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背后的主体之思
——论范小青的长篇小说《灭籍记》

2019-11-12 04:45王振锋洪治纲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6期

王振锋 洪治纲

范小青的《灭籍记》是一部充满荒诞意味且又不乏哲理的长篇小说。它以特殊年代的现实生存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吴正好认祖归宗、毁“史”灭籍,寻求自我身份合法性的艰辛历程,并借此审视了某些隐秘而又僵滞的现实秩序,揭示了“身份”所隐藏的诸多伦理和制度的诡异之处。在小说中,范小青借助“中国套盒”式的内在结构,通过荒诞不羁、嬉笑怒骂的谐谑性语调,从看似井然有序的历史缝隙里,撕开了种种悖谬性的生存逻辑,既传达了作家对于某些吊诡历史的深度质询,也展示了创作主体对现代人生存处境的哲思。

范小青近些年的中短篇小说创作,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她对人的“身份”问题的倾力表达和深刻思考。如《身份》《五彩缤纷》《名字游戏》《现形记》《角色》《变脸》等中短篇小说中,范小青都是围绕人物“身份”的丢失与寻找、分裂与错位,在虚虚实实的叙述话语中,揭示了现代人外在“身份”与自我主体之间难以调和的生存悖论。在其长篇新作《灭籍记》中,范小青再一次对“身份”这一问题进行了全方位、立体化、夸饰性和戏谑式的审美表达。

一切都是从一张“纸”开始的。在《灭籍记》里,吴正好无意间发现了一张几十年前的领养契约,勾起了他对自己真实身份的想象与怀疑,他也由此踏上了寻找祖宗身份的漫漫之旅,从寻找亲生爷爷郑见桥,到寻找奶奶叶兰乡,再到最后寻找他们的“儿子”郑永梅,一波三折,艰辛异常。实际上,吴正好对于祖宗身份的寻找和确认,只不过是整部小说的一条叙事主线,是小说叙事合理演进的内驱力。在这条叙事主线的统摄下,小说的故事情节得以从三个层面展开:一是吴正好对祖宗身份的寻找和对自我身份的确认;二是郑见桃因档案遗失所导致的错位人生与尴尬命运;三是郑见桥、叶兰乡夫妇以“纸”代“人”,虚构了一个只存在于户籍上的“儿子”郑永梅。

吴正好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寻找?因为焦虑。吴正好的焦虑是源于对身份背后所包含的权利的渴望,他想要通过确证自己是郑见桥孙子的身份,从而获得郑家老宅的继承权。而郑见桃的焦虑,是因为档案的遗失所导致的生存合法性的丧失,于是她不断地盗用他人身份以维系生计。叶兰乡的焦虑,则在于不堪忍受舆论所强加于她的“特务”身份,因此她用一张张“纸”虚构了“儿子”郑永梅的人生,希望破除人们对自己“特务”身份的怀疑。无论是吴正好对祖宗身份的执着追踪,还是郑见桃对自我身份的弄虚作假,抑或是叶兰乡对“儿子”身份的虚假建构,都表明了人物对于现有身份的内在焦虑。

阿兰·德波顿认为,“身份焦虑指的是人们对自己在世界中地位的担忧”,这种焦虑,归根结底就是个体对社会或他者认同的一种渴望。在《灭籍记》里,虽然人物产生身份焦虑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在某种程度上,其焦虑都源于人们对某些社会成规的依赖和信服,并且渴望归属于某个群体的强烈愿望。正如佛克马、蚁布思所说:“一种个人身份在某种程度上是由社会群体或是一个人归属或希望归属的那个群体的成规所构成的。”当然,在不同的时间、空间和现实处境中,人们想要寻求归属的群体和获得的社会认同也是迥乎不同的。例如,郑见桥和叶兰乡的知识分子身份,让他们在强调阶级斗争的时代备受歧视和屈辱,为了表达自己革命者的身份和立场,郑见桥甚至不惜伪造房契来捐献祖传老宅。然而时移俗易,叶兰乡的知识分子身份,却又给她带来了优渥的生存条件,依靠着高额的退休金衣食无忧。吴福祥曾经被社会标榜的底层身份,已经无法带给其子孙们优越感和归属感,因此他们千方百计地寻求与郑见桥的身份关联,以期获取郑氏老宅的继承权。

