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健 赵沛林
半个多世纪前,塞林格的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在美国风靡一时,成为广大读者,特别是少年读者们争相追逐的“禁书”。正如斯托夫人的一部《汤姆叔叔的小屋》极大地鼓动了黑人解放事业一样,这部少年小说对于美国社会进程,特别是对美国20 世纪60年代“校园运动”的影响极为深刻有力,一度起到了精神旗帜的作用。在文学领域,这部小说也波及美国之外,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就连中国当代作家也不乏步其后尘者。
然而,当我们追溯这部小说的文学渊源时,就会发现,它拥有强大的先行者的精神源头,即美国现代文学奠基作家马克·吐温的创作。例如,在刻画叛逆少年形象的方面,霍尔顿的身上就闪现着哈克贝利·芬的影子,他那种对正统教化的虚伪性和迂腐性的蔑视和厌弃,对心灵自由和行动独立的热切渴望,都和哈克贝利·芬一脉相承;在探索少年智慧和人类天性的重大价值方面,霍尔顿身上也处处流露出汤姆·索亚式的性情才智。至于塞林格的小说《泰迪》中那位神秘的少年主角,更让人想起《神秘的陌生人》中撒旦的形象。
除了这种一国之内的渊源影响,在我们身边是否也有风格相近、精神相通的创作呢?翻开吉林作家王怀宇的小说集《小鸟在歌唱》,我们发现,他的文笔风格虽然有异,但在声气精神、核心题旨上都与上述作家们有着强烈共鸣,特别是其中的短篇小说《司令的枪》《叫唤雀儿没肉吃》《平安县的长跑冠军》,以及中篇小说《来自阿勒泰的军礼》这四篇少年题材作品,不仅饱含同样的少年关怀,而且令今日的我们读来也有一种与作家的心思深切的共鸣,我们仿佛不是在读他的小说,而是在回味我们自己的故事。莫非这就是读书的快乐,读书的启示?我们在此毫不犹豫地捧出这些心得,与读者分享这份收获。
《司令的枪》《叫唤雀儿没肉吃》都用较大篇幅写到了当年的少年游戏,以及游戏在少年,特别是后来的成年人生中留下的印记。背景是辽阔无垠的北大荒,游戏给少年们提供了自由奔驰的空间,激发起他们无尽的玩兴。
在《司令的枪》里,自制火药枪,这种遍布北方城乡、令少年们乐此不疲的游戏,既是男孩子们生命冲动的表现和成长的需要,又是与无意识象征密不可分的。在长期的农民起义题材、革命战争题材的文艺作品的熏陶下,在“文革”及后“文革”时期造反遗风的熏染下,少年们出于模仿的本能和表现的欲望,发明了火药枪,建立了自己的“武装”,那种快感和喜悦,是与真实地参加战争不相上下的。由于游戏的模拟性和仿真性避开了战斗的危险性和恐惧性,少年们更能体验其中的快乐和陶醉。这种融合了英雄叙事的心理暗示、少年儿童的表现欲望和驰骋于自创想象王国的强大动力,促成了“文革”年代到处可见的少年群体的“尚武”游戏活动。
由于手制的火药枪“不仅好使,而且好看”,小说中的“我”就成了天然的孩子王,神奇的手艺,伙伴们的崇拜,构成了游戏的逻辑。能用自行车链子和闸管打造火药枪,不仅需要勇气,还须有想象力和创造力。而为别人造一支火药枪的报酬约定为一节车链子,这正是以物易物的儿童式的原始交易方式。像火中取栗那样抢救未燃爆的鞭炮,自力更生积敛并试验火药,险被炸残,又是怎样的奋不顾身啊!特别是小说的最后一节,司令最珍视的双枪被盗,在破案审问时宁死不屈的小伙伴,竟蒙受不白之冤,从一个好学生变成了大家眼里的小偷,从此一蹶不振,为此改变了一生,让人在唏嘘的同时,不由想到人生的偶然弄人,命运的少小注定。
透过游戏,作家还刻意得出一个重要的启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暗示出凡事都有竞争,也有强弱高下之分,凡事都有风行一时,也都有因果相接、绵绵无尽的影响。少小时的游戏之所以回味无穷,除了乐趣,还有教训。
《叫唤雀儿没肉吃》虽然重心在写父子关系,特别是父亲怎样把未尽之志转嫁到儿子身上,严格灌输凡事低调含蓄的生存法则,以致最后导致儿子痛失至爱,遗恨终生,但作为插曲,也以饱满的笔调写到了捕麻雀的游戏。天底下哪个少年不曾仰望甚至艳羡过天上的飞禽,不曾追逐过歌喉婉转、眉眼传神的小鸟?更别说在那个肉食稀少、美味难得的岁月,能吃到鸟肉,无异于过节。
