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经建 王 蕾
韩少功在其第一本中短篇小说集《月兰》的后记中坦言,他的创作属于“现实主义”或“批判现实主义”;而在他荣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之“2006 年度杰出作家”的授奖辞则称:“……在这个精神日益挂空的时代,韩少功的努力,为人生、思想的落实探索了新的路径。”这种以“新的途径”去探索的“批判现实主义”,就是我所要论述的“新批判现实主义”。毋庸讳言,对韩少功的创作施以新批判现实主义的指认,借用韩少功的话说也许只是一种“完美的假定”。而任何一种话语的假定或假定的话语,都具有言说的合理性。
真实性(写实理念)和批判性(批判意识)是现实主义的根本特性和基本功能。韩少功的新批判现实主义以批判理性为基本立场去感受世界和探触人的灵魂,将批判性反思和审美性批判融为一体。其批判理性的核心是对当代世界做出前瞻性的洞察,这种洞察带着敏锐警觉和深切忧思,富有先知先觉的精神品性。“新时期以来的重要思想事件,韩少功几乎都未缺席。韩少功的‘未缺席’并非他爱热闹赶时髦,而是他的警觉,使他不放过任何一种新的文化思潮,尤其不放心这些新的文化思潮可能产生的负面效应。而恰恰是他对这些负面效应的关注,使他的思维往往具有前瞻性的预警作用。”问题还在于,新批判现实主义在韩少功那里不仅仅是一种创作方法、写作态度、美学原则、文学情怀,更是一种观察、把握世界的方式。它以一种独特的精神标度,进入韩少功的创作灵魂和文学思想。
在“寻根文学”创作思潮中,作家们大都期望通过“寻根”,以传统文化中的积极因素来点拨当时的文化迷乱状态。而韩少功发力“寻”到的则是一片压抑而沉闷的精神荒原,一种“不规范”的“传统文化”,思考的是人类生存的本体性问题。在韩少功的“寻根”代表作《爸爸爸》中,丙崽的形象及其理念化程度实际上是以文化隐喻方式,传达了韩少功对时代的警觉与忧患,以及他对世界完整性的疑虑。缘于人类自省和自赎意识,韩少功冷峻的笔触直指人性和人生的困境,从而“承接鲁迅尚未完成的批判国民性的使命”,其中亦包含了对历史前行不无质疑的预感。
韩少功被视为“知青文学”创作的重要作家,像《日夜书》等通常被归为写“知青”的作品,自觉地疏离了以往类似小说的“知青记忆”和“知青写作”,以及或准悲剧式压抑、或夸张式崇高的创作基调,也没有张承志、梁晓声那样对知青生活热情而浪漫的情感态度。韩少功以丰富而复杂的历史化、现场化的知青生活本身,和隐含在个体生存体验中的青春表达,写出他笔下的知青“本色”。在《日夜书》中韩少功对“知青写作”提供了一种“越界”的批判性理解,“他以关于知青的另类叙述粉碎了陈旧的压抑性的知青叙述,……不难发现,整部小说的回忆叙述暗含着一种对旧有知青记忆机制反讽意味。某种意义上,呈现丰富性和差异性本身不可避免地就带有对知青叙述的批判性审视。”
至于他众多的思想性随笔,都是“问题追逼的文学”。如果说,“问题”一般指事物中出现的矛盾或隐患,那么,“问题意识”便是在观察、感知时注重事物消极状态的一种态度倾向。韩少功以其极富个性的言辞表达他面对的“问题”,其中有旧的“问题”:由历史延续下来的官僚政治和极权思想,也有新的“问题”:物质消费主义、技术意识形态、后现代主义;有中国式“问题”:传统资源的现代转换和改造化运用,也有涉及世界性的“问题”:文化多元化,经济一体化,环境与生态。简言之,韩少功以犀利的批判理性去发现、审视重大“问题”,以文学创作对当下的批判性介入,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社会文化向平庸过度倾斜的趋势。
正如不少研究者已指出的那样,韩少功的批判理性集中表现在怀疑主义倾向上。“其批判的能量来源于现代性的反思性理性精神”。韩少功认为:“任何真理都有局限性,都是可以怀疑的。”而所有他坚守、信持的东西都通过了怀疑的滤洗。他的《夜行者梦语》颇似鲁迅的《野草》,都在一种怀疑的“梦呓”中寻找灵魂的归途。有人说鲁迅的现实主义风骨对韩少功构成了极其重要的影响,指的就是鲁迅对现实和历史的深刻怀疑和质询,其中也包括自我质疑。韩少功说自己“无论是思考还是感受,都是有局限性的,因此常常需要另一种精神活动来给予怀疑和消解。”韩少功新批判现实主义之理性成熟是以怀疑论为标志的。
