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东
如果记忆不撒谎的话,第一次读谢老师的文章是那篇《当切·格瓦拉已成往事》,满纸焕发的才气,敏锐,激越。喜欢读书的人,会一直记得和珍惜被文字打动的一刻,我也由此知道,才气类似光芒,有就有,掩藏不住的。很多时候,文学的道理讲起来难免乏味,能把道理说得条理又漂亮,如灿烂锦绣次第展开,实在是一种可贵的天赋。后来连续读了多篇,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位青年学者胸中一口长气,行文如大河奔流直下,合上书页,耳边仍回荡着一声长啸,久久不散。
那时候我认定,无趣之人,拘谨之人,畏畏葸葸之人,断断写不出此等文章。很快有机会见到文章的作者,印证了我的想法。这里暂且按下不表,先说后话。
2015年,花城出版社的“锐·小说”系列出版,编辑在广州安排新书分享会,邀请谢老师为几位作家当嘉宾。这是我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他。南方的九月,广州购书中心。谢老师面对观众说话的时候,声调不高,语速不紧不慢,一句接着一句,像溪水潺湲流过,不知不觉地,周围安静下来了。他讲话很容易让人听进去,并不用力,并不强调重读,听起来照样觉得妙,入耳入心。这倒不像某些演讲者,为了吸引和说服别人便顾不上仪态了,咬牙切齿,誓要挟带着压迫的气势掌控全场。
次年在顺德再次见到谢老师。那天饭后,我们一群人围坐在巨大的茶桌旁,喝谢老师的茶,听他谈天说地。这一次因是文学朋友的雅聚,他的说话方式跟公开文学活动时略有不同,一口长气,依然从容,依然能把长句说得富有逻辑,只是整个人看上去更生动、更有神采了。这个时候的他给众人带去更多的欢乐。这样的茶聚是散文气的,话题很发散,谈论小说,品评人物,兼及茶酒书画。谢老师的口头表达也是才子式的,有一股慷慨挥洒的劲头儿。有些轶事传说若是换一个人来讲,听上去未必那么有趣。世间的有趣,或跟机智有关,或跟洒脱有关,但大抵都是用真实和随性来打底的。这些年见过一些不诚之人,聊聊天说说话而已,一副前思后想、很有谋略的样子,好像每句话都有用意,最是让人扫兴。
跟年龄关系不大,有些人就是从没年轻过。谢老师一直保有年轻感,无论人的状态还是文字的状态。同样跟年龄关系不大,有些人一辈子没有风神和兴致,灰扑扑的。谢老师是个有兴致有神采的人物,读他的文章能读出兴致和神采,听他说话也一样。难得一个有真气的人,天资聪慧却少世故,他身上的真实与松弛,会让人联想到婴儿的状态。
世上有千百种人,一进名利场就都一样了。谢老师是那个不一样的。他的激越,他的恣意和张扬,毫不掩盖,既展露在文章里,也体现在言行之中。有些人与事,我太年轻的时候不相信,所以我碰不见。相信和遇见有时候是一回事。进一步说吧,抱歉老妈,拿你当个例子,这跟我妈总能碰见卖保健品的是一个意思。
这次在顺德见到谢老师,明知道他肯定不记的了,我还是提起一件往事。
黄色格子衬衣,浅棕色腰带,蓝色牛仔裤。在当时来说是非常时髦的装扮了。一座北方城市里,傍晚时分,谢有顺站上讲台开始了他的讲座。讲座当然是跟文学有关的,题目和内容早就忘了,但有些印象未曾磨灭,只是隐藏在时间的水面之下,随时可以召唤而出。
讲座人的声腔是属于南方的,气质也是偏南方的。那是2002年,谢老师而立之年,早已凭文章扬名。那天的讲座,文学院教室里一个空座也没有,后面也站满了人。大家多多少少有点好奇,想看看这位传奇的青年学人到底是何模样。
谢老师待人接物,一举一动,甚是洗练。他让人联想起一个崭新的清晨,阳光刚从天空中掉出来的朗朗清晨。他不依靠讲稿、不卖弄高深的轻快自信的表达,他的装扮,他的青春感,让有志于深造的本科生看见了希望,学术研究者不一定跟苦愁、委顿、白首穷经等词语联系在一起,更未必会变成鲁迅嘲讽的那副尊容,“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
讲座后,经过数秒的挣扎,我鼓足勇气,拿起谢老师的书请他签个名。他态度温文有礼,仔细看看封面,翻开来,落笔于书页空白的地方。这应该是我拥有的第一本作者亲笔签名书。书拿在手里,等到墨迹干了才小心地合上。
那些年,山东师大所在的文化东路上还有热闹的夜市,卖书的小摊挨着卖衣服的小摊,各做各的生意。书是在夜市上买到的,买的时候不知道数月之后书的作者会来学校讲座,那会儿也绝对想不到,以后我的小说会得到谢老师的认可,并给予我写作历程中一个最重要的鼓励。
2006年,因为男朋友先期在南方找到工作,我也一路向南,从山东迁徙到深圳。学生时代,家当不多,远行的时候随身只带着一个行李箱,其他东西分门别类,装在几个红白蓝编织袋里托运。至今记得火车上的情景。我坐在卧铺车厢里望着窗外,火车走走停停,经过一座座城镇,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叫不出名字。车窗外的风景和植物不断变换,直到最后,火车载着旅客,从初秋驶进盛夏。如此缓慢的旅程,宛若仪式,让人一点点地感受和接受,直到最后产生了明晰的感觉:确乎是从北方来到南方了。
