树理的小说创作,或许会引发我们对此做有益的思考。赵树理小说《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形象的塑造,自1985 年之后,屡屡受到争议。批评者认为,这本是一个不自觉的以扭曲的形式体现着女性自主意识的女性形象,类如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但赵树理却没有如福楼拜、托尔斯泰那样,给其以应有的同情与理解,反而更多以嘲讽与讥笑,这正是赵树理传统农民意识的局限所在。但赵树理正是以此而得到了其时广大农民读者的认同,如果赵树理以现代意识对其给以同情与理解,那作品在其时的接受程度,就会大打折扣,甚至难以在其时的广大农村流传了。随着农民读者审美程度的提高,价值观念的进步,类如“三仙姑”这样的女性形象,在赵树理的笔下,也就由被嘲讽被讥笑而转为被同情被理解了,这就是他在其后《登记》中所塑造的“小飞娥”的形象。因此,随着历史进步中广大读者审美程度的提高,将现代意识有步骤分时段地与广大读者的接受程度相衔接,或许也是多元文学创作中一种值得提倡的选择。

其三,新一代作家对上述创作范式的放弃。市场经济更多地强调个人利益的选择,个人的自主性。1970年代生人特别是1980年代之后的一代人,其人生经历生命经验与中国的市场经济的形成与发展同步,所以,个人意识凸显,家国意识相对淡化,对国家政治生活的热情,较之1950年代生人,几有云泥之别。这新一代群体的人生形态价值观念,也必然地体现于这新一代作家的创作之中。再加上新一代作家,更多地接受于现代意识,对1950年代作家在创作中,将腐败与反腐败及其相应的代表人物做截然二元对立的划分不以为然,对将人物的行为命运主要归结为道德伦理判断不以为然,对清官形象、对理想化人物与结局的描写不以为然,等等,而舍弃这些既有创作经验。新一代作家在这方面,又无新的探索的热情与实践,遂使近距离关注政治生活的创作,成为新一代作家创作的弱项。而1950年代生的作家,在这方面,创作观念上亦没有大的突破,造成了其在这方面的创作,流于停滞。如是,虽然如前所述,腐败与反腐败及社会各业的乱象,是影响着国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但反映这方面的创作,已成颓势,更无大的成功之作,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是在这样的文学创作的背景下,我们读到了以写反腐以近距离关注中国政治生活而著称的张平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重新生活》这部小说,用作者自己的话说:“这是我搁笔十年后的一部新作品。仍然是现实题材,仍然是近距离地描写现实,仍然是重大的社会和政治题材。”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这样的一句话:“这才是我的一部真正的反腐作品”。由此,可见作者对这部作品的自我期许之高,也于中可见作者在这方面创作观念的一些变化。

无论是从作家的创作实力及其代表性,还是从其在这方面创作上的变化考察,这部作品的出现,或许可以视为近距离关注政治生活的文学创作的新动态。

我对此的阅读感受是,半为欣喜半为忧。

界的乱象,已然实际地影响着国人今天的日常生活,而中华民族,向来是一个特别重视现实生存的民族,国人一向又有着通过文学作品观看现实人生世相、宣泄当下内心情感的悠久传统。西方在从以伦理关系作为社会结构转向以经济关系作为社会结构时,诞生了其强大的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潮流,如果如同西方文学社会学家所说,社会结构的变迁与文学结构的变迁,有着高度一致的同构性的话,那么,以从细节到人物行动、生活内容的真实来直面现实的西式经典的现实主义,在当今中国,正有着急迫的现实可行性及广阔的发展前景。如是,当今天中国真实的新闻作品与虚构的文学创作均不能满足国人的此种需要时,纪实性写作或非虚构写作,就成为当下最受广大读者所欢迎的文体形式了。亦有学者提出,文学虚构的时代已成过去,非虚构写作的时代已然到来,并引非虚构写作多次获诺贝尔奖及其他国际写作大奖为例,试图将其提升到国际性写作潮流的高度。