在哲学层面,怀疑既是获得真知的一种思维方式,也是避免宣称有最终真理的思想立场。实际上,怀疑与批判都具有超现实甚至反现实的倾向,怀疑精神更是推进批判理性发展的动力,它使韩少功在新批判现实主义的探索途径中,始终保持着一个思想行为者的深刻和现实行动者的清醒。同理,怀疑也是韩少功批判理性的思维方式和审美思考的独特视角,他在《马桥词典》中独创了一个“栀子花茉莉花”的表达方式:“进入马桥的人都得习惯听这类模棱两可的话:暧昧,模糊,飘滑,游移,是这又是那。这种让人着急的方式,就是马桥人所说的‘栀子花茉莉花’”。显然,这是一种“犹疑的批判”。他的思想性随笔尤为如此。对于社会文明进步论韩少功予以强烈的质诘:“所谓的自由主义(当然这个命名有简单化倾向,也不一定准确,我写文章页尽量避免这样的命名)崇尚的是一种进步主义,就是世界是直线进步的。其实进步主义不光是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也是进步主义的,因为马克思说人的历史有五个阶段,一个阶段比一个阶段进步,最后进步到共产主义,也是一种直线进步的形式。但‘进步’所带来的一个问题就是新的比旧的好,现代比传统好,所以说不管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基本上都普遍注重这种观点,甚至成为我们潜意识里的思维定式:对‘新’的崇拜。”这可以说是一种“进步的回退”,“进步”指文化语境与创作时代的进化、发展,“现代性”是其目标取向;“回退”是韩少功对“进步”的怀疑和批判性反思,一种质询“现代化”的现代性理念。
“当一切宏大叙事和既定规律都成为怀疑消解的对象之后,把握世界的旧有方式全然失效。在诘问和反省间迂回推进,韩少功只能从零散破碎的细节中来体味和探寻世界的真实,但同时他也更为真切地感受到获知真知的不可能。”对于韩少功来说,执着于这种“诘问和反省”的“过程”之间,本身就是一个思想型作家的精神困境所在,也许更重要的是,怀疑意识与实践品格使韩少功质疑与坚守并重,其新批判现实主义创作呈现出成熟而清醒的特质。唯其如此,韩少功才成为中国当代作家的一个独特性存在。
韩少功的新批判现实主义创作之“新”,首先指向的是历史文化语境。一般而言,批判现实主义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下为人们的生存命运而呼吁,是对现存制度与现实存在状态的一种彻底的美学批判和文化反抗,比如鲁迅。置身于以启蒙为主题的历史文化语境,他因此说自己从黑暗和虚空中来,再到黑暗和虚空中去,进而发现传统和现实其实就是一回事,没有孤立的传统,也没有孤立的现实。由于如此,他的批判立场表现为:对传统和现实都予以否定,一个也不放过。是以,鲁迅的创作呈现出一种激进主义的批判姿态。从五四传统的接受史来看,恐怕没有哪个时期比1980年代与五四传统的关联更密切,1980年代常常被视为“重返五四”。韩少功创作始于1980年代,所面对的历史文化语境毕竟又不同于五四,它具有两个时代症候,一是因“文革”对传统文化的全面否定所形成的文化荒原,因而面临再启蒙的压力;二是西方文化自五四以后再度东渐,而民族文化在挤压、碰撞和对接、合流中出现文化变异问题。
由此推演出新批判现实主义之“新”的另一特征。如果说,鲁迅作为一个思想批判者的形象,是在对旧有的一切予以摧毁和对民族灵魂的拯救中树立起来的,那么,韩少功作为一个思想批判者的形象,是在对旧有的一切予以反思和对民族性格的重构中树立起来的。摧毁和反思,拯救和重构,这意味着,批判现实主义更多的关注对现存社会文化秩序的“破”的价值立场,新批判现实主义在对传统批判现实主义进行批判性反思中,彰显出“破”与“立”的张力性关系形态,批判性反思或反思性批判是其价值立场和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批判性反思以否定性思维为致思方式,以“存疑”为否定的起点。