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仲明 李珍妮
长期以来,长篇小说一直被认为与宏大的主题、深刻的思想以及巨大的体量联系在一起,作家们也普遍倾向于以“重”的方式来完成长篇小说的创作。然而,小说的风格绝不止一种,也有一些作家选择轻盈简约的方式来创作长篇小说,也就是以较“轻”之文本来表达较“重”之思想主题。当然,这样就会面临如何处理“轻”与“重”的平衡、分寸的问题。在这方面,范小青的长篇小说《灭籍记》做了较好的探索,比较成功地展示了“轻”与“重”融合的艺术。
《灭籍记》围绕一个“寻找”的故事展开。小说从当下苏州老宅改造的现实问题切入,讲述一个家庭三代人跨越半个多世纪的遭际。第一部分讲述主人公吴正好的故事,他为了婚房意外地发现父亲的领养契约,走上寻找祖宅房契的路;第二部分讲述吴正好的姑奶奶郑见桃年轻时丢失档案,大半辈子寻找身份“借籍而生”,最终以嫂子叶兰乡之名安度晚年的故事;第三部分通过虚构的人物郑永梅之口,讲述郑见桥和叶兰乡夫妇两人的遭遇。
小说一开始就在纸—籍—身份三者之间建立起紧密的联系。后续不断通过情节的发展巩固和强化这种联系,故事中三代人始终走不出寻找“纸”的命运。“纸”以不同的名称(领养契约、房契、档案、介绍信、户籍等)存在于小说的各个节点,从而串联起整部作品。借林小琼之口,作者强调了“纸”对于人的重要性:
虽然我们知道一张纸不等于一个人,也不等于一座房,但是如果没有这一张纸,你试试。你是谁,你不是谁,你有房,你没有房,没人能说了算,就是一张纸说了算。
总之,一张纸就是有这样的力量。
一张纸的确有这样的力量,一张纸的背后是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变革,牵扯着人与自身、他人、社会的多重繁杂关系。如果说对于一部长篇小说而言,思想内涵的厚重与否是衡量其价值的重要尺度,那么,《灭籍记》的价值就藏在这一张纸的力量中。凭借这张纸的力量,作品除了追问最基本的身份问题,还触及了对现实和历史问题的深刻思考。
首先,身份问题是《灭籍记》的核心问题,“灭籍”的根本在于对个人身份的否认,“灭籍”即是“灭人”。在范小青看来,个体只有通过“籍”才能确认自身、明确自身在社会中的位置,失去“籍”的证明,个体与自我、与他人和社会之间的联系就会被彻底割裂。因此,小说对身份的强调可以说达到了夸张的程度。在小说中,每个人都在寻找身份,吴正好寻找自己郑氏后代的身份;郑见桃寻找可供使用的他人身份;叶兰乡靠着捏造的身份来争取一个革命干部的身份。三人的经历清楚地展示了身份于人的重要性。以郑见桃为例,丢失档案是她一生波折的开始,自此以后她的每一个“借籍而生”的日子,坑蒙拐骗、欺诈隐瞒都是这一事件的余波。失去身份意味着无法工作、无法住宿,连活下去都是问题。可笑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无法证明自身,一张纸却可以轻易带来一个身份,郑见桃大半时间都在谋求他人的一张纸,而仅仅凭借一张户籍存在的郑永梅却顺利地长大、参加工作、上大学甚至出国深造娶妻生子。虚构的郑永梅可以名正言顺地获得死亡证明,而年老的郑见桃却不得不以叶兰乡之名走向死亡。用郑见桃的话说:“我没有身份,我不是我,当然,‘我不是我’这个难题纠缠了我大半辈子,我大半辈子就在和‘我不是我’做斗争,让一个‘我不是我’的我,正常地活下去。”
然而,在对身份的一味寻求中,个体反倒失去了自我,深陷无法走出的身份困境。身份的存在本该是人对自身的确认,讽刺的是,《灭籍记》中的人物却一个个变为对身份的确认。叶兰乡就是一个典型,身为“叶兰乡”的她被动地活在外人的猜疑里,为了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地生活,她毅然放弃了这个身份,捏造出一个儿子郑永梅,靠着“永梅母亲”的身份主动活在邻居们的耳朵里。小说不厌其烦地描写叶兰乡喊永梅回家吃饭这一举动,对叶兰乡而言,这一行动既是对外在世界的示威,也是她对内在自我的一再暗示,只有靠着对这个身份的确认,她才能摆脱日常生活的巨大焦虑。