至1954年春,历时三年的整党运动基本结束。这次整党运动是中国共产党执政以后开展的第一次党内集中教育活动。经过整党,广大党员干部的思想觉悟和精神面貌发生了显著变化,懂得了应该怎样做一名合格共产党员,改进了工作作风,密切了党群、干群关系,从而推动了国民经济恢复时期各项任务的完成,增强了党对国家建设的领导作用,并为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改造和全面社会主义建设作了思想上、组织上的充分准备。

这无疑对虚构性的文学写作,包括以满足主观内心情感需求为旨归的中国传统的意象化小说范式,包括以主要接收西方现代主义写作资源,注重揭示感知外部世界的内心世界的小说范式,提出了挑战,成为小说创作所面临的现实问题。

近距离关注社会现实生活的创作,在这方面,无疑具有先天的特殊的优势,张平的《重新生活》则在这方面,做了率先的尝试。

及时地直面为广大读者所关注的重大的社会现实内容,是这本小说的首要特点。对曾经殃及文坛的文学创作配合政治、政策、形势及题材决定论的批判,因为流于表面,使1990年代之后的中国文学创作,在走出了一个创作误区的同时,却有着步入另一种创作

如前所述,权力腐败与反腐败及社会各误区的可能,那就是对这一时代重大社会现实内容的疏离。其实,曾经殃及文坛的文学创作配合政治、政策、形势,本身即是服务于某种观念而对真实的时代重大社会现实内容的疏离,你只要回顾一下,在文学创作配合政治、政策、形势及题材决定论甚嚣尘上的时候,来自文学自身律动的写真实论、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论、现实主义深化论等等,对其的一再抗争,对此就应了然。文学及时地直面为广大读者所关注的重大的社会现实内容,是文学特别是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特征重要品格,也正是今日中国文学发展的首要需求。张平的《重新生活》也因此有了类如李白的“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的追求。

官场腐败、教育乱象、医疗乱象、房地产乱象,是当今国人普遍感触最深的四种社会弊端,也是当今中国种种社会弊端的最为突出最为集中的表现。张平的《重新生活》对此四种弊端,通过延门市委书记魏宏刚贪污腐败行为、绵绵的转学及在中学的学习生活、丁丁的就医过程、房地产商人刘恒甫的暴利暴行及其对吴玉红父女的伤害等等,均做了令读者触目惊心又感同身受的描写。正是通过这些描写,给了读者以认知身边现实生活对象化实现及相应情感宣泄与共鸣的快感。

细节、场景、情节、人物言行等等现实性的真实,是《重新生活》的一大特色,是张平也是近距离关注社会现实生活文学创作的一个进步。张平在这篇小说的创作谈中说过,这种现实性的真实,是他在写作这篇小说时所特别重视特别予以追求的。整部小说,这种经得住现实性真实检验的大大小小的各个方面的描写,可谓比比皆是。

为了充分地体现这种现实性的真实,张平摈弃了他过去所常常采用的所谓高于生活的突出超常性的写法,譬如他在《抉择》中对情境的超常性、非现实性、浪漫性的描写,如《抉择》结尾几万工人准备上省委请愿,老工人夏玉莲爬上八层高的楼顶,以准备跳楼来劝阻集结待发的几万工人的请愿行动。电视台对此的直播,上级领导当众宣布对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免职等等。譬如他在《抉择》中对最主要的正面人物在性格与行动上描写的理想性、超常性,对腐败反腐败斗争理想性结局的设置,等等。这些描写、塑造、设置,由于其是超常性的理想性的,所以,虽然自有其艺术魅力所在,但却于现实性的真实无涉且有损。

