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霞
茹志鹃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学创作,通常被评论界按照题材划分成两类,一类是叙述已逝的革命战争年代的生活,一类是书写正在发生的社会主义建设。如果说《百合花》是茹志鹃追忆革命战争年代生活的名篇佳作,那么《静静的产院》则是茹志鹃记录社会主义新生活的代表作。茹志鹃曾选用“静静的产院”作为她第二部小说集的名字,小说发表以后茅盾、侯金镜、魏金枝、王西彦等著名作家评论家都做出了点评,冰心还为此写出了独立评论。《静静的产院》书写了接生员谭婶婶与助产医生荷妹因为接生观念有差异而产生的小冲突以及由此激起的心理波澜。故事发生在“大跃进”年代的农村产院里,涉及到了集体化时代中国社会正在开展的生育卫生改革运动,但是,从作品诞生起,评论界几乎都有意或无意地忽略、回避这一具有明晰性别指向的故事背景和生活现实,着重阐释作品中有关变革时代里落后与进步、改造与成长、固步自封与不断前进的革命主题。只有冰心在她的评论中肯定了《静静的产院》作为女性写作的特点和意义,“茹志鹃是以一个新中国的新妇女的观点,来观察、研究、分析解放前后的中国妇女的。她抓住了故事里强烈而鲜明的革命性和战斗性,也不放过她观察里的每一个动人的细腻和深刻的细节,而这每一个动人的细腻和深刻的细节,特别是关于妇女的,从一个女读者看来,仿佛是只有女作家才能写得如此深入,如此动人!”当然,即使是从五四妇女解放运动走来的知识女性,冰心也不能超越时代的认知范式,她最终也将作品的主题理解为:“作者是和‘大跃进’的时代一齐跃进的,她以跃进的眼光,来寻找跃进中的妇女形象,她在一座‘静静的产院’的周围,刮起一阵大风,这一阵大风,使谭婶婶和一切读者的心中,都起了空前的动荡!这一阵大风,传播了党的‘不断革命’、‘革命到底’的坚定响亮的声音,鼓动一切安于现状,想在静静的角落里,咀嚼着幸福感自豪感的人们,奋起直追,‘一定要站在前面’!”新时期以来的后革命时代,在去政治化的文化语境中,人们则过滤掉小说的时代话语和现实政治场景,更多从诗情画意的女性文笔、温暖的人伦之情、琐细的日常生活叙事等方面去解读《静静的产院》。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种不顾及历史维度的去政治化阅读同样窄化了茹志鹃小说的内涵。其实,取材于“大跃进”年代生育卫生改革运动的《静静的产院》,包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和文化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说,茹志鹃的小说正是在‘大跃进’的激进政治实践和文化实践中的‘极为难得、具有特殊风格的花朵’。这株别具风格的‘百合花’,扎根于十七年的土壤,也在其中找到了一吐芬芳的环境与条件。”要敞开《静静的产院》的丰富历史信息、开掘其独特文化内涵,还需要回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政治与文化历史语境之中,进入“大跃进”时期激进的政治和文化实践现场之内。
生儿育女、繁衍生命是人类本能冲动之一,在生育活动中妇女不仅在身体上忍受着巨大的生理疼痛,而且还在心理上承受着极大的精神折磨。民间生育话语充满了将妇女身体生理反应污名化、妖魔化的各种荒诞禁忌,甚至将妇女怀孕与生育活动中所经历的身体疼痛当作是造物主对妇女性别原罪的惩戒。落后的生育技术、错误的生育知识以及严重歧视妇女的生育文化、生育习俗,造成产妇和婴儿大量死亡与病残,使生育成为妇女的人生灾难。
在中国一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西方产科医学的输入与传播,妇女的生育活动才进入精英知识分子和执政者的视域。民国政府依据西方产科医疗知识体系,开始建构中国现代生育卫生文化与机构。但是,民国时期我国妇婴卫生行政机构和接生改革活动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虽然在国民政府开展的“新生活运动”和精英知识分子推行的“乡村建设实验”中,现代生育卫生实践和理念也进入过农村,但是收效甚微。在近现代即使在大城市里也是少数人拥有现代生育文化理念、极少数妇女能够接受现代生育卫生医疗服务,广大农村普遍沿袭和运用的还是传统生育观念和传统接生法。真正让现代生育文化、生育制度、生育技术,快速且大幅度地走进农村、落地生根的,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新中国成立以后所开展的生育卫生改革运动。