按理说,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作家,描写的人物和行动乃至场景往往会大相径庭,但是,在某些体裁和题材的创作上,例如对某些普遍存在的和持久延续的人格类型和行动乃至场景的描写,却不会出现根本性的差异,儿童文学就是典型的范例。在一个多世纪之前,在马克·吐温的创作中,人们看到的是对大量少年游戏的描写。特别是在《汤姆·索亚历险记》中,马克·吐温将故乡生活最大限度地做了追忆性和想象性的描写,刻画了汤姆、哈克、贝基、乔、吉姆等天真少年的群像。在小说中,无论是汤姆还是哈克,都同样沉迷在游戏中,而且都热衷于那些悠久而普遍流行的游戏。汤姆(带有自传色彩)在圣彼得斯堡(原型是马克·吐温的老家汉尼拔)的身份也是孩子头儿,而且也喜欢出没于旷野,舞枪弄棒,模仿罗宾汉和其他少年骑士们格斗。他们也曾徜徉在密西西比河边,靠钓鱼为生,正如中国的少年们以捕鸟解馋一样。而且,在和他们各自的家长或监护人的斗争中,在和他们的教师的周旋中,他们也和中国的少年们天然地结成同盟。
到了塞林格创作的20世纪上半叶,在拜金主义风气和虚假意识形态的摧残扭曲下,就连少年们的游戏也都发生了从形式到内容的改变。少年们像被驯化的小兽一样,从小学到中学大学,一直背负着来自家长、学校、社会的多重约束,到处都充斥着个人奋斗,跻身上层社会,做荣耀的成功人士的声音。只要考察一下当时的校庆和毕业季被邀请回校做报告的“杰出校友”的身份和演讲,就知道人们在普遍推崇什么、歧视什么。在这样的环境里,游戏遭到了扭曲,原始而粗犷的方式不见了,大多变形为官方的安排、集体的竞技、相互的攻击直至增加仇视而非友爱的项目。
这一切变化是如何造成的?从19世纪下半叶到21世纪,传统社会的伦理和生活方式已逐渐变得面目全非,电气化的普及、大工业的崛起、全球化贸易与政治角逐,特别是计算机和网络技术的普及,已经把人越来越牢固地束缚在庞大的国家体制和经济机器内。成人社会尚且疲于奔命,遑论少年男女。他们的全面、丰富、感性、天然的生活被迅速扫荡而去,传统的生活方式恍如隔世。
因此,如果说马克·吐温的时代已逼近电气化大工业和技术崇拜社会,但仍保有传统社会的古风遗俗,那么塞林格的时代早已是现代化的苦闷与象征了。在当下的中国,也就是王怀宇所描写的当下现实,事实上正在某种程度地重演美国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历史,泱泱大国,竞雄世界,追逐财富衍成风气,传统价值观遭到巨大的改变甚至扭曲。这种风气正在把全社会推向塞林格当年所抨击的、直接导致60 年代社会动荡的类似状况。因此,借助少年小说的描写,怀念和守望遭到现代文明入侵的天真岁月和少年权益,警示现代文明的潜在危机,实属意义重大。
《平安县的长跑冠军》显得比较独特,是围绕一种“文革”时的“风尚”——崇尚军帽——写成的。军帽和胸戴像章、手捧宝书一样,既是政治的标志,也有审美的追求。在风行一时的潮流中,究竟有多少人卷入了和军帽的爱恨情仇中是无法估量的,但作者选取的题材却很独特,甚至可以称得上别致,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顶布帽子,一种风尚的追逐,一个人的终生命运,看似偶然,但显然包含着必然,一种极大的必然。谁能说那样的洪流会是偶然?谁又能说那么多人,特别是那么多少年投身其中的行为,没有灾难性的后果?因此,思考和铭记这中间的必然,似乎才是作者的用意所在。
军帽,对一个少年意味着什么?正如前面讨论过的,司令的枪又意味着什么?重心当然离不开枪,离不开军装。少年无法制造真正的枪械,也无力抢枪,甚至还处在惧怕真刀真枪的状态;少年也无法缝制军帽,但是抢军帽却似乎没有生命之虞,所以,枪要自制,军帽却大可以抢(在那所谓“火红的年代”里,抢远比偷正当)。但是,这种椎心的渴慕意味着什么?除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革命口号鼓动下,在风行一时的“全国人民学解放军”运动影响下,朴素的少年们为之疯狂,岂非必然?