现实性的真实,其实是一种极高的艺术品格,没有对社会现实与人生的深刻的把握高度的概括能力与成熟的艺术再现手法,是绝难达到这一艺术境界的。正是因为有着这一现实性的真实,所以,尽管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人在小说中所体现的理念虽多有荒谬之处,但这仍然无碍于他们的小说是“现实主义最伟大的胜利”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张平《重新生活》在这方面的新的努力,为近距离关注社会现实生活的文学创作,走出为某些观念及观念之争所困扰的困局,打开了一条成功的通道。联想到中国文学一向以来的在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不平衡中,不是直面现实,而是以退回内心世界注重内心世界为满足的意象造型观传统在创作界及读者接受过程中的强大作用,联想到中国革命文学,汲取中国传统文学与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资源,注重写观念中的现实,联想到中国新时期文学,汲取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资源,注重写内心世界的真实,联想到西式经典现实主义在中国当今文学创作的现实意义及其现实迫切性,张平在《重新生活》中对现实性真实的创作追求,就更加值得大加倡扬。

张平在谈及腐败与反腐败时曾说过:“一个池塘里,钓出一条两条大鱼,那是鱼太贪吃了。假如一个池塘死了一片一片的鱼,那可能就是水质有问题了。”《重新生活》可以说,是张平这一理念的创作实践,且获得了一定的艺术上的成功,也为近距离关注社会现实生活的文学创作,开辟出了一条新的坦途。也难怪一向低调的张平此次会比较自负地说:“这才是我的一部真正的反腐作品。”

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作者已经不把腐败归为某些人的原因了,也不归结为一种官场现象,而注重于“水质”,而“水质”的形成,既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既因人也因经济、政治、文化等等,在其各自运行中所形成的“生态”。

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个人权力在公众生活中作用的无所不在。魏宏刚在市委书记任上与被双规之后,其姐姐魏宏枝一家的生活,大到女儿在学校的学习,小到女儿的早餐,可谓有了云泥之别;也是因了魏宏刚在市委书记任上,魏宏枝女儿所在的中学,可以从校园土地,到教学设备资金等等,一路绿灯,成为其所在市最好的中学,而这一切,又是作为政府关心教育的一种具体政绩而体现的;没有魏宏枝将材料递交魏宏刚的举手之劳,医院副院长王宇魁就只能徒被冤屈受双规之苦,那其一家人于此的不幸结果,于魏宏枝一家在魏宏刚被双规后的遭遇亦可见一斑;而魏宏枝夫妇带着丁丁在医院看病前后宛若天上地下的境遇,却也是王宇魁作为医院副院长职务所起的作用。还有,绵绵转学时中间人的“好处费”,丁丁看病时医药费的由私而公,等等。而这一切,尽管实质性地影响着公众的日常生活,却又因为长久以来在社会各个方面的顺“理”成“章”,而为所有的人都“觉”而不“察”,几成“共识”。谁又能质疑正直又充满人情味对自己孩子上学尚且不搞特殊化的宁校长,为了维护学校、发展学校而在绵绵先转入后转出学校的一片苦心呢?谁又能质疑王宇魁在有恩于自己的人在落难之时却仍然出手相助的报恩品格呢?但大批的“鱼”正是死于这样的“水质”中,“水质”原本或也绝对不可能是清浊截然两分的啊。或许,“平庸之恶”也是我们透视这“水质”的显微镜吧。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张平不是要对这“水质”做科学的分析并提出解决的办法,不是要用社会学、政治学乃至经济学取代文学,不是将文学的形象性作为手段、形式,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才是目的、内容——而这,是过去近距离关注社会现实生活的文学创作,甚至曾是一个历史时段中国的文学创作,常常步入的一个创作误区,如《子夜》对中国能否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回答,《创业史》对农村合作化的歌颂,反腐小说在清官的人治还是体制的法治的预示,等等。《重新生活》终于走出了这一误区,作品注重揭示的是在这一“水质”中各种“鱼儿”的命运、情感、生活。文学,真正回归到了“人学”的本位,但这个“人”,却又是生活在一定的具体的历史社会时空中并因而具有了其相应元素的“个人”,而绝非抽象的观念中的徒具人的外形而无人的内在生命的人——其最为突出最为大家熟知的,莫过于抗日神剧中的各色人等,其不为公众熟知但却应该引起文学界自身警惕的,则是某些现代小说中的抽象变形之人。