中国共产党非常重视妇女生育卫生工作,早在解放区就已经开展接生改革运动、推行新法接生。1944 年陕甘宁边区支教大会通过的《关于开展群众卫生医药工作的决议》就将办接生训练班列为妇幼工作的重点。“1949年后的中国,共产党继承了以往的做法,将改造旧产婆和训练新法接生员作为落实妇幼卫生政策的两个方面,以卫生知识和技术改造传统的生育行为和制度。并通过普及新法接生,将新中国的‘卫生之道’输送到基层社会中,将原有的个人的日常生活行为纳入到现代国家科学、卫生的制度管理中,显示了生育的现代性生长过程。”新中国成立伊始,卫生部就成立了妇幼卫生局,在妇幼卫生局的推动下,全国纷纷成立相应组织机构和妇幼保健院所,在广大农村建立起了县、乡、村三级妇幼保健网站,开展大规模生育卫生改革运动。新中国延续了解放区妇幼卫生工作的做法和理念,把“新法接生”“复训旧产婆”“办接生员训练班”等作为推行现代生育知识与技术的主要路径,同时通过宣传画、幻灯片等具象化宣传手段,将“隐秘”的生育话题搬进了百姓的日常生活视野之中,解开了妇女生育的神秘面纱,祛除了泼在产妇身上和生育活动之中的各种污泥浊水,使之成为可以公开言说、严肃讨论的重要社会话题。“大跃进”年代学习苏联集体农庄的妇幼工作经验,广大农村从县城、乡镇到村寨都纷纷仿照城市的妇产科医院,成立“产院”,培训“助产士”,推行“无痛分娩”。这些由国家政府发动并落实的生育卫生改革运动,不仅使现代生育知识、生育技术、生育文化在城市里开花结果,而且也大踏步地走进闭塞偏远的村寨并落地生根。
生育改革改善了妇女的生育现状,解放了妇女的身体,改变了妇女的自我认知和身份认同,甚至改变了妇女的命运。身体是自我建构的基础,认识自己,首先必须认识自己的身体。妇女的性别身份建构,与人类社会对妇女生育能力、生育活动的认知与规训紧密联系在一起。新中国在生育卫生改革实践中所建立起来的现代生育文化,不仅减缓了妇女身体上所遭受的痛楚与伤害,而且为妇女生育活动祛魅,消除了社会以及妇女自身对“生育身体”的恐惧与厌恶,从而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社会以及妇女自身对性别的认知,从最切实的身体层面为搭建现代性别观、现代妇女观奠定了基础。马克思主义早已阐明妇女在再生产领域所遭受的压迫,是导致妇女在男权社会里长期被压迫、被歧视的重要因素,所以,生育卫生改革关涉到妇女人生命运,是现代妇女解放的必经之路。
这一场关系到妇女切身利益与人生命运的生育卫生改革运动进入了当代作家,尤其是女作家的文学视野。在当时众多的叙述这一运动的文学作品中,茹志鹃的《静静的产院》影响最大、艺术成就最高。《静静的产院》记录了生育卫生改革运动过程,表现了其对妇女人生命运的巨大影响。中国当代文学前30年曾经过于强调题材的重要性,甚至出现题材决定一切的现象;新时期以后随着西方现代叙事学的引入,人们逐渐认识到怎么写的重要性,不过,在拨乱反正的过程中也发生了矫枉过正的现象,出现了写什么几乎完全被忽视的现象。其实,二者不应被对立、被互换,任何事物、任何现象只有通过书写、记录才能呈现出来,才会被社会、历史所认识与重视。茹志鹃的《静静的产院》通过文学叙述把这一具有明确性别标识、铭刻妇女经验的社会运动与实践记录了下来,把中国当代妇女运动史上重要的一幕呈现出来,为人们留下了生动而丰富的历史信息。小说一方面通过谭婶婶和荷妹的个人成长历程,把新中国生育卫生改革的推进与发展过程,所开展的重要活动与举措——学习新法接生、培训接生员、与旧产婆斗争、创办简易产院、培养助产医生、开展无痛分娩等,都一一勾勒出来,形成了一个简短的新中国生育改革史;另一方面具体叙述了农村产房的卫生医疗条件、从事助产接生人员的工作、产妇的生活与精神状态等,展现了中国农村正在进行的生育改革运动对农村妇女生活的巨大影响。电灯、自来水、氧气瓶、高脚产床、产前检查、无痛分娩、产后体操等现代物象与医学名词,让人们真切地触摸到新法接生与旧法接生的差异。