值得深思的是,小说对这一历史教训的审美想象所达到的深度。少年们的想象固然为其一生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文学的想象又该如何刻画这种想象对人的塑造和支配,将历史的想象和国人头脑中的图像意识创造为艺术的想象,并赋予其永恒的价值吗?作家在此开发了一个重要的荒芜之地——想象,它隐蔽然而强大的作用不仅制约着人的身心和行为,而且与时代的文化意象,与一个民族的思维原型纠缠一处,绵延久远。这种对于一个时代的流风所包含的现实想象的真实揭示和艺术再现,对于推进读者对历史生活中存在过的各种想象的反思,对于中国文学乃至文化的改造和建设,其意义是毋庸置疑的。
中篇小说《来自阿勒泰的军礼》,是一篇将重心放在少年之间的欺凌和情谊的主题上的作品。少年情谊,固然无私、纯洁而深永,有时也会出人意料地壮烈,特别是当同学之间发生欺凌事件的时候。而少年欺凌,固然难免,却危害极深,因为残忍和仇恨这些消极情感往往发端于此。小说中的“我”因为备受欺凌而得到了见义勇为的同学王龙飞的援助和保护,而欺凌者的暗恋私情又令人心生悲悯。特别是小说中对同学情谊的感怀,又构成了和《司令的枪》中愧对李大平的主题呼应。无数人生经验表明,少年的善恶都带有幼稚的性质,但这并不意味着无足轻重,而是需要成人社会像对待患儿那样予以精心呵护和疗救的。
这四篇作品,除了《司令的枪》之外,还触及一个共同的内容,就是少年成长的坎坷,甚至是刻骨铭心之痛。这不仅是个人的悲欢离合,更是与一个民族国家的坎坷和痛苦相伴随的。不过在这些坎坷痛苦的背影上,还叠加着一层更为厚重的结构,犹如光环一般,那就是奋斗和抗争,源自生命动力和不屈意志的斗争。无论这个民族国家的现实多么沉重,生活多么艰辛,但少年们的心劲儿和意志却顽强挺拔,犹如激流苦渡,霜雪寒梅。
在严酷的现实环境中顽强地生存奋斗,是古今中外很多少年小说的共同主题。马克·吐温的创作,便充满这种饱含精神还乡式的少年生活描写,后来发展到整个民族国家历史的文学缩影。
在《汤姆·索亚历险记》中,汤姆在学校遭到的鞭笞、在家中遭到姨妈的呵责打骂,以及在出走时遭到的挫败等,都折射出一个追求自由的少年同周围世界的冲突。《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中的哈克,自幼便是酒鬼父亲泄愤和逞凶的对象,即便在逃离家乡奔向自由生活的过程中,他也时常苦于内心纠结,时而为帮助逃奴而恐惧,时而为无拘无束而自得。作为一个孤儿,在风雨漂泊的旅途上遭遇的苦楚只有独自咬牙挺住。
从对少年成长的描写中不难看到,少年生活并不是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恰恰相反,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遭遇和命运、朦胧的记忆和模糊的感受,特别是他们由于天真无邪和不善于表达而隐忍下来的委屈和痛苦,正是社会生活的最稚嫩的神经和风向标,是人的本性中各种顽强的生命要求的曲折表现。当成人们的生活吸引着他们好奇的目光,引起他们让人哭笑不得的模仿和追求时,每一个和少年们深入密切地交往过的人(特别是教师们)都会对其深有体会,产生微妙的感动。
文学是人类的痛苦之花,少年男女的成长之痛和生命之争也自有其强大的伦理魅力和情感功能。少年小说经常包含的自传性也决定了很多细节的确会很微妙地透露出创作者的内心世界,特别是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常常给人留下作家抒写灵魂的印象。少年题材,写的是少年,也常以少年的口吻道来,所以具有浓郁的少年情怀和理想色彩,往往直击读者心灵中最敏感、最柔弱的部分,令人深受感染。其中的奥秘,从生存创伤的角度来看,从每个人都曾经历过童年的摔打跌宕来思量,都是不难理解的。