但在为《重新生活》感到欣喜的同时,一种深深的忧思却也迟迟地挥之不去,且伴随着在阅读过程中的熟悉、熟知感,愈益浓重。

先说一个最为熟悉却也最为刺目的片断。在言及魏宏刚从贫穷农家子弟堕落为腐败官员时,从其从小相濡以沫的姐姐魏宏枝到魏宏刚的司机,几乎众口一词地将之责怪于魏宏刚的妻子马艾华,作者本人对此也有着高度的认可,在其后记中说:“官员的败亡,大都是从自己最柔软的部分被摧毁、被击溃”。我承认,在现实生活中,每一个腐败的官员的背后,几乎都有着一个同流合污的妻子,有着一个或数个甚至数十个同流合污的情人,但哪是因哪是果,将其腐败之因,哪怕只是其中的一个因,归之于其妻子、情人,这难道不是最腐朽的“女人是祸水”的观念在作祟吗?

作者写腐败的高官之所以溺爱妻子,是因为出身苦寒北方、苦寒农家的子弟魏宏刚,对出身江南温柔水乡滋润家庭的马艾华有着发自内心的深深的喜爱与依恋,所以,才会在大学四年同学之时,苦苦地追求了四年,且对此又格外珍惜,那既是男女之间的初恋,也是男女之间夫妻的长久恩爱。但可惜作者却没能就此深挖下去,其实,长期无权或无钱又为权力或金钱所苦的人,对权力或金钱有着更为强烈的向往,而一旦权力或金钱到手时,又对权力或金钱有着格外的看重与充分的运用。禁欲与纵欲、被压迫与压迫、奴颜婢膝与趾高气扬之间,往往只是一个铜币的正反面,二者之间的逻辑关系,恐怕是比将腐败之因归结为女性的更为深刻的挖掘吧。魏宏刚对马艾华的情爱追求及情爱依恋,其实,只是上述匮乏及因匮乏而渴望因渴望而得到因得到而将其作为对匮乏的反动的变体而已。与其为魏宏刚这样出身贫苦农家的子弟,在权力面前的迅速腐败而痛惜,并将之归结于对自己所钟爱的女性的溺爱与迁就,不如去深究一下无权者无钱者成为有权者有钱者之后,二者之间内在的有机的逻辑关系——不是去做政治学社会学的分析,而是要写出二者之间精神、心理、情感之间的转换、变化之“形”之“神”。

《重新生活》以市委书记魏宏刚被双规后,其亲人的生活遭遇作为小说主要的描写内容之一,世态炎凉境况落差、物质困窘精神折磨给这些人物带来的身心感受是这部小说写得最为精彩最为动人之处,但这也正是引发我读这部小说产生深深的忧思之处。无论是学校老师对魏宏枝夫妇的前恭后倨,早餐店老板在这前后对绵绵态度的变化,抑或是魏宏枝夫妇面对教育乱象、医疗乱象的愁苦与无奈,那种被歧视被误解的屈辱与精神的痛苦,还是新市委书记或魏宏刚前司机对他们的理解与同情,等等,所有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这么地熟悉。远的不说,就以1966 至1976年间,所谓“走资派”子女在其父母当权前后境遇的天上地下,或者所谓“黑五类”家庭子女抑或所谓“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这一期间的生活遭遇为例,就让有过那一段历史生活的读者如同重温旧梦。或者说,我们只要把历史背景、故事的人物身份、具体内容稍稍改换一下,这小说就可以成为反映或揭示前述那些人物在那一时期人生命运生活故事的成功的小说。是异质同构抑或是同质异构。从创作者来说,张平作为1950 年代生人,特别是作为1966至1976年间的所谓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想必其对此是十分熟悉且有着深深的不可磨灭的生命记忆与人生体悟的。就是说,从创作学的角度与范畴来说,这部小说的成功,是张平调动了自己最为刻骨的生命经验又融合了自己对新的时代社会矛盾的认识再加以自己多年来的创作经验的结果。