当然,近现代以来所有的生育卫生改革运动都不是单纯的身体卫生革命,它们与现实中的政治文化革新紧密缠绕在一起,蕴含着国家与民族的宏大政治话语。怀孕、分娩是妇女、个人、身体的生理活动,也是国家、民族、社会的文化活动。近现代以来中国社会的生育卫生改革包含着繁杂的政治文化需求。文化革命先驱和执政者之所以重视妇女生育活动、开展生育卫生改革,是基于“强国必先强种”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话语逻辑。作为社会主义“爱国卫生运动”的“子项目”,社会主义新中国所发动的生育卫生改革运动,也是构建民族国家形象、推行社会主义新思想的国家大工程的一部分。它一方面承担着论证新中国革命政权的合法性、强化民众对新中国认同感的政治宣传功能,另一方面承担着为快速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提供健康的、生产的身体的现实功用。随着,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大跃进”的快速推进,广泛动员和利用妇女劳动力,成为农村大力推行生育改革运动的现实动因之一。随着“大跃进”以及其以后激进年代对妇女劳动力需求的增大,生育保健与劳动力需求之间发生冲突,农村妇女生育卫生改革逐渐被冷落。历史学者指出:“产院是妇幼卫生领域在‘大跃进’中为数不多在后来被业内人士表扬的工作。”在当时人们就总结出了产院的“六好”和“六满意”,可见人们对产院制度与生育卫生改革的认可。遗憾的是在后来的对“大跃进”冒进思想行为进行整改的活动中,农村产院被撤销、三级妇幼保健网络被拆除,旧法接生又回归农村,产妇和婴儿死亡率回升。
《静静的产院》展现了新中国围绕妇女生育身体所开展的这一改革运动的政治文化内涵。农村妇女谭婶婶和荷妹母亲等老一代妇女恐怖、痛苦、甚至带有屈辱感的生育经历,见证了旧生育理念和接生方法对妇女的残害;而正在谭婶婶的产院里待产的青年妇女阿玲和彩弟的欢快轻松心情,展现现代生育理念和生育技术给妇女带来的福音。新与旧、苦与乐的对比,呈现的是有关生育的两种理念、两种技术、两种体验的对比,更是新旧社会两种制度、意识形态的对比。旧中国广大农村妇女在生育过程中所遭受的痛楚与伤害,隐喻着旧国家旧制度的不合理性;而新中国农村妇女所享受的生育福利,象征着社会主义、集体化的优越性,彰显着新社会新制度的合理性。正如谭婶婶对正在产院待产的年轻妇女的谆谆教导:“你们现在是做噩梦也梦不到那种罪了……我们年轻的时候,可是做梦也不敢想有今天这样的日子,什么产院、医生,什么卫生、营养,孩子一落地,产妇就只管躺着,洗呀,烧呀,都有人来侍候,要不是人民公社,哪里来?年轻人要懂一些酸甜苦辣。”通过切身体验,长期被封闭在家庭之中、隔绝于公共领域之外的农村妇女们,建立起了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从而也建立起对新生政权的情感认同。同时,小说一再通过杜书记——原来初级社社长、现在的人民公社书记——对谭婶婶的教诲,将农村推行生育卫生改革所具有的反对旧势力、推行革命意识形态的政治作用明确地宣示出来:“这也是革命,是跟封建落后势力作斗争”“社会要在我们手里变几变,形势发展这样快,各种各样的旧思想旧习惯还会少得了?所以我们做工作就叫做干革命,我们学习也叫做干革命。”新中国生育卫生改革之所以能够在农村大幅度推进,其主要力量来自于国家政治。生育卫生改革也是国家在思想文化保守的农村发动社会主义思想革命的政治行为。《静静的产院》没有过多涉猎生育卫生改革运动
以上海为例的讨论》,《妇女研究论丛》2017年第7期。对农村妇女劳动力的动员与保障作用,不过,产妇阿玲的先进生产者、丰产田小队长的身份,也透露了“大跃进”年代的这一信息。
在中国广大农村,不论是古代,还是近现代,从事助产工作的大都是底层劳动妇女,这是一个长期被漠视的妇女群体。近现代以来的生育卫生改革不仅影响了广大产妇的身心健康、参与了产妇的心理建构,而且也直接影响了助产从业妇女的人生命运、参与了她们的身份认同。这一群体在新中国生育卫生改革运动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静静的产院》塑造了老中青三个从事助产接生工作的妇女:在旧中国采用传统接生法的老年产婆潘奶奶,新中国成立初期经过短期新法接生培训的中年接生员谭婶婶,“大跃进”年代经过系统产科知识学习的青年产科医生荷妹。三代人从事的是同一种工作——为产妇接生,但是却拥有不同的职业名称。职业称谓变化的背后,体现的不仅是这一行业工作与服务内容的变化,更是这一行业从业人员社会地位和社会身份的变化。从产婆到接生员,再到产科医生,助产从业妇女的身份变换体现了中国社会对助产从业人员认知态度和评价立场的变化;而社会地位和社会身份的变更,也带来了从业妇女自我认知的转变。20世纪五六十年代轰轰烈烈的生育卫生改革运动,帮助从事助产接生工作的职业妇女——长期被漠视、甚至被敌视的妇女群体,建立起自我主体意识和崇高社会地位。