小说的第二部分以“我是叶兰乡”“我不是叶兰乡”“大家都叫我叶兰乡”“我知道我必须是叶兰乡”开场。类似的写法在范小青的作品中并不少见,长篇小说《我不是王村》中就有过这样的句式。对此,范小青曾说过:“我在小说中反复使用‘我就是我弟弟’、‘我不是我弟弟’、‘我就是我’、‘我不是我’之类的绕口令似的迷径,应该是通过这种设置,体现现代人迷失自己、想寻找自己又无从找起,甚至根本不能确定自己的荒诞性。”可见,在身份的困境面前,人只能是无助又绝望的。这样的考量和用心在《灭籍记》里得到了承续。叶兰乡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叶兰乡,郑见桃更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郑见桃。“我叫叶兰乡”,“我不能把名字还给叶兰乡”。寻找身份未果后,年老的郑见桃终于明白,自己永远只能活在她人的身份中,直到死去。
对“自我”身份的确认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也是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主题。《灭籍记》以中国式的故事展示了一个貌似荒诞实则真实的自我身份确认的过程,它的失败也具有强烈的哲学和思想意味。“对自我的追寻始终并将永远以一个悖论式的结果而告结束”,自我的存在困境也许永远难以消除,对其的探索和思考也将永无止境。
其次,《灭籍记》揭示了潜在的现实问题。在今天,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浓度越来越低,人们依赖各种形式的“纸”建立的稳定结构随着“真实性”的无从把握而开始坍塌。科学技术正在以强大的力量重塑着整个社会,科技带来的一系列成果,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渗透进人们的生活,现实世界和虚拟空间之间越来越难划出清晰的界限。剧烈的变革带来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人类如何面对社会和自身?范小青无疑具备洞察生活的智慧,《灭籍记》的诞生就源于她对现实世界的困惑和质疑,借这部小说,她将笔触伸向社会文化心理层面,这就是她所坦言的:写作《灭籍记》,是用当下的眼光重新打量记忆中的和现实中的苏州老宅,并揣着我自己对于当下社会的这种丰富复杂性、不确定性,甚至诡异性的感受和体会去写的。
感知并反映现实的潜在变化是文学创作者的职责和本能,对当下社会的诡异性感受被完整地带进了《灭籍记》的创作中。范小青刻意降低了生活的温度,减少小说中对日常生活琐事的刻画,放大了现实中暧昧的、不确定的部分。于是,我们看到小说虽然从苏州老宅改造的现实问题入手,呈现的却是一个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的世界,小说伊始就揭示了这个世界中常态化伦理、秩序的混乱和丧失。
同时,社会的复杂和不确定导致困惑、无助成为现代人的情绪常态,个人的情感命运和人生价值都受到漠视。生活在真实性大打折扣的环境中,吴家父子俩缺乏生活的动力,精神生活荒凉贫瘠,对外在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吴正好大学毕业后在酒店里做弱电管理,沉迷游戏的他甚至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家公司上班,最常说的是“无所谓啦”“不关我事”。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生活了多年的“某某堂”究竟是哪个“某某”,因为“和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作为沟通上下两代人的吴永辉又是何种状态呢?他的少年时期经历了时代的瞬息万变,目睹了亲生父母的受难,尝试寻找身份继承家产也以失败告终,于是整日躺在藤椅上,生父生母是谁他不介意,自己的身份如何他也不想弄清,儿子结婚就更与自己无关了。父子二人分明适应了现实的冷漠荒诞,甘愿沉溺在这样的状态中消极度日。