但它不是简单、一味的否定,而是凭借否定性思维透视出反思主体与反思对象之间的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呈现在现实性与可能性之间,既是批判的前提,也给反思留下余地或间距;余地或间距又是基于现实并超越现实的意识张力,其合理性在于提醒人们反思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非确定性、非同一性。由于意识到一切知识话语都不是绝对真理,而否定的过程又是无限的,所以,批判性反思所追求的是揭示各种绝对性“真理”的历史局限性乃至利益相关性,并为所有在批判中构成的意义提供一种价值参照系;它以对自由和创造的认可为条件,并在自我否定中不断生成新的可能性,不断地生成和创造新的价值意义。
同理,韩少功的批判性反思不是否定一切的虚无主义价值观,而是在批判理性烛照下一种洞悉世界多样性、复杂性的清醒,一种对事物的变化、发展的无限可能性的预示,乃至于,一种看透生命存在局限性的忧思。“韩少功总是警醒于形形色色的主义与意识形态,对种种的历史主义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态度,但这并不否定他对社会理想性目标的抽象肯定。……表面化的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差异,因为在共同的目标之下——即建立一个公正的,合乎人性理想的社会,完全可以,而且应该统一起来,集结为对不合理的旧世界秩序的批判性力量和新世界的建设性力量。”韩少功深刻叩问的终极命题是“是否承担着价值意义的探险,是否回应了人心世道中紧迫而重大的精神难题”。这个深刻叩问的“精神难题”就是对“公共正义的诗意构想”。韩少功的新批判现实主义所标示的是批判理性与建构意识之间的互指性对应。它指出“警世通言”甚至“警世危言”,更道出“醒世恒言”和“喻世明言”,其目的旨在价值重建或创世意识。
对“公共正义的诗意构想”——对公平、正义、合乎人性理想世界的想象性(诗性)建构,本身就蕴含着价值批判的实践品格。韩少功批判性反思的视角主要指向现代社会文化体系中价值关系的异化状况,表现为人文世界的价值关系让渡给物化世界的功利关系,以及由此招致的人内心世界的空虚、价值意义的迷失。于是,韩少功无论是谈理论还是行实践总离不开对“人心”的追问与穷究。在《个狗主义》中,韩少功剖析了“个人主义”在中国当下的危机,对“不把别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的“个狗主义”予以冷峻的嘲讽,以至于他在《无价之人》中直白:“世界上最灿烂的光辉,能够燃烧起情感和生命的光辉,不是来自金币而是源自人心。”不断的批判性反思和不断更新的创作实践,迫使韩少功总是去寻找能与此相应的审美言说途径。故而,他的人文关怀有多深远,其新批判现实主义创作就有多深远的意义。
韩少功的新批判现实主义创作之“新”还显现在其批判姿态上。也许是与个人的气质秉性有关,韩少功没有采取激进主义的文化批判态度,不像鲁迅那样绝望地彷徨于“无物之阵”,在悲愤中毅然地向“坟”走去,也不似张承志的孤高,并在愤激中走向“圣战者”的虚无主义心灵归途。韩少功的批判姿态是温和、宽容、通融的。有人把韩少功的这种批判姿态称为“价值中立”,换言之,他并不拘于从某种社会阶层和文化序次的视域去看待问题,而是以对公平、正义、合乎人性理想世界的想象性(诗性)建构作为主题话语,自觉担当起现实批判和价值理性重塑的历史使命,一种智慧和承担的融合,因而多了一份理智少了一份激情。“他心智的高远与处世的随和结合得十分自然。他知世故而不用世故,有傲骨而不傲气,有个性而不张扬——这实在是一种东方式的看透与宽容,一种大情大智之后的顿悟。”在此,韩少功的批评姿态彰显出独特的思想气质和精神风范——中和之道。