在古代助产从业妇女被称作产婆、稳婆、老娘、接生婆、收生婆等,她们在中国传统产科发展历史进程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但是,长期被归属于卑下职业范畴之中,是三姑六婆之一种。由于产婆的助产技能主要来自自身生育体验、家族传承、拜师学艺、接生经验积累等,其接生方法和生育知识有很多局限性和不合理性,所以,旧法接生曾制造了许多生育悲剧。据相关学者考察,丑化、漫画产婆的文学叙述在明清文学之中就广泛存在,不过,对产婆大规模、全面化的污名,却是近代西方医学进入中国以后的事情。随着西方现代产科医学在中国的传播,传统接生法的局限性、不合理性逐渐被认识,并被社会舆论不断放大扩散,产婆成为被厌恶、被耻笑的妇女形象。“近代的舆论宣传却在‘卫生’等话语之下将稳婆认定成制造妇女悲惨境遇的刽子手。稳婆中多样化的个人形象与稳婆群体单一的卑污形象形成一种矛盾。”民国政府开始对产婆进行整顿与管理,先是强制性地取缔、打压产婆接生工作,后又对产婆进行规制和培训。助产士是现代西方产科体系与制度的产物。民国时期在对产婆群体进行规训与改造的同时,又建立了现代卫生机构,培训新法接生人员,这些经过现代医学教育机构专业培训的助产从业人员,被称为助产士。国民政府的行政法规对产婆和助产士的职业性质和身份有明确的区分与规定。
“接生员是新中国成立后,国家为了降低惊人的产妇死亡率和婴儿死亡率,在推广新法接生工作中,通过改造旧产婆与培训新的基层妇幼保健力量而产生的一种初级妇幼保健人员身份。”社会主义集体主义时代的接生员包括两大群体,一是新中国成立后经过短期新法接生培训新入行的妇女,二是被改造过的旧产婆,并且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后者在数量上占据了主导性地位。新中国刚刚成立之时,人们还延续民国时期批判、丑化旧产婆的做法,在1950年8月召开的全国第一次妇幼工作会议上,国家就结合中国妇女生育与保健的实际状况,及时调整工作思路,把团结改造旧产婆、培养新法接生员并举,共同作为推行新法接生的重要措施和实践路径。鉴于旧产婆群体的主要构成者是底层劳动妇女,旧产婆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和社会基础,培养新的接生人员需要时间等因素,为了将新法接生快速而有效地普及推广到广大城乡之中,降低妇婴死亡率与发病率,实现生育卫生的现代化,新中国将旧产婆纳入团结教育改造之中。在近现代被排斥、被压抑的旧产婆,经过改造之后获得了新的称谓——接生员,有了合法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地位。接生员的新称谓,消除了近现代以来中国社会对产婆的污名,为助产接生从业群体正名。在新中国的国家宣传和社会舆论之中,从事助产接生的妇女不再是污秽肮脏、愚昧丑陋的代名词,国家媒体大量宣传农村中涌现出的接受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学习新法接生的旧产婆,并把她们树立为新中国妇幼卫生工作的模范形象。
对旧产婆潘奶奶,《静静的产院》没有漫画丑化,也没有从道德立场上去指责批判,而是通过新中国培养的接生员、且与潘奶奶因为接生问题发生过冲突的谭婶婶的视角,去观照、理解、同情作为人而不是文化符号的潘奶奶。尽管旧产婆潘奶奶没有参加“复训旧产婆”的生育卫生改革运动,没能成为新中国的接生员,但是,她也没有由此而背上因袭的历史重负,反而转身成为集体主义时代人民公社养鸡场的快乐饲养员。这位昔日脸面“又薄又寡”、暴躁无礼、令人厌恶的旧产婆,现在变成“眼睛有神”“脸有光彩”“和善又聪明”“可亲可爱”的人了,而且有可能“明天作兴潘奶奶成了先进工作者”。小说将潘奶奶身上那些旧产婆恶习的养成原因,指向旧社会制度、封建文化思想,一方面从道德人格上为产婆个体与群体祛除恶名,另一方面也昭示了社会主义革命对人的成功改造。目睹潘奶奶性格、面貌、精神状态的变化,谭婶婶感慨道:“革命,真是了不起啊!社会变了样,人也变了样。”