原有的价值体系崩溃后,金钱开始凌驾于一切之上,巨大的经济利益如磁石般迅速将吴正好涣散的精神状态聚集起来。发现领养契约成为吴正好转变的契机,而找寻失败又将他打回原形。在他寻找路上异常上心的女友母亲刘金灿,也是为了谋求郑家的房产。养老院里护工小关为了钱忍受着“叶兰乡”的无理要求,费尽心思讨好她。可以预知的是,失去了利益的诱惑,人与人之间就只剩下冷漠和疏离。吴正好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吴永辉,不同的是,吴永辉躺在旧藤椅上半梦半醒,吴正好则在游戏中荒唐度日。小说结尾吴正好说“游戏就是这样”,似乎看穿了生活的哲理,达到超脱的境界,而实际上却永远被困在游戏中,陷入无法走出的虚无。
最后,是藏于其后的历史问题。在《灭籍记》中,范小青的旨趣并不在历史叙事,然而,在这部内容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作品中,历史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剔除的。它与现实紧密地纠缠在一起,随着抽屉里的一纸契约一道被挖掘出场,历史事件以其独有的方式在人物身上留下印记,从人物入手完全可以窥见背后的历史问题。
个人的遭际中反映着时代的动荡。小说中的很多情节给人似曾相识之感,这份熟悉源自以往的文学作品中对这段记忆的强化,更重要的是源自类似个体悲剧的广泛性。例如,小说中王立夫所在的中文系开会推选“右派”,会议期间出去打了个喷嚏的他“理所应当”地拿到了这个名额。这一情节在“反右”题材小说中可以说是非常常见,个人的命运以如此草率的方式就被轻易决定和改写。追随未婚夫而去的郑见桃也因为这一冲动的行为颠沛流离了大半生。个体永远无法预知人生从哪一个微小的行动开始就失去掌控。不难想到,在这二人身后有多少个王立夫,又有多少个为了爱情失去身份的郑见桃,无数个体的沉重苦难背后是无法忽视的时代动荡。
个人的性格里同样也熔铸着时代的情绪。郑见桥与叶兰乡夫妇二人,原本是一对出身名门、有涵养的知识分子,然而经历了参加革命,以及“镇反”“三反”“五反”“新三反”“三改造”“肃反”等一系列运动后,他们身上早已看不出过往的影子。时代的紧张氛围使他们长期处在敏感多疑的状态中,历经政治劫难后,两人发展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郑见桥沉默寡言、怯懦谨慎,叶兰乡则粗粝夸张、尖酸刻薄。他们的生活中充斥着谎言、恐惧和戒备,那条满是烟洞的被子里藏着叶兰乡全部的不堪,然而更为可悲的是她拙劣的伪装不过是自欺欺人,“女特务抽烟”这件事早已人尽皆知。这种影响甚至持续到了恢复身份后,叶兰乡升官当教授,她也依然无法摆脱靠着永梅才能生活的病态。
谈到文学之“轻”,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的论述颇具代表性。希腊神话中,直视美杜莎的目光就会被石化,唯一能制服她的是珀尔修斯。珀尔修斯通过铜盾中的影像观察对手从而割下她的头颅,“珀尔修斯的力量永远来自他拒绝直视,但不是拒绝他注定要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他随身携带着这现实,把它当作他的特殊负担来接受”。卡尔维诺肯定了这种能负重的轻,认为文学应该以轻的眼光去看待生活之重,以轻的方式去承担生活之重,文学的轻是用来对生存之重作出反应。他引用保罗·瓦莱里的说法,“应该像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羽毛”,认为文学之轻要“与准确和坚定为伍”。在他的论述中,文学之轻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除此之外,我们认为的文学之轻还应该是一种受约束的自由,一种有方向、有选择的轻,实现这样的轻既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加持,理性的控制同样也不可或缺。