一定意义上,个体只有与群体的感情共鸣和文化归属结合起来,并且获得社会的认同,个体的生存权利才能够得到保障,自我的认同感才能够得到有效彰显。然而,在《灭籍记》里,人们大费周章所要寻找的“身份”,以及渴望归属的社会群体,到头来都变成了对一张张“纸”的寻找,寻找的意义也因此发生了变异。在这里,人的自我、人的命运、人的生存的合法性,都被一种以“纸”或“籍”为代表的权力或物的符号所替代了,人的自我认同完全被他者认同所挟制。例如,林小琼之所以追求吴正好,不是因为他人品好,而是因为他身份背后的那张“纸”。不仅如此,当吴正好寻找祖宗之路走进死胡同而一筹莫展之际,林小琼还引导着他将寻找“人”置换成寻找“纸”,为吴正好开启了一条金光大道。吴正好由此豁然开朗,寻找的方向也发生了转变,由寻找“人”变成寻找“籍”,由寻找房变成寻找“契”。在这里,作者借助林小琼之口,道出了身份背后的荒诞逻辑:一张“纸”要远比一个真实的“人”更重要,也更可靠。

更为荒唐的是,人们对“纸”的过度迷信,又催生了形形色色的假“纸”,“纸”也愈发变得不再可靠,世界的真假便无从确定了,寻找也必将走向无意义。在《灭籍记》里,由于人们苦苦寻觅的那些“纸”和“籍”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虚构的,所以他们的寻找也自然而然地坠入“我无法证明自己”的尴尬境地。例如,叶兰乡用一张张假“纸”虚构了郑永梅的人生,以至于吴正好无法找到真实的郑永梅,也无法确定他是否依然存在,他的寻找不可避免地陷入无物之阵。不过虽然无法证明他的生,却有办法证明他的死。在骗子的帮助下,吴正好又通过一张假的“纸”,一手炮制了郑永梅的死,让这个具有法律“身份”但并不真实存在的人从法律层面永远消失。由此,作者也将小说的主题由寻“籍”转换为灭“籍”。

从寻“籍”开始,到灭“籍”而终,范小青以一种环环相扣的情节设置,完成了一次多少有些荒唐而且也没有结果的寻找身份之旅。不过,通过对吴正好、郑见桃等人寻找身份过程的幽默叙述,小说却打开了诸多荒诞不经的历史记忆,也呈现了无数令人啼笑皆非的现实世相。而这,正是《灭籍记》的审美内核之所在。

从故事表层来看,这部小说所体现的荒诞性,是源于特定时代历史意志的强力规约。如果没有那个荒诞的历史年代,郑见桥与叶兰乡的命运或许不会发生这样的错位与尴尬。他们在战火连天的革命年代恋爱结婚,以致意外怀孕,为了到前线参加革命,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出生不久的儿子送人抚养。然而历史非但没有因此褒奖他们,反而变本加厉,对他们百般苛责。在政治敏感的特殊年代,他们因为没有孩子而显得有些特立独行,被历史无端地“诬蔑”为“特务”。为了掩人耳目,保全自己,叶兰乡不得不无中生有,通过一张张“纸”虚构了郑永梅这个仅仅存在于户籍上的“儿子”。而通过郑见桃和郑永梅的叙述,更加印证了这种历史意志及其运行逻辑的荒诞性。在小说里,郑见桃的未婚夫王立夫就因为宋词讲得好,便被强行扣上“右派”的帽子,下放至偏远农村。郑见桃为了投奔未婚夫而盗取了自己的档案,结果却不慎丢失。由于忌惮历史的威权,郑见桃不敢重回原籍补办档案,于是沦为社会盲流,靠着冒名顶替维系着基本的生存。因为没有了档案和身份,她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却又不被历史所承认,历史以一种无声无息的方式将她注销,她的存在便失去了意义。反观郑永梅,这个本不存在的人物,就因为在历史的册页上有他鲜明的印记,他便被历史所承认和接纳了。

在这里,历史仅仅通过一张“纸”,在弹指一挥间,便可以让一个人从有到无,从无到有,充分凸显了个人命运在历史意志面前的脆弱与无奈。在历史的惊涛骇浪面前,个人的命运薄如蝉翼,不堪一击,丝毫经不起历史巨浪的冲刷撞击。与此同时,范小青也通过对一个个渺小个体的错位人生的艺术探索,揭开了历史的面纱,对历史的真实性和完整性进行了别有意味的解构。在这里,人们所孜孜以求的历史真相,早已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充分暴露了历史的荒诞性、错乱性和不可勘探性。从这个层面来看,《灭籍记》或许可以被视为一部新历史主义小说。