如果说《静静的产院》对旧产婆潘奶奶的叙述,止步于为接生助产从业人员驱除恶名的话,那么,小说对新中国培养出的新一代接生员谭婶婶和助产医生荷妹的书写,则成功为这一妇女群体正名、赋权。在1956年农村初级社成立的时候,谭婶婶被社里派到镇医院进行了一个月的培训学习,回村后成为宣传科学卫生、与旧产婆斗争、运用新法接生的接生员,后来人民公社成立,她又亲手创办了产院,成为产院负责人。谭婶婶的接生员之路走过一段由被产妇和家属不信任到完全信任的过程。现在的谭婶婶,行走在乡村的街道里,会不断收到来自产妇和家属的赞美与招呼:
太阳快露头了,棉田里一片绿,青青的棉桃中间,杂着几朵迟开的白花,过不了多久,又该要忙采棉了。出早工的社员已经下田来了,女社会员都认识谭婶婶,老远就招呼起来,这里叫“谭婶婶”,那里叫“谭婶婶”,这里告诉她小毛已经断奶了,那里告诉她阿芳会走了。这一阵子招呼,把个谭婶婶的心都招呼开了花。她不断地点头,笑着,大声地问候一个人,又大声地责怪另一个人,她觉得自豪,觉得幸福,什么烦恼不开心,都一齐飞向九霄。
这段风景和心理描写,把谭婶婶因接生员身份而获得的满足感、成就感、幸福感真实而生动地展现了出来。作为接生员的谭婶婶,成为被乡民熟人和国家政府都重视与尊重的人物。谭婶婶在他人尊重与社会认可中也确立了自我身份、自我肯定、自我认同,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与“幸福”。
产科医生来源于西方现代医学体系,是指产前、产中、产后为妇女提供护理和治疗的专门医学人才。民国政府的《管理接生婆规则》第9条明确规定:“接生婆应于门首悬牌标明接生婆某氏字样,不得称医生或其他名目。”这一规定其实是为产婆与医生划定了不可逾越的等级次序,也是国民政府采取的将产婆逐渐排挤出产科领域的策略之一。新中国集体化时期,农村成立产院,“接生员地位提高,产院带来产科医院似的工作空间,又赋予她们医生身份的想象。”谭婶婶建成了窗明几净的产院并且成了产院负责人,她把自己想象成现代医生,悄悄地用“产科医生”称呼自己的职业身份。产科医生的身份设想,为谭婶婶这样土生土长的农村妇女带来自信,也带来了责任与动力。谭婶婶剪掉了农村妇女的标配发型——发髻,不仅从形象上接近现代医生,而且在业务上也努力往产科医生上靠拢。谭婶婶克服文化水平低下的困难,“学会了打针,打肌肉针、静脉针,学会了作产前检查,学会了量血压、抽血、缝线、拆线。每每碰到一些小手术,请镇上医生来动手术的时候,她就从从容容的做助手。”处于新旧转换时期的历史中间人物谭婶婶,她还只是在想象中把自己当作产科医生,而新中国医学教育培养出来的社会主义新青年荷妹,则是切实走进农村产院的产科医生。产科医生这一隶属于现代医学体系架构里的“高级”职业身份,为荷妹带来了“与职业俱来”的自信与合法性。作为“公社培养的第一批产科医生”(实际所从事的工作相当于民国时期的助产士),荷妹跟谭婶婶的工作境遇与经历有所不同,她不需争辩,也没有犹疑,从容不迫地在谭婶婶的产院里进行环境改造,推行新接生理念和保健方法。对于谭婶婶的不满与抱怨,“荷妹并不用口舌来和她争论,而只是用行动来启发她;也妙在荷妹这样作,好像是不自觉的,并不经过‘深思熟虑’,只是行所当然而已。”荷妹为产房安装土自来水,带领妇女做产后保健操,为难产妇女实施接生手术。荷妹的所作所为,不仅没有遇到产妇的质疑与抵抗,反而受到产妇们的欢迎,她们都积极而欢快地支持、维护、配合、参与荷妹的新举措。
从潘奶奶到谭婶婶再到荷妹,她们的人生历程集中呈现了集体主义时期中国农村生育卫生改革的发生与发展;从产婆到接生员再到产科医生,中国农村从事助产接生妇女职业身份的演变,呈现了这一群体社会地位的迁移与提升。社会主义集体主义时期所采取的生育卫生改革,推进并携带这一被污名、被歧视的妇女群体,走出了卑微低下的职业地位,改写了被怀疑、被否定的人生命运。职业身份深度参与了广大农村妇女的自我身份建构,改变了她们的社会性别认知。带着国家与社会所赋予的神圣职业光环,潘奶奶、谭婶婶、荷妹在社会主义建设中确立了职业认同和自我认同。