众所周知,游戏是人类,特别是少儿的天性,这种天性与成人的后来发展息息相关,尤其有助于成人对自由和创造的追求。因为少儿还没有套上生活的重轭,还没有度过身心的生长期或未成熟期,他们为什么不纵情地游戏和模仿呢?
早在二百多年前卢梭就曾谴责过教育对少儿天性的压制:
“当我们看到野蛮的教育为了不可靠的将来而牺牲现在,使孩子受各种各样的束缚,它为了替他在遥远的地方准备我认为他永远也享受不到的所谓的幸福,就先把他弄得那么可怜时,我们心里是怎样想法的呢?即使说这种教育在它的目的方面是合理的,然而当我看见那些不幸的孩子被置于不可容忍的束缚之中,硬要他们像服苦役的囚徒似的继续不断地工作,我怎么不感到愤慨,怎能不断定这种做法对他们没有一点好处?欢乐的岁月是在哭泣、惩罚、恐吓和奴役中度过的。”
在中国,一条路是课业负担,中考高考指挥棒,不容喘息,另一条路是少儿成长需要,或如素质教育所提倡者(为什么还是教育?),何去何从?出路似乎只有两条,一条是决策者大力推行减负措施,资源均等,淡化各类学校的排名列等;另一条是改变社会用人机制和竞争机制,为施展个性提供几乎无限宽松的环境。唯如此,才可望有效遏制功利主义、学阀学霸、践踏少儿、唯利是图的流俗和时弊,退耕还林,还少儿们一片自由的天地。
事实上,游戏本身就是教育的重要手段和前提条件,因为教育要寓教于乐,要仰赖自由快感,而游戏往往就是要在自由和快乐中达到学习目的。众所周知,游戏式教化始于远古,且与竞技活动结为一体,是原始人类最崇尚的娱乐活动和神圣仪式,就连人类文学艺术的起源,也离不开游戏的伟大作用。诗人席勒就曾对游戏做出过高度评价,他从游戏的特质阐述道,人的游戏活动不仅建立在高级的生物学基础之上,具有促进文艺活动的文化价值,而且包含有丰富的哲学内涵,因为它集中了人和自然、人和自身的关系,发挥着塑造并提升主体、感受和认知对象的巨大作用。
时至今日,当信息社会到来之际,人类为了减轻认知负担,已经不得不将学校教育以及课外教育游戏化,将寓教于乐推向极致。读图时代的到来表明,不仅少年儿童需要游戏,成人也不例外,从广义的游戏观来看,成人从事的很多职业无非是变形的游戏罢了。所以,从泛游戏观的角度看,游戏的确是人类乃至几乎整个生命界的存在形式之一。而真正优秀的少儿文学,当属最美好的游戏,而且为成人读者所喜爱。
和游戏相对立的,是实用或功利,而不是严肃。在西方,游戏和艺术为一方,实用和功利为另一方,其冲突自近代直至当代;在东方,这种冲突的加剧要晚近得多。一个是自然之道,一个是世俗之法,一个是个体自由,一个是群体意志,一个是为人的权益,一个是为物的功利,二者迥异而又相通。二者的扞格早在18世纪就已引起普遍关注,冲突的背景显然是和工业社会和科学崇拜相伴随的,因此,在高技术社会,二者之间的冲突得到高强度发展,也是不可避免的。
无数事实表明,商品社会具有强烈追逐功利的性质,而功利主义往往是直接破坏理想和美好人性的。少年一代美好的幻想和理想(来自最初的爱的经验)对于人的后来发展具有重大意义,他们对快乐和美的追求具有未来实践的实际价值,因此,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始终在捍卫美的价值、理想的合理性和幻想的现实性,将其作为文学事业的重要使命。