当然,《灭籍记》并非是一部完全意义上的新历史小说,因为作者的终极目的既不在于追溯和批判历史,也无意于以个人化、主观性的野史来颠覆正史中的历史叙述。倘若将小说的荒诞性都归咎于历史意志的规训,那就等于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如果仔细辨析这部小说,我们会发现,造成人物命运荒诞性的根本原因,在于“身份”这一生存机制,以及背后的现代文明理念本身所蕴含的荒诞意味。如果说郑见桥、叶兰乡、郑见桃的悲剧性命运还可以归咎于荒诞的历史,那么吴正好身上所体现出的荒诞意味则完全是现代性的产物。事实上,现代社会的身份(籍)以及身份制度(户籍制度)的建构,其初衷是为了保障现代人的生存权利,并且使人们更加有序地管理社会和管理自我。然而在《灭籍记》里,身份作为人的一种实证性符号,它的符号价值被过度地彰显,原本为人服务的身份符号却有形无形地将人禁锢起来,从各个层面实现了对人的主体性的僭越。就像吴永辉、吴正好对祖宗身份的寻找,不是基于一种血缘上的情感认同,而是因为觊觎郑氏后裔这一身份符号背后的利益,这是身份对于亲情伦理的僭越。甚至就连出生与死亡,这种人类最为本源性的生命状态,都需要通过一张纸来证明,这无疑是身份对于人的生命最为彻底的僭越。

这种荒诞的存在处境,真实地反映了现代社会的文明理念及其内在的悖论。一方面,现代社会强调以科学和技术理性为指导来实现社会层面的现代化,同时以人本精神为基础来促进人的自身的现代化,由此充分地彰显人的自由自觉的创造性和主体性;另一方面,在具体的实践过程中,技术理性的过度发达,非但没有实现对人的本质力量的增强和人的解放的宗旨,反而导致了人在各个层面的异化,造成对人的本质属性的剥离。在《灭籍记》里,范小青借由对“身份”这一现代社会高度理性化的生存机制的戏谑化表达,直指现代社会文明理念的悖谬之所在。当然,人是无法脱离具体的身份而存在的,缺乏身份将会使一个人在社会中无法发挥作用。然而,在小说所呈现的故事内核中,当人的“身份”变成了一张“纸”,并被一张张“纸”所取代的时候,“身份”对人的意义也发生了变异,它实现了对人的主体性的僭越。

正是在此意义上,作者表达了自己对于现代性的某种反思。在现代社会日益制度化和功利性的生存境遇中,人们对于身份的渴望和追寻,往往不是基于自我人格完善的需要,而是出于各种利害关系的考量,以至于对身份的追求,最终都异化成对自我主体性的禁锢。其结果是,人的情感的丰盈性、生命的繁复性、灵魂的飘逸性等等,最终都被一种简化的现实秩序和工具理性所形塑,“理性抑制了超越”,人最终变成了“单向度的人”。在这里,范小青将人物置于特定的“身份”场域,旨在努力唤醒那些被特定历史和现代性的种种成规所剥离的人的本质属性,彰显出创作主体对人的自然性、非理性等自在的生命属性的强烈吁求和深情召唤,进而重构人的主体性的审美愿望。

当然,对特定历史时代的批判性反思,对各种现实伦理的尖锐解剖,以及对现代人主体精神的不懈探寻,一直以来都是诸多当代作家所热衷的审美诉求。范小青也不例外。《灭籍记》的独特之处在于,作者以女性轻巧微妙的视角切入历史和现实时,所表现出的洞察力和穿透力。范小青既不像一些男性作家那样热衷于叙述感性而繁复、苦难而荒谬的历史,于各种血腥暴力和令人惊悸的历史场景中,揭开历史的疮疤,进而展示历史强力对于人性的无情戕害;也不像很多女性作家那样执着于日常经验和生活细节的迷恋性表达。在《灭籍记》里,作者自觉回避了诸多沉重的历史和现实场面,立足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从认祖归宗、身份鉴定、老宅拆迁、户籍变更等等,这些独具中国特色的世俗经验出发,回到历史,观照现实,在对现实生活敏锐感知的基础上,努力升华出超越历史、超脱现实的审美内涵来。正因如此,范小青始终围绕着“身份”这一核心命题,通过对一些小人物的生活琐事和无常命运的夸饰性叙述,在一种充满智性的叙述话语中,实现了对历史意志和现实秩序的双重叩问,从而使小说获得了真实而又荒诞、朴质而又充满戏谑色彩的审美韵致。