但是,局限也恰恰来自这里。从大的方面来说,作者还是从旧有的人生经验、情感形态出发,从具体方面来讲,作者还过多地被局限在从人生境况落差带给人的世态炎凉之感、那种面对新的物质困窘精神折磨的屈辱、痛苦之感这一层面、范畴、角度,来揭示、反映新的时代矛盾社会问题,且越是在这一层面引发读者的情感共鸣,越会转移或削弱作品对新的时代矛盾社会问题人生形态人性深度的揭示与批判力度。即使是对官场腐败、教育、医疗、房地产等社会乱象的揭示与描写,也终因是站在原有的旧的价值立场、价值形态来观照新的时代的新的社会矛盾,所以,给读者的是熟悉的感受,而未能因站在新的价值立场、价值形态来观照新的时代的新的社会矛盾,从而让读者在熟悉的陌生化中,或陌生的熟悉化中,有了高于其对现实生活的认识,从而不再觉得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案例要精彩于小说对此的揭示与反映,而会觉得小说中的现实,要比实际生活中的现实更深刻,更给人以启示。一部优秀作品,如果能够从某一点上打动读者,当然就足可以了,但如果试图作为一部有突破性的应对新时代的大作品,前述张平的这种局限,就是不应被忽视的。

张平在回答记者关于他作为副省长同时又作为作家,二者在他身上有何区别的提问时,曾表达过大致如下的意思:“作家的眼光就是与人为善的眼光,不轻易定性对错是非的眼光”。张平已经因为自己的创作理性,认识到了文学的博爱本质,从而走到了文学成功的大门口,但却因自己人生经验的局限,终于未能步入文学成功的堂奥。你只要看看他在《重新生活》中,还是把同情、理解与爱,全部给了他笔下的品格正直的魏宏枝夫妇及其家人,而未能用同情、理解与爱,来痛感来愤恨他笔下的那些病态之人与堕落之人,对此或许就会有所了然。你只要与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月芽儿甚至冠晓荷、大赤包形象的塑造相比较,对此或许会有更清楚的认识。于是,你也不由得感慨,两代作家的差距还是很明显的,那或许根植于两代作家青少年时期文化土壤的丰沃与贫瘠之别。

1950年代生作家,是中国当前文学创作的主力军,这一代作家,无论其个人在每一个历史时段,是立于潮头还是居于潮尾,但终是时代中人。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间少年时代的红色理想,1966至1976年间的复杂经历,新时期新启蒙时代对西方现代文化的生吞活剥,试图重回五四起跑线及对这一起跑线的质疑,对市场经济的呼吁及应对市场经济的无措,其间人生形态的多次反复及在这反复过程中,价值观念数度的否定之否定,以《叔叔的故事》来对曾经作为他们父兄的1930年代生作家的告别,中西方价值形态历时性演化在今天他们这一代作家身上的共时性平面呈现,所有这些,构成了1950年代生作家生命形态人生经验价值观念的空前的丰富性与空前的无根性。1930年代生作家,也曾是中国新时期文学创作的主力军,但由于他们未能如同他们同一代的学者那样,汲取新的思想营养,终于在一领风骚之后,在他们的晚年,淡出文坛,而未能如他们的同一代学者那样,在晚年更立思想潮头。1950 年代生作家,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取决于他们能否汲取1930年代生作家的教训,在晚年能否再度以否定之否定,告别已然相对成功的既定过去,壮士断腕,晚年再度变法以应对新的时代,亦成就自己这一代人的大气象。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张平作为1950年代生作家中的佼佼者,其付出了新努力的《重新生活》从其既定已有的经验出发并为这一经验所局囿,就不能不令人为之忧思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