《灭籍记》以“纸”为中心展示一个沉重复杂的主题,但主题的“重”并未使小说沉闷压抑,而是依然呈现出艺术上清逸洒脱的风格。这主要得益于作家在文本形式层面的努力。
首先是叙述视角的自由。范小青精心挑选了三个主要人物承担小说的叙述任务,吴正好、郑见桃、郑永梅三人分别讲述小说的三个部分。每一个独立的部分基本都采用第一人称叙述。然而,各个叙事主体时常自由地出入于视角内外,跳脱出第一人称视角的局限性。这样的设计既保留了第一人称视角的优势,读者能够跟着人物一同感受未知,产生质疑与好奇,同时,视角的跳脱弥补了第一人称视角的不足,能提供更多信息推动寻找顺利进行。
《灭籍记》的叙述中这样的“越界”不胜枚举。譬如第一部分中吴正好视角下讲述父亲吴永辉14岁时出卖亲生父母的故事,讲完这段故事,甚至连他也陷入怀疑,“但是事情仍然是有蹊跷的,如果这不是我爸给我讲的故事,那我又是怎么知道这些故事的呢?”类似的,郑永梅解释叶兰乡抽烟的原因时也打破了视角的界限,对于读者的疑虑,他搪塞“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天生就知道”,“这一点你们不用怀疑”。显然,这样的设计是作家有意为之。
梳理整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出,三个人物所叙述的内容远远超出了应有的容量:吴正好的行动是对父亲吴永辉行动的复制,他的探寻、失败都是对父亲行动的再现;郑见桃的讲述中交织着叶兰乡的部分,两个相似的偏执、“疯癫”的女性通过郑见桃一人之口表现出来;“郑永梅”这个虚构的人物以近乎全知的视角和大量的个人独白弥补了家庭中郑见桥的失语。可以说,范小青充分利用了这三个人物达成了双倍的叙事效果。
重要的是,作家恰如其分地掌控着叙述上的自由,适当的“越界”给文本带来明显的荒诞色彩,人物牵强敷衍的态度带给读者较大的质疑和思考空间,但同时,这种“越界”也是有节制的,一些超出叙述视角的部分在后续其他人的叙述中又得到印证,这就使读者永远处于质疑和打消质疑的无限循环中。
其次是叙事节奏的巧妙安排。《灭籍记》讲述的是一个沉重的故事,其故事情节清晰简洁,但叙事节奏却保持着轻快随意,避免了沉闷和滞重感。小说故事以“籍”为中心来进行,“籍”也就构成了小说的叙事动力,以之营造一个个疑点,随着故事的讲述,悬念逐渐揭开,如悬疑小说般牢牢吸引着读者的注意力,从而使作品有着清晰而集中的故事线索。但是,小说并没有严密而完整地展示“寻找”的全部过程,而是多处采用了适当的停顿和叙述视点的转换。特别是诸如吴正好与骗子的周旋、王立夫下乡教宋词等情节都暂缓了主要任务的推进。这样的结构方式不但没有影响情节的连贯性,反而让故事呈现得张弛有度,富于节奏感。
叙事节奏的轻快还得益于情节的跳跃性。范小青的创作中有多次处理“寻找”题材的经验,《灭籍记》的表现更是游刃有余。她充分相信读者参与故事的能力,在保障情节完整充盈的基础上抛下许多不必要的冗杂细节,避免节外生枝,从而使作品免于坠入繁复和笨重的地步。例如,第一部分最后提出质疑“难道叶兰乡还活着?”第二部分中,吴正好就已经见到养老院里所谓的“叶兰乡”,找出“叶兰乡”的过程被完全跳过,与之类似,吴正好究竟如何获得郑永梅的信息等情节,也未在小说中详细说明。
最后,对小说的游戏化处理贯穿始末。这一方面表现在人物身上的游戏化态度。吴永辉和吴正好挑战了常规的父与子的关系,两人的对话经常是调侃戏谑的,让人忍俊不禁。例如,吴正好声称“醒着才有行动,行动才能有结果”,“我爸说,结果是个屁”,“我说,爸,既然你是个屁,那我就找放屁的人去”。语言习惯如此,对待生活的态度也是如此。吴永辉对亲生父母的追问是惯性使然,“追着玩玩呗”,关于亲生父母的说法也前后不一,“难道往事都是随便说说的?”除了他们二人,年老的郑见桃也是散漫的,她顶着叶兰乡之名游戏晚年,在养老院里“兴风作浪”,热衷于欺骗院里的护工,捉弄前来探望她的年轻同事。人物身上游戏化的态度使得整个追寻过程以闹剧的形式呈现,给作品增添了不少幽默感。