“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进步”是流行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革命话语。《静静的产院》发表伊始,评论界就围绕这一时代话语对小说主题进行阐发。侯金镜认为:“《静静的产院》展开的是农村劳动生活的小插曲,可是它告诉了读者一种深沉的思想。旧时代的艰苦生活和新生活开创时期创业的艰难,固然能给人以勇气、力量,可是在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的生活面前开始满足,也会使人们的脚步停滞下来。”谭婶婶对荷妹在“产院”所开展的环境改造以及推行的新型妇女保健措施采取的抵制与反对态度,被解读为是谭婶婶革命热情衰退、缺乏不断进步精神的体现。针对谭婶婶的心理变化,茅盾也指出:“前进者不再前进,就会落后,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就一定要落后。”不过,茅盾又进一步指出:“它的主题思想是有普遍性的一个问题,而且也是具有永久性的一个问题,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这个问题还是存在。”在这里,我们可以继续追问:为什们这是一个“永久性”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如何产生的呢?暂且搁置政治道德评判,设身处地感受谭婶婶的心理体验,也许可以找到答案,进而能够打开小说文本所包含的另一个主题。
小说对谭婶婶以前的人生经历是这样介绍的:“五〇年,谭婶婶的媳妇生孩子,胎胞就是给产婆拿脚踩下来的。到了五六年初级社的时候,现在公社的杜书记,那时候是社长,要她到镇上医院里去学习新法接生,告诉她说这也是革命,是跟封建落后势力作斗争。谭婶婶学了一个月回来,挟了两个卫生包,身上饭单一扎,她就是产院,产院就是她,到处给人接生,到处宣传卫生科学,和旧的接生婆展开了斗争。”通过近三年的奋斗和学习,谭婶婶在乡村站稳了脚跟,赢得了村民的信任与赞美,同时,也适应了新的身份和工作,确立了自己的社会地位,生活和心境都处于宁静与平和之中。正当谭婶婶沉浸在工作的喜悦与满足之时,随着公社培养的第一批产科医生荷妹“啪的一声”扭亮了电灯,安详的谭婶婶和她静静的产院都翻起了波澜。当年在杜书记“做工作是干革命,赶紧学会,赶紧学懂”的催促与召唤之下,谭婶婶学习了新法接生,赶上了时代步伐,“打败”了旧法接生的产婆潘奶奶,成为受人尊敬的接生员,如今带着新技术与新方法的产科医生荷妹的到来,又让她面临当年旧产婆潘奶奶的命运。要避免像潘奶奶那样被淘汰的命运,谭婶婶必须再次“赶紧”跟上时代急速前进的步伐。小说结尾处,谭婶婶心里回荡起杜书记的教诲,在心里对杜书记保证“我们赶紧学嘛!”,然后跌跌撞撞地奔向了“明天”。“‘明天’是召唤更是压迫,我们读出的是一个有信心更有踌躇、乐观而疲惫、明白更迷惑的谭婶婶,她在‘静静’的日常生活中,情绪上却是纷乱的、忧愁的、感伤的、无奈的‘进步者’。”
其实,让谭婶婶恐慌和紧张的不是荷妹本人,也不完全是荷妹所带来的新技术和新知识,而是她所携带的“好了更好”中所包含的“永不满足”的心态,以及“往前奔”背后所蕴含的“不断进步”的追求。荷妹与谭婶婶之间的矛盾冲突,既不是现代文学中所流行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也不是当时文坛所盛行的新与旧、个人与集体的斗争与对抗,而是新与更新、进步与更进步之间的纷乱与纠结。社会的快速变化以及不断前进的时代要求,催生了谭婶婶“落在时代后面”的恐慌。煎熬谭婶婶心灵的“落在时代后面”的恐慌感和“赶紧学”的紧迫感,是一种普泛性的现代性体验,它们不单单属于老一代妇女潘奶奶、谭婶婶,年轻的荷妹在不久的将来同样也会遭遇这一体验。作为社会概念的现代性,是建立在进化、进步、不可逆转的线性时间意识和现代工业基础之上,进步主义、发展主义、工具理性、科技万能是它的重要内涵。现代性的特点决定了世界进步与发展没有完结性,现代性就是要不断地打破一切历史状况、永无止境地前进,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有限的个体落在时代之后几乎是一种不可避免的人生宿命。