记忆中,有些书明明捧在手里读过,但它们会神秘地消失,再也找不到了。时间的流逝,总是伴随着书的丢失,以及其他身边之物、无可名状之情感的丢失。所幸经过漫长的旅程,经历几次搬家,谢老师签名的《话语的德性》依然在。
此后的这些年,谢老师不断有新作面世。我因为自己写小说的缘故,最偏爱《小说中的心事》和《成为小说家》这两本。谢老师欣赏“文字中有性情”的作家,比如他谈到杜甫和苏东坡,说他们“把自己直接摆进作品里面”。谢老师的文章何尝不是如此,写别人,也把自己写在了里面。
《小说中的心事》收录的第一篇文章是关于金庸小说的课堂实录,他从不掩饰对金庸作品的喜爱,文章中提道:“光在塑造人物这点上,我以为金庸也是比很多小说家高明的。”谢老师懂小说,也敢发话。某些评论家到底有名门正派的情结,把类型文学看轻了。实际上如果熟悉狄更斯作品就大体能猜度到金庸小说的来历,金庸小说中最好的章节神似狄更斯呀。我从小便是金庸的读者,遇到同好的朋友便觉欣喜,遇到“实在读不下去”的绝缘体,也明白各有所好,各有机缘,这从来勉强不得,只是会惋惜,惋惜他们无从体会到阅读金庸的乐趣。
我自然不觉得推崇武侠小说有什么丢人的,但对谢老师这位出身学院、年少成名的学人来说,超越此种偏见并不容易,由此亦可以看出谢老师为人为文的性情。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对谢老师所知甚少,但转念一想,通过文章和社交媒体的只言片语已足够认识一个人。
谢老师没有人设包袱,不自造光环,也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兴之所至,品评时事,抒发感慨,记录生活点滴。朋友相聚,育儿日常,喝到好茶,写就扇面,皆可与众人分享。他是一个在场的人,清透的人,有态度的人,不瞻前顾后,不遮遮掩掩,这些细节透露出一个人的健全和健康,更具体来说,是透露出一个人的赤诚和坦然。
成为“在场之人”并不容易。这需要与世界和他人共悲欢的强大的情感能力,需要愿意投入和能够投入的蓬勃的生命力。这也往往是艺术家天赋的源头。用陈奕迅来打个比方吧,撇开唱功、技巧这些不谈,陈奕迅首先是一个能投入、易动情的歌手,所以《K 歌之王》《浮夸》《无人之境》这些歌,其他歌手唱不出他的味道来,而且相比于录影棚细细打磨的版本,陈奕迅Live的版本总是更深情动人一些。
社交媒体是一个不真实的地方,充斥着健康或不健康的自恋,成堆成堆的扁扁的符号。有时候想到手机里的世界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那里既人山人海又空无一人,永不停歇的流动的盛宴,最是花团锦簇,也时常让人体会到极致的虚无。即使在浮光掠影、满地碎片、高度过滤的社交媒体中,谢老师呈现出来的形象也是复杂的、有立体感的。他没有把真实的自己密密地缝在描金绣银的斗篷里。他不是安全漠然的黑白灰,而是各种高饱和度色彩的交织错杂。你能察觉到他的矛盾,感受到他的悲喜,并且时时体会到他对生活浓烈的情感。他始终有表达的愿望,有多方面体验的兴趣。生活与书斋茶室有关,但绝不仅限于书斋茶室,在文人趣味趋向狭窄单一的今天,谢老师展示了一个格外生动繁复的世界。他不仅用文字呼唤“从密室走向旷野”,日常生活中亦身体力行。
谢老师的好兴致让人羡慕,他的根底也同样让人羡慕。无论从哪一个意义上说,他都是一个有故土的人。籍贯福建长汀,故又名谢长汀,这读起来也是个好名字。坦白说,我对故乡情感淡漠,每次回去都待不住,那个记忆中的小县城也仅仅存活在记忆中了。而谢老师的家乡美溪村无论外观还是内在,依然古韵悠长,雾中的小桥流水像一幅湿润的水墨画,还有盛大的百鸭宴,过年时铺满一地的大红春联。那仍然是一个有回忆、有风俗、有邻里人情味并重视节日的村庄。除了文学,谢老师背倚一座古老村落,那里,溪流宛转,大树垂荫。
然而,上述这一切未能准确地传达出谢老师留给我的复杂印象。他善于感知美好,但并不虚构美好,他向世人 展现的,更接近于生活的本来面目。通过他热情的分享,我们可以领受到村庄的风物人情之美,而几次一起吃饭,席间众人其乐融融之际,他提及两个姊妹未得到上学机会的事情,想来心底陈年的伤痛和遗憾在欢快的气氛中更容易涌动出来。这就是谢老师,他身上一半黑夜一半白昼,明亮、幽暗、贪玩、倦世、热烈、寂灭,不止繁华,也有寂寞。让人感觉万物皆美的是他,让人感觉万物皆空的,也是他。
这就是人,不是脸谱和符号。真诚是谢老师最珍贵的才华。凭他的聪慧和智识,不难精心塑造出某种平滑完美或深沉冷峻的形象,但他选择活生生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以人的方式而不是以偶像的方式。