另一方面,小说在游戏和现实之间建立起联系,游戏是现实的影射,也是文本荒诞感的重要来源。游戏首次出现时,是吴正好在酒店玩一款叫“挑战BOSS”的手游,这款游戏已经让他分不清现实和虚拟,借着这款游戏传达生活的哲学:“打乱顺序,才能改变方向,改变方向,才能得以存活或者死亡。”这不仅仅是游戏的规则,同时也是整部作品的规则,游戏上的哲学指点并印证着现实中事件的走向。当事情尘埃落定,吴正好再度回到游戏中,沉醉于游戏可以提供的无数种结局。
不难理解,吴正好沉溺游戏源自在现实中的失落感和孤独感。他以几近透明人的状态存在着,这既意味着他对改变外在环境的无能为力,又表明了外界对他的行动一览无余。寻找身份失败,无法从外界获得认同,失去自我的主体性,他在自我和外界的双重压力中无所适从。而游戏的介入恰好填补了这方面的缺失,在游戏中能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参与感,掌控着改变规则就能操纵命运的权利。游戏化的处理将小说主题层面“重”的部分在一种随意的氛围中被轻松掩饰,现实种种都在这样的设计中化作“一场游戏一场梦”。
从创作历史看,范小青绝对是一位有着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面向社会现实,她始终保持着一种主动的介入精神。从《女同志》(2005)里的职场问题,到《赤脚医生万泉和》(2007)的医疗问题、《香火》(2011)的信仰问题,再到《我的名字叫王村》(2014)里的城乡关系问题,莫不如此。《灭籍记》也依然表现出了对现实介入的坚持。范小青曾说《灭籍记》的初衷是要创作一部“回到苏州,回到老宅”的故事,实际在创作中却意外走上了与主观愿景相偏离的路,对当下社会的复杂感受将作品再度带回到她熟悉的“寻找”主题上。事实上,无论是“苏州老宅”还是“寻找”主题,都不过是作家表现理念的载体,对现实社会的困惑和质疑才是这部小说最根本的目的。换言之,她的创作虽然保持着女性化的柔和一面,但在其背后却蕴含着对沉重现实问题的思考。对于一个改革和转型中的国家来说,这样的介入精神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
从作家层面说,对个性的坚持自有价值,更重要的是,《灭籍记》还超出了现实层面,从更高的超现实层面对现实问题进行思考和追问,这既代表着她对自我创作的一次挑战和超越,同时,加强超现实层面的探索也实现了小说对“重”的第一层深化。
对梦境的娴熟使用充分体现了这方面探索。中国古典文学中从不缺乏对梦的钟情,《红楼梦》的“太虚幻境”、《牡丹亭》的“惊梦”至今为人乐道。《灭籍记》对梦境的频繁使用也是不容忽视的,我们甚至可以将整个故事都看作一场“梦中梦”,吴正好不断遁入梦境也颇有“庄周梦蝶”的意味。小说中,作者有意虚化了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屏障,两个空间经常是连贯的、混融的,吴正好的叙事时常被一句“你醒醒吧,别做梦了”打断,而梦中的情节却又分明参与了叙事,梦中的契约醒来后真实地存在于抽屉里,梦里的线索也是真实有效的。梦境的参与一方面有效地推动情节的前进;另一方面又轻而易举地将故事带入悬浮虚空的层面,给小说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在这样的处理中,真实与虚幻顺理成章地融合,阴阳两界人顺利地联通。小说结尾,吴正好因无法面对梦境与现实的错位,遁逃到游戏世界,反映出现代人隐秘彷徨的精神向度。正是由于现实过于沉重复杂无力背负,梦境在这部作品里担当了“珀尔修斯的铜盾”,以梦为介与珀尔修斯用铜盾反映现实具有同等的艺术效果。