值得一提的是,在《灭籍记》里,范小青还通过做“减法”,将历史和现实抽象化为哲学,反思了人的存在问题。在她的小说里,“形而上的种子一直在形而下的泥土里”。在这里,范小青删繁就简,将历史的纷繁复杂与现代性的种种悖谬,都简化为一个个“寻找身份”的故事。与此同时,作者也试图以一张“纸”来撬动被封存的历史和被遮蔽的现实,于历史的重峦叠嶂和现实的层层迷雾中,追问人的存在问题,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存在吗?我因何而在?我如何存在等等。这种思考,不仅渗透在人物寻找身份的具体过程中,而且也体现在叙述者的叙述话语中。比如在小说里,作者时常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跳出来,借助于叙述者之口表达自己对于身份问题的见解与思考:

事实真相,那是什么,世上有这种东西吗。(郑见桃)

除非你能拿出我存在的证明来,否则我就是不存在的。(郑见桃)

我虽然出来了,但其实并没有出来。他们只是知道了我,他们还必须找到我,我才算是我。那我到底是谁,我到底在哪里呢?其实只有一个办法,大家都知道,纸。(郑永梅)。

你们真的认为我只是一个名字吗,你们真能断定我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吗?(郑永梅)

……

这些叙述中的话外之音,是作者有意以一种强性反讽的方式,通过这种充满思辨性的追问与思考,从而质询“身份”对“人”的本质之剥离的荒谬境况。由此,作者不仅穿透了历史的迷雾与屏障,而且也洞穿了现代性的悖论与困局,甚至超越了特定的历史、社会、民族、阶级、伦理等范畴,使小说具备了更为广阔而深刻的经验内容,即对人的欲望、困惑、恐惧、脆弱和无奈等等,这些人生在世普遍处境的智性探寻。

如果细而察之,便会发现,小说中人物的那些寻找和确认身份的荒诞行为,在现实生活中早已屡见不鲜,现代人已经被形态各异的身份符号所裹挟,沦为身份的仆役。诸如政治身份、文化身份、阶级身份、品牌身份等等,对这些标签化的身份符号的过度迷恋,已经演化成现代人精神深处的一种变态追求。伴随着现代性进程的推进,对于身份的焦虑,也愈发成为现代人挥之不去的精神隐忧。现代世界在摆脱了血统关系所命定的封建世俗等级制度的同时,又在不知不觉中通过身份制度设置了重重壁垒和区隔。作家的使命就在于发现这种身份焦虑及其内在悖论,并且以艺术的方式揭示出来,从而引发我们的思考。或许正如阿兰·德波顿所说:“一旦对身份的焦虑有所了解,当我们再次面对对手的漠视和挚友的成功时,我们的反应就不会仅仅是痛苦或内疚。”因此,当我们跨步前行,为了获取眼前的功名和他者的认同,而典当自我的灵魂之时,不妨退一步思考,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又牺牲了什么,我们所追求的东西又是否背离了我们最初的理想。

从叙事结构上看,范小青采用了一种“中国套盒”式的结构情节的方式。在《灭籍记》里,范小青在时间、空间和现实层面不断地变换叙述者,在故事里面插入故事,从而使小说结构呈现出一种套盒式的文本形态。吴正好从寻“籍”到灭“籍”的过程,可以被视为整部小说的母体故事(第一层套盒),小说由此派生出了郑见桃从丢失身份到寻找身份这样一个子体故事(第二层套盒),接着又由郑见桃的追述引出了叶兰乡以“纸”造人的孙体故事(第三层套盒),此外还有人物之间讲述的故事,比如吴正好讲述的关于吴福祥和吴柴金的故事(第四层套盒)。《灭籍记》中所引出的每一个子体故事都是作为整体的必要组成部分出现的,不是单纯的并置,而是一个共生共在且互相影响的联合体。它们存在着始终如一的主旨意涵,即通过对小说中人物身份焦虑的层层盘剥,进而揭示这种焦虑形成的复杂原因及其荒诞本质。小说在不断地开启一个个套盒的过程中,其荒诞性也在渐次深化。在小说中,当吴正好打开了最后一层“套盒”,却发现里面装着的那张“纸”是伪造的,他的寻找身份之旅以无意义而告终,小说由此抵达了荒诞的中心。而这,也昭示着人们对于“身份”的过度追求与迷信,必将导致对生命本质意义的悬置,对人的存在价值的质疑,最终走向虚无主义。