韩少功之所以强调“过程价值论”亦可由此理解。“过程价值论”缘于他对“目的论价值观”的质疑。韩少功在《完美的假定》里说过:“从这一点出发,我们重建真理和理想,不是要重返一些独断的结论。……当港口并不能成为圣地的时候,当港口仅仅只是一个航行过程的支助和凭借的时候,航程上的无限风光仍然令我们神往,仍然与‘怎样都行’有绝对的价值区别。也许,我们可以把这种说法叫作‘过程价值论’。真理和理想正是体现在这种心智求索的过程当中,而不是某个目的论的结论里。……在这里,我对过程的价值呈现给予了更多的关注,甚至是有绝对信仰的。也许这是一种不成信仰的信仰。”“过程价值论”的实质是摒弃简单和偏颇的取向,即所谓“去弊”(海德格尔)或“解蔽”(荀子),不去谋求与谬误相悖反的绝对“真理”——倘若“过”或“不及”分别通往的都是一种深渊,那么与其相反的方向也同样是一个陷阱。
在话语言说维度,“过”和“不及”是为了把理说直、说绝,而“中和之道”“这种方式说出的是一种道,而不是一种理。理是线性推演的,指向一个终极结论,一个判断,理与理之间常常相互抵抗,相互否决,势不两立,企图逾越各自的有效范围一统天下,成为一种绝对化的独断。……道是一个理域,是众多理的融会贯通,是各种因缘的和合和密切合作,也是了然于心的一种悟性,它让各种原因文化理在其在理的范围内和分寸上成立,并发生恰如其分的作用。”简言之,“过程价值论”追求的是不急不缓、不过不及、不骄不馁的生命境界和文学旨趣,是在过程中而不是在结果中去寻找意义。虽然,韩少功的“过程价值论”往往无法被实证性地落实,未来性和不可预言性正是“过程价值论”之意义所在。但是它以一种开放的态度,把所有的问题(人生的和世界的)都视为通向人的自我理解和自我认识的可能性。用韩少功的话说,未来性和不可预言性使它维持、成为一个不合“实际”的、有待变得更美好的现实之上的理想境界,一种“悲观进取”的动力,一种批判性的督促力量。所以,“他们的理想超越着具体的目的,而是一个过程,不再是一个名词,更像一个动词”。
有人说,韩少功最为接近鲁迅那样的现代作家传统。而我更关注的是,在身份认同和价值立场上,韩少功接通了鲁迅的那种“在”而“无所属”的存在状态。这种身份认同和价值立场被内在地转化为韩少功新批判现实主义创作的精神支撑,外显出一种清醒而明智、自信而通达的创作个性气质。
鲁迅是一个站在思想废墟上的独行者,“在”而“无所属”之于鲁迅是一种自觉的人格风范。当鲁迅毅然地背离既定的社会文化秩序时,“在”而“无所属”中的“在”,便具有扬精神、张个性的含义;如此,“在”是一种鲁迅谓之的“朕归于我”的“我”之“在”,“无所属”可视为自由而“无待”。“在”而“无所属”固然不属于某种既定体制,以及有限而单独的对象性实体,同时却不免陷入“无物之阵”的“彷徨”,最终像其笔下的“过客”,在义无反顾然而又是“绝望”中走向“坟”。
韩少功的“在”而“无所属”则是既无奈又自觉。“无奈”在于,“韩少功多年来‘写而优则仕’,同样进入体制担任或兼任不少省级或国家级的文化职务。在这一点上,他既不刻意回避或拒绝,但很少看到进入体制对他的创作发言产生的限制”。所谓“自觉”表现为,“韩少功从未为争夺话语权而侧身于某个强大的话语群,即使是对最具权威的话语体系,他也不是盲目崇拜而保持一定的警觉,他的思考基本上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这个独立立场所依托的又是自己的心灵”。应该说,韩少功对“在”而“无所属”的感受和领悟并不是先验具有的,而是一种文学理念和思想旨归——对公平、正义、合乎人性理想世界的诗性构建的逻辑性展开。换言之,公平、正义、合乎人性理想世界的诗性构想,作为韩少功文学世界的理念支撑,“在”而“无所属”则是其话语言说状态和审美精神境界。
这里关涉到韩少功提出的“公民写作”。“公民写作”是2002年韩少功与王尧对话时提出的一个概念,“公民写作”不同于“知识分子写作”和“学院派写作”。它面向当代生活并驻足于公民立场,既有“有效的公共关怀”,又有“扎实的术业专攻”。我以为,“公民写作”可以看作韩少功对“在”而“无所属”这种特定的角色意识和自我定位的另一种话语陈述。所以吴亮先生说:“韩少功是入世的,同时他又是脱俗的;他是充分现实的,同时他又是真正的虚无的。”作为用各种方式发出自己声音的作家,韩少功深晓与“世”疏离以维持精神距离的必要性,他更具备被湖湘文化所濡染的经邦济世的意识——“入世之实事”,自觉地将自己的创作和思想探寻回归中国现实语境,为此而强调思想话语的实践品格。因而“基于心灵的良知,坚守独立的立场,对外部世界保持高度的警觉,韩少功在新时期一波又一波的思想文化浪潮中,既是处于潮中欢快的弄潮儿,又是立于岸边的清醒的观潮者,非但没有被潮流淹没抛弃数十年始终葆有旺盛的创作活力,反而常常发布直击时代、撞击人心的思考,他也因此成为新时期中国文学界和思想界不可忽视的重量级存在”。韩少功对现实有深刻的内省,对历史有冷静的远瞩,对人类文明有终极的价值期许,其创作直指世道人心。