现代性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理性的概念,还是一种落实到生活与心理上的切身体验,与人类对自身生存境遇的感受深度结合在一起。美国学者马歇尔·伯曼认为现代性是一种体验:“所谓现代性,就是发现我们自己身处一种环境之中,这种环境允许我们去历险,去获得权力、快乐和成长,去改变我们自己和世界,但与此同时它又威胁要摧毁我们拥有的一切,摧毁我们所知的一切,摧毁我们表现出来的一切。……它将我们所有的人都倒进了一个不断崩溃与更新、斗争与冲突、模棱两可与痛苦的大漩涡。”现代性本身充满着矛盾,现代生活充满着悖论。其实,马克思曾对现代性的矛盾和悖论有过深入的探讨,“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正是从这两个对立的方面展开论述的,而这两个方面将塑造和激发未来一个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化:一方面是永不满足的欲望和冲动、不断的革命、无限的发展、一切生活领域中不断的创造和更新;另一方面则是虚无主义、永不满足的破坏、生活的破裂和吞没、黑暗的中心、恐怖。”所以,在现代性语境之中,“落在时代后面”的恐慌感与“赶紧学”的紧迫感,就不再是某个个体的独特体验,而是人类的普遍体验。信奉循环论时间观、历史观的古老中华民族,从清末民初就被迫开启了现代性历程,但是,对许多农村百姓,尤其是长期远离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踟蹰在家庭之内的农村妇女来说,与现代性面对面的相遇则开始于新中国。小说中多次明确地写出了谭婶婶在现代化物质文明和不断思想革命的巨大冲击之下所产生的焦虑、不安、惶恐:
她觉得一切东西都在变化。今天听见某某人的儿子会开汽车了,某人的姑娘调去学拖拉机了。明天作兴潘奶奶成了先进工作者,后天又会有个什么呢。……田野里大沟小河挖成了网,抽水机日夜的响着,电灯也有了,后天又将来个什么呢。……谭婶婶突然清楚地感到,现在过的日子,是一天不同于一天,一天一个样子。她不安起来了。
“婶婶你知道,我们现在往前面奔,不是奔个衣暖肚饱,像从前那样。我们现在奔的是共产主义啊!你看,我们现在有电了,我们还要想办法来利用电,电疗,电打针,早产儿用电暖箱……”
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风暴席卷而来,仿佛滔天的巨浪向前扑来,它们气势磅礴,排山倒海地向前推,向前涌,谭婶婶忽然非常清楚地理解了三年前潘奶奶的心情,那时候为什么潘奶奶对她跳脚,又对她诉苦,为什么有时候唬了脸,有时候又苦了脸,谭婶婶现在知道,那是她恐慌,却又不肯承认自己落在时代的后面。
新中国所开启的社会主义建设时代,是一个迈向未来、为未来而生存的时代,它是中国现代性进程的一部分。“在现代性语境中,葆住革命历史的恰当方式就是要以扑向未来的凌厉攻势将它推向起源,推为开端,以变化和距离为革命计程。”“不断革命”成为革命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标志。新中国成立之后,为了促进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的稳固与发展,国家发动了一系列运动、不断推出新政策新理论,尤其是当革命走向“左”倾化与激进化之后,这些频繁的运动和不断创新的理论,不仅让普通百姓会产生迷惑、惶恐之感,就是那些从革命中走来,经过革命风雨历练的革命缔造者、亲历者,也会有应接不暇、难以应对之感。唯恐被革命时代甩下,被时代风暴推着、裹挟着赶紧往前走,是普通农村妇女谭婶婶的切身感受,也是作家、知识分子、革命者茹志鹃的亲身体验。作为从解放区走来、在革命战争中锻炼成长的新中国女作家,茹志鹃必然也会体味到这种现代性体验、陷入现代性焦虑之中。也许正是这种具有普遍性的个人体验让茹志鹃没有按照机械进化论的社会理性走下去,没有把新生代荷妹书写成勇往直前、无所不能的“促进派”,也没有把中间人物谭婶婶描绘成阻挡历史发展、被时代淘汰的落伍者,而是安排了一个温和、富有人情味的结局:谭婶婶与荷妹取长补短、联手合作,在没有实际接生经验的产科医生荷妹的指导下,接生经验丰富的接生员谭婶婶怯怯而又坚决地操起手术刀,成功地为难产妇女完成了接生手术。