《灭籍记》在超现实层面的探索中既显示出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吸纳,也显示出对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融合。小说中,作家将生活的诸多问题都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哲学层面,实现了现实问题与哲学命题的有机结合。正如吴正好所言:“现在生活中到处都是哲理,到处都有哲学。”存在问题作为哲学的基本问题,在小说里同样占据了极重的分量,郑永梅的独白中就直面了这一问题,“我是不存在的”“但我又是存在的”“我是存在的”“我于不存在中存在”“我于存在中又不存在”,绕口令般的话语里蕴含着郑永梅这一特殊人物对自我和存在的思考。事实上,小说中所有人都面临着这一问题,人物之间很多戏谑逗笑的语言是意味深长的,故事结尾每个人都被困在“美丽新世界”的假象中。作者在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中,考察现代人实际的生存状态,展现出人与自身、现实、历史之间难以言说的勾连关系。频频出现的游戏也承担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小说的思辨性被包裹在游戏的外衣下,游戏是现实世界的隐喻,游戏规则里蕴含着关于生命偶然与必然的哲理。游戏化处理以轻的方式呈现了吴正好的逃离和放纵,然而,现实生活的无助迷茫、精神世界的贫瘠荒芜却都是无法逃脱也无法承载的重。
不同于传统现实题材小说的是,《灭籍记》在对“轻”与“重”的融合中,将现实之重转化为强烈的反思意识,这同时也是对“重”的另一层深化。弗郎索瓦·莫里亚克曾说:“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够像小说那样,真实地把人类生活的不确定性描绘得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范小青深谙此理,她充分发挥了小说的这种专长,《灭籍记》里满载着她对现实不确定性的审视和思索。小说中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不断抛出各种简单直接的疑问句,如“幻觉?”“梦?”“游戏?”“纸是什么?”“谁说的?”“郑氏老宅,在哪里?”等,这些质疑中既包含着向他人的提问,同时也涵盖了向内的自我拷问。
难得的是,范小青还将反思意识传递给读者,在作者与人物的对立中,读者被动地卷入其中完成独立的判断。或者说,作品一方面似乎表现出以清醒姿态呈现整个故事的意图;但另一方面,在具体文本上,人物的语言含混不清,故事更是扑朔迷离、真假难辨。我们所看到的《灭籍记》是以谜团开始,又以谜团收尾,即便在情节的推进中真相逐层揭开,三代人的故事似乎越来越清晰明朗,结局却将一切打回原点。综合作品中的各处细节,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整个故事就是吴正好的一场梦,只有梦境才能赋予多处无逻辑的荒唐情节以合理性。梦中人吴永辉、周小丽、派出所老马都清楚吴正好的意图,“我认得他,他要找人,我们都知道”,他的寻找也时常被神秘的力量指引,一切可疑之处都给读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事实上,《灭籍记》中还屡屡暗示出不要轻信人物的信号,历史和现实在人物颠三倒四、真假难辨的叙述中不断被建构和解构。虚幻与现实错综纠结,荒诞吊诡的情节里又掺杂着真实感和可靠性。从某种程度上说,语言的戏谑调侃、情节的离奇诡谲都不过是作家的障眼法,它们遮挡着作家的真正意图。不过,遍布的疑点还是刺激读者去思考,既然个体无法摆脱“籍”独立存在,“籍”却可以摆脱个体独立存在,那么,对社会和他者而言重要的究竟是作为个体的人,还是作为证明的“籍”?既然对历史的建构真伪难辨,那么拨开荒诞的迷雾,“真实”到底是什么?真正的历史和现实究竟是何种面貌?作品中的吴正好借游戏逃避的这些问题,却是身为局外人的读者不得不去面对和思考的。如此的艺术构架,既使作品呈现出一定的反讽效果,也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思想厚度。