而功利主义,甚至更加庸俗的唯利是图的拜金主义,则构成了破坏、摧残这一切的对立物。早在19世纪,功利主义盛行之时,就有大批反功利主义作家对之予以回击,为社会伦理哲学的发展探索出路。尽管在争论乃至论战中表现出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的基本倾向各有优缺点,但从现代世界秩序和各国民众日常生活中占主导地位的倾向来看,功利主义仍然是弊大于利的思潮。因此,少儿文学领域的反功利主义、争取少儿人生权益的事业仍有待人类的巨大努力。
随着商品经济的高涨和拜金消费倾向的加剧,少儿教育领域的功利和反功利主义的冲突越演越烈,无论在中国还是外国,这一冲突不仅触及每个成长中的少儿,而且牵涉到几乎所有的家庭和国家。这种对立与冲突甚至在少儿文学领域内部也日益变得公开化了。人们只要比较一下中国作家黄蓓佳的获“五个一工程奖”的作品《我要做好孩子》和美国作家伍绮诗备受赞誉的作品《无声告白》,就会看到其间存在的差异,以及不同的思想基础、文学立场、社会背景诸问题。
回到王怀宇的小说,我们看到,尽管在马克·吐温、塞林格的少年小说中无不贯通着倡自由、反功利的思想,但毕竟他们面临的传统与现实与我们有着巨大区别。在中国,或者说,在华人传统中,家族关系和家庭血缘意识使现实中存在着无数的前辈转后辈式的“原望”(类似于代代相传的“原罪”),即长幼之间发生的理想和价值的转移,父辈的夙愿和理想往往被强加给子辈,不得轻易拒绝。这种转移和嫁接在各种时代动荡和人生残缺的情况下,变得尤为突出。例如,早前的历次政治运动和社会改组,特别是“文革”时期的浩劫,都使这种非正常甚至非人道的转移嫁接变得十分蛮横而残忍,很多父辈无望实现的追求和志愿都寄托在孩子身上。王怀宇的几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就写到了这种父亲意志的支配和儿子的无奈服从,使人联想到一代代国人自古以来所尊奉的家族文化和血缘情结。这种家长意志与时代的脱节过去曾给国人带来无穷灾难,当今和未来必定会显出更加不合时宜的弊端。
《叫唤雀儿没肉吃》便集中探讨了父子间的规训哲学。究竟是叫唤雀儿没肉吃,还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是每个少男少女都可能在成长过程中感受、思考或至少碰到过的问题。简单说就是一个少年,在学校、社会以及家庭等群体生活环境中如何扮演或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的问题。做怎样的人,差别是很大的。例如,人总不免面对资源不足、竞争激烈的境遇。和上一篇相比,这篇小说明显带有少年初入社会、参与人生角逐的特点,也就更像一篇成长小说。值得关注的是,小说描绘的主人公在经历了一次次的不当“叫唤雀儿”的过程中,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甚至失去了最爱,痛苦不堪。
很显然,作家的用意并非限于人物描写,或者,毋宁说作家在以“我”的经历去衬托一个社会的传统规则和风俗,暗示整个社会肌体健康与否。尽管“我”在成长中遭受的挫折和失意看似是“我”父亲强行灌输的观念和规训所致,但毕竟“我”父亲的思想还是由社会塑造而成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在人们的经验中,不当“叫唤雀儿”,只当不叫唤或轻声叫唤的雀儿,便事事吃亏、处处失败,而“叫唤雀儿”却往往占尽先机、夺得好处。这就很耐人琢磨了,或者是花的力气大,或者是投机取巧,或者是不择手段,或者是……总之“叫唤雀儿”常常先人一步独占鳌头,可又不是真正格外努力实至名归,不然不会被看作多肉的“叫唤雀儿”。因此尝到甜头的“雀儿”便一发不可收,逐渐形成了抢先的习性和常例。