此时,谭婶婶“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又站在时代的前列”了,荷妹也想起了这个农村产院的整个历史,理解了谭婶婶的心理波澜。对于这样一个超越时代规范的结尾,茹志鹃曾做过如下解释:“开始,我只是在感情上不容许自己这样来处理这位婶婶,她在送走旧时代上有过功劳,而当新的一代成长起来,她却被淘汰,让她靠边休息了,我这样处理是不公平的,是强制的,而且从谭婶婶这个人物的性格发展来看,她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掉下去,退出这个产院,这一所自己辛苦经营起来的、并且以此自豪的产院的,她不肯的。……我明白,这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结尾处理问题,这是当前生活向我提出的一个问号:新的一代成长了,有过贡献,有过功劳,有其优点但又有缺点、跟不上时代步伐的老一代应该怎么办?是要他们办移交呢,还是让他们退休?是教训她一番呢,还是说服她转变?是让她面对现实呢,还是让她沉湎在过去的过五关斩六将当中?我必须具体而形象地、有说服力地回答这个问题,然后才能把小说写下去。”《静静的产院》所设置的开放性、充满善意的结尾,体现了茹志鹃对急速变化的现实生活的理解、对人与人之间美好关系的期待,当然也透露了茹志鹃努力参与时代主流话语的努力。茹志鹃尊重自己的真实情感体验,借助发生在“静静的产院”里的“小风波”,把身处现代性加速前行语境中的普通中国人所体验到的现代性焦虑呈现了出来;也使一部记录“大跃进”年代妇女生育卫生改革运动的小作品,包含了超越时代和性别的现代性大主题。
当然,茹志鹃也不可能完全超越时代。《静静的产院》对农村底层妇女所遭遇的现代性体验的书写,还是按照当代主流意识形态话语逻辑来处理的,用集体、革命事业等宏大革命话语化解个人的焦虑与恐慌,激发民众“继续革命”的动力与愿望,进而及时地将个人融入到时代洪流之中。正如孙乐民所指出的:“一个新世界的产生与无数散落的个体(来自不同阶层、属于不同性别)发生着复杂的联系,茹志鹃的小说把公共世界的风暴转移至私人领域,‘时代’的进步因而成为了发生于个体心灵深处的事件。这一叙事策略旨在唤醒埋藏在每个个体内心深处的‘革命能量’,使之自觉地敞开自我,迎纳一个变化了的新世界,让时代意识进驻,并在内心扎根、生长。‘新’与‘旧’的搏战,最终把私人性的痛苦、困惑以及因‘转变’而欢欣的情感经验带入了‘历史’领域。”
从革命政治话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60年代到人道主义与启蒙理性再次回归的八九十年代,从激情澎湃的激进化革命时期到冷静反思的后革命时期,人们从革命思想、人道主义、女性意识等方面对《静静的产院》做出了不同的阐释与判断。但是,由于政治文化或者性别立场等原因,茹志鹃这部书写“大跃进”年代农村产院风波的短篇小说所包含的丰富历史文化信息以及独特的主题内蕴没有得到充分的阐释与重视。发生在妇女身体之上的生育卫生改革运动,不仅具有重要的政治文化内涵与现实功能,而且具有建构妇女性别认同与自我主体的作用。小说通过旧产婆潘奶奶、接生员谭婶婶、产科医生荷妹职业身份的变更,以及她们和产妇们人生命运的变化,把具有明确性别标识、妇女经验的社会运动与实践活动用文字记录下来,生动而具象化地呈现了中国当代妇女运动史的重要一幕。小说一方面让被埋没在地表之下的隐秘的妇女生育话题进入公共文化视野之中,为妇女生育生产活动祛魅,为被污名化的从事助产接生工作的妇女群体正名,改变社会以及妇女自身对妇女的性别认知,从最切实的身体层面促进现代性别观、现代妇女观的建构;另一方面展现中国农村正在进行的生育卫生改革对农村妇女生活的巨大影响,在新旧对比之中彰显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增加民众对社会主义国家体制与制度的情感认同。而小说对谭婶婶“从涟漪微漾到波涛澎湃”的心理变化的捕捉以及温情而理性的结局设计,叙述了谭婶婶在急速变化时代面前所产生的“落在时代后面”的惶恐感和“赶紧学”的紧迫感,呈现了具有普泛性的现代性体验,从而也完成了一个超越时代和性别的现代性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