艺术方面,《灭籍记》也体现了范小青对自我的突破。作品在“轻”与“重”上的转换是作家有意为之的一次文体探索,这既需要深厚的文学功底作为底蕴,更体现为一种不满自我、勇于创新的精神。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也达到了很好的效果,其文本形式的轻与思想内涵的重之间既能互相配合,又能够保持独立不受影响。清逸的文本形式表达了历史和现实难以把握的虚空一面,也能承托起深沉厚重的思想内涵。
以轻写重是一种能力,同时也是一种姿态,它内在地彰显着作家的美学趣味和审美取向。并不一定要压抑沉重的方式才能表现沉重的思想内涵,重的方式一定程度上能给人以强烈直观的震撼,而轻的方式却能带来另一种冲击,它不是正面的、直观的,而是隐秘的、潜在的,这也正是《灭籍记》的特别之处。《灭籍记》恰是在形式之轻与内涵之重的互动中打开了文本的张力空间。首先,小说在身份的建构与解构中相互拉扯,在以往的多部作品中,范小青都在坚持强调身份在人类社会中的重要性,到了《灭籍记》里,身份的重要性依旧无须多言,然而,文本所呈现的荒诞表象却又同时对抗和消解着这种重要性。其次,小说通过设置悬念屡屡诱发读者产生阅读期待,在读者和作者之间形成张力。作家有意透露出故事的疑点,每当情节的发展满足读者的期待时,作者都会设法打破这种惯常思维。在郑永梅的叙述里,他存在于郑家的户口本上,随着死亡证明的生效这场闹剧本该理所当然地结束,然而郑永梅的问题——“你们真的认为我只是一个名字吗,你们真能断定我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吗”——再度将故事推向扑朔迷离的境地。最后,《灭籍记》中还融合了不可调和的多重矛盾,在历史与当下、存在与虚无、具象与抽象、严肃与幽默之间维持着微妙的稳定,使得作品本身持续处于一种此消彼长的动态平衡之中。
当然,《灭籍记》也存在一定的遗憾和局限。首先是“非理性”情节略有过度。“非理性”情节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作品的荒诞感,然而过度使用也导致了叙事上的漏洞,突出表现在第一部分中很多情节没有严密的生活逻辑作为依托。从吴正好的行动开始所遇所见显得拖沓冗杂同时又难以经得起推敲,一些情节给人有头无尾、故弄玄虚之感。好在第二部分开始,创作渐入佳境,故事开始有自身的逻辑和节奏。其次在叙述上,小说选择三个人物来承担三部分的叙述,但在语言风格上,各部分之间并没有做出明显的区分,三个叙述者,乃至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在叙述态度和语气上都颇为相似。这也造成了人物虽然生动,但也存在面目不够鲜明和立体的缺陷。
在范小青创作历史上,《灭籍记》确实颇为独特,也因此,一些评论者将其视为范小青创作的重要转变。但我们以为,《灭籍记》仍是一部极具范小青个性特色的作品,它所有的变化都是建立在坚守基础之上的。换句话说,《灭籍记》依然持续着范小青一贯的关注现实精神,只是试图将对现实的认识更推向纵深。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能对现实始终保持关注力是很难得的,而不断地推进和深入地探索更是值得赞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准确地认识到《灭籍记》在范小青创作史乃至中国当代小说创作中的位置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