最后,我们撇开少儿小说的个人遭遇描写,转而从小说的视点略加审视。我们发现,包括在此讨论的几位作家在内,少儿文学往往采取“回望”的视点,即从作家创作的当下向往昔的儿时“回望”,或追忆少年的轶事与欢乐,或痛陈成长的艰辛与坎坷,或抒写人生感悟世事沧桑……总之,在“回望”之下,传统的、自然形态的社会生活方式与现代高技术社会的生活方式形成巨大的反差,显示出人的真实生活内容和生活感受的赫然变迁,顿生隔世之感。那么,人在这种时代巨变中有何变化?时代巨变对人有何作用?归结来说,是经验的剥夺。
自从德国学者本雅明揭橥现代人类的“经验贫乏”症候之后,意大利学者吉奥乔·阿甘本曾论述过现代人的经验丧失问题。他提出:“如今,研究经验的问题,对我们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了。当现代人业已被褫夺了他的生平资料时,他的经验也就被剥夺了。确实,他的无力获得经验,以及无由交流经验,大概已成为他确证自我的几个要素之一。……无论如何,我们知道,经验的毁灭不再需要(世界大战那样的)大灾难条件,日常生活的单调枯燥就足够了,因为现代人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转化成经验的东西。”按照阿甘本的意见,唯有把心灵清空,形成“赤裸的生命”,才能向世界开放,重新容纳有益经验。
然而事实上,现代生活方式的机械化和僵化,几乎消灭了传统社会的丰富生活内容,人类迷失于追逐风尚或内外压力,无暇维护传统生活留下的优秀遗产,也难以批判地吸收现代文明中符合人类根本利益者。
从小说写到的生活情景可以看出,无论是马克·吐温、塞林格,还是王怀宇,少年题材常显示出明确的自传性(前面讨论的作品只有《平安县的长跑冠军》例外),是他们少年体验的真实写照,可见真实确是作品的价值基础。而艺术,则是他们各自的再创造,是在不同土壤上生长出的花朵,各自释放出馥郁芬芳。这种真实的价值所在,按照我们的理解,主要是建立在作品的针砭现实审美观照人生的意义上的。他们以艺术的方式,揭示了个人与国家生活的隐蔽联系——马克·吐温以汤姆和哈克的不断反抗冒险,求索自己的自由生存和个人权益之道。塞林格以霍尔顿的出走表达对现实的绝望以及与虚伪世界决裂的意志。王怀宇以“我”的游戏和求学经历再现一代人的欢乐与痛苦,警示人们少年经历对成年命运的支配作用。他两次写到了“我”在中考时遭遇到的黑幕事件,提醒人们个人的经历对国家生活具有整体论的意义,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受益和受害,看似偶然事件,最终却主宰了个人命运。更重要的是,无数这样的事件,便构成了国家生活的实质,折射出中华民族千百年历史的因袭特质。
综上所述,历史的和现实的,民族的和世界的,功利的和审美的,在社会转型中的少儿文学领域,诸多对立物铺天盖地而来,有时候,人们会在巨大的对立面前感到一种茫然,但是一经穿云破雾,认清路径,便会豁然开朗,跃上新的高度。人们常说,越是本土的,越是世界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人类的;其实人们还应该说,越是个人的,就越是集体的国家的。马克·吐温和塞林格的创作已经表明,他们既有鲜明的民族化和本土化特质,同时又有全球化、世界性的意义。我们相信,王怀宇立足北疆黑土地的当代写实,同样将在不懈的努力下取得对立统一基础上的超越,在挑战中进击,创作出更有民族气派兼世界水准的伟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