在韩少功看来,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以及他的文学不同于其他人的文学,缘于他的文学总是处在一个开放的、充满可能性的、向着未来的过程之中,所对应的是一个非终极性实体。“韩少功的文学质疑着任何一种流行的意识形态的合理性,他拒绝加入任何一种思想的大合唱。……因为这样一种不合群,在韩少功文学创作的各个时期,他虽然看似置身潮流甚至引领潮流,其实总是在潮流之外,虽然当时的文学批评没有能力发现这种不同。”问题还在于,当韩少功身处“当代中国文学”的现实语境和当下社会文化体制中时,他只能依凭现实语境,借助体制性因素,通过入乎其中、出乎其外为自己创造自由的精神空间;在借用既有的文学资源的同时进行新的文学创造。也因此,“在”而“无所属”状态,实为韩少功的新批判现实主义的思想诉求的精神领地,理性化审美的问题视域。
这样的“在”而“无所属”意味着韩少功在一种关系性存在中体认自我、确立文学的价值,因而没有鲁迅陷入“无物之阵”中的彷徨,不得不进行“绝望的反抗”。韩少功所追求的是:生命固然可以存在而生活是否有价值的、一种深入灵魂肌理的忧患,以及由此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时代使命感。“在人格批判方面他推崇鲁迅和陶渊明,他欣赏鲁迅的知世故而不用世故,陶渊明的心气高远而性情平和。”用韩少功自己的话说,是“看透与宽容”,“看透与宽容,应是现代人格意识的两翼。”“看透”说明韩少功是一个深谙世故的在场者,但“看透”不是“看破红尘”,而是为人、为文都能“明察世事道理,洞悉人生真谛”;更不因“看透”而壮怀激烈,进而导致“绝望”的抗争,而是始终对民族、国家、世道、人心、个人空间和公共领域,投以不懈的关注和思虑。“宽容”意味着对一切都予以同情和理解,但又绝不是苟同,更不因“宽容”而放弃批判理性。“看透”和“宽容”的心态更是一种“审美化的人生信仰”,它一方面使心智的高远与处世的随和自然的融合,另一方面“它不会许诺终极的目标,只是昭示奋进过程本身的意义”。简言之,“看透”中的“宽容”和“宽容”中的“看透”,其本质不失为一种“在”而“无所属”的状态和风范。韩少功精神世界的博大正是源于此来于斯。
在他的思想性随笔中,基于“在”而“无所属”的价值立场,韩少功对“文革”这样的敏感性话题能做出深彻而清明的批判性反思:“现在,我们既要反思在自由主义思潮背景下对‘文革’的道德化理解,也应反思社会主义革命、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本身的失误,反思从欧洲到俄国再到中国这个两百年大潮中意识形态的陷阱和误区,这样才能把问题说清楚,才能像孔子说的‘无贰过’那样,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和罪过。”毋庸讳言,当下社会之所以仍然有怀念“文革”的些许情绪,是由于缺乏韩少功这样的冷静而清醒的批判性反思,没“把问题说清楚”所致。
简言之,“在”而“无所属”不是一个有着相应的、现成的对象的实体化存在,而是一个机能性的、境界性的生成形态。所以,其话语意蕴往往是指向深邃,超越表征的维度:一方面它蕴含着对人间的大关怀,对世事的大洞彻,对社会历史的大眼界;另一方面它又展现为一种混沌的思想构成和一种自觉的文学意识。也因此,“在”而“不属于”的状态和风范,使得韩少功能拒绝了时代施与的“位置”,始终保持着一个文化先行者不断地“走”的姿态;同时与那些他参与其中却不曾真正加入的文学思潮或派别相比,韩少功具备了它们的某些特质,同时更超出了这些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