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同层级的套盒中,范小青虽然设置了不同的叙述者来执行叙述,但是在整体空间视角的选取上,却都采用了人物兼叙述者的第一人称视角。范小青通过吴正好、郑见桃和郑永梅的限知视角,来讲述他们各自的人生经历,在其有限的认知结构中,实现了对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叩问。不过,在每一层级的套盒中,空间和时间视角并非都是一成不变的。有时为了达到特殊的审美目的,作者也会通过变换或者跳跃的方式,从一个人物兼叙述者跳到一个无所不知的叙述者身上,使得小说的叙述视角发生位移。比如在小说的第一部分第11章中,叙事视角由“我”(吴正好)跳跃到了“他”身上,以一种无所不知的上帝视角,回溯了吴永辉14岁时与其亲生父母在弄堂相遇的场景,以及后来吴永辉出卖亲生父母的事件。在该章的末尾,叙述视角又被重新拉回到了“我”身上,并且道出了其实从未有人告诉过“我”这段历史的真相,但“我”就是知道,表现出“我”这一叙述主体的狂妄姿态。按理说,这个叙述者的狂妄,无疑是一种对自己叙述主体身份的僭越。因为一个人物兼叙述者所知晓的内容不可能超越自身的经验范畴,否则他的叙述就有可能会变得混乱不堪,使得小说的说服力大打折扣。而这里的“我”却是全知全能的,并且能够感知到比自己的经验范围要更为广阔的时空内容。然而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显然不会觉得这种僭越缺乏说服力,那是因为作者在叙述过程中,并没有打破空间的界限,而是根据叙事内容所占据的空间和距离的变化,悄悄地调整了空间视角,让叙述视角由限知的“我”转换成了全知的“他”,从而改变了叙事内容的距离。类似的空间和时间视角的转换,在郑见桃和郑永梅的叙述中都有诸多体现。如此一来,人们在体验小说内容荒诞性的同时,并不会觉得不真实和缺乏说服力,反而感受到了一种荒诞的真实,更加深了读者对“身份”背后那种诡异处境的深切感知。

更有意味的是,在小说的第三部分,作者选取了一个类似于幽灵的叙述视角——即郑永梅。这个本不存在的人,可以说是一个完全“不可靠的叙述者”。作者让他来执行叙述,而且全知全能,能够洞悉一切事物,一切人的心理,甚至时常强词夺理。如“我”(郑永梅)的那段不容置疑的宣言:“先打住,你们也许觉得我在胡扯,你们会怀疑,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有没有存在,就算已经存在,那也还很小,小毛头,还吃奶,还抱在手里,还不懂人事。我怎么知道我母亲的那些事情,甚至是许多细节,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天生就知道。这一点你们不用怀疑。”实际上,作为一个本不存在的人物兼叙述者,他是没有资格和权利来执行叙述的。然而历史和现实既然通过一张张“纸”赋予了他存在的权利,让他从无到有,那么他自然也具备了在小说中说话的权利。作者通过采用这一幽灵视角,让叙述话语凌驾于叙述者之上,僭越了叙述主体,这种叙述形式,正与身份对人的主体性的僭越这一主题思想相互映照。而这,也体现了作者渴望以叙述形式的不可信,来彰显历史与现实的不可信的美学诉求,传达出创作主体对特定历史境遇中那些荒诞的生存逻辑的讽喻与嘲弄。

这种讽喻和嘲弄,不仅体现在具体的叙述形式上,还渗透在小说的叙述语调中。在《灭籍记》里,范小青虽然设置了三个不同的叙述者,但小说俨然没有走向一种多声部的叙述,而是在叙述语调上保持了内在的一致性。实际上,无论是吴正好,还是郑见桃和郑永梅,他们所讲述的人生经历,无疑都是一种基于历史和现实的真切描述,但在话语形态上,却都始终响彻在一种荒诞不经和嬉笑怒骂的谐谑性语调中。这种处理虽然销蚀了不同叙述者的主体差异性,但也十分鲜明地体现了创作主体的审美意图——在现实中发现荒诞,在荒诞中洞穿真实。因为作者深知历史和现实比小说更荒诞,索性就以荒诞来对抗荒诞,将过往历史的繁杂无序、现实秩序的吊诡僵滞,都在叙述者玩世不恭和充满戏谑意味的语调中得到全部曝光。而这,未尝不是一种更有意味的表达策略。

讽喻和嘲弄,不仅仅是为了解构“身份”中那些不可承受之重,它也寄寓了创作主体对现代人存在处境的无奈、深思和警醒。努斯鲍姆曾说:“文学在它的结构和表达方式中表达了一种与政治经济学文本包含的世界观不同的生命感受;而且,伴随着这种生命感受,文学塑造了在某种意义上颠覆科学理性标准的想象与期望。”可以说,《灭籍记》正是通过一场寻找身份的荒诞之旅,以其充满幽默和戏谑意味的艺术探索,为我们揭示了人们在技术理性时代的焦虑和希望,并且最终颠覆了我们对于“身份”